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人的手抓住这一根长杆子时,就算再稳,也会发抖。
见手中抓着的那一根打着颤抖的杆子最初城墙洞的探进去时,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气了。
头顶,伏天的大太阳打在众人的脸颊上。
晒得每个人后脖子和面颊上都是汗水,人人心里都有些不安。
但这种时候了,任何无关紧要的思绪却也没什么用处。
但粘杆二字。
从前,却是贯穿了他的少年和青年时期。
这么想着,身子呈现出倾斜状态倒挂着,以一只脚死死抵住城墙的‘黑布巾’却也眯了眯眼睛,又一下以一个稳准狠的角度一把以杆子探住了那边置慢炮上的包裹——
这一举动,成功将左城门内的一个边置慢炮取了出。
如同一个众人目睹下的盖世豪杰般,‘黑布巾’将包裹一下举过头顶,朝城楼上比了一下。
而不过四五个眨眼,那满城门东城门下挂着的其余记名身手厉害的小捕快已是率先取出了最中央的一个边置慢炮,又满身大汗地冲着城楼上共同地比了个手势!
“大人!”
“好!”
这一下,令可算是心底送了一口气的司马准站在城楼上激动地鼓了个掌。
事实证明,这种拆除边置慢炮的方法真的管用,那么接下来江宁官府这边就有办法对付那九个分散在城内的了。
而以此法,接下来一俩个时辰内。
忙碌的在城中骑马而过的江宁府官兵陆续拆除了日月升票号,正对向街道的大路口二百米的那个点(肆陆,百柒)。
沿街两个茶水寮(柒陆,贰伍)(玖伍,拾叁)。
御史大人左参(陆捌,百玖),金陵知府苏其盏(壹贰,肆陆),协理督查明鹏(佰陆,柒伍)官邸的九个。
……
“踏踏——”
那一匹加急的官马继续穿行在江宁府中。
酉时一刻
已被官兵提前想办法包围的日月升票号外,同样的一场正在被挽救的危机正在这一边进行着。
不远处,是因三个活炸/弹中其中有两个都锁定在银库,外头的外墙被拆除的差不多了。
但因鸽子和马的目标过大,还随时会动,若是一时不慎就会弄断引线,所以官府便紧急决定以弓箭,将那只大报恩寺的鸽子和那匹已经被锁定的马匹射杀。
这个办法,需得由手臂力量出众,擅长射箭的人过来。
总兵防那边就紧急地取来了两把弓箭,并从城防精兵中找了一位八旗子弟出身的老兵丁过来,而另外一个却是一个令人有些意想不到的人。
此刻,那半边的脸上绑着块白布巾。
将自己的伤疤和一只眼睛遮住的人正低头往手上擦着一把白色滑石粉,来回摩擦手掌。
因射中那么远的活物时,需得从高处垂直对准那两个深藏炸/弹的目标,‘白布巾’也一只手撑着翻过城墙,就和老兵丁上到了对面的酒楼屋顶之上。
相比起有那一位从军经历的老兵丁。
他这么个往常看着不显的人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他居然很擅长这个。
但偏偏方才兵防府取弓过来时,他已干脆利落地取下了寻常人根本拿不动的那把的重弓,又用手臂搭箭拉起,对准银库外的两棵树就简单地射了两箭,证明了自己确实能做到一点。
那射出弓箭时的臂弯力道之大,直接伴着破空声射落顶上的两片树叶,一下钉在树干上的两箭。
不说别的,就看他这出手之稳,力道之准,就是罕见的高手了。
平常看着不起眼的对方竟不是个书生,反倒如此厉害。
这一幕可把一群人给活生生吓了一跳。
可虽他以前也没提过自己具体到底还有多少没用上的本事,但官府这头见他的确怀揣着此等能力,只让他和老兵丁一起担此大任了。
若是有个名叫段元宝这小子在这儿,面对旁人估计得来一句。
他爹就是这样,本来就什么都擅长,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擅长的,毕竟,他爹可是大名鼎鼎的段玉衡。
但眼下这些人也不知道‘白布巾’,即段玉衡,所以这面上该有的惊讶还是有的。
而因上方准备一块射杀那鸽子的老兵丁岁数大,手上的力道已不比年轻时,就射那只一只脚被捆着的鸽子,段鸮则负责对面银库前的那匹官马。
“你那个位置,会有点偏,如果马匹被惊动,切记小心。”
“嗯,多谢。”
身旁,因事关重大,眉头紧紧皱着的老捕快和他一起站在屋顶上方拉弓前还扭头说了一句。
闻言,手中已握住一把弓的‘白布巾’见状和身旁的那位老捕快对视了一眼,随之他也伸手从背后抽了一支,并将这支箭头锋利的箭搁在那重弓之上,面无表情地用臂力拉开了。
这一下,和他的眼睛距离正好挨着的这一根细如发丝的弓弦绷紧。
一颗颗白色滑石粉从顶楼处,眯起一只眼睛的‘白布巾’握住弓箭的细瘦手指中滑落,却也有些令人心头跟着悬了起来。
弓箭的尖头对准底下。
在完全虚幻的瞄准间,他的眼底自自觉地对准了中心十字中聚焦的那个位置。
在他自上而下的视角中,底下边上隔绝着大多数埋伏好,保护日月升票号安全的银库内。
一只脚被一根绳子系在墙上的鸽子正拍打着翅膀。
在不过半尺的大门口,那匹已被官差们用玉米梆子引到大门口的棕色官马也在低头不动。
“嗅——嗅——”
“哒哒——”
马蹄子的声音隔得那么远,却也在空荡荡的大门口清晰可见,在它们的身上,各自带着一个被红色点心包好的小竹筒。
——而这也正是‘白布巾’手中的这支箭的目标所在。
四面寂静无声。
心跳声。
拉弓声。
一起响起。
也是这上上下下几十双眼珠子带着紧张,后怕,畏惧等诸多情绪直直地落在屋顶上方那握住弓箭的两人身上,只听弦空一声,两只从不同角度瞄准的箭已被射出。
底下,抽搐着最后拍打了一下鸽子无声见血而死。
那匹在大街正当中的棕色马匹也是嘶鸣一声,一下喘着气流血倒地一动不动了。
更巧妙的是,因瞄准的并非是要害,只是马的其中一处后脚筋,所以这匹马虽为死亡,却也被‘白布巾’解了日月升票号外的燃眉之急。
见此情形,方才四面八方埋伏住的官兵因此激动地聚拢了起来,并开始收拾起残局。
——这下,十二颗炸/弹终于只差最后一个了。
……
戌时三刻。
天色已入夜。
大运河上的运船已接到官府通知分散开来,方才陆陆续续地从各处传来,分散在城中的边置慢炮已被成功拆除的消息。
城中所有人力开始集中朝中央地带聚拢过来。
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此次案件中最大的隐患就藏在这江宁城中,那就是那个身上藏着一颗边置慢炮,且随时会自己引爆的乞丐。
就在方才两边拆除进行之时,这头的这帮人其实也已寻到了马乞丐的所在。
毕竟,江宁府再大,官府的人却也有法子能顺着罪犯过往遗漏的线索
因刘岑还昏迷着,富察尔济和段鸮那边各自也有事,札克善就作为搜查的一员跟着江宁府过来找人。
白天时,司马准他们已加急派人四处搜寻过这姓马的乞丐。
得知他虽平常在外要饭,却还有个孙子和他一道住在秦淮底下的桥洞里,就想以此作为依据去找人。
可或许是一直流落街头,也久未和外人接触了。
此前这伙丧心病狂的犯罪者又以那拔球的游戏,提前用馒头洗脑了这老乞丐。
当官府中人,好不容易在沿河一带找到这疑似马乞丐和他的小孙子出没的地方时,正蹲在路边的这衣衫褴褛的老乞丐竟抱起孩子就仓皇开始逃跑了起来。
他这一跑,知道他身上还藏着个什么东西的官府中人也急了。
沿河一带堵着各种运船本就难抓人,那怀里还抱着孩子的老乞丐身子骨虽弱,却也发了疯似的,死活竟不让那个官府抓住。
数人在街头尾追堵截之下,竟将这老人和孩子活生生堵到了秦淮河畔的一处酒楼后,而看到底下官兵们还在试图和自己说话,嘴里恐惧地‘啊呜’‘啊呜’,却一句好端端的劝解都听不懂。
“老翁!下来吧!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只要你将怀中那个‘拔球’给我们!千万不要拉断!您听见了没有!”
这番一开始好言好语,在底下的人喊得是声嘶力竭,只生怕这老乞丐就一时听不懂就做下了这伤人伤己的事。
毕竟这一颗边置慢炮就可将这酒楼原地炸碎。
到时不说他们这些靠近的人,就是这上方的一老一小也得被炸得血肉模糊,当场惨死。
可眼见那趴在楼上不肯下来的老乞丐吓得直哆嗦还抱着手里的那个小孩,那众目睽睽下不知所措的孩子也凄厉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呜……”
这一哭,这要饭孩子还和自己爷爷抱着躲藏在楼上,可手里抱着的‘东西’也跟着暴露了出来。
五彩丝绸,竹筒装置,还有一根长长的引线就这么系在那孩子的腰上,而在这孩子手上还有一块火石。
这东西竟真的是那位‘皖南人’恶徒所自制的最后一颗用以袭击江宁府的边置慢炮!
这一幕,任凭谁看见了心里都得一凉,知道大事不妙了。
可偏偏城中其余剩下的边置慢炮均已拆的差不多了,现在时间所剩不多,就只有不过半刻了。
这一刻,所有如札克善一样目睹这一幕的官兵们心里都不忍极了。
乞丐和老者的命也是命。
这伙人为了一己私利,竟将这□□绑在了他们身上,当真是猪狗不如,而好在,这时,那边解决的差不多了,所以现在,也并非是没有解决办法。
所以参考这酒楼周围地形,江宁官府这头也想了个法子。
只让一人在底下先和老乞丐说话拖住这时间,又令人从上方靠近这老乞丐和孩子。
即便老人在中途被撞倒时,很有可能会引爆,但这时,只将这最后一颗边置慢炮趁机丢入秦淮河中,就可将伤亡降低到最小。
这一法子,却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此时,整个还处在紧急警备下的江宁府已经完全天色暗下来。
黑压压的城墙上,点起了火把,但在这酒楼之下,却将原本聚集着的大多数官兵都撤离了,只留下了札克善他们临时从梅香客栈找来的那个小麻子曾明。
因曾明和死去的张三同身形相仿,所以眼下这夜色之中,为了能让老乞丐不会突然冲动行事。
这曾明却也相当有勇有谋地穿上了那死者的衣衫,又在底下模仿着张三同往日的举止,用一个馒头就和楼上的老乞丐对话了起来。
可怜巴巴地‘啊呜啊呜’了两下老乞丐站在楼上,远远见底下站着的‘张三同’当即有点反应。
底下埋伏在周围的官差们大气都不敢出。
只看着这店小二曾明也一脸冷汗地和那老乞丐说着什么。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一黑一白的身影已是悄悄在暗中的楼顶靠近了人就挂在酒楼边缘的老人和孩子。
“不要动。”
“把手举高,然后把‘东西’朝着上方抛出去。”
“就会有馒头给你。”
这曾明一字一句根据官差们教着学着讲出来三句话,让这神志不清的老乞丐在片刻之后终于是有了一丝动摇。
下方,一个个火把点燃了江宁上方,照亮了远处的夜色。
唯独,这从危险无比屋顶和楼阁两边各自一点点接近的二人的面孔有些模糊,令人完全看不清楚他们到底是谁。
但距离那‘边置慢炮’被人工引爆的时间正在一点点接近。
这一刻,每个人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
也是这一瞬间,屋顶上的两个人,楼下的曾明,和那被反向劫持着的‘人肉炸/弹’均是突然动了!
五,四。
三,二。
一!
【——!】【——!】
从竹筒引线中火星子在半空中点燃,伴随着巨大的屋顶坍塌声。
与此同时,一旁的札克善等人已是快速爬上来将老人和孩子,又大吼了一声。
“富察!段鸮!”
这一声响彻半空的暗号。
上方那两个人也是一起拉住腰上所系好的绳子跳了下来。
半空当中,只听一声闷响,巨大的火/炮震动将房梁地基险些震踏的一瞬间,也被屋顶上那跳下来的两个人一下抛掷向了远处已驱散游船的秦淮河内。
伴着充斥在眼底的烈火和差点将耳朵炸聋了的轰鸣声。
他们正面从那方才在停下爆炸中撞到了一起,额头抵着额头,后背都是汗,明明刚刚还差一点陷入危险。
“……”
“……”
外头的黑暗和混乱中,方才抢在最后关头将那颗已经引爆了的‘炸/弹’一下丢入河中,再撞着回到楼上的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低头不作声。
但是下一秒,撑着一只手臂起来点,整个人笼罩在对方身上的‘黑布巾’却望向‘白布巾’的眼睛突然笑了一下。
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笑。
但好像忙活了四五个时辰,在终于能脱险的这一瞬间能再看见对方,就是件令他忍不住觉得很开心的事。
而他这同样深深地落入了段鸮眼底的一笑,虽很浅,却也一下牵动了眉梢。
不仅冲淡了原本面孔上的薄情,充斥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个人魅力。
也冲淡两人过往积压的所有迷途,彷徨,搏斗凶险中的惊魂未定,是真正的潇洒桀骜,光彩照人,竟在段鸮眼中看来有一丝。
因为这一刻,从来连一丝开心都显得是一种奢望的段鸮突然也想跟着这人开怀而大笑起来。
不仅仅是笑,这一次老天爷竟让他有命活下去了。
也笑这世间最痛快潇洒一事果然还是这般,他看似永远也无法摆脱一直以来所背负的命运和枷锁,却到底可以在有生之年终于是活的如此痛快,潇洒。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不枉此生。
也是这一刹那,段鸮终于在心底不得不承认一点。
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叫富察尔济的人。
虽然是个时常令人觉得糟糕的人,却也确实是个让人不由得被他身上一切所吸引的人。
一个自己都有甚至被对方这份直直撞进他心底的气魄,不由得勾起一丝罕见佩服的人。
他们骨子里就是一模一样的人。
正因为如此,才总能够越过世人的目光,看穿对方心底那点对过去的胆怯,又一起面对眼前这一场场历险时才能产生的同样的豪情和共鸣。
“这次呢,算谁赢。”
被炸得脸都黑一块白一块的富察尔济狼狈地爬起来的瞬间,已是捂着嘴狼狈地咳嗽着来了一句。
“…谁知道呢,总要到最后才知道。”
和他比只看起来更糟的段鸮也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啧。”
“啧。”
火光。
黑夜。
秦淮连绵千里的江宁府。
只因法外不容人。
法外不纵人。
这一切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可这天下将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
只因剑刃虽会生锈,树叶虽会枯萎。
将夜长空永无尽头,命运多舛无人能测,前途不知险恶,鬼神难辨人心。
但这世上,终有青天大白,沉冤昭雪之日,他一定能够等得到。
……
戌时二刻
江宁府方才发生的爆/炸已是传到了码头这处。
在这尽头,停着一古怪鬼祟的艘油布小船。
里头却是有一个探头探脑,布衣布鞋的身影在此心惊胆战地等候了一晚上。
在此之前,作为‘上家’,他已和那头失去联系了多日。
但没办法,谁让火硝是他卖给这伙人的,他总得收好尾。
可就在这生着张白面皮,额头上都是冷汗的‘上家’心里也开始想着要不自己索性就不等那伙‘皖南人’了,自行逃命离开江宁算了。
可就在这时,令这‘上家’如何也想不到的一群人却是在黑暗中一下包围了这里,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同伙,但当一只熟悉细瘦的手一下掀开船上的帆布,又和他对视时。
伴随着这‘上家’震惊无比一下跌坐在船上的狼狈模样,那数月前,曾经亲手抓住过他一次,名叫段鸮的男子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开口道,
“杨青炳,没想到处州府一别,还能在江宁前再见。”
“恭喜你,你又被捕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察段二人组虽然慢热工作狂又经常性地死直男,却是实打实的双箭头!
而且是一看见你就笑的那种啦!~
话说,其实到这里,富察这个真·高富帅从京城退休来松阳养老之前,到底是干嘛的其实应该蛮明显了哈哈。

☆、第十九回(中)

世宗七年
紫禁城
“踏——踏——”
繁华富贵的皇城簇拥下,一团紫气徘徊在云中, 眼前热闹的大道上有来往的马车跑过。
市井酒楼上的吆喝声中。
生着一张没长开小脸的章佳阿桂正一个人无聊地蹲在城门行进军的大道上。
他的一只肩膀上扛着一根城门口兵丁们才举的破旗杆, 另一只手则不耐烦地扣弄着自己脏兮兮的鞋面,还给一屁股坐在城楼上拿地上的土撒气。
面前的黄土被他弄得飞溅起来,被过路的马蹄子搞得撒了他自己一身。
下一秒, 坐在路边的章佳阿桂就吃了一嘴土, 跳起来还呸呸了两下。
——光看这毛孩子这副游手好闲的样儿, 活像个不入流的街边小痞子。
虽身着件料子一看就极贵重的锦缎马褂, 脖子上是瑞兽金锁扣,脚上蹬着的是他额娘给他做的, 脚底镶嵌白玉的上好的靴子, 但却活像块负不起的烂泥。
若不是, 从刚才起就有几个小跟班远远地在对面招呼他。
还给隔半刻就送来茶水点心之类的, 这大名叫,章佳阿桂的小子怕是一刻都在这破地方待不下去。
“爷!爷!快吃吧, 这是福晋让我们从府里拿给你送点心的, 八珍糕, 莲藕粉团,都是您平时最爱吃的!”
“嗤,怎么才来!我都给饿死了,快点拿来!”
见小跟班们从食盒里给自己拿了点心出来,章佳阿桂个毛孩子顿时提起了些劲儿,但转头吃完了,得知自己这紧闭还没解, 他又开始没精打采了起来,
他今年十二三岁。
却已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混世小魔王,从来只有他惹事,没有事来惹他。但凡这小子出没,那势必就要这京城里要引起一通丢人现眼的鸡飞狗跳。
他阿玛是阿克敦,是世宗如今最为信赖的文股大臣之一。
因当年是进士出身,如今又身兼大学士和国子监祭酒之职,人人都道,阿克敦的儿子将来必然也是朝堂上个满腹学问的文臣。
但很可惜,到章佳阿桂这小子长到十来岁,毛都掉的差不多了时,外头的人就都差不多明白了。
他老子这个人有文化,完全是他老子自己的事,和打娘胎里出来,就注定没文化的臭小子章佳阿桂本人一点关系没有。
子承父业。
这种事从来只存在于他阿玛这个一把岁数了,还容易急眼的中年人的梦里。
要想他这个小子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读完一本书,却是比登天还难。
可若是不读书,有个别的志向也可以,男儿志在四方,本不局限于此,可但凡他阿玛在家查问自己这个独子的学问时,得到的必然是一番令人心塞无比的回答。
阿克敦:“今日想好将来打算做什么了吗?”
章佳阿桂:“吃,喝,睡觉。”
阿克敦:“畜生!怎像头猪一样无用,那你的志向呢!昨个在家不还和你额娘发誓说,想以后好好考功名的吗!”
章佳阿桂:“考功名费脑子,您和那些大官都是秃子,我不当了,我想去学人去串糖葫芦,听说卖糖葫芦一天可以赚六十文,还能在街上玩,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明明是小毛孩嘴里随口说出的话,却能把他阿玛一个成年人气的撅过去。
但若说他是个生来就坏到骨子眼的孩子,却也不是。
章佳阿桂心里明白,他爹这人本不是个一路一帆顺风的文臣,那年,他还小,他阿玛额娘就因为朝中之事,而落得生陷大狱,险些等不到他长大。
两广总督案,他爹被人构陷连累全家老小。
章佳阿桂那时候还小,却犹记得所有人迎接圣旨到家时,他爹跪在地上得到那句‘斩监侯’。
世宗嘴里的一句斩监侯,差一点就要他们章佳氏所有人的命。
若不是因为他爹这个人有个脑子,能从那场危难中最终脱险,还一朝再次得圣上信任,怕不是他眼下连块点心都没命吃了。
个人命运。
是这世上最虚幻,也最不可捉摸的东西。
这一点,这小子从小就依稀知道。
而说起为什么他今个原是他爹派人把他赶到这儿来,又像个傻子似的蹲在让他在这儿受罚的,还有个缘故。
因他昨天一身是泥地在外头和人大家玩回去时,正赶上他爹在前堂里终于是接待一个人。
这个人阿桂也知道,因为他已经连日来多次在门口卑躬屈膝地像个哈巴狗一样等着求见他爹了。
说像一条哈巴狗有点难听。
但阿桂听府里府外的人都是那么议论那个人的。
每次对方上门来都态度很恭敬地带着好些礼物。
虽然那些所谓的‘礼物’在阿桂这么个孩子看来,连他身后的小跟班往常赏赐人的都比不上,但看得出来已是那个从来都低着头,坐在门口的贫寒少年人的全部了。
听人说,这就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但出生寒微,又并非京城贵族后代,所以在这京城中寻不得人脉,只得来四处求人,其中求的一个就是阿桂他爹。
他这段日子求了很多人,最后都无用,所以没办法才来求阿桂的阿玛。
这样的人,怕是个市侩又急于讨好权贵的庸才罢了。
就算是读书考功名,也只是为了一门心思爬上去做官而已。
阿桂他阿玛这个人很精明。
起初并不愿放下面子见这样心思不正的人,也怕惹上些麻烦。
但看这人年纪轻轻却连续来了多日,明明刚中了进士,却身后只有个一把岁数的老仆跟着,连双好鞋都买不起,就也放开面子见了他一次。
这既是为了让这个人死心,早点走人,也是为了日后留个交情,万一,此人就此记住他阿克敦的恩呢?
那天阿桂回来时,刚好就撞见这一幕。
可等他在一群小厮惊慌的阻拦声中跑进去想找东西,却见有个手上戴一串佛珠,衣着很朴素甚至有点贫寒的少年人正好要从堂前的松鹤隔断后,用手撩开帘子出来。
在此之前,阿桂一次都没见过这位一心想留在京城扎根做官的少年进士。
那天,阿桂家院子前的辛夷坞花正一朵朵开的正好,但这人出来时,却好像令满园的风光都失了些颜色。
少年进士本人,其实一点都不像外人口中所说,是个市侩卑微又只想着做官的人。
他看人的时候没什么喜怒,一般人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这位性格比较沉默的少年进士似乎不喜欢小孩,所以之后有过这一面之缘,他们也就没什么交谈。
明明,他穿的不过是身贫寒的布衣,却比很多衣着显贵的人还要令人印象深刻。
他阿玛当时就在后头点,又准备出来送这个人出去。
两人本在客气地说话,正好撞上他们的阿桂吓了一跳,那个少年进士也正好垂下自己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眼门口阿桂。
阿桂不知道,这就是他和这人此后唯一的一次正经见面。
他阿玛事后骂了他,年岁还小的阿桂有点无所谓地来了句,这人又不是什么大官,而且不是您说这个新科进士,也不是什么有大前途的人么。
可接下来,他阿玛却对他第一次改口了。
“不,这一次,全京城的人怕是都对这位少年进士看走了眼了。”
他阿玛言之凿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