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典》一书源自上古巫族,其中功法因禀性邪异,多有诡谲之变,非常人所能驾驭。凤释以旷世之才,通究佛道,补损平衡,潜心修行数载,实际已入炼气入神的关口。以他今时修为,九幽玄通虽有隐患,不是遇上重策这般对手,也决不至于出现变故。但今夜重策蓄意试探,趁他乍闻兄长死讯,心神生乱之时,以玄功灌注琴音相扰,却险些便令他内息错乱,神智成狂。
不是她一粒毒丸,倒也麻烦。
“我的命,仍寄在你处便是。”
凤释抬眸,手底微微一动,一粒丹丸来到手中。他将之放入银珠里处,两指轻轻一合,黑暗中“咔嚓”一丝轻响,银珠成圆。
凝光的心亦随着那细微的响声不期一颤,似有什么东西被锁在了其中,勾魂的情愫致命的毒,丝丝扣扣,难分难辨。突然,她手底一推,飘退数步,低声道:“冤孽!你生你死,与我何干?”说罢微一顿足,转身而去。
走出数步,她忽又停下,“夜从祤和苏寐衣现正藏身在剪花台,你若要人,不妨自己去找重策。你命我做的事我定然办到,但有朝一日天朝亡,江山易,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飞花飘落,凤释目送她身影消失,唇畔笑意隐约一勾,随即恢复如常。
黑夜骤然寂静,只余湖水的波光,冰冷的雪色。凤释并未随后离开,而是独自趺坐于树下闭目养神,似乎若有所待。不知过了多久,林外忽闻夜鸟惊飞,乍然即逝,片刻后,他睁开眼睛道:“找不到出手的机会,还不打算出来吗?”
话音落,暗处有人隐隐哼了一声,跟着脚步声起,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出现在雪地之中。
风动林梢,月走云移,忽明忽暗照见来人的身影。只见当先一人是个年逾二十、身量颀长的年轻人,生得唇红齿白面若敷粉,锦袍裘衣形容风流,乍一看像是自青楼酒家踏花而来的富家公子,浑不似江湖中人。但从他片雪不惊的脚步却可知道,此人修得一身不凡的上乘功夫,绝非表面这般弱不禁风。在他身后,跟着的却是个麻衣短衫的干瘦汉子。那汉子看去貌不惊人,一双小眼半睁半阖似睡似醒,黑漆漆的肤色尚带三分病容,腰间插着尺许长一截铜管,拖着慢吞吞的步子随后而行,但那年轻公子最后一步落下,他便不早不晚,也站在了湖边。
凤释抬眸,轻悄一笑,“等了这许久,忍了这许久,二位好耐性。只可惜今晚虽然机会难得,但你们联手仍旧没有把握,所以我的话,你们怕是还得听上一年。”
麻衣汉子眉目隐约一动,那少年公子鼻腔里迸一声冷哼,“你千里传书叫我二人来天都,究竟所为何事?”
凤释眉梢略扬,“你们跟我说话,该当如此这般吗?”
少年公子闻言色变,刷地一声收起手中折扇,目透锐光。麻衣汉子眼皮微抬,叹了口气,一拂衣襟,对着前方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在下这条命是你留的,我们拿不回归水令,这份礼便该行。”
那少年公子阴沉着脸,片刻之后,猛一拂袖,一句话不说一揖到地。
麻衣汉子抬头,眼底精光闪逝,“我等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九幻师父有何吩咐,九江盟和无尽斋听凭差遣便是。”
凤释似笑非笑看他二人一眼,道:“从今日起你们又多一年的时间,若是明年今日前你们能从我手中拿回归水令,甚或杀了我,咱们的约定仍旧作废。”
麻衣汉子道:“好,今年我的人对你动过七次手,你没杀他们一个人,我杜先承了这份情。当初败在你手中,我们曾有约定,九江盟一日胜不了你,便每年要替你做一件事。”
凤释点了点头,道:“九江杜先言出必行,当初我便是欣赏你这份痛快,才跟你有此约定。”
杜先叹道:“三年前你玄功初成,孤身一人单挑江左十七门派,在我九江盟总舵伤人夺令。杜某素来自恃甚高,但时过三载,见面却不敢对你动手,传将出去,我九江盟也再无颜面立足江湖了。”
“哈!”凤释扬声轻笑,“今夜若是你孤身前来,你我或可过手百招,眼下我内伤未愈,你倒也并非胜算全无。只不过,多了个惜福惜命的燕少斋主,我即便全然动不了手,你们也只有错失良机的份。”
那少年公子闻言眉峰耸动,眼底喜色隐现,复见森然,“九幻,你此言欺人太甚,莫非当真以为我不敢动手?”说话间袖底微风拂动,一阵落花携雪轻扬,令人感到某种强烈的真气正暗中蓄积。
无尽斋三十六快手,江湖上排名前十的绝技之一,放眼两朝,能够空手接下这三十六招的人绝对不会超过十个。
凤释静坐垂眸,却是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无尽三十六式,式三、式九、一十七,到此为止。当年在第十七式上,我废你右手用的是一招‘沧海余生’,今日我仍用这一招,你袖中的暗器,且免了吧。”
他将单掌微微轻侧,仍是那般漫然无心的模样,那少年公子却已隐隐变了颜色,只因突然之间,他周身似被一重无形的劲气所迫,欲进不能,欲退无路。
当年在九江盟总舵,九幽玄通锋芒乍现,连挫十七门高手,惊动江湖。那一战对于江左武林来说可谓噩梦,如今三年已过,仍旧令人思之心悸。
玄通之境,四方真气一触即发,雪光花影飞浮欲乱,那少年公子额上渐渐现出细微的汗珠。便在这时,杜先突然上前一步,道:“且慢!燕贤侄,一年之期已过,权且从长计议!”
凤释衣角随风一动。杜先出手阻拦二人,原本亦存试探之心,此时低哼一声,斜身向侧闪开,落足之处,脚下冰雪倏然融化,余下一滩晶莹的水痕。
那少年公子同时身形一晃,顿时飘退数步,落地后哈哈一笑,道:“杜师叔开口,小侄又怎敢不从命,方才不过玩笑罢了,一切听凭师叔吩咐。”一边说着,一边斜眼打量盘膝而坐的凤释,目光闪烁不定,口中虽然轻松,却是再也不肯近前半步。
凤释袖手抬眉,唇畔闪过丝缕讥诮,“我最不喜欢浪费唇舌,更讨厌浪费时间。杜帮主,如前所约,十日内,我要沧浪江水涨一尺,褚山关渡口消失。”
杜先不由一愣,随即道:“九幻师父怕是太看得起我九江盟了吧,这江流滔滔关山百丈,区区人力又怎能控制?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吗?”
凤释道:“千里沧浪万艘船,九千九百在九江。九江盟所有船只下水,沧浪江怕不只是上涨一尺而已。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褚山关外现藏着巽国十三万大军,挥鞭渡江便是七州重地。此事做与不做,你自行决定。”
杜先眉峰霍然跳动,回头与那少年公子对视一眼,两人目中皆是震惊。片刻后,他抱拳道:“七日时间,杜某以性命担保,褚山关不能渡一人,沧浪江不能行一船。”
凤释隐约一笑,便转头道:“燕如行,一个月内,我要七州府库满粮,银钱不绝。”
那少年公子神色再变,这一次可是说不出的难看,阴沉沉道:“七州今年天灾人祸不断,无尽斋纵有金山银山却如何填得满这个窟窿?这件事恕在下无能为力!”
凤释也不多言,淡淡丢下一句,“好,那我给你三日时间安排后事,无尽斋再无存于江湖的必要。”
燕如行牙关暗咬,一张俊面忽红忽白,再无半点潇洒之态。过得良久,他点头道:“好,好,今日这笔账,燕某铭记于心!”说罢拂袖一挥,有样东西叮地一声轻响没入雪中,人已转身而去,瞬间消失林外。
杜先看了看雪地,暗声轻叹,道:“若无他事,在下亦告辞了。”走出几步,他忽然回身问道:“方才倘若动手,你是否真有把握,一招‘沧海余生’能再废了他的左手?”
凤释长眸隐笑,道:“沧海余生乃是九幽玄通中最耗真气的绝式,我若说以我现在恢复的功力,根本使不出这样的招数,你可信否?”
杜先一怔,双目倏然眯起,盯了他半晌,跟着仰天叹道:“医僧九幻,佩服,佩服!”转身而去。
月光深处,凤释神色微微变化,似不像先前那般从容,随即阖目不语。杜先离开时,他背后现出数道隐约的身影,成半弧形守卫在周围,直到过了一炷香时分,他行功完毕,重新张开眼睛,其中一名红衣女子上前跪下,柔声道:“少主,你此次伤势不轻,莫要再妄动真气了,且先服了这丸丹药,免得留下祸患。”
凤释似是沉思片刻,倏然一笑,“好个重策,不愧为巽国第一高手,竟能窥破九幽玄通之机,损我真元至此。”
旁边一个银衣少女飘至近前,道:“少主,那燕如行不听话,方才为何不令我们出手对付他?那你便不会耗费如此真力,以至牵动内伤了。”
她说话的声音清稚飘忽,像是循着某种奇妙的曲调,入人耳中,恍惚迷幻。一头长发仿如雪色,自肩头笔直垂下,复在后背微微束起,令她看起来像是一个雪雕般的孩子,淡淡眉目衬着那双几乎透明的琉璃色眼睛,颇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树下一个神情跳脱的短衫少年听她说话,接口道:“小合欢,无尽三十六式岂是那么好对付的?燕如行是几年前被少主吓怕了,真正动起手来,你便知道厉害。”
合欢微一转身,手中现出一抹弧形的圆光,“哼,难道我们几个人加起来还奈何不了他吗?花涧你若不敢出手,下次见到他,我让他尝尝‘幻心’的滋味。”
花涧倚树挑眉,道:“你别忘了,还有个杜先在旁。少主,这杜先虽然守诺,但未必不存异想,是否要我们暗中监视,以防意外?”
凤释徐声道:“杜先方才确存试探之意,只要稍得空隙,便会与燕如行一同出手,了结这三年之约,所以我必得让他们知道,他们绝对没有任何机会胜我,唯有履行诺言。不过褚山关那边可以放心,事关七州安危,杜先绝不会食言。倒是燕如行,此人薄情寡义,心机狡诈,年纪轻轻便身登江左十七门两大盟首之位,却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无用。花涧,你与流箫一同,即刻带金券银书赶回司州,安排七州府军粮草,免得夜长梦多。”
花涧答应一声,上前拾起燕如行临去时丢下的事物,掂了一掂,笑道:“这便是无尽斋的金券银书?听说持此物可调动江左所有钱庄的现银,足够重建小半个天朝了,难怪燕如行脸色那么难看。”
身后树影里走出一个和他面貌极其相似,不过身着长衫,清秀斯文的年轻人,道:“少主的意思,是要调动七州府兵了吗?是否相爷当真……”
一边说着,他一边转头看向先前奉药的红衣女子。那女子抬起头来,月光映在她脸上,仿佛轻纱遮面。她已不是合欢那样的妙龄少女,看去甚至比凤释还要年长几岁,一袭乌发垂肩,柔丽的眉目间有着成熟女人独有的韵致,亦是颇具颜色的美人胚子,但此时月照眉梢,温柔之中却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憔悴。
“少主……”听流箫如此相问,她眼眸略垂,低声道,“缦火无能,身在宫中,却不能保护相爷安危,现在连他的尸骨都遍寻不见,缦火……情愿以死谢罪。”话未说完,泪水坠入雪中,对于怀帝诛杀凤相之事,显然比其他人更加伤情。
凤释注视她片刻,目光渐转阴郁,稍后开口道:“你回宫去吧,此事不必再查。”
此时站在他身后,一直未曾说话的一名青衣女子忽然道:“少主,风结觉得,此事应该查问一下凝光才对,相爷突然出事,她身居正宫之位,倍受怀帝宠爱,莫非事先全然不知吗?”她的声音略带冷丽,像是吹过发丝的风刃,与合欢的迷离、缦火的低柔全然不同,显示出颇为独特的性格,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却予人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凤释不曾回头,只是淡声道:“我说了,此事不必再查。”
“少主!”风结复要再言,忽被流箫打断,“风结,少主先前命你监视巽国情况,便与我们一同启程吧,宫中缦姨自会按少主的意思行事,无需我们插手。”
他说话虽然温和,却透着一股无从反驳的味道。风结抬头看了看他,便也不再说话,只是侧首之时,微冷的眉目间却带出几分不甘。
第十四章
惊云山神殿,梅稷低头看着面前担架上的人。
一具活尸,几乎没有生机,没有气息,周身经脉俱毁,骨骼寸断,按道理说,早应该是个彻彻底底的死人。但人仍旧活着,派去天都向主上复命的影奴,从来没有回不来的人,更加没有这般模样被抬回来的人。
“梅公公……”
“哪里找到的人?”
近旁之人刚刚开口便被打断,低声道:“楚堰江十里之外,长滩。”
“楚堰江?”梅稷老眉紧锁,目光忽而一动,抬手按上担架上影奴的胸口,随着手指移动,眉心的皱纹似又深了几分。江湖上什么人能有如此手段,令一个废人神智不失,药石无用,只一缕气脉吊住性命,受尽重伤折磨的苦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梅稷闭目长叹一声,手底真气稍吐,那影奴身子猛地一颤,随即再无声息。
石壁上的灯火在偌大的神殿中投下浓重如晦的暗影,梅稷负手踱步,片刻后忽然抬头道:“备快马,我要即刻回天都。”
“这……没有主上的旨意,公公这般回去,恐怕……”身旁影奴话未说完,梅稷已快步向外走去,“顾不得这么多了,只怕回去得迟了,主上安危堪忧。有个人,你们速速去查,一有消息立刻传书来报。”
“公公所指何人?”
梅稷在门口停步,侧首道:“重山寺,医僧九幻。”
宫梅满地,雪中幽红印染,点点分明。
尚衣监二十八名太监捧着新制的华服跪在夕情殿外,旁边立着四名女官,一十六名侍女,数十人不闻一声响动,正等着皇后娘娘亲自挑选明日澄明殿宴会上接见巽国使节的衣饰。
凝光倚在殿中玉枕之上,身上只穿了件绯红长衣,四下里温泉海的暖雾穿殿盈柱,满地落花流连,幽香缠绵,更衬得殿上之人恍若红尘仙魅。
一众人屏息站着,凝光手弄香熏,懒懒向下看去。只要她的目光在一件衣服上多有停留,立刻便有女官示意侍从将金盘接过,跪奉到榻前,再由两人小心展开,以便皇后能够看清衣料纹路。
殿外天光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影一重重透了进来,映了烟香微微游离。
“便这件吧。你,进来伺候本宫试试。”片刻后,凝光轻轻一拂袖,向着面前一名女官抬头。那女官答应一声,接下侍女手中的一件胭脂色簇金八幅流霞软丝袍,随那袅娜的身影往内殿而去。
过了数重烟罗纱廊,凝光挥手遣退了其他侍女。那女官低头上前,徐徐将手中丝袍展开,侍奉皇后更衣。珠帘下灯火摇曳,映出修长动人的剪影,一身绯色复染银红,深深浅浅一地滟光流转,竟似有种妖冶噬人的美。
凝光逆了灯火站着,任她上下打理衣容,忽然轻轻侧首,问道:“他的伤怎样了?”
那女官也未抬头,低声道:“以少公子的修为,调养几日已无大碍了,娘娘放心便是。”
“缦姨,你实话告诉我,他究竟自何时又碰那九幽玄通的?”
那女官不是别人,正是奉命入宫的缦火。两年前凝光遭呈妃施毒暗害,险些母子性命难保,自那之后,缦火便进了尚膳司,不久之前,方又辗转升到了尚衣监女官之职。她与凤家渊源甚深,自小伴着凤释长大,虽名为主仆,同合欢、流箫等人又多有不同,听凝光相问,叹了口气道:“少公子的脾气娘娘不是不知,他自来心气极高,天下难事都不放在眼中。那九幽玄通传世数百年,并非没人练成这功法,不破玄通生死境,他怎会轻易罢休?此事只怕谁也阻不了他。”
“莫非这世上,当真无人降得住他?”凝光沉默瞬息,低眸轻轻一笑,复又问道,“我让田戎送出宫的东西,你可安置好了?”
缦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愫,“已然安置妥当了。”一边说着,一边屈身下拜,道:“此次还要多谢娘娘成全,日后娘娘若有需要,缦火纵舍却此身也必倾力相助!”
凝光回眸,轻轻掠了一眼,“缦姨,我们不过各从本心罢了,人都是自己成全自己,谁也成全不了别人。你可还记得我说过,若是你心里当真喜欢一个人,便得让他看见你,听见你,记得你。那么一旦他眼里心里有了你,此世今生人间黄泉,便再也忘不掉,离不开了。”
缦火神色微动,似有一抹柔软浮现,隐约又含担忧,“只是,此事关系非常,少公子那里怕是最终瞒不过去,下一步娘娘要如何是好?
凝光仰望灯火,目中微微有些迷离,幽光浮动,敛了灯色艳影,一瞬照人,“他知与不知,又有何关系?瞒得过便瞒,瞒不过随他处置。如今我奈何不了他,可他不也一样奈何不了我,如此便好。”
缦火心头一跳,在灯火下抬头,却见她转身向外走去,重衣流潋曳地生姿,绯色婉转,略略扬声,“这些配饰挑得不错,甚合本宫心意,自今日起,便由你贴身伺候吧。来人,去凝云殿。”
万花千影深,婆娑满玉树。
入夜后的凝云殿雾霭如岚,点点裹了残香浮漫阶前,微雪偶至,廊下烟香,更添殿台幽幻,夜色殊绝。
一双衔鹤宫灯照见玉阶融雪,一人疾行的身影踏雪无痕,一路匆匆而至。三日快马入伊歌,梅稷衣上颇见风尘,一直入了凝云殿,微锁的双眉才略微舒展了几分。
殿中空寂,唯有缦纱千丈,重重游荡,一缕琴音若隐若现,在这柔幔之间回转穿梭。隔了外殿明灯、无尽重纱,寝殿深处一人背对灯火盘膝而坐,似正试一首新曲,身后长发随意轻散,明黄衣袍半披肩头,夜色无尽,平添几分风流姿态。
梅稷眼见那背影,心头蓦然一酸,脚步停于帘外。听得那弦声起落,似是临行前怀帝曾谱了一半的曲子,见他正调弦试谱,纵然千里迢迢赶回,却也不敢随意惊扰。
殿中琴音却随他的脚步声骤然消失。那人似乎微微侧目,继而将袖一挥,不远处伺候着的两名内监低头退下。梅稷掠起衣襟,隔帘跪下,“老奴参见陛下!”
帘后之人静坐不语,形影绰绰,看不甚分明。梅稷私自违旨回京,乃是不轻的罪名,先行叩头请罪道:“老奴未得陛下准许,擅离惊云神殿,实为迫不得已,只因有要事必得面禀,望陛下恕罪。”
窗下忽而风起,帘后唯一燃着的一盏金灯倏然而灭,余下一片幽暗。琴前之人指下微动,一声清音随手传出。梅稷熟知怀帝性情,无需他再问,低声禀道:“老奴所言之事涉及皇后娘娘,还请陛下务必谨慎。日前老奴派回天都的影奴遭人暗算,身受重伤,老奴仔细察看其伤势,发现乃是十八金针所致。江湖上高手虽多,但能以金针伤人至此的,恐怕唯有司州重山寺的医僧九幻。为此老奴派人去司州详查,直到前日方自一名送柴老者口中无意得知,三年前曾见一美貌女子小住重山寺,听其形容,极似当今皇后。那重山寺乃是凤氏家祠,九幻其人来历蹊跷,似与凤家颇有渊源。不知陛下是否记得,皇后曾舍万金于重山寺施济百姓。那九幻如今正在天都,落脚于西山寺中,而皇后日前多次入寺进香……”
话至此处,也再无需多说。长幔起伏,浮花入面,梅稷抬头,耳边忽闻低低一声叹息,帘后之人终于转过身来。那声轻叹恍若惊雷,猛地在他耳边炸开,广纱后一双幽幽美目妖艳含煞,隔了烟云重重,直射心头。
梅稷心叫不妙,未及身动,两重飞纱破空而出,已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帘后那人倏忽拂袖,纱影连绵掠过重花,向他周身卷去。
梅稷低喝一声,双掌全力击出。这一击发于生死存亡之际,劲气刚猛无俦,四面柔纱为掌力所击,如被狂风,纷纷向着半空飞去。冷雪万千,漫空浮旋。梅稷一击之后,身子疾速后退,想要冲出殿外。那帘后复又传来一声低低轻笑,一道流光倏然而出,追向他后退的身影,其后绯衣凌空飘飞,长袖曼曼,随手送至。
迫到眼前的是串冰莲佛珠,梅稷低声冷哼,撮掌为刀,单手劈下。
一缕绯光,在浮雪之间飘然一晃,那莲珠宝光开绽,忽地向他腕上落去。妙指飞,莲华开,十八颗玉珠突然化作玲珑锁链,夭矫穿行,流转生辉。锁链一端绕上梅稷手臂,一端隐于红袖底处倏忽轻翻。一双美若玉琢的手,十指落处,莲华收拢,梅稷未曾料到她兵器变幻如此诡异,一个不甚被缠住双臂,再要挣脱,已然太迟。
锁链越收越紧,缭绕游转,最终将他困在原地。寒光花影里柔衣曼曼,幽然飘落树下,四面轻纱漫落,衬了那红颜如妖,眉目如丝。
“梅公公,久不相见,凝光失礼了。”女子轻启丹唇,柔柔媚语,梅稷既惊且怒,“你……你竟敢假扮陛下的模样诓骗于我!”
凝光娇娆一笑,道:“公公言重了,皇上方才与我打赌输了,说是亲自去鹤宫替我折一枝白梅,临去时限我在他回来前填好这首搁了数月的曲子。这外袍是他替我披的,曲子是他让我谱的,谁料竟惹得公公误会。”
梅稷心中暗恨,不该一时疏忽,如今落入皇后手中,只怕此生再也见不得怀帝。凝光见他怒视自己,目光似刀,恨不得将人凌迟,幽幽叹了口气,“公公方才所言倒真出乎我意料,可见影奴对他确是一份忠心,凡事都留意上了。公公所料不差,三年前的确是九幻送我入宫,我与重山寺渊源深厚,只是凤家,公公毕竟不知底细罢了。”
梅稷沉声道:“自你入宫以来,皇上待你不薄,你竟心存不轨暗中算计于他。早知如此,我绝不会留你在皇上身边。你莫以为今夜对付了我,影奴便会放过你,只要事涉皇上安危,他们所有人都会拼上性命与你周旋!”
凝光美眸微垂,注视其人,心中似在思量什么,继而抿唇浅笑,“如此甚好,有件事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公公回来了,那一切便都好办了。不过可惜,你们人人忠心护主,却偏偏无人知他懂他。你们主子是个琉璃心肠剔透人,若他不肯,我又与谁去翻覆这朝纲呢?”
梅稷道:“你与凤家究竟是何关系?由着皇上的性情,天@朝江山危矣,你到底要做什么?”
凝光笑道:“公公终究还是知他三分,只不过,天下大乱有什么不好,他心里做腻了这个皇上,又有什么不是?”
梅稷冷哼道:“皇上身系天命,天下大乱,这世上任何人都逃得,唯有他却要将家国性命都送上,莫非你竟不知吗?我又岂能眼看着皇上任性而为,身陷危局而不顾?”
凝光微微转眸,唇角漫不经心向上一弯,淡淡道:“生来如此,人必如此?我却有些不信,公公著相了呢。不过方才你说得没错,他自来待我不薄,世上知音唯此一人,天下可倾,知音不可再得,我于他,终不相负,公公可曾明了?”
梅稷蹙眉,素日里只见她千娇百媚,恣意放纵,如今着实摸不透她心中主意,却见她抬手轻挥,殿后暗影里一名女官上前,躬身道:“娘娘。”
“寻个妥当的处所,好好安置梅公公,莫要惊动皇上。过两日得空了,我再去与公公好好说话。”凝光淡声吩咐,缦火垂首领命,抬手封了梅稷穴道,悄然将其带走。凝光收了串珠,指尖划过冰莲点点,复又一笑,曼妙身影没入殿中,重纱空落,恢复长夜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