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厢房前徒儿打成一片,拆月在屋后默立,此时此刻,他才略微窥得一丝饲祖风采。
身经百战,拈手即来。
他以前对徒弟的教导方式也简单,点拨是必需的,但从来没这么全面过,妖修向来瞧不起人修对招式斤斤计较,跟算账一样麻烦,因此他们打起架来杀得毫无保留,人修总是面面俱到,气势自然弱了许多。
之前见她对抹舟耳语,还以为是要出阴招,没想到是硬杠,而且前十招可称得上是行云流水,在他看来,一个人修竟然能指点一个妖修,这本来就是难以理解的。
她对妖修到底了解多少?
在她之前,拆月觉得最了解妖修的,当属封煞榜第八庖丁解,以指为刀,专剖妖修。伏诛之后,将毕生总结的一百二十七卷拱手呈上,被饲祖付之一炬。
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说烧的其实是空白书卷,做样子给妖修们看的,真正的早被她藏起来了;也有反驳,不过怎么辩解也敌不过诱惑一说,这等珍宝,在某些时刻,对于常在刀刃上走的人来说就是保命物件,没理由不假思索毁掉。
那时饲祖对于众人指责,回复轻蔑:“我不屑于死物。”
拆月微不可闻地叹息,她的确不屑,与庖丁解的战术完全不一样,是以目为刃。
六合堂也是有能耐,如果不是那个说不上来历的粗糙黑刀,以及倥相说有特殊情况,春秋刀是死透了,她却只需休养一阵,就又可以开始撩榜了。
温泉边上,抹舟已经连赢三局,拆月他二徒弟已经在跳脚了:“不带这样的!师姐,我们来一场!”
法锈靠着栅栏没动:“我不跟伪化形的妖修打。”
“为什么?”
“打哭了很麻烦。”
二徒弟沉默了一会,义正言辞说:“你打哭我,我绝对不会跟师父告状,真的!”
“那也不行。”
“又怎么啦?”
“我过个年刚刚而立,这位师弟,年岁几何?”
二徒弟一愣,掰了下蹄趾:“两百…来岁。”
“我就说锻体大圆满的妖修,百岁总是要有的,差距这么大,还好意思欺负人?”
要是放拆月这只老滑头上去,管差多少岁,逮住先扁个痛快,他徒弟就不太灵光,老老实实地说:“不怎么好意思。”但又说,“但师姐你也不能老教师妹打我啊!”
“谁叫你在那边傻站着了,我跟你师妹说话的时候,就不会过来听?”法锈说,“去找你师父也行,他或许说的比我好,毕竟你们都咩咩叫。”
屋后的拆月见俩徒弟凑一对听饲祖说教,一巴掌糊自己脸上。
这他娘的分明是需要提防的最大敌人,然而正心平气和帮他教徒弟;看这指点河山姿态,是块上好的师祖料子,偏偏做了徒弟。
天意,唉,都是天意。


身世


近来饲祖闯出的风头太劲,四方都不太平,拆月一有空就手脚麻利地出去探风声,过去半月,都是气氛紧张之下的风平浪静,又晃过几日,终于有件事猛地掀起浪潮。
拆月火急火燎赶回梅吐山涧,在温泉厢房旁寻到了正主儿,来不及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道:“四野门被挑了,你知不知道这事?”
把那俩小妖修被打发走,法锈不慌不忙回道:“哦,是仲砂?”
拆月的目光渐渐沉下来。
“我听过一个传闻,不知真假,说是十几年前饲祖现世时,便是从四野门爬出来的。”
法锈笑容不变:“看来当初闹的沸沸扬扬好一阵,现在都还能听到风声。”
“那是真的了?”
“断章取义。”
拆月也挑了块地坐下,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行了,那狐狸出去采药了,咱心里都明白四野门是个什么东西,饲祖啊,从那地方出来,一定很艰难吧,讲讲?”
法锈一挑眉,似乎很惊讶:“咦,为什么要避着我师父,他还不知道四野门?”
“不,你瞧你如今这弱不禁风的,我是担心你说得太可怜,他注意的点就全歪了…”
四野门不是一个宗门,也不像六合堂是固定的势力,它就是一盘散沙。
原先的雏形是六合堂设下的秘市,专供绝密消息和珍稀物件的流通集市。可惜世上无不漏风的窗,在破了一个洞后,四野门迅速扩大,无数人蜂拥而至,鱼龙混杂,将阴影交易变得越来越复杂可怕,杀人越货,暗中操控,直到六合堂对它完全失去了控制。
能让本堂束手无策的,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里面存在大量的修行高人,已经不单指哪一家,是云集,凶邪居多,同时不乏有道貌岸然的宗门长老。
这也是最令人无可奈何的一点,六合堂在建造这个秘市的时候设下了一个阵法,名头非常响亮,力量也非常棘手,所有人一旦走入四野门遍布各处的流动闸门,身影立刻像蒙上了雾气一样模糊,任大乘期修士也看不穿真身,根本无从追寻。
六合堂苦不堪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正道修士对四野门的态度,是弃之如敝屣,正因为被遮盖了音容可以尽情放纵,名声已经越来越臭,牵扯越来越多,逢人提起也只送六个字:入者,永无天日。
饲祖对此的评价却很实在:“四野门这种东西,害人害己,也利人利己。”
法锈望天,对当年的事也没什么好谈论的,无非就是杀出了一条血路重见天日,饲儿原本没得到六合堂承认时,不过是四野门里的买卖物件,熬鹰似的死了不知多少。
“六合堂想借助四野门干掉我,差不多就这样。”法锈说,“买凶在四野门非常容易,又不会暴露身份,十多年前没能把我困死,十年后又来。”
拆月问:“理由呢?你那时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天资如此出色,他们不试着拉拢你,头一个照面就把你往死里推?”
“他们怕我呀。”法锈笑。
拆月从羊鼻子里冷哼一声。
法锈平静地坐着,她的伤口依旧没有愈合,脸色更加苍白灰败,披着厚绒的大氅,丝毫感受不到渐来的暑气。
过了一会,老山羊憋不住说道:“具体我也搞不清,云莱仲砂挑了四野门两处秘市,嘿,揪出个他们仙宗的长老,真是好戏好戏。哦对,她逗留在六合堂好长时间,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听说云莱仙宗三番五次下令让她回宗,不管用。”
法锈无声笑笑,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拆月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有些不满:“你不讲点什么吗饲祖?听说你跟云莱仲砂交情很好,就不担心她的处境?”
“她不需要我担心。”法锈别开目光,“我才需要她担心。”
拆月借四野门和仲砂的消息,也没能撬动法锈的嘴。
他可没玄吟雾的瞻前顾后和小心维护,对“世家出身”说法心存犹疑,想撬出个所以然,只是法锈此人油盐不进,身体越拖越垮,命悬一线还临阵不乱。
这个人,真是个冤孽,温文宽和的皮下面是老谋深算的辣姜,又狠又作,偏偏糅合到一起就是让他那个狐狸兄弟爱到恨不得。
世间于她,不过戏一场。
——在拆月看来无疑是这样的。
他沉默半天,叹着气摸着脸,脱口而出:“茫茫人海,你怎么就跟倥相有了一腿?”
法锈哦一声:“你这问题问得好,我还想问老天为何生我,有答案么?”
思量片刻,拆月得出结论:“老天真是瞎了眼——肚脐眼也瞎了。”
法锈一笑,也不说话。
“你给个数吧,倥相猜你是世家遗嗣,你怎么说?”拆月也是懒得再拐弯抹角了。
“不是。”
拆月点头,没多惊讶:“世家早灭了,说他们也的确可能不大,那你是哪儿的?别跟我说你天上掉下来的。”
这次法锈垂着头慢慢想了好久,抬手比了个手势,似乎怕拆月看不清楚,晃了晃。
然后她说:“我这很明白了,不需要多说了吧。”
拆月愣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僵在那里多长时间,但在回神的那刻,他一跃而起,噌噌后退几步,打量个稀奇东西似的把法锈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张了张口,喉咙灌风,舌头打结。
不可能!
她的手势单调明确,意思同样简洁有力、众人皆知,之所以没人往那个方向想,是因为——不可能。
要是搜寻她的只是六合堂,拆月敢抱着他的补酒守在山涧,豪言壮语一句:“想住多久住多久,来了人我顶着!”,但他现在不敢。
“你应该逃!”拆月当机立断,“你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太长时间。”
法锈轻轻说:“我一个人逃不动,你的意思是让我师父跟我一起颠沛流离?”
拆月定定地看着她:“他会愿意的。”
法锈微笑:“他也许会厌倦的。”
“你不相信他?”
“我只是不相信时间的一成不变。”
拆月嗤笑:“你这种人,这样的身份——磐石为基,烈火作伥,会惧怕岁月剥削?”
“我只惧光阴无边无际,众生皆可轮回,而我被将来束缚。”
拆月望着她,他们之间隔着五六步距离,难以想象,如果她不曾任性妄为,怎么可能化云为雨,自高空落入寰尘,一草一木触手可及。
“你太偏执。”到最后,拆月只能哆嗦着嘴角说出这样一句,“你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做饲祖,不该遇见倥相——对,你还不该认识云莱仲砂,不该离开…那个地方!”
法锈问:“那我还能做什么呢?”
“悟道。你不是喜欢悟道么?在那地方悟到天荒地老好了。”
法锈声线骤低,犹似坠落:“我修道,可我本为人,人天生有腿脚,难道就是为了被囚而生?若是必须套上镣铐,我又为何要生?既然生了,为何不将我的头也锁了,偏偏让我能想,能迷茫,能质疑,以致于不得安歇?”
“你可以不去想,做一个愚人,不行么?”拆月厉声,“你可以像妖一样,妖修对于悟道就是混沌的,但是同样能飞升——不过我看你也不想、也不用飞升。”
法锈忽然大笑:“若天下皆是愚人,那便也好。可就怨在人不甘被愚弄,拼了命汲取那道中真解、万物规则、人性本质——如今书海无涯,这时反而说,不如愚人!”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哦,不如愚人…”
少许寂静,法锈垂着头,按住肋下被牵动的伤势,笑意寸寸消散,脸上神情尽数褪去,只剩眼中空洞荒芜。
“拆月真人,你说得对,生不由我,灭不由我,我策马疾走,也逃不过画地为牢。”
“但我心中有烈火,有磐石,火烧了石几十余年,石也扛了火几十余年,互不相让,也不相容。直至某日,生吞活剥,俱作灰烬,是熄灭还是碎裂才有定论。”
“在此之前,该与不该,谁说了我都不会听。”
或许是很久不问世事,拆月竟不知道应不应该评判一个年少轻狂的字样。
道理对她没用,怀柔对她没用,施压对她没用。
拆月想起不远之前的一个传闻,仲砂滞留六合堂不离身,有人将饲祖的超凡天资说得天花乱坠,有压倒四大仙宗年轻一辈的趋势,意欲挑拨关系。仲砂喝了两茶碗白水,听完了这番教唆,说了那些天内最长的一段话:“口是心非夸了饲祖这么多话,是不是很难过。她不修炼,你是不是因此而愤怒?觉得收到了蔑视,或是认为做法太荒谬、不懂得珍惜、甚至想着剥夺她修道的天赋该多好,这样就不再有这样可恶的人,浪费着大多世人都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
云莱仲砂不爱说话,因为话如针芒,从不落空。
“你可以这么说她,在任何一个同仇敌忾的同道中人面前大肆解说饲祖,他们会为你鼓掌。但在我面前,就不要班门弄斧了。”
她认识的法锈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只是个随和圆滑,又带着蓬勃锐气的人,抛弃康庄大道上的一切迷眼乱花,固执选准了一条泥泞之道,腹背受敌,披荆斩棘。
志同道合者,将赤足并肩前行;岸边旁观者,酒肉二两过场交情;唯恐不乱者,言不过耳身不挡路。
… …
拆月这么一思索一愣神,连玄吟雾过来了都没发现,被吓了一跳,连忙跳到旁边:“你不是出去采药了吗?为什么这么快?”
玄吟雾狐疑瞥了他一眼,天都黑了还快什么快,他径直走向法锈,扶她站起来后问了几句,看见老山羊还抽风似的杵着,目光四处游走,随口问了句:“怎么了这是?”
半晌没听见应声,还是法锈说:“没事,可能羊癫疯。”
“…”
拆月脸色复杂地盯着她,想说什么又拿不定主意,稀里糊涂地跟着狐狸师徒俩个走到屋子外面,被勒令不许踩到笋尖才被放行。法锈点灯看书去了,拆月就落在玄吟雾后面,唉声叹气,把狐狸弄得烦不胜烦,锅铲一挥:“你自己给你徒弟做吃的去,我今天晚饭做荤菜,你吃得了么?”
拆月一噎,被告知今晚连便宜饭都蹭不上,悲从胸中起,差点就憋不住话篓,咽了咽还是旁侧敲击:“你那个徒弟总是不修炼,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不勤奋的人么?”
玄吟雾头都没抬:“两码事。”
“好好,那你以后有啥打算?六合堂那边查得挺严啊,我这好说,但你徒弟堂堂饲祖,能在我这山沟沟里呆一辈子?”
“不清楚,等她伤好再说吧。”
拆月被油烟一熏,倒退几步,又探头探脑上前:“唉我说,你也不能老这样啊,你别看我优哉游哉的,我这是没啥追求了。你不一样,你涂山九潭的出…咳咳咳,你掐个诀把油烟子弄跑行不?最烦腊肉味了。”
玄吟雾把锅一放,敏锐地看向他:“你今天怎么回事?”想了想,皱眉,“法锈把你俩弟子教坏了?还是斗嘴时你没说过她?你老大一只山羊,胡子一把了,跟我徒弟较什么劲。别碍着,出去。”
“…”
拆月垂下眼皮装没听见。
半天他终于开口:“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件事,你徒弟那伤,有得治,但是我觉得她可能不太愿意。我也就提个主意,怎么办还是要你们商榷。”


归家


老山羊自己捣鼓的办法,有点损。
所以他不得不采取迂回计策,一点点引到正题:“倥相啊,人修跟妖修不一样,妖修就这么一副躯体,修道仙身万事大吉,坏了就是真没辙。人修有个元婴境界,俗称两命期,身躯损毁不要紧,还可以抛却重塑。”
玄吟雾:“你直说吧,什么意思。”
拆月拍着灶台:“就是说,你徒弟修为要是能强行提到元婴期,管她伤得多深,重塑一个身躯,不就行了吗!”
“强行提升?”玄吟雾差点轮锅铲,“你自己怎么不强行一下?服药和被雷劈是好玩的么?”
拆月连忙躲开:“哎呦哎呦,你听我说完,你自己一只狐狸怎么就没发掘自身的优势呢,你不是对她有意思么?她对你也有意思?你俩双修不就完了——我靠你干什么!”
“滚开。”
上蹿下跳的拆月顿时愣了,他没想过老友会是这样的态度,脸色和语调都低沉肃然,数月的劳心劳力足以沉淀刚来时的浮躁之气,同时刻意忽略的焦虑和慌乱也在一步步放大。
办法,他想过太多了,没一个奏效。
或是说,法锈根本不关心,她的放任,已经表明他所能寻到的一切方法都是空谈。
一想到这个,玄吟雾没法冷静。
拆月倒是没有他这方面的担心,不光因为法锈跟他没多少关系,更因为在联想到法锈隶属哪方后,立刻明白她为什么有恃无恐,她背后的人不可能坐视不管——恐怕那柄粗糙小刀就是他们的杰作,为的就是逼迫她归来。
但法锈愿意么?
她要是有这个意向,一拍即合,也省得受累受伤,早被恭送回去了。
除此之外,拆月还有点私心,这个瘟神家伙,如果送不走,那么精神饱满大战四方也比病歪歪强,否则就算她不想牵连他人,也有心无力。
于是他没放弃,继续劝说:“我知道这事你说了不算,你跟她提一提,说不定她就同意了呢?”
玄吟雾眼神疲倦:“拆月,管好你的徒弟就行了,别乱插手。”
拆月怼他:“我徒弟怎么了,俩个加起来都比你那一个省心。”
玄吟雾没理他,接着做饭。
拆月等了好一会,用手肘撞他:“你什么意思啊?”
玄吟雾头都不抬地切菜:“不想打架就出去。”
老山羊百般鼓舞都没说动狐狸,悻悻地走了。
几天后,外面风风雨雨似乎都逐渐平息,各路人马各回各家,迢遥境的机缘最终落入谁手还不得而知,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热闹了一通,也要步入正轨。
法锈靠坐榻上,在听到仲砂回宗的消息后,微微闭了眼睛。
大势已去。
仲砂能拖这么多天,已经是极限了,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延迟她被寻找到的时间。
早在被重伤的那一刻,就是定局。
其实还有转机,一个跳脱出她意料中的转机,也就是拆月说的损办法。还是抹舟听到师父碎碎念后偷偷跑过来说师姐你是不是得罪我师父了啊,他在房间里踢了一晚上桌子腿。
法锈听闻,也是挺意外的:“你师父脑子挺活泛啊。”
抹舟就当是称赞了,忙不迭替自家师父收下:“谢谢师姐!”
下一句就不太客气了:“管得也够宽。”
抹舟想了想:“大概是冬天的长毛还没换完,心情不好,回头我薅一薅他老人家。”
俩小羊羔子口无遮拦,玄吟雾很快知道法锈已经听过这个损法子,恨不得把碗一撂去揪秃那只老山羊的毛,回过头又不知道怎么把这个事掠过去,当天晚上用饭时极其沉默。
法锈没受影响,她一如既往的平静,静得过了头。
还没事人一样给狐狸夹菜:“师父吃这个啊。”
玄吟雾盯着筷尖许久,终于说:“拆月他那个…”
他没说完,法锈嚼完一块笋,顺势说:“哦,挺不错的,出其不意。”
玄吟雾手指猛地攥紧,心底霎时涌上的庆幸几乎让他握不稳筷子,他有一瞬间的茫然…这似乎是法锈自重伤以来头一回说“不错”而不是“没用”。
这算什么?歪打正着?
他努力克制住狂喜带来的轻微眩晕,再次确认:“你是说…可以?”
“有点悬,没前车之鉴,所以我才说出其不意呀。”
然而下一句急转而下,法锈没有任何回转余地地说,“况且,就算可行,我也不干。”
玄吟雾惊愕:“你说可以…”
法锈笑笑:“您怎么不甩我一耳刮子,说我罔顾伦理呢?”
玄吟雾气得心中直坠,这时候又跟他讲起师徒关系了。这轻飘飘一句话的关系她什么时候在乎过?放到这儿纯熟搪塞。
“理由不充分是么?那说实话,我没有兴致。”法锈又说。
玄吟雾和法锈之间的气氛,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僵硬。以往多亏饲祖常年练就的一手见好就收,做事说话都有分寸,控制得细致入微,造就了和气美满的氛围。
打破它也很容易,就是法锈没力气再搞这一套了,有事说事,有话说话。
此刻的法锈,冷静如死水。
“如果没有这道伤,我很乐意的,不需要拆月真人多嘴,情投意合说走就走嘛。但以治伤的名义双修,我不感兴趣,也没有丝毫兴致,这种方法,行不行我拿不准,但结局都一样,我很厌烦,就是不同意的意思。”
玄吟雾默默地看着她,如同木头人。
“这几天歇歇吧,别总到山涧外面去了,没用。”
哐当!
最后这两个字像是引燃了爆竹,玄吟雾猛地推开了桌椅,瞬间就抓了法锈两只手腕扣在榻边,然后他停住了,那一刹的愤怒失望,只是想将她禁锢起来,无论是人,还是她的性命。
但是他做不到,他自己也说过,法锈这个人,关不住的。
没用没用没用没用,这几个月,他做的一切都没用。
有时候他也觉得毫无头绪无计可施,但是总想着,不试试怎么知道?世间有太多的说不定、也许、突然。
这些堆在法锈面前,她只会无奈:“师父,真不是我抬杠,我说话,你怎么就不听呢。”
对伤势久不愈合的漠然,如同当下,没挣脱也没说话,似笑非笑,意思明确。
玄吟雾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在这段时间里用尽了所有办法。
“师父,人生在世,风水轮流转,您常告诫我衣服穿好,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了,千万别乱了仪容。”她说,“出去吧,要是为了这个事跟徒弟打起来,不好说出口,面上也不好看。”
玄吟雾忽然锁眉,身躯像是蜂蜡被熔成了浆,手抓着床榻上的布单,硬生生攥出无数道褶子。
他像是被压得无法承受,慢慢低下头,将额头贴在了法锈的肩窝,竭力压住嗓音中干枯的坠感:“要怎么样…你才能好起来?要我怎么做…”
再也承受不住。
疲惫和绝望终于决堤。
他一生最狼狈的时刻莫过于此,活生生从一只狐狸哭成了一条狗。
法锈皱眉抬头往上望着房梁,肩膀处埋着一个温温热热的脑袋,她眼睛忽然花了,像是水雾在瞳仁上晕开。
她闭眼,等那层水花在眼皮底下慢慢失了水分,凝成薄壳,再睁眼,已是如盾如石。
… …
初夏季节,梅吐山涧郁郁葱葱。
拆月出个了损招,自然也想探听下后续,结果那对师徒同仇敌忾似的,都不太待见他。他磨磨蹭蹭找玄吟雾问了问,结果那狐狸疯了一样追杀他五百里,唬得他差点撞到六合堂枪口上。
吓出屁的老山羊再不敢打听这个事,惊魂未定好几天,饭都不敢蹭了。
令他意外的是,法锈居然主动让抹舟找他,拆月踌躇好久,觉得应该不至于下个套把他捉起来打,于是壮了胆子去了。法锈果然也只是说事,开门见山:“我可能要回家一趟。”
拆月一惊:“自愿,还是被绑回去?”
“绑字太难听了,请吧。”
拆月也多计较,只是问:“你回去了,这伤能治好?”
法锈没多少表情:“不知道,可能吧,轰轰烈烈搞这一出,总不至于想弄死我。”
拆月越发不待见:“你为什么不跟倥相说?憋着下蛋啊!”
“我重伤不致死,在这儿拖一天过一天,好得很。要是回去,也许就出不来,那就只能当我死了。你觉得我师父会赌哪一种?”
拆月沉默良久,回了她一个字:“该!”
法锈笑了笑。
“但你总要跟倥相说清楚,怎么,没胆啊。”拆月又指责,“这些天都干什么吃了!”
法锈靠在椅背上:“你跟他说吧。”
拆月疑惑看她半晌:“你这是…马上要走?怎么走,自己出山涧结界,还是等你家里来人把我这地方轰平?”
“我哪里知道。”法锈也无可奈何,“我一个小小的金丹期,揣度不了大乘期高人们的心思。看来的是什么人吧,来个暴脾气的,说不定没等我开口就把这儿给炸了。”
拆月一听立刻炸毛,开始轰人:“你不是还能走几步吗?出去出去,站山头上,显眼点儿,本来就是个大祸事了,别害我无家可归!”
法锈最终还是没被赶到山顶上,他师父就不可能乐意,拆月一边唉声叹气一边适当给玄吟雾透出点风声,试图将这个消息平淡下去。
拆月整日惴惴不安,生怕从天而降一个大招夷平山涧,精兵良将如蝗虫席卷,但事实上大乘期修士真正来临的时候,发生得悄然无声,动静甚至赶不上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