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苑白梅与天光一色,霰雪纷扰无垠。吹笛之人不知身在何处,只将一曲清音作了幽怀浅思,飘飘乎沐雪,萧萧乎随风。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乎兮。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世浑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从祁临窗聆听,而后随曲低吟,眼中神色渐远,便不复先时凌厉,“世浑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梅稷,你可听到了?这是一曲《怀沙》。”
梅稷躬身道:“贵妃娘娘的曲子是天乐,老奴哪里懂得这些。”
从祁道:“你是不懂,但她懂。你说的没错,她是朕心头之人,他们便是想挖了朕的心,所以才要她的命。”
梅稷道:“贵妃娘娘有主子护着,往后又有太子殿下,也不怕什么的。”
苑中笛声渐逝,归于一片沉寂。从祁遥望连绵不绝的大雪,身影修削逆了光阴,一片清冷颜色,“你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行事利索些。”
梅稷低头应了声是,方要转身退出,忽听从祁又道:“钦天监的旧档,你给朕找出来。”
梅稷愣了愣,道:“主子说的,可是昔年帝师莫不平主理钦天监时留下的那纸谶书?”
“赤水出,琉璃光,漫漫九州千日雪,两分三十载,白衣荡青天……”
圣武朝时便被称为奇门星相第一人的莫不平,钦天监尘封的旧档之中,有他亲笔封存的一纸谶书,两行朱砂词,写下无人堪破的预言。
暮色笼上宫苑,梅稷望向外面绵密如织的雪光,心中渐生不祥之感——自去年秋日楚堰江千里染赤,这一冬大雪断断续续,连绵数月,可就始终没有停过啊!
“掌灯带路,朕去看看太妃。”从祁亦是看着满苑雪景若有所思,末了吩咐一声,转身往外走去。
两列茜纱宫灯点缀雪中,仙华宫与北苑福明宫相距甚远,御驾到时,已是夜色阑珊,风停雪静。
福明宫中迎驾的宫人跪在道旁,但待从祁下轿,一名年老宫女却抬头道:“太妃今日身子不适,请陛下御驾回宫吧。”
从祁脚步顿了一顿,于阶前回头淡声道:“都下去。”说罢风氅微微一扬,便径自往殿内去了。
不同于其他宫室奢华之色,福明宫静室银幔低垂,别无点缀,只有丝缕沉香于幽寂的夜色中若隐若现。一个素衣老妇独坐灯下,手握佛珠,闭目入定。
当从祁的脚步声轻轻停在身畔,宜太妃手中佛珠亦停止了转动,低声叹道:“皇上来了。”
从祁在她对面坐下,抬手抚弄佛案上紫铜香炉,似是心中有事迟疑未决,过了会儿,道:“听说太妃身子不适,朕特来问安。”
宜太妃苍老却不失柔雅的声音徐徐响起,“垂垂老朽,将死之身,何劳皇上圣驾垂询。”
“太妃。”从祁低声道,“朕知道你不愿见朕,是怪朕前些日子未给苏家留余地。但你可知道,这一切皆是苏相亲口对朕的请求。”
“什么?”宜太妃身子一颤,案前灯火蓦然跳动,遗下明暗不清的光影。
宜太妃原本乃是怀帝之母苏贵妃陪嫁的侍女,昔年偶为肃帝所幸,生下公主从禋,封为淑仪。因苏贵妃早亡,怀帝年少时大半时间都在宜太妃宫中长大,是以即位后对其尊重有加,晋为太妃,供奉如母。在这福明宫中,天o朝第一狷狂任性的帝王神色宁静,似乎与往时判若两人。
从祁这时放开了手底香炉,于那暗影之中轻轻抬眸,“朕也不知苏相为何如此,但苏氏一族千余万家产,却当真解了国库燃眉之急。”
宜太妃双目有疾,几乎不能视物,闻言后一双失神的眼睛怔怔望着模糊的灯火,过了许久,方喃喃道:“尘归尘,土归土,如是因,如是果,他举族偿尽此债,却也不负苏氏一门数百年清誉了……”
从祁修眉微蹙,“太妃说什么?”
宜太妃摩挲着伸出手,摇了摇头,“没什么。皇上怎么瘦了?可是尚膳司的那些奴才们偷懒了?”
从祁微微一笑,便任她握着自己的手。福明宫里里外外阒然寂静,只有他的声音在黑夜里轻轻响起,雪中落花一般,柔和却又带了清冷的意味,“朕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跟太妃商量。”
宜太妃道:“九州万方,天大的事皇上都做得了主,我一个半瞎的老太婆,又知道什么。”
从祁笑道:“此事关系从禋终身,朕虽可以替她做主,却也得先同太妃商量。”停顿一下,再道,“前些日子西海于阗国世子来朝,上书求请和亲,朕应允了他们。如今宗亲之中,只有从禋已过及笄之年,下嫁于阗国世子似乎最为合适。”
宜太妃握着他的手一紧,“于阗……皇上要将从禋嫁去西海?”
从祁道:“于阗国自来与我朝缔结姻好,自当年朵霞女王之子迎娶圣帝朝娴和公主,凡我天o朝公主入嫁于阗,无不倍受尊重,几与一国之主无异。朕亦亲自见过于阗国世子,相貌才学皆是上品。从禋此去虽是远了些,但荣华尊贵,却可保她今后一世平安。”
宜太妃侧头道:“天都这么多英雄才俊,从禋留在这里,莫非嫁不得好人家?皇上贵为天子,莫非不能保她一世尊贵平安?”
从祁目光一窒,跟着柔声道:“太妃,朕必不会委屈从禋,此事朕明日便让他们拟旨了。”
宜太妃听着他虽然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不由松开了他的手,默然静坐半晌,“听说皇上昨日已将从祤打发到江左去了。”
从祁笑了笑,道:“他来向太妃辞行了吗?朕晋了他的爵位,令他去统管七州,为的是要他多加历练,日后遇事方知稳重。”
宜太妃闭上眼睛,手中佛珠再次轻轻转动,叹道:“从祤这孩子,自小便比不上你心思细密,你能容得下他这么多年,始终待他如亲生兄弟一般,我也当真没有想到。不管怎样,你母亲当年也是被他母亲生生逼死的,唉……十几年了,再过几天,便又是她的忌日了。”
佛台前一盏灯火燃尽,晃了几晃,无声寂灭。从祁所在的一方黑暗,光影于白衣之前悄然止步,他下意识地以手抚过自己掌心的一道伤痕。十余年前金銮殿上一柄利刃,刺进了苏贵妃心窝,亦在天o朝年幼的皇子掌中留下了永久的印记。
肃帝十一年,大正宫中滴骨验亲,横生变故,苏妃殒命,肖妃抵罪,边关朝局,波诡云谲。昔时血溅深宫、惊心动魄的一夜,至今不时萦回于心。至高无上的王权,抹不净手中浓重的鲜血,每当步上那张龙椅,便似只身重回那吊诡深夜,满殿华灯游离如洇,委身于血泊的温柔女子,有着凄艳与惨烈之美。
从祁倏然合目,一阵剧烈的刺痛蔓延掌心。
“从祁。”宜太妃忽然低唤他的名字。从祁神色一震,似是自那血色的梦魇中惊醒过来,身边仅余的一星灯火自他眸心轻轻跳动。他定了定神,勉强一笑,“彼时从祤年幼,他亦因此丧母,他母亲的罪本也与他无关,朕又何必为难于他。”
宜太妃叹道:“你啊,自小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如今多少城府手段,其实心却总是软的,谁你都容得,就是容不得自己。”
从祁道:“自我具足,一切皆备,宿业缘法皆由己心。若一身修行,不见自性,却与他人何干?”
宜太妃手辗佛珠,低声道:“修无上菩提,不容自己,又如何容得他人?”
从祁似是一怔,宜太妃合上双目,道:“去吧,天下家国,多少事都等着你呢,这一大摊子,够难了。听说你着人寻先帝手录的《楞严经》,从禋给你送过去了。和亲的事,开了春再许她走吧,天暖和些,到了那里也少受罪。”
从祁沉默片刻,起身道:“我倒没见着她,想是两人走岔了。太妃放心吧,朕这做皇兄的,必是为她着想。”将出静室,他忽又停步回头,“太妃,除了经书,当年那密匣中的东西,您可还收着?”
宜太妃手指停顿,于孤灯之下抬头,一抹忧色笼上眉心。

  第七章

  福明宫前灯火点点,一众内侍远远立于雪中掌灯伺候。夜色极深,宫门前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灯光照在上面,晕得白地里一片暗红。
梅稷笼着手站在阶前,袖中装的是钦天监刚刚送来的旧档。他是肃帝元年入宫的老人,贴身跟了肃帝多年,复又伺候太子登基,入承大统,转眼已是二十多年。想当初进宫第一件差事,便是专门负责收取钦天监上呈御览的奏报,事后再送归存档,但从来没有一份案卷,像如今手中这份一样,叫人心神不宁。
封存这案卷的帝师莫不平,乃是历穆帝、天帝、昊帝、圣帝四代君王,辅佐了圣武、太和两朝盛世的一代奇人。据史书载,在他主理钦天监的那段时间,几代君王事必垂询,朝野密事洞察于胸,其人推生死、断天命,凡言无虚。便在昊帝朝时,他曾应召于帝后,以星相卦术推算天o朝王气,留下这两行谶书一封密卷。昊帝与天后看过谶书之后,曾亲手封存了一方密匣传于后世,相传其中之物足以定江山、安天下,可保夜氏皇族百世无虞。
梅稷是见过这谶书、知道这密匣的人,也是跟了怀帝多年的人。勘不破的是谶言,猜不透的是帝心。登基不久便罢朝不理的年轻君王,一身才情沉迷音律书画,两耳不闻家国事,却暗中效仿前朝旧制,将宫里影奴秘密恢复。朝堂之上,文臣武将报来的事情他不问,不报的事情他却清楚明白,手底杀孽,令得江山色变,荒唐风流,亦是旷绝一时。
“沧浪水,万重山,长夜尽处凤双飞,旧时红鸾曲,再奏惊云巅……”梅稷心中将谶书后半句词反复琢磨,已经发白的长眉不禁拧成了一团。依着怀帝的性子,怕不比他想得更深更远?只是心底下太过分明的人,又如何做得这九五至尊?正寻思间,听闻宫门响动,熟悉的白衣飘然而出。
梅稷收了心神,方要迎去,雪地里匆匆赶来两个内侍,到了近前暗影下低声道:“梅公公。”梅稷知道这是有事,便停了脚步。其中一个内侍俯身在他耳边禀报了几句。梅稷神色略变,“什么叫不见了踪影?她孤身一个女子,还能逃了不成?承平宫的侍卫都干什么去了?”
两名内侍低头站在雪里,不敢作答。
前面从祁也不知是否听到了说话,眸光轻轻一抬,正在替他整理风氅扣带的内侍心头微凛,向后退开两步,却见他随手一扬,踏上御辇,“传朕旨意,今晚给朕把宫中所有灯烛都点燃了!”
“是!”梅稷眉头紧蹙,转身向内侍们喝道,“还不快去!”
夜幕后的帝宫九门封闭,于大雪掩映之下,一片深沉寂静。但待皇命传下,随着自东苑向四面八方蜿蜒而去的光亮,千重宫阙顿时变得灯火通明,直将雪夜映作白昼。
一队队禁卫迅速调防,并一众朱衣女官开始对各宫各殿进行查问,道是仙华宫走失了一只贵妃娘娘心爱的猫儿。如此情形,莫说没人出得了这九重禁宫,便是一只飞虫也无从藏身。从禋怀抱经书匆匆越过御湖往福明宫而去,站在桥上回头,眼见远处灯火如龙,人影往来,一张俏脸不禁有些发白。
此时,北苑和皇城玉华门间的宫道上,一辆白铜饰朱帷马车在两队人马的护卫下向着宫门方向驶来。玉华门前禁卫刚刚换防完毕,见得来人,执戈喝道:“何人大胆,速速停车!”
马车在宫道间停住,当前的护卫高声答道:“奉命护送南康王出宫。”
那领队的禁卫此时亦看清了马车上的蛟龙银饰,转身对巡视至此,正要离开的梅稷道:“梅公公,南康王的车驾,查不查?”
梅稷略一沉吟,亲自带了人上前,“不知是王爷的车驾,奴才们无礼了。宫门入夜便已落钥,王爷何故此时方才出宫?”
车中传来从祤的声音,“不知者不罪。本王去福明宫看望太妃,多待了一会儿,不想便这个时辰了,你打个招呼,让他们开宫门放行吧。”
梅稷抬头道:“王爷从太妃那儿来?老奴刚刚伺候皇上从福明宫出来,倒没见着王爷。”
“皇兄也去福明宫了?”车中从祤显然有些意外,一愣之后跟着道,“哦,本王辞过太妃后,便陪从禋在御苑说了会儿话,倒不知道皇兄来了。”
梅稷抬眼看了看那被重帷遮挡的马车,道:“宫里的规矩王爷是知道的,入夜后任何人出宫,都必须有内侍省与御林军共同签发的令牌,倘若奉旨,则需见旨意行事,否则禁卫们恐怕不好办事。”
从祤声音略带了不满,“莫非这点小事还要去惊扰皇兄不成?本王平日里这时出宫也是有的,便是在宫中留一宿也没什么,但明天一早还要奉旨出京,若误了行程,你们谁担当得起?”
梅稷道:“今晚宫中有些事务,老奴也是奉旨闭了九门,王爷既奉皇命在身,老奴担着点干系,跟御林军那边商量一下,自然可以放行,但眼下任何人出入都得经禁卫搜查,还请王爷恕罪。”
车门前垂帘猛地一掀,从祤蹙眉喝道:“放肆!难道本王的车驾你们也要搜查?”
梅稷不愠不火地陪笑道:“禁卫们身上担着宫里的安危,也是没法子的事。不然便只好委屈王爷在宫中耽搁一晚,事出有因,王爷明日晚些动身,想必皇上也不会怪罪。”
从祤拂衣下车,“梅稷,你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介宦官,圣意朝政岂是你可以随口断定的?本王今晚必得出宫,让他们速速开门!”
梅稷低了头,面上仍是恭谦的神态,“王爷息怒,是老奴僭越了,不过……”正思量措辞应付,听得禁卫军中一声令下,众侍卫齐刷刷向前行礼下去。
不远处遥遥亮起两盏灯火,片刻之后,又是两盏。待到八对十六名白衣侍女过后,便是两列青衣内侍,再往后一顶饰金鸾流苏宝顶仙游辇,在禁军的护卫之下自雪夜深处徐徐前行。快到近处,轿旁一名白衣侍女挑灯而至,对梅稷道:“是梅公公吗?贵妃娘娘问话,何事在此吵闹?”
梅稷此时也早已看清是贵妃的凤辇,赶上前站在灯下低声回了几句话。
“我道是什么事,也值得你这内廷大总管在这儿为难。”说话间环佩轻响,凝光举步而下。梅稷低头上前搀扶,从祤眼见他引着一身紫罗貂裘、华艳万方的凝光往马车走来,脸上不禁微微色变。
凝光人还未至,娇妩动人的声音已然传入耳中,“南康王要出宫,你们也敢拦,看我告诉皇上,仔细你们的皮。”
领队的禁卫跪了道:“娘娘恕罪,因是要查仙华宫的失物,出宫的车马都要仔细检查。”
身后一十六盏翠纱宫灯屏立于雪中,衬得前方人儿娉婷如仙,亦将这方宫道照得纤毫毕现。凝光申斥了禁卫,方才含笑转向从祤,“王爷莫跟他们一般计较,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他们职责所在,虽鲁莽了些,这份忠心还是有的。既是寻我宫里的东西,不如便让我看一眼,如此大家都不为难。”
从祤站在马车前,冷冷睨视于她,“若本王不答应呢?”
凝光含笑道:“那王爷的车驾自然便除了皇上,谁也查不得、看不得。咱们便只好等在这儿,劳烦梅公公去奏报皇上,若说我有请圣驾,皇上一定会亲自前来。”
似水的笑语,如画的人,却不知为何,一字一句自那丹唇轻吐,便令人有些窒息的感觉。从祤不由目露怒意,瞪视她片刻,忽然狠狠一拂袖,“好,你要查,本王让你查便是!”
凝光目光自他袖畔一掠而过,轻轻挥手道:“你们退开些。”
“娘娘留心。”梅稷低头和禁卫后退了几步,时刻注意着马车的动静。
凝光袅然移步,走向车畔,待到从祤身边时,忽觉一股锋冷的寒意隔着貂裘直上心头。她略一回眸,从祤眼中似有阴沉的杀机稍纵即逝,于那模糊的宫灯影下,映作她眼梢如丝的笑。
金丝车帘挑起,车内无灯,一重流苏软帐仍旧挡在眼前。凝光长袖轻轻一舒,指尖触及那静垂的丝帐。
从祤近前一步。
凝光的手,忽然停在了丝帐之侧。极轻的一声响动,似是薄冰乍破,又似金玉相击。无人见得的灯影深处,她的衣袖仿佛被夜风吹起,自从祤身旁一掠而过,遗下环佩轻声隐隐。
“我便说嘛,南康王的车驾有什么好查的,难道他还稀罕我宫中一只猫儿不成?”微雪随风扑面而至,吹动点点灯火明灭,光晕无声落了满地。凝光袅娜回身,手指一松,整个车帘飘然落定。
从祤面露惊疑,片刻后硬声道:“既然贵妃娘娘已经亲自查看过了,现在本王可以出宫了吗?”
凝光转身,与他擦肩而过时微微驻足,以柔媚入骨的声音轻声说道:“听说王爷的母妃当年是被皇上逼死在先帝面前的,此事当真?”
从祤浑身猛地一震,凝光含笑看他一眼,徐步而去。
梅稷等人迎上前来,听她曼声吩咐,“着禁卫们开门放行。那猫儿调皮,它既不愿跟我,我便不要了,你们也不用再找了。”
紧闭的宫门因贵妃一句话徐徐洞开,露出夜色下漫长的甬道。
南康王的车驾出了宫,片刻不停,一路往楚堰江码头赶去。待到江边,从祤跃下车来,抬手掀起车帘,“皇嫂,快随我走,咱们今晚连夜出京!”
漆黑的江岸,冰雪盈光。马车中丝绦晃动,一个身披黑色斗篷中的女子拂开垂帘,赫然便是今夜宫中出动了八百禁卫军四处搜寻的废后苏寐衣。从祤伸手扶了她,在几名心腹侍卫的护送下登上停泊于江边的船只。直到江船起航,顺流而下,他才长长舒了口气,“好险,竟然瞒过了那个女人,可见是天意。刚才她若当真发现了皇嫂,我便只好胁迫她一起走,不过却要多出许多麻烦。”
“她知道我在车里。”坐在船舱一侧的苏寐衣忽然轻声开口。从祤吃了一惊,“什么?她……”
“她看到我了,我也看到了她。”苏寐衣盯着幽暗的灯火,目光有些异样,“她是故意放我们出宫的。”
从祤蓦地想起宫门之前,凝光看似不经意拂袖而过,腕上的金钏竟然无巧不巧地封住了自己藏于袖中的短刃。船身猛然一晃,灯火倏暗。从祤背心寒意陡生,立刻推开舱门上到甲板查看。江面上暗夜沉沉,飞雪点点,并无任何船舰追来。侍卫们见他神色有异,于是近前询问,从祤吩咐他们全速前行,以防为追兵所获,复又下到船舱。
凝光居然私放苏寐衣出宫,此事太过意外,又似隐着极大的阴谋,令得从祤烦躁不安。他勉强在舱中坐了片刻,突然道:“不好,我得马上回宫。那妖妃素日以柔弱示人,方才竟能以腕饰挡下我袖中兵刃,她的来历绝不简单。如今她伺候圣驾之侧,皇兄岂不是很危险?”
他立刻起身向外走去,苏寐衣在他手指触到舱门时忽然叫道:“从祤。”
从祤停在门前,听到她沉郁的声音自灯火深处响起,“你现在回去,我们便都难逃一死。你莫非看不出吗?哪怕贵妃娘娘是妖孽下凡,皇上他也根本不在乎。”
从祤闻言怔住,看着光下女子纤柔的身影,目中神情略有变化。苏寐衣抬眸道:“朝局如此,现在皇族唯一的希望便是王爷了,所以王爷绝不能以身犯险,速速离京才是上策。”
从祤道:“我……皇嫂……皇嫂腹中孩儿才是皇族大宗,日后必能……”
苏寐衣蓦然失笑,打断他,“往后你无需再称我皇嫂,自我入宫那日起,他便没有将我当成他的皇后。什么身怀龙种,皆是肖文骋等人欺君之奏,为的是不让那妖妃的儿子成为皇储罢了。”
她这一席话出,令得闻者震惊莫名,然而那经夜色描绘,落下忧伤剪影的眉目却更激起人心头百般怜惜。
“思美人兮,愿寄言于浮云。申旦以舒中情兮,因归鸟而致辞。因芙蓉以为媒兮,惮蹇裳而濡足。佩缤纷以缭转兮,独茕茕而南行。”苏寐衣遥望着舱外茫茫的黑暗,低声道,“我与他大婚之夜,他在含光宫的梨花之下,亲手弹了这首琴曲给我听。第二日、第三日……一连五日他都来含光宫,亦都会在入夜之后弹奏这首曲子。我问他这是什么曲子,他道,绝世有佳人,朕奏古曲而思之。可是第五天后,他不知为何,便再也不来了。日后我若见他,皆是在宫中游宴或是朝堂大典上,他身边总有一个美貌的女子,他看向她时,目光比梨花下的月色还要多情。”江潮隐隐,送来女子淡凉的语声,于此幽寂长夜,诉说着九重宫阙不为人知的,帝后的爱情,“后来我才知道,一个人心中若爱着一个人,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会为之让步,但若他不爱一个人,又会是怎样的冷酷绝情。他对那女人千依百顺,可那日我苦苦求他,我愿意把我的命都给他,他亦不肯放过我的家人。从祤,从那一刻起我心中便恨了他,你难道不恨吗?”
她转过身来,目光比那月色更冷,比江水更寒。从祤猛地想起凝光临走的话语——听说王爷的母妃当年是被皇上逼死在先帝面前的。
“听说王爷的母妃当年是被皇上逼死在先帝面前的。”
苏寐衣手执烛火,走向神色渐变的年轻男子,“数年前有一次家宴,父亲酒后失言,曾经当着我们说过一句话。他说当年若不是他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当今圣上便应该是随郡王。事后我再问起此事,便被父亲狠狠呵斥,当日伺候家宴的几个奴婢,我从此也没再见着。从祤,我苏家乃是他之母族,如今更是亲上加亲,他为何不念分毫情义,定要置我父亲于死地?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杀人灭口!”
随着她一句句问话,从祤目光渐渐锐利,他拔出袖中短刃,挥手将之刺向几案。利刃入木三分,映着火光寒锋毕现,“定是他害死了我的母妃,我要替母妃复仇!”
“我们不能去司州,天o朝诸州皆受皇族统治,无论是他还是那妖妃,都能轻而易举将我们置于死地。”苏寐衣站在他身边冷冷说道。
从祤回身,“皇……你说我们去哪里?”
苏寐衣举起手中的烛火,照亮了船中的地图,“北境,巽国。”

  第八章

  永不停止的雪,永不停止的梦。梦里不断晃动的灯火,无数宫人追逐着飞奔的马车,向着黑洞般的宫门逃去。四面利箭呼啸而至,车中溅出猩红的血迹,洇开在茫茫白雪之中……
从禋猛地惊醒,坐起身来大口喘息,梦中可怕的情景仿佛仍旧在眼前晃动,惊得人满身都是冷汗。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远处禁卫军搜查诸宫的声音似乎早已不再,也不知是寻到了要找的人,还是暂时整队休息。
想起这一夜宫中变故,从禋再难入睡。她自幼随宜太妃持斋礼佛,足不出户,昨日私自出宫报信,令得从祤救走苏寐衣,心中一直忐忑,辗转半夜,眼见天将破晓,遂悄悄起身来到偏殿的佛堂。
殿外雪深,黑沉沉不见光亮。从禋点燃银灯,待要于堂前念诵佛经,以期心安,忽闻身后几声轻微的响动。她回头去看,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蹲在殿门外面。
从禋认得这是仙华宫那只西海进贡来的紫瞳雪猫,伸手将它抱了起来。外面除了飘摇的风雪,唯有几盏宫灯隐在雪中透出朦胧的光亮,显得四下里更加黑暗。从禋不曾注意近旁有什么动静,伸手抚着怀中猫儿,想这整整一夜,禁卫们借此因由搜遍了皇城,无论如何,还是将它送回仙华宫去妥当。
此时的仙华宫,千百盏莲华金灯彻夜燃亮。一对对朱衣宫人守在重帘楹柱之下听候差遣,如果穿过金玉镶就的槅门进到殿内,还能看到御医们忙碌的身影。经年不散的药息仿佛是永夜梦回,在深远空旷的大殿中徘徊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