冷冰冰丢下这么一句话,张廷玉却回身给顾怀袖搭上披风,道:“上车吧。”
顾怀袖权当没发生过这事,便一埋头,踩了小凳子上了马车。
后面年羹尧颇不服气,他瞪着那马车,对自己哥哥道:“我就是想请她帮我作证,我连鹦鹉都能射落,又怎么会输给大阿哥!”
年希尧简直恨不能把他这一张臭嘴给缝上,一把拽了他也往马车里走,“你这嘴巴,迟早要出泼天的祸事!”
这话跟刚才的张廷玉说的何其相似?
年大公子刚刚将自己弟弟撵上车,忽然想起方才张二公子那一句话,平白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感觉。
他连忙上了车,“赶紧驾车走。”
年府马车的方向跟众人不一样,很快整顺好,直接走了。
顾怀袖这边刚坐好,要跟张廷玉说话,马车驶出去,转过了明珠府东角门,已经在正门处见不到的位置了。
“今儿到底是——”
“吁!谁!”
前面车把式忽然吓了一跳,只见到一个青绿色的影子扑了上来,一下就从他身边钻进了马车,吓得连忙拉缰绳。
顾怀袖也吓了一跳,张廷玉护住她,将她按在怀里,镇定看向这狼狈窜上车的贵人。
“明珠大人,怎么……”
纳兰明珠惊魂未定,满身的狼狈,给张廷玉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才压低了嗓门,抖着声音道:“贤、贤侄,莫、莫出声,载我这一程,定结草衔环相报!”
这等江湖上的话都说出来了,张廷玉倒觉得有几分好笑起来。
他垂眸,手指轻轻敲了敲,却转头对外面车把式道:“没事,继续走吧。”
张府这三辆车,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明珠方才一直守在东角门,结果远远瞥见那边的来人,吓得三魂气魄都要离体,索性正好散了宴。亏得他眼尖,瞧见张家这马车来,张廷瓒那小子贼精贼精的,听说这二公子比较平庸,他上来说不定还能忽悠张二公子一番,免了这一场祸事。
可现在一上来,竟然看见张二公子镇定自若看着自己,二话没说就叫车夫继续赶车,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明珠心里平白生出几分惴惴不安来,事情顺利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事出异常必有妖啊……
明珠喘了几口气儿,一把老骨头都要被方才的高难度动作给颠散了,他看了张廷玉一眼,莫名其妙地将这一个“妖”字,跟眼前的张二公子联系了起来。
张廷玉施施然道:“看样子,今儿明珠大人可是欠了小侄一个大大的人情了。”
他话音刚落,才离开了不远的明珠府,忽然有一顶轿子落下,里头走出来一个人,不是康熙又是谁?
太子从旁边走出来,躬身跟康熙一拜:“皇阿玛,听闻大哥已经先来赏梅了,现在明珠大人应该在府上,胤礽为皇阿玛……”
“不必了,梅园冬色,直接进去瞧就是了。”
康熙爷摆了摆手,却是直接笑着走进去了,可那意思怎么看也都是冷的。
胤礽后面站了位四阿哥,却没跟着进去,而是在接到了太子的手势之后轻轻一点头,让人去查东西角门了。
顾怀袖这一辆马车里,明珠轻轻地将帘子放下来,却已经又恢复了一脸老狐狸的精明。
他一捋胡须,朝着张廷玉一笑:“可不是嘛,大人情喽。”
张廷玉也不说话,索性闭着眼睛养神,顾怀袖的脸埋在他胸口,也闭上眼睛。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情况定然凶险,可张廷玉处变不惊,这会儿连呼吸都是稳的,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顾怀袖这样想着,竟然觉得困了,眼睛一闭,竟然瞌睡了一会儿。
等到她打了个盹儿醒来,明珠已经不见了,张府到了。
她一愣:“明……”
张廷玉手指轻轻往她唇上一压,眼神里带着几分暗昧:“什么明?明天早上吃凤梨酥吗?”
“……”
顾怀袖眨了眨眼,眼珠子一转,却道:“今儿那吟梅宴,难吃死了。”
帘子掀开,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张府门口亮着灯笼,阿德将凳子搬过来,张廷玉先下车,再把顾怀袖给扶下来。
张廷瓒跟陈氏已经在门口了,他们跟上去,一同进了府。
才回到院子里,把蜡烛点上没半个时辰,就听见丫鬟来说,前院来了贵客。
康熙爷竟然亲自来张英府上了。
张英今儿回来得早,倒头补了个觉,醒来竟然听见人说皇帝来了,忙穿了衣服出来见。
“张英啊,你今儿怎么睡得这样早?”康熙坐在上首,沉着脸问了一句。
张英摸不着头脑,“前两日处理事情,有些头晕,上午您放臣回来,臣就一头睡过去,若不是您来,这会儿还睡着呢。”
这倒是,最近事情是很忙。
康熙点点头,很快切入正题:“听说明珠往你这儿串门来了?”
张英心中一凛,却是有些疑惑,“明珠大人何曾来过?”
他脸一转,看向一旁福伯,福伯躬身回道:“老爷,您睡着的时候不曾有客来过。”
这倒是奇了,站在一边的太子眼底顿时划过一道戾气,瞪视着张英:“胡说八道,明珠大人次子揆叙公子说了,明珠早来了你府上!”
张英只觉得太子是越来越不成器,刚刚想要为自己辩解,没料想前院里就有人急急忙忙来报:“老爷,老爷,门口明珠大人来了,说是刚刚半道上走累了,找想您讨一顿饭吃。”
屋内众人,顿时愕然。
说话间,半道上走过来的明珠的笑声已经先进来了:“老夫这才去街上逛了一圈,听了一会子戏,原是没想来张大人家讨吃的,可偏生又没带银两,生怕饿死街头。老夫虽跟你张英是宿敌,可你不能短了我吃的,否则我去万岁爷那儿告你……”
“告他什么啊?”
“告他同僚相残呀……万、万、万岁爷!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明珠一路说着,高声大气地,活脱脱一个政敌来政敌家恶心人的作态,嘴里还说着什么“去万岁爷那儿告你”,半路上听见有人问“告他什么啊”,似乎是下意识地就回答了。
结果他前脚往堂中一迈,后脚就见到高坐堂上的康熙,立时就短了气,立刻打千跪下来行了个大礼,磕头高呼“万岁”。
太子简直目瞪口呆,鼻子都气歪了一半!
这……这……这怎么可能!
专门找人设计了让胤褆那蠢货去找明珠商量夺嫡之事,结果明珠不在明珠府,却跑来找张英!人人都以为张英是太子一党的人,这密谋都密谋到自己身上,那还了得?!
康熙看了地上跪着的张英一眼,又看了看惶惶不安刚刚还嚷嚷着要告张英的明珠一眼,最后扫了一眼心慌意乱的太子……
他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笑容却浮出来:“你们两个老家伙也是……明珠啊,平日里你就会呛张英,现在还要算计人家晚膳,做人也太不厚道了。”
明珠作出一副心虚惭愧模样,还好自己聪明,故意在皇帝面前爆了自己跟张英的短处。
张廷玉半路把自己扔下车,给他出了这么个绝妙的主意,也真是厉害。
张英这老不死的,怎么个个儿子都这么精明呢?
心里嘀咕着,明珠却道:“万岁爷您一定是听岔了,奴才跟张大人是同僚之谊,一起吃顿饭,想必张大人乐善好施,定然应允的。”
张英才是真正没摸着头脑的人,不过这时候多少也清楚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他只叹了口气,指桑骂槐道:“明珠大人这样,吃一顿饭都要想着参臣一本的同僚,臣是高攀不起的。”
“你!张英!说什么呢!”
明珠怒极,立刻指着张英的鼻子就要骂。
这两人原本就是政敌,相互膈应来膈应去,一向都是张英推太极的时候多,这样尖利的讽刺却是少见。
康熙被这二人逗得大笑:“好了,不就是一顿饭吗?得了,今儿朕也累了,就在你家用膳吧,吃吃你家的饭菜,明珠明日定然不敢参你一本的。”
张英一愣,而后瞥了一眼明珠,却磕头谢恩:“万岁爷英明!”
皇帝就这样,留在张英家吃饭了。
张英立刻吩咐厨房做东西,只管挑最好的厨子来做。
张廷玉这边收到前面消息,一听这发展,却是端了一盏茶,轻轻地用手指搅着,分明是没喝的心思。他将一片茶叶放在手指尖上,轻轻嗅了嗅茶香,道:“这老东西,倒也是个机灵鬼……”
朝堂上混了多少年的人了,能不多几个心眼子吗?
顾怀袖闭着眼:“你别念叨那些有的没的了,总之这一回是你赚了,平白无故当了大赢家,赶紧给我贴上,去去晦气……”
白日里撞见掉下来的鹦鹉,顾怀袖心里老不安定,只让张廷玉给自己贴片茶叶去去晦气。
张廷玉叹了口气,将叶片拂开,摊放在手指指腹,然后给她贴在眼皮上:“你也有信这些的时候……”
“我只是眼皮跳,心烦,拿片东西压着就不心烦了。”
她还不知自己是为什么跳呢,忽然回头一想:叫厨房里最好的厨子来做?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细节后面再解释。

☆、第五十一章 龙口夺厨

张廷玉刚给她贴好茶叶,就见顾怀袖跟抽了筋一样手一抖,竟然往眼皮上一揭,又把那沾着茶水的湿茶叶给揭了下来。
“怎么了?”
他有些诧异。
顾怀袖真是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捏着自己的手指,也没搭理张廷玉。
在吃饭的生死大问题上,张廷玉真是微不足道啊。
她摆摆手,似乎很嫌弃他,“你把阿德叫来我问问。”
一口气活生生被顾怀袖给哽住,张廷玉没好气道:“必定又是在担心你那厨子。”
顾怀袖回眸就瞪他:“我就担心了怎么的?赶紧叫阿德,不然晚上你还是去书房睡。”
关键时刻,还是直接威胁。
张廷玉哪儿能不顺着她呢?说到底,管石方是怎么想的,顾怀袖对他没那个心思,也就根本不需要担心。说到底,张廷玉觉得自己还算是个相当豁达的人。
在他眼底,石方跟他三弟,并没有什么区别。
捕风捉影之事,疑心是必要的,但暗鬼却是不该生。
他叹了口气:“阿德,进来。”
阿德在外面伺候呢,正琢磨着是今儿的月亮比较圆,还是十五的月亮比较圆,乍一听见张廷玉叫,立刻“哎”了一声,然后就往帘子前面伺候了。
“二爷您叫小的?”
“二少奶奶有话问你呢。”张廷玉坐下来,看着茶杯里的茶叶和茶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顾怀袖问道:“方才消息传进来的时候,可已经找了厨房去做吃食了?”
阿德道:“前院里的消息传来到底有些迟,万岁爷在,咱们也不敢打听,像是那厨房都已经开始做了许久了。”
“许久是多久?”
平时,顾怀袖肯定不会问这样刁钻的问题,可这时候关系到自己以后的吃饭大业,万不能马虎。
张廷玉冷眼在一旁看着,凉飕飕、酸溜溜的,“明珠之光,以匣藏之,虽暂不可露,现世之时,万人争一睹其颜色……”
“呸!”
顾怀袖回头瞪他,“正是因为其珠光宝气,我才要用匣子来将之藏起。是我的就是我的,他人凭何取之?”
张廷玉真想噎她一句:吃惯了皇宫大内大厨们做的山珍海味,人家万岁爷不一定瞧得起你那小葱拌豆腐。
可一看顾怀袖那虎视眈眈的表情,张廷玉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插嘴了。
阿德顿觉二爷可怜了起来,这二少奶奶进府之后,果然将二爷吃得死死的。
他心里念头乱转,嘴上却答道:“算算约莫有大半个时辰了。”
“坏了……坏了,坏了……”
顾怀袖这一回连站都站不住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皇帝要跟我抢厨子了,皇帝要跟我抢厨子了!
她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表情,让张廷玉真是有些无言了。
张二公子今儿才来了一招釜底抽薪,他看出来了吟梅宴的猫腻,半路救了明珠,还准备跟顾怀袖分析分析自己的做法,得,现在自己这娘子的心思,一门子全部扑在了厨子身上!
什么时候张廷玉要把这厨子给撵出府去,真是一点都不会让人惊讶的。
他干脆地没说话了。
今天见着大阿哥没脑子地跑来找纳兰明珠,张廷玉就觉得要糟。
后来见到纳兰揆叙悄悄使人去前院通传,想必是去跟纳兰明珠说了,可是没一会儿,大阿哥胤褆问起纳兰明珠情况的时候,二公子揆叙竟然说明珠不在府上。
那时候,他记得太清楚了,自己大哥那一个轻微而了然的笑意。
今日这吟梅宴,但怕里面还有一个圈套。
大阿哥来找纳兰明珠,定然是要商议要事,可这时机并不适合。纳兰明珠知道大阿哥来了,反而不见,躲得远远的,甚至说自己到张英那边去了。
在外人的眼中,张英是太子的先生,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太子一党。
纳兰明珠跟张英,表面上是交好,实际上,死对头!
纳兰明珠老狐狸,知道事情不好,就要往张英的身上赖。也就是说,明珠怀疑的是太子动手脚。
一旦太子给大阿哥泼脏水,明珠瞬间就要将这样的脏水转嫁到张英的身上去。
只可惜,明珠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一点,张英真不是太子一党的。
这件事,大哥知道得很清楚。
从头到尾,估计都是太子策划的,可大哥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方式知道,又到底是太子的人,还是四阿哥的人?
原本张廷玉判断,指不定是四阿哥的人,可现在想着,这样绝密的事情应该不会让张廷瓒知道。
张廷玉的思考,陷入了一个死胡同。
不过他在这一场惊险博弈之中的选择,却无疑是正确的。
现在的朝局,还是越稳当越好。
纳兰明珠虽不如以前得皇帝的喜欢,可毕竟还是老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那么简单。
皇帝是个很清楚的人。
什么是帝王之道?
那就是权衡。
明珠党跟索额图党,如今是势均力敌。
身为皇帝,康熙要做的,就是将这两方放在同一杆秤上,左右加减,让他们保持平衡。这样一来,康熙坐在中间,才会有安全的感觉。
也就是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康熙就是这个渔翁。
只要索额图一天不倒,那明珠作为康熙手中的一块石头,就要一直压在索额图的对面。
所以,明珠也不会倒。
既然明珠注定是个不倒的,那张廷玉又何妨顺手救了他,送他个人情呢?
反正明珠和老狐狸的人情是不好拿到的,张廷玉早早地捏住这人情,不是什么坏事。
半路上,他就把明珠这样扔下了马车,还告诉他千万不能一起回去,不然让人看了怀疑。
就那样,可怜的明珠老大人只能自己走着路在冷风里溜达了。
于是才有之前阿德来报的时候,发生在厅堂之中的一幕:皇帝都到了,询问张英,名相何在,可等他们说完了,人明珠才慢悠悠地进来。
一个时间的错开,足够让明珠跟张英都从这次的事情之中摘出去。
管你大阿哥是要谈什么,反正我明珠不清楚。
我去找张英了啊!
啥?你说张英不能给我作证?
这有什么办法,他是太子一党啊,我还要到他家蹭饭呢,他要是不给我蹭饭,我还能参他一本。
在皇帝面前,明珠那就是兢兢业业一只一直算计张英的老狐狸。
他进门那一番言论,完全符合自己在皇帝心目之中的印象。
所以明珠赢了,张英也不会受到牵连。
算来算去,张廷玉这一手棋虽然下得很险,可卡的位置太关键,刚好合适。
张廷玉心里做了一番加减,便料定这一次自己兴许是个任何人都没想到的赢家,只是背后还藏着一个操纵这一切的人。
这个人,就站在他大哥张廷瓒的背后,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兴许这还是刚刚开始的算计,到底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还很难说。
轻轻用手指头点了茶水,张廷玉在桌面上轻轻画了一下,又瞧着桌面,却是一笑。
“还没考虑好?”
他似乎终于想完了,把自己的念头全部□□,不去想这些,而后抬眼看顾怀袖。
顾怀袖还锁着眉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阿德,你去前院探探。”
跟皇帝对着干这种事,谁也不敢啊。
厨房那边早来了消息,说小石方果然跟着一起做了菜,他们去的时候已经迟了,菜已经端上桌了。
阿德看了张廷玉一眼,张廷玉随意点了点头:“少奶奶叫你去你就去,看我干什么……”
阿德无言,小的这还不是怕您泛酸吗?
这好心当做驴肝肺的。
得,阿德一躬身,任劳任怨地打听去了。
他一路从西面绕出来,过了西边厢房,慢慢地接近了堂屋。
康熙爷正坐在最中间,大叫了三声“好”,张英似乎也没想到,自家竟然还有这样厉害的厨子。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这厨子不是自家的,而是二儿媳带来的。
哟,这可是要坏事啊。
念头刚刚这么一转,明珠那乌鸦嘴就开始叨咕了:“张英啊,你说你家这厨子,竟然比主子爷御膳房里的厨子还要厉害,这不是抹咱们万岁爷的脸面吗?”
明珠这老王八蛋就知道往别人头上扣帽子。
张英脸都绿了半截,生硬道:“若是没了明珠大人在这里胡说八道,咱万岁爷的面子还好好挂咋脸上呢。”
今晚这一顿,确实是吃得康熙食指大动,虽然身边三德子一直在劝,让少吃些少吃些,可康熙哪儿忍得住?
红烧铁狮子头,四喜丸子,西湖醋鱼……
都是些好菜啊。
原本康熙还觉得自己宫里的厨子,真是南边的北边的都有了,天下美食,宫里都有。
可而今,往张英这席面儿上一坐。
哎哟,朕那皇宫里的东西真是忒磕碜了!
同样一道菜,不同的厨子做出来,那味道可差远了。
你说说,你说说,人家一个府里的厨子都比宫里的好,朕这皇帝不是憋屈吗?
一面吃着,一面想着,康熙老爷子这心思就开始活动起来了。
他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瞥了一左一右一满一汉,正斗嘴得厉害的明珠跟张英。
其实多半都是明珠在说,张英一般不轻易说话,一说话必定是拿捏住了明珠的七寸,时不时气得明珠说不出话来。
“咳。”
康熙爷轻咳了一声。
今儿给这两个大臣赐座,他们坐在皇帝身边,莫不是当自己有本事了?
他这还没站起来,还没离席,还在吃呢,这两人吵吵个什么劲儿?
“食不言寝不语,明珠,张英,你俩瞎说个什么劲儿呢!”
明珠一哆嗦,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奴才这还不是被张英大人给逼的吗?要有这么好的厨子,早早拿出来不就好了?”
明里暗里的,不就是说他张英私藏好东西吗?
张英自有张英的道理,懒得搭理。
整个席面上最着急的莫过于太子了,他还真没觉得这席面上的东西好吃。现在胤礽心底装着事儿,吃山珍海味都跟嚼蜡没区别。
康熙冷眼将太子的着急看在眼底,却依旧老神在在地吃东西。他现在是年富力强,却要眼看着下面儿子们争斗,这心里不大高兴了。
等到这一桌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康熙爷才慢慢地呷了一口茶,顺了口气儿。
他清了清嗓子,先夸了一句:“张英,你家的厨子,果真是不凡啊。”
张英有些为难起来,不敢领这样的称赞。
他忙谦逊道:“万岁爷不过是吃惯了宫里厨子做的,很少吃到外头民间的东西,所以一时新鲜……”
瞧瞧这推脱的。康熙哪儿能不清楚?他吃得出来,是不是一时新鲜,谁知道?
“张英,朕这可是好生跟你说话呢。”
张英惶恐:“老臣也是在好生跟万岁爷说话呢。”
“好,你若是好生跟朕说话,那——”康熙话一顿,看了一眼没怎么剩下菜的席面,道,“去把你家做菜的那个厨子给我找来,就做狮子头的那个厨子。”
眼看着张英开口就要辩驳什么,康熙开口就断了他后话:“别说什么你不认识这厨子,也别随便找个普通厨子糊弄我,那是欺君之罪,赶紧把厨子给朕交出来,朕还赶着回宫呢。宫门要是下钥了,明儿朕就坐你张大人的轿子上朝去了。”
明珠搁一边儿幸灾乐祸地笑着,张英苦了脸。
“万岁爷,这真不是臣不把厨子给你,实在是这厨子算不得我张英能做主的……”
“怪了,这张府里难道还有比你更大的?”
康熙有些生气了,指着张英就道,“朕可跟你说,别倚老卖老,拿些瞎话来糊弄我,赶紧去给朕找厨子。”
“不是,臣这个……”张英真是一边叹气一边跌脚,只挥手叫福伯,“你去问问二少奶奶,跟二少奶奶知会一声儿,就说万岁爷看上她那陪嫁厨子了。”
康熙一听,奇了,“敢情这厨子不是你的,而是你儿媳妇那边陪嫁过来的?你二儿媳妇又是谁啊?”
这一回,明珠有插话的机会了,他笑着道:“万岁爷,您是贵人多忘事,可不就是您上次在李光地大人府上夸过蕙质兰心的那一位吗?是顾贞观老员外家的姑娘,后来成了张英大人的二儿媳。”
这一回,康熙倒是想起来了。
也不是因为这一位顾家姑娘的诗词都好,而是因着那一手歪字,真是令人印象深刻至极。
“这倒不打紧,你这二儿媳妇,朕清楚,是个乖顺的人。”
福伯那边下去跟二少奶奶说事儿,没料想二少奶奶一听,便拍案起来,一路杀到前院来。
大半夜里头风还冷了,廊前挂着几盏灯笼,照着顾怀袖那影子拉下来一片,在台阶上折折叠叠。
“民妇给万岁爷磕头,给公公请安,拜见太子、明珠大人……”
顾怀袖挨个地问了好,声音爽利得很。
可她面色其实一点也不好。
康熙还记得她对联,忙道:“请二少奶奶进来一回。”
于是顾怀袖低头躬身走了进来,张英往常跟这二儿媳还是见过几回,总觉得二儿媳跟自己那女儿望仙很相似。他一见顾怀袖那脸色,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张英道:“怀袖啊,万岁爷恩典,想要赐你那厨子进宫,你……”
“民以食为天,怀袖乃是平民百姓之一,以食为天。万岁爷吃可以,喝可以,玩也成,乐也成,要民妇的厨子,民妇没法子答应。”
她耷拉着眼皮,一脸的丧气样子。
别说是康熙,就是明珠张英都被她给吓住了。
拒绝是可以的,可怎么能拒绝得这么干脆?
胤礽本就不耐烦,而今听见这一句,上去便指着她道:“大胆!皇阿玛看得起你的厨子,那是恩典,无知蠢妇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顾怀袖眉头一皱,这太子胤礽活该被废!
漫说他只是一个迟早被废的太子,就他是天王老子,顾怀袖也不能将自己的厨子让出去啊!
没了小石方,顾怀袖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喝西北风啊?
连皇宫里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皇帝,到了小石方的厨艺面前,都要乖乖献上自己的舌头,她顾怀袖还能上哪里找到一个跟小石方一样的厨子?
往后若是找不见了,谁来伺候她这刁钻的舌头,刁钻的胃?
一旦涉及到吃,顾怀袖这倔脾气就开始露出来。
她板着一张脸,端庄持重,却又不卑不亢:“太子爷此言差矣,万岁爷看得起民妇的厨子,却是抬举了民妇,也抬举了民妇的厨子。可民妇何曾有过不识抬举之言行?拒绝万岁爷若就成了不识抬举之言行,说句僭越的话——朝中那么多直言忠谏之言官因何以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