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华道了声谢,王大力原想去买,褚韶华没让,亲去买了张二等票。待买好票,二人看好侯车之所,再无他事,便往回走,褚韶华问王大力什么时候回乡,王大力道,“你这票是明儿下午的,送你上车后我再回去。”
“大力哥别耽搁了,你今儿就跟粮队的人一起回。我在北京这里也没什么事,就是送我,也不过是看我上车。送人终是无趣,倒是以后我衣锦还乡,大力哥别忘了来接我就是。”褚韶华说的轻松,她的神色也是轻松的。冬天的风带着凛冽与肃杀,拂过褚韶华身上的大衣,吹乱她颈间毛领上的柔韧的皮毛,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大半埋在衣领中,脸色仍有些苍白,看向王大力的眼神温和坚定,似乎那个经历过巨大伤痛的妇人已经永远的留在了乡下老家,北京的褚韶华已是另一种人生姿态。
王大力眼中的担忧也为柔和取代,王大力道,“你是咱们兄弟姐妹中最有本事的,华儿,我知你是想我跟底下人一起回,既有伴儿,也不耽搁东家的事务。你放心,出来时我已是与东家说过了,必要你这里安排妥,我再回的。现在看你走,等你以后衣锦还乡,我再来接你。”
这个时候的情分,多么难得。以褚韶华之刚强都不想推却,遂未再多言。
王大力看她买了票,说了明天过来送她的事,就往运粮队上去了,今天手下人回乡,他得过去叮嘱一番,还有同东家报账的事,他已写好信,交待给手下人收好,介时回乡好交给东家。
褚韶华则是到王府井的柜上去看了看,这是陈家老铺,如今已是易主多时。褚韶华却未料到竟见熟人,在外站了一时,褚韶华方抬脚过去,一身青色棉衣的伙计见有客人过来,连忙招呼。褚韶华摆摆手,看向那站在柜台内侧正望向自己的人,喊了声,“魏大哥。”
魏东家惊喜交加,顾不得多问,把柜上事一交待,就请褚韶华进去说话。里间儿的炕烧的很暖和,魏东家亲倒了茶水递上,坐在小炕桌儿的另一畔,问,“你们什么时候来北京的,怎么先时没见着信儿!”
褚韶华接过茶,略抿一口,便捧在了手里暖手,简单的说了说,“我从陈家出来了,前儿到的北京,已经买了票,明天去天津,再自天津坐船去上海。”
褚韶华言简意赅,魏东家却是一听必知有事,因褚韶华中秋时托人送来节礼信件,信中还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意。魏东家先前还同家里婆娘说呢,“看亲家母这势头,必然还会再来北京做生意的。”却不料,今刚不过两月,褚韶华就自陈家出来了。
魏东家蹙起的眉峰间露出关切,连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事?”因彼此是亲家,魏东家此问也不算失礼。
褚韶华放下茶杯,些许自嘲,“这事我纵不说,以后魏大哥也会知晓。与其叫人乱传,不如我告诉你,陈二对我不尊重,陈太太也糊涂,我原想带萱姐儿一起出来,陈家不放孩子,我就自己出来了。”
魏东家脸色顿时难看至极,没忍住低骂一句脏话,道,“真个败家败业的混账东西,也不知陈叔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修来这样的畜牲。”
褚韶华最是好脸面之人,不愿多提此事,转而道,“魏大哥你如何把这铺子盘下来了,当初听陈二说,这铺子是叫一个姓郑的东家盘下的。”
魏东家道,“当初你们走后,陈二搬到铺子里来,我们离的远,也便不大走动了。当时你们就回乡了,他在这北京城的事,我要说了怕得污了你的耳朵。那姓郑的原是在八大胡同的营生,说是买,不过是抵了他在八大胡同那些花酒的债。陈二仓惶回乡,我想他既是回了乡,这事告诉你们无非就是心里添堵,便没说。姓郑的也不懂经营,就把铺子出手卖了。这铺子地段儿不错,先前又是陈叔的铺子,我索性盘了下来。”
“有魏大哥经营,以后必能生意兴旺。”褚韶华道,“原我还百思不得其解,当初东单铺子卖了,已有足够的活钱。这老铺,不论地段儿还是经营,一直没什么问题,如何只过一年陈二就卖了铺子回乡,原来是有这般缘故。今日也算是解了惑。说来,我原还想去你那旧铺子寻你,幸而没去,不然也是走个空。”说着自包中取出一包大洋,推到魏东家跟前,褚韶华道,“陈家死活要留着萱姐儿,我现在实在带不走她。以后去上海,短时间内怕也回不来。陈家那里,我留了约两百大洋之数,若陈家有良心,总会养她长大。这是二十块大洋,我也没别的所求,以后逢年过节,魏大哥置些东西,打发人捎带过去,就说是给萱姐儿的。陈家不是良善之家,眼下无碍,以后却不好说。有你这里的亲事吊着,只要你家里日子富足,他们纵不能待她太好,也能看你面子一二的。”
魏东家原与陈老爷相交莫逆,当初也是诚心结亲,纵是陈家败落,他心中亦是钦敬褚韶华的品格能为,是极愿意这桩亲事的。却是不想中途生出这许多变故,陈家今衰落至此,魏东家并非因陈家失了家业可惜,纵家业一时凋零,可有褚韶华这样的人,若陈家一心一意,东山再起也不过是时间的事。魏东家伤感的是,自陈老爷陈大顺父子去后,陈家竟是沦为这般不堪之家。魏东家再不能收褚韶华这钱的,给她推了回去,“这是做什么,你如今要南下,多些银钱傍身方好。萱姐儿那里,那是我家儿媳妇,便是你不说,我也记挂着她,断不会叫人欺负她。”
褚韶华坚持,“魏大哥,这是我做娘的一点心意。我不托你,难道你叫我去托别人?”
魏东家见她如此,想想便收下了,正色道,“你放心,我必会每年着人探望,必使儿妇平安长大。就是你我两家亲事,也必是言出无悔。”
褚韶华郑重谢过。
魏东家与褚韶华说了许久的话,包括褚韶华一定要去上海的事,让魏东家说,不若留在北京,可互相扶持。褚韶华摇头,“我必要去最繁华之地,谋最大富贵。”
两人说一时话,魏东家打听了褚韶华现在住的地方,原想邀褚韶华回家住的,褚韶华却是婉拒了。相对于陈家的一落千丈,褚韶华的孤独无依,魏家近两年却是愈发兴旺,非但生意兴隆,就是家里,褚韶华也知去岁魏太太又给魏东家生一女。两子两女,称得上人丁兴旺了。
褚韶华临走时说,“魏大哥也不必同嫂子提我过来的事,上海那样的地方,多少男人想出头都不容易,何况我一个女人。我此一去,未知福祸,以后能不能回得来,也得两说。魏大哥只当未曾见过我,不然,叫嫂子知道,也无非是多些担忧罢了。”
自魏东家这里告辞,褚韶华未再去周太太那里,只是写了封短信,放到信箱,待周太太知晓,也便知她南下之事了。
第二天中午,陈大力魏东家便都过来了,潘家也打发人送了些东西给褚韶华,多是路上吃食。褚韶华知大家好意,待下午退房后,一并去了车站,褚韶华买的是二等座,车站还有专门的女性侯车室,听说待上车后亦是男女车厢分开来坐的。两人直接送褚韶华到站台,待褚韶华上车坐了,隔着车窗看她将行礼安置好,不多时,火车笛声划破天际,褚韶华向外朝两人挥挥手,便随着火车的隆隆声响,褚韶华终是远离了这座数百年的巍巍皇城,远离了她年轻时代带给她最大悲痛最大醒悟的家乡,也远离了那个由她骨血造就,自她身体分裂而出的小小肉团儿,那个会软软的叫她“妈妈,妈妈”的孩子。
自此,天高路远,再见已是经年。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

第104章 上海至

这是褚韶华人生中第一次乘坐火车,在这样的年代, 这样一个孤身的女人第一次乘坐着陌生的交通工具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到天津时,天色已是全黑, 褚韶华直接去了火车站附近的饭店,这处饭店是王二力介绍的,饭店不大不小, 兼营住宿与饮食,用王二力的话说,在火车站附近, 虽有些小贵,也还实诚, 关键是里头没些乱七八糟的人。
褚韶华住下后要了些热水沐浴,这是她的习惯,以前在老家,冬天晚上也会把屋里烧暖,烧许多热水洗澡。不论什么时候, 多么狼狈,褚韶华都会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沐浴后,饭店暖瓶里有热水,她泡了四个煮鸡蛋,把鸡蛋泡热,全都吃掉。这是魏东家给她的包袱里的东西,让她路上带着吃。
的确, 褚韶华舍得买二等票,却是舍不得路上买火车上吃食的,那得多贵啊。褚韶华其实也没在北京买吃食,来北京前,王大嫂子给她做了许多炒面,她路上吃了一些,今还余有许多。她知道,她这来天津,定有朋友过来相送,也会送些东西,她索性没买,这些也足够她吃用了。便是不够,到天津再买些也是一样的。
如今看来,却是不用再买的。
吃过晚饭,又喝了些水,褚韶华细看王大力、潘家和魏东家送的东西,大家送的多是吃食。潘家的东西是点心和几瓶路上可吃用的水果罐头,这大冬天的,就是在北京,鲜果也就是水果梨桔子之类,多是窖藏存到现在,价钱并不便宜。罐头也是极贵的吃食,褚韶华只几年前偶尔吃过一两次。底下还有一把小巧匕首,附的潘太太的一张纸条,让褚韶华一人在外多加小心,留着防身。魏东家给的东西也很实在,除了二十个煮鸡蛋外,一个小红布包,褚韶华以为是她给魏东家的大洋魏东家又放了回来,结果,打开来却是整整齐齐的六根小金条,还有一封魏东家写的信。
褚韶华打开来,除了让她在外保重,魏东家说昨日褚韶华留给萱姐儿的钱,他都收着,也不会忘了褚韶华的嘱托,让褚韶华只管放心。又说了魏陈两家素有交情,他与褚韶华正经亲家,这几根金钱让褚韶华带着,也是穷家富路,让她买张一等车票,莫要在路上受委屈,亦是为安全考虑。
褚韶华轻声一叹,王大力给褚韶华包袱里放的则是一大包可久放的肉干,另有十块大洋。
褚韶华想,娘家婆家皆不成个样子,至亲之人为着金钱利益都能泯灭人性,可外头这些朋友、还有几位表哥表嫂却这般待我,我这也不算命薄了。
将银钱密密收好,吃食各归置起来,褚韶华继续去看本子上记录的那些上海话的发音,直待倦意浓重方则睡去,第二天早起后吃两块点心,便出门退房,叫了黄包车去塘沽码头买船票。
褚韶华没买最末等船票,她担心安全,虽则二等船票略贵,她还是买的二等票。舱室中都是女子,环境果然也不错。褚韶华还遇到两位要去上海的黑袍修女,这些人说英文,褚韶华以前跟陈大顺学过一些卖货用的洋文,所以偶能听得懂一些词汇是英文,可具体人家说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褚韶华是个心思缜密的,她并不懂什么国家大势,可她知道,现下国内,洋人最吃香,不论是洋男人还是洋女人,洋人是有特权的,比汉人金贵。因这些外国女人生得高鼻深目绿眼睛,舱内有些女子惧怕她们的相貌,自是离的远远的,也有不怕的,却也不会与她们交谈打交道。褚韶华吃点心时特意打开一整匣,请她们一起吃,她会些简单的对话,问好之类的话也会说,再加上做些手势比划着,这些修女在中国也有些时日,简单的汉话能听明白,会说几句,虽十分有限,彼此也能做些简单交流。
有一位修女还送了一本汉译的《圣经》给褚韶华,褚韶华连忙道谢收了,这年头书本并不是便宜东西。褚韶华也弄明白,这些修女往上海是要去教堂工作的,至于是哪个教堂,褚韶华请修女帮她写在书页后面,说以后到了上海想了解一些关于她们教会的一些东西。那位送她书的修书也很高兴的给她写了地址。
倒是同舱的一位有女佣相随的女士问褚韶华,“您对基督教感兴趣吗?”
褚韶华道,“以前并不了解,可我看黛安她们不远万里的过来,只为传播教义,想来必有过人之处。”
这位女士姓王,也是要往上海去的,王女士生得皮肤细腻,眉眼温婉,褚韶会觉着她不似北方人的相貌,略一打听,果然就是上海人,原是随丈夫到天津做生意,如今年下先回上海。褚韶华正在学上海话,就提出与王女士用上海话交谈,王女士并没有反对,两人说话间还同褚韶华提了一些上海风俗。
倒是黛安修女见她们在说一种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还用半汉半英夹杂手势的话问褚韶华,这说的是哪国话?当褚韶华告诉她是上海方言时,黛安修女完全惊呆了,她从不知道上海人说的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北京汉话的语言。褚韶华想着,黛安修女她们既是要去上海传教,问她们要不要学一些上海话?
黛安修女倒是愿意,只是,汉语在她们看来已是千难万难,上海话更是如听天书。一直到了浦东,两位洋修女也没能学会几句。待下船时,王女士已知褚韶华是来上海投靠朋友找工作的,还留了自己的地址,让褚韶华安顿下来可以去找她,大家继续做朋友。至于两位修女,知道褚韶华还没有住所要租房子,以后还要去找工作时,建议褚韶华可以去青年会问一问。当然,如果褚韶华愿意,也可以与她们一道去教堂暂住,褚韶华知她们也是第一次来上海教堂,且褚韶华何其谨慎,客气的婉言谢绝了。
褚韶华手里有小邵东家在上海的住址,也并没有去麻烦小邵东家,租房找工作的事,她自觉还办得来。人情是在关键时候用的,若吃喝拉撒都指望人家,那成什么人了。起码,褚韶华不是那样的人。她照例是先找饭店安顿下来,对于黛安修女提到的青年会,褚韶华打听了行程,又买了一份上海地图,当天就叫了黄包车过去看了一回。
青年会有些类似于一些公益性组织,褚韶华在北京知道,譬如洋教堂会给人免费诊病,发一些药物,反正就是挺慈悲做好事的地方。在报纸上,她也看过公益组织这种名词,知道这是做善事的组织。既是黛安修女建议她去青年会,想来也是做好事的。待得过去后,褚韶华没直接进去,她在附近的糖水铺买了杯糖水,慢慢喝了。打量着这处两层小楼,有一搭没一搭的同糖水铺老板问青年会的事,知道这是正经地方,褚韶华喝完糖水,抿抿唇,从手包里拿出个小圆镜照了一下,这才过去。接待她的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待褚韶华说明来意,那青年道,“女士应该去海宁路那边儿的女子青年会。”
褚韶华这才知青年会有男女之分,恰是有位年纪相仿的青年走出来,笑道,“哪里都是一样的,现在还讲什么男女大防不成?有什么可为小姐帮忙的吗?”
褚韶华看两位青年穿戴干净整齐,虽不十分富贵,却透出斯文和气,便说了自己是受黛安修女指点来这里。现在刚到上海,想租房找工作。褚韶华也问后出来的这位青年,“不知先生贵姓?”
“我叫周源。”周源请褚韶华坐,倒了两杯茶,问褚韶华以前在哪里上学。
褚韶华十分坦诚,“只是小时候随着乡里夫子认过几个字,学的十分粗浅,后来略看了几本书,我没正经上过学,也没毕业文凭。”
褚韶华这样的情况,当下十分常见,如今虽有新式学堂,但褚韶华尽管十分年轻,如她这般年纪的女子,读书的尚且不多,更不必说是读新式学堂的了。便是如褚韶华这般通文识字,能找到青年会来打听租房工作之事的女子,亦十分罕见。周源便把工作的事暂放,问,“那小姐打算租什么样的房子?”
褚韶华心中早有打算,“我一个人住,安全性上好一些就成,也不要太贵,不瞒你,我盘缠有限。待安定下来就要去找工作谋生。”
周源大概是经常做这些事,同褚韶华介绍了大概房子的租金,让褚韶华说出一个租金范围,他可帮忙问一问。褚韶华身上还是有些钱的,她希望能离租界近一些,哪怕不近,也希望是电车能到的地方,以后做工方便。
周源心下有数,问过褚韶华现在的住处,让她明天过来,他会帮着打听房舍之事。
褚韶华道谢之后便告辞了。她没去别个地方,就是去租界那里走了走。其实,褚韶华自天津登船,所有的一切于她都是新奇的,她生于北方乡下,北方水脉少,较南方略干旱,所以,就是坐船,也是第一次。待到了上海,更觉这是一个辉煌远胜北京之所在,那些西洋式的高楼建筑,鳞次栉比的商铺繁华,还有完全不同于北京的穿衣打扮,这一切,都让褚韶华无比着迷。只是她初来这地方,第一要事自然是要寻一落脚之处,也没顾得上多打量。如今去过青年会,褚韶华便想到潘夫人说过的租界瞧瞧。
褚韶华想好了,听闻这里是全上海最高档最好的地方,她要寻工作,必要在此地寻一份。
至于有什么工作是她能做的,褚韶华还没想到。
说来,这种光棍精神,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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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一份工

原以为在黄包车上看到的街巷已是难得气派,但到了租界之内, 褚韶华才明白为什么潘太太会说这里才是上海最高档所在。时常能在路上见到洋人并不稀罕, 在租界外也能见到。且不提租界内竟有那许多奇异的建筑汇聚于此,最与众不同的便是一种不同于租界外的秩序与整洁, 让这里有一种完全不同于外面的气派。
褚韶华打量着路两畔的店铺,不着痕迹的留意上海人的穿着,果然要比现下北京样式更为讲究好看。好在褚韶华这次出来, 别的衣裳带的不多,呢料大衣是都带了出来的。如今不论男女,都很流行这种呢料西式大衣, 男子一般里面或是西装三件套,或是长袍马褂, 女子则是配夹棉旗袍,颇是摩登时尚。只是她旗袍的样式有些旧了,褚韶华并不在意这个,她过来上海的首要事是先立足,穿戴可略放一放, 就是样式旧了,改一改便是。
褚韶华还想顺带瞧瞧看有没有店铺招工,心下却有些失望,这里店铺虽多,招工的却少。褚韶华也知是什么缘故,这年头出来做生意的,等闲用人也都是要从亲戚熟人里挑, 很少有店铺愿意用陌生人的。当然,浆洗针线之类的除外。只是,褚韶华不愿意去做那些工作。她并不是怕苦怕累,褚韶华要是怕这个,根本不会到上海来,她在北京要立足比上海容易的多。褚韶华并不完全就是个初到大城市的乡下妇人,她在北京住过好几年,家里也开过铺子,做过生意,尽管褚韶华没有直接经营,可褚韶华对生意是有自己认知的。不论什么样的生意,说到底都是人的生意。
褚韶华在乡下开过裁缝铺,她在上海也可以一步步的从底层做起,褚韶华却不愿意再做裁缝生意了。先不说她的手艺在小地方还能糊弄一二,如今莫说是在比北京更繁华的上海,便是在北京,她的手艺也不成。
不过,她懂一些上海话,自己识得字,会打算盘,而且,人年轻,不算笨,她的这些本领,与那些有学识的人自不能比,可褚韶华也相信,一定可以找到一份稍稍体面的工作。
褚韶华就在租界逛了大半天,待天色将晚,她方坐黄包车回到饭店,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青年会,周源也在,两人打过招呼后,周源便带着褚韶华去看房子。如今天气渐凉,周源在外围了条深色围巾,房子离青年会稍远,两人坐电车过去。周源在路上就同褚韶华介绍了这房子的情况,房主是一户姓容的人家,书香传家,儿子在外念书,如今就是两夫妻和一位小姐,小姐也是念书的。这家宅子离租界不远,虽是要出租,房主对租客要求高,等闲小摊小贩那是别想,必得是能识文断字的斯文人方可。太吵闹也不成,容老爷喜静,平日里就喜读书做学问,断不能扰攘到容老爷,以前还有太过扰攘的房客被赶出去的事。再有,容家是有门禁的,晚上十点就要锁门,租客你晚上十点还没回来,也就不必再回来了。所以,房子虽不错,因租金不算低,且房东要求比较啰嗦,院里还有两间空房未曾出租。
周源路上同褚韶华介绍着这房子的情况,褚韶华倒觉着自己挺合适。
结果,到容家后却并不算愉快,那容老爷问的颇是详细,非但问褚韶华以前有没有念过书,见她是北方人,连她因何来上海都要问,还有是否婚娶之事。褚韶华心下很有些不悦,心说我不过是来租你房子,至于受此盘问么。褚韶华主要是挺喜欢这两间屋,虽说院子不大,南人收拾院子与北人大有不同,这院中有廊,廊前有花,褚韶华看的两间屋外还有一丛青竹,如今天气转凉,那竹的颜色是苍青的,风吹来时,竹叶发出婆娑的沙沙声。在北方鲜有竹子,褚韶华瞧着新鲜喜欢,也就耐心同容老爷略说了说自己的事,家里男人死了,来上海讨生活。
容老爷挺懂地理,“北京天津保定府也都是不错的地方,离你老家也近,如何偏来上海?”
“来就来最好的地方。”褚韶华淡淡。
容老爷不大喜欢褚韶华,倒不是褚韶华瞧着不似正经女人什么的,容老爷是觉着,褚韶华身为女子,不大驯顺。容太太端来茶果,请褚韶华周源尝一尝,容太太笑着招呼,“小周褚小姐尝尝,这是我做的枣泥糕。”
褚韶华听这话就知容家与周源当早便认识的,脸色稍缓,客气道,“有劳。”这一句,她用的是上海话。容太太见褚韶华竟会说上海话,也就换了上海话同她说话,又夸褚韶华上海话说的好。
容老爷一幅刻板样,褚韶华倒是与容太太挺说的来,最后,双方都未就租房的事说什么,尝过容太太的糕,褚韶华对周源使个眼色,二人就起身告辞了。待出了容家,周源问褚韶华对这房的意见,褚韶华道,“容太太一看就挺温和,房子也不错,我就担心容老爷不好相处。”
周源笑,“这你不必担心,容老爷就是琐碎了些,家里他不管事,都是容太太和容姑娘说了算。”
褚韶华挺喜欢这房子,何况离租界并不远,心下中意,就请周源代为问一问。周源自是应下,待签好租赁合约,褚韶华也就搬了过来。找房子的事有周源帮忙,褚韶华手里并不差钱,办的很是顺利。就是入住后,也没有什么不适应,褚韶华入乡随俗,到上海后就是多说上海话,她原就是个伶俐人,又很敢操着半生不熟的上海话来说,故,虽找工作的事一直没什么进展,上海话的进境却是很快。
褚韶华来上海后发现,倒不是没有好工作给女子做,只是那些工作,褚韶华多是做不了的。譬如,打字员、会计、出纳、教员、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电信局的电话接线员,还有如医院护士等,都是女子能做的工作,也不要求是熟人才能干,这些工作,只要有本事,去应征就是。有本事就能做,可褚韶华没有这些专业知识,自是不成的。再有就是工厂女工了,尤其做纺织的女工,可这些工作,工厂又愿意招上海本地妇女。
除了青年会这里拜托周源,褚韶华还去女子青年会报了名,留下联系方式。因着租房的事多赖周源,褚韶华特意打听了时间,请周源出去吃饭。周源客气一二,也并未拒绝。褚韶华就是去的寻常的馆子,并不奢侈,寻常的家常小菜。因天儿冷,还叫伙计烫了些黄酒。两人都是擅言辞之人,自不冷场,周源还问了容老爷是否好相处之事,褚韶华笑,“果然容老爷是不管事的,他家里太太小姐都是不错的人,我好几次回去,容太太都请我去喝甜汤。”当然,褚韶华也不是没眼力的,时常会买些水果送容太太。
周源又问褚韶华工作找的如何,褚韶华道,“女子青年会那边儿也有工作介绍,只是我都做不来。”
周源道,“不如去学打字。快的话,一两个月就能学好,现在打字员的工资也可以。”
“嗯,我想一想。”褚韶华现在手里的钱,一两个月自是足够支撑,打字员的工作也不是不好,只是,褚韶华想着,一两个月便能学会,倒是不难。只是,褚韶华不大喜欢这样的工作,这工作有些呆板。褚韶华一直希望做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做生意赚钱快,就是因为一买一卖之间的差价,而这买卖之间,便是要与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