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毓甫入宫门,遥遥便见玉阶前跪着个人。殿前冷雾如缕,那女子一身紫绶朝服,凤衣宝冠,孤零零跪在冰冷的天阶尽头,显得如此单薄无助。大殿内传出歌舞丝竹之声,旁边近百名宫女侍卫远远站着,全都低头垂目噤若寒蝉,唯有一个容貌文弱、身披貂裘的少女站在那女子身边,正低声劝道:“皇嫂,你就算一直跪在仙华宫也无济于事啊,你已经跪了一天一夜,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呢?不管有什么事,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皇后苏寐衣抬起头来,凤冠丽影下容颜憔悴,映着清冷的晨曦却有种端庄肃丽之美,“我不回去,我的父亲身为辅国重臣,却无缘无故被押入大牢,我要求见皇上,请他赦免父亲。”
那少女道:“可你都跪了这么久,皇兄不会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出宫去了?侍卫们说他根本就不在仙华宫啊。”
苏寐衣道:“他一定在,只要他不见我,我便绝不离开。”
此时殿中诸乐忽收,唯余一缕笛音灵动起伏,隔空而至,好似雨荡千山,云行空谷,令人为之心动神驰。那少女闻声秀眉一蹙,咬唇思量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道:“好,如果皇兄在的话,那……那我进去找他,不信他们还能将我怎样。”
“从禋!”苏寐衣拦住她道,“没有用的,如今能不能见到皇上,只有一个人说了算。”说着她微微抬头。
凤毓此时正至殿前,沿着苏寐衣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云锁玉台,依稀有个白色身影正倚栏而立。台上烟幔轻舞,云光撩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没人能看清那女子的神容形貌,但只是那凭栏轻立的风姿,便似夺尽了眼前华宫丽色。所有人都知道,除了皇上最为宠爱的贵妃凝光,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般惊尘绝世的魅色,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一人一言覆一族,就连当朝皇后都不放在眼中。
凝光便是这样静静站着,不知为何,凤毓感觉她的目光穿过了烟云薄雾,透过了浮光掠影正看向此间,不是看向跪在地上的皇后,而是看向他。这念头甫生,玉台上凝光忽然转身,沿着穿云入湖的飞桥向着宫门走来。
这时从禋与苏皇后也看到了凤毓,神色皆是一喜。
“凤相!”苏寐衣心知此时若还有一人可能劝得了怀帝,那就是与自己父亲同为宰辅相臣的中书令凤毓,方要开口相求,忽闻身前宫门响动,两扇赤金铜门应声大开。
一阵风起,大殿四周悬着的朱纱霍然飞舞,万千纱影恍若云音缭绕,又似漫天红雪飘旋,一个白衣女子自幽暗的大殿中徐徐走出。
如瀑的乌发,如雪的衣。那一瞬间世间似乎只余了这两种颜色,如此简单纯粹,却又绚丽放肆,惊心动魄。虽已仅隔数步之遥,但在重重纱影深处,仍旧没人看得清那女子的眉目,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的玉足。
剔透如血的蔻丹,幽若暗夜的香。当她跨过殿门时所有人才发现,原来整个仙华宫的地面竟用琉璃紫金雕作了无数盛放的妙莲。那女子便踏着这妖娆金莲步步而来,踏过飞舞的朱纱走到苏寐衣的面前。
重衣飘落,轻轻掩住了那只如玉无瑕的美足。因不常到仙华宫,从禋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楚地见到凝光,愣在阶前抬手压着胸口,似是被她魅肆的气势所慑,竟然一时说不出话。苏寐衣沿那一袭含香凝雪的白衣抬头,耳边忽然传来低柔笑语,“皇后娘娘,大清早的,您这是做什么呢?”
凝光的声音似乎有种独特的魅,一字一句都似缠绵入骨,撩人心亦动人情,但在下一刻,却又像隔着镜花水月、沧海桑田,不过薄情空幻。苏寐衣轻轻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镇定,“我知道皇上在这儿,我要见他。”
四周宫女侍卫不知何时都已跪在了地上。凝光倏然一笑,眸光似是自凤毓面前一掠而过,“皇上是在我这儿没错,不过皇后娘娘确定现在便要见他吗?”
苏寐衣与她对视片刻,“我要见皇上。”
凝光美目一弯,笑道:“那好,娘娘里面请吧。”
众人皆未曾想她如此轻易便放苏寐衣进殿,不由都是愣住。苏寐衣扶着从禋的手摇摇晃晃地起身,无人见得的龙柱之后,有个华衣少年忍不住上前一步,却又猛地停住,望着她纤弱的身影面露痛苦之色。
苏寐衣闭目歇息了片刻,放开从禋,举步往宫中走去。
凝光侧首相看,眼中光影交替,像是些许轻薄冷诮,隐约又似怜悯。凤毓心中忽觉不安,果然便听殿内“哐啷”一声巨响,接着传来怀帝震怒的声音,“都给朕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滚!”
殿中蓦然骚动,一群乐工神色仓皇地向外退来,每人手中都捧着不同的乐器,跟着便是数十名白衣歌女,自上而下跪了一地。
“朕最恨你们这些人,你们统统该死!朕必得杀了你们才能清静!”
一阵阵金碎玉裂的响声中夹杂着女子惊恐的尖叫,片刻后皇后竟被两名内侍生生架出了殿外,一路挣扎着叫道:“陛下,我父亲冤枉!他罪不至死,罪不至死!求你开恩啊!”
殿门轰然关闭,苏寐衣摔倒在地,额角流血。那龙柱后的少年再也忍耐不住,疾步赶上前来,叫道:“皇嫂,你没事吧?”
“从祤哥哥!”从禋忙乱中喊了他一声,两人先后扶住苏寐衣。这时候殿门忽又大开,内侍省监梅稷带着数名内侍出来,手捧黄卷,捏着嗓子道:“有圣旨!皇后苏寐衣接旨!”
“文渊殿大学士、大司马上公兼尚书令苏贺夙以薄名,并参辅国,阶缘际会,遂恰恩荣。然不思效诚,张皇威福,负恩弃德,毁信废忠,今狂言逆上,其心可诛,朕必正行典,以儆效尤……”
苏寐衣原本便已疲累至极,随着这句句诛心之语,脸色更是变得惨白如死,当最后一句“着明日午时三刻腰斩”自梅稷口中吐出,她猛地瞪大双眼,脸上透出不能置信的神色。
黄帛赤书,飘落身前。梅稷带着内侍转身而去,苏寐衣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叫,向着关拢的殿门扑去。
“皇嫂!”
从祤一个箭步拦在门前,苏寐衣被从禋及时抱住,跌倒在玉阶之畔。那梅稷进门前停了一停,回头道:“皇后娘娘,您可真是天大的胆子,敢在这时候惊扰陛下,陛下这套《六合韶舞》作了三天,便差这最后一节,这下子咱们所有人可都跟着您遭殃了。您今日若是不来,苏相或者还有一条生路,如今还是快些准备后事吧。”
苏寐衣手握圣旨,泪水夺眶而下,蓦然间她转头看向凝光。从禋被她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皇嫂……你……你干什么?”
凝光曼妙的身影在朱纱之间隐现,脸上仍是那种若即若离的神色。谁也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表情,一阵风过,吹动琉璃台上残雪飞舞。苏寐衣跪在这一天冷雪之中,仰首落泪,“我苏氏一族数百年护卫天o朝,为国为民,何罪之有?我父亲一生恭谨效诚,尽忠直言,何罪之有?夜从祁,你这个昏君!天若有眼,必亡夜氏皇族!我等着看这一天,这一天不会太久……”
她额角的鲜血滴滴落下,雪光似刃,残红满地。听着这凄厉的话语,周围所有人都骇得脸色发白,只见她抬手猛地一裂,那圣旨竟被她生生撕作两半。
苏寐衣将碎帛掷于雪中,蓦然一笑,慢慢站起来向前走去。旁边侍女纷纷后退,无人胆敢上前搀扶。从禋急得眼中含泪,看着从祤哭道:“从祤哥哥,怎么办……”
夜从祤狠狠瞪了凝光一眼,拉起从禋追着苏寐衣去了。凝光淡淡旁观,忽然感到一道冷厉的目光落在身上,她转过头,正对上凤毓深沉的双眼,却懒懒一笑,“凤相不必这样看我,我的确是故意让她进去的,从祁的脾气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
凤毓站在雪中,袖手不语。从苏皇后入殿,怀帝降旨杀人,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发怒,亦没有出言阻拦,此时也只是静静站着,看着眼前妖冶绝色的女子。
深不见底的目光,深不见底的人,凝光忽然便想起一人。月中白衣,云里空幻,那人也曾站在雪色深处这样看她,白玉雕琢容颜,微雪染就目光,不沾这凡尘俗世一丝烟火,却偏偏隔着这浮世繁华,握着她的命,攥着她的心。
凝光眼中恍然掠过迷离的轻光。此时凤毓终于开口,只是一句话,“贵妃娘娘,你该相信凤家若当真动手,你绝无胜算。”
凝光倏然一惊,片刻后,丹唇轻挑,“那我便和凤相作个赌约,三个月内你若动不了我,今日的苏家便是明日的凤家。”一言落地,转身而去,只余一个张扬的背影消失在漫天冷雪之中。

  第三章

  凝光锐利的言行令凤毓略觉意外,一个无依无靠、无家无族的女子,纵然生就绝世之色,夺尽三千宠爱,却如何敢对天o朝第一士族直言宣战?这女子身上似有一股天生的锋芒,藏在那媚容艳骨之下的,分明便是一场乱世祸国的光景。凤毓眼中光色愈深,对凝光的身世越发感觉蹊跷。但两年前他便早已派人查过,得到的回报无不是自幼生长在下九坊的歌楼孤女,找不到一个亲人,甚至一个朋友。
了无牵挂,才是最可怕的对手,只因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令她畏惧、顾忌、犹豫、退让,没有任何人会是她的羁绊。
带着压力与探询的目光随着袅娜的步履渐行渐远。凝光知道凤毓在看着她,司州凤家,一举一动震慑朝野的名门望族,十七岁登堂拜相的凤氏长子,天o朝十几年风雨战乱,若不是有他,早已改天换日江山易主,只要没有了他……
凝光赤足走过大殿暗影,微光中晶莹闪烁,一地碎玉裂帛。她雪色的轻衣拂过一张断琴,俯身自地上拾起一个镶金木槌。那金色之上沾着一抹幽幽的血迹,凝光突然想起苏寐衣额角的伤口。那么深的一个伤口,一定会留下疤痕的吧,苏家荣耀的象征,天o朝尊贵的皇后娘娘,今天跪在自己脚下,尝尽了家破人亡的滋味。
那种冰冷绝望的滋味,至今思之心犹生悸,仿佛利刃仍旧插在伤口之中,微微一动便是鲜血横流。凝光抬手拂过领口,丝罗下伤处早已成痕,细细的一缕血色,融着一人手指的温度。当年那一刀之下,如果没有遇见那个人,怕不早已轮回了几生几世,再也不会看见伤口,也不会有这样彻骨的恨意。
“你若是恨,我便让你亲手毁了苏家。”
耳边恍然又是那人的声息,浓浓的雾,浓浓的血,遍地杀戮间白色的衣容,宿命之中生死的光刃……凝光脚下轻轻一缩,避开地上碎片,但却仍有一点朱红自脚趾凝结,传来细微如刺的痛楚。
她盯着那抹血色微微挑唇,神情间现出一缕轻厌的笑意。伤口这种东西,果然唯有切身体会,才有可能感同身受。
“娘娘小心……”梅稷带着几个内侍待要上前清理,凝光长袖一挥,淡淡说了句“出去”。所有人立刻弯腰退出了大殿,只余她独自往殿中而去。
迎面殿柱之间,数排龙纹编钟肃然竖立,一个身着白色长衣的男子在黑暗中负手踱步,面色焦躁。四周乐谱歌卷散了一地,层层纱影凌乱,映出他俊秀的眉目,却隐约透着几分戾气。
“朕若不杀你们,你们便一天不让朕清静。梅稷你给朕传旨去,明天朕要亲自监斩!你们不是事事都要来问朕吗?朕不过作一套曲子,你们一个个没完没了,这天下莫非是朕一个人的?朕要你们干什么!”他说着猛地转身,一支玉笛随手飞出,砸在金鼓之上断成两截,发出骇人的声响。
凝光似是见惯了这般场景,眉目间也无惊慌也无怕,足踏轻纱袅袅而行,伸手拂过一个个赤金编钟。忽然,她扬袖一击,一声悠扬动听的乐音应手而出,仿若玉阶惊泉,清彻悦耳。
怀帝从祁脚步一停,回头望来。
凝光也不看他,幽迷的微光之下,她一身白衣随身飘飞,赤足而舞,每一次转身,手中的金槌都准确地击上歌钟。伴着她柔艳的身影,殿中清声游荡,妙音飘扬,如飞云落瀑,如幽谷流花,如珠玉涌泉,如长风荡空……阖殿飞纱纵横飘逸,似是被这绝世的舞姿惊动,钟声舞乐抑扬起伏,极尽千端变化。从祁满眼惊艳,表情似乎亦随着这乐音忽忧忽乐,忽喜忽悲,突然他放声大笑,抬手击节而歌。
凝光手底的编钟发出一声烁金震玉的乐音,和着从祁的歌声转为泱泱云气,雍容华音。一曲韶音汇聚六合气象,似是八音迭奏,百韵齐生,令人难以想象这仅仅是一种乐器,一人之歌。当从祁歌声再转狂放,凝光踏歌作舞,越舞越急,最后曲终乐收,她将长袖一送,重重雪衣漫空而下,云霞四散,她人便在这轻烟魅影中一个旋身,落入了从祁怀中。
从祁伸手将她接住,两人一并倒入满地烟纱深处。
漫天丝光徐徐覆落,从祁拥着怀中女子,闭目念道:“卿云烂兮,糾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就是这种感觉,朕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两人唇息相对,凝光雪面含媚,吐气若兰,“不就是一首曲子吗,也值得发那么大脾气,这会儿消气了吗?”
从祁手臂收紧,笑道:“凝光是朕的知音,只有你最懂得朕的心思。”
凝光低声轻笑,“凝光是那些大臣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为了你一句清静,外面那些人可个个恨透了我。”
“那正好。”一室幽暗的光线中,从祁的表情沉在幔影深处,看不清阴晴喜怒,“他们一样也恨朕,他们巴不得朕日日按着他们的规矩活,一丝一毫都不能错,朕偏不让他们如愿。这满朝天下没一个干净的人,朕杀他们哪一个都不冤枉。”
外面雪光透过雕窗,斑驳支离,一点点落在凝光低垂的羽睫之上,仿佛满地琉璃碎玉的微芒。是啊,没一个干净的人,就连数百年清誉满天下的苏家也一样,一夜之间,满门老幼十七口,没有任何理由,不见半分怜悯。
凝光长睫微垂,轻轻阖上了眼睛。九重深幔垂落,幽光满室,仿佛滤过了光阴中所有的颜色,只余了纯粹的黑,轻寂的白。黑的是她如瀑的发,白的是那似雪的衣,如此分明的两种颜色,没有丝毫的杂质,干干净净铺满了这方寸世界,但只要一动,便会荡然无存,化作一片模糊的光景。
“天亮了呢。”她在从祁耳边低声道。
“天亮了……朕讨厌天亮,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却满是肮脏污浊,倒还不如黑暗长夜,就像死亡一般安静。”随着窗外天光转明,从祁的声音却变得低哑厌倦,他伸手压住额角,俊美的双眼重新被遮在了阴影之中。凝光伸手拂过他的脸庞,柔声道:“累了,就这么睡一会儿吧。”
从祁朦朦胧胧应了一声,半晌不再言语。当凝光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忽又开口问道,“凝光,你想要什么呢?这天下人间,只要你想要的,朕都可以给你。”
要什么呢?
幽纱下凝光丹红的唇角徐徐泛开清冷的艳色,声音仿佛隔着永夜传来,“我想要,那套紫鸾朝服,和那九翟金凤冠。”
天o朝昭成三年秋,楚堰江变赤如血,日有蚀,大司马上公苏贺腰斩于市。十一月己卯,皇后苏寐衣因擅毁御旨获罪,废为庶人,迁居承平宫。冬十二月,怀帝召众臣太极殿朝议,拟册新后,将立皇长子惠素为储。
皇长子惠素,昭成二年春三月,贵妃凝光所出。其时白日星现长空,没于岐山,皇子降,太极殿陷地三寸,云练绕空。怀帝大赦天下,赐名惠素,为筑宝合殿,召九州高僧祈福四十九日,以佑安康。
初冬一场大雪,将帝宫仙苑染遍琉璃琼光。宝合殿中暖帘错落,重花锦绣,四下寒意虽重,身处此间却唯见融融暖雾,飞雪成烟,遥对着银装素裹的太液池,好似天上人间,一番世外光景。
千宫万殿雪景逶迤,贵妃娘娘的金轿出了仙华宫,一路上御廷内官以及嫔妃女吏但凡相遇,无不跪避雪中。轿中女子玉面狐裘,淡映雪光,眉目干净得如同冰水琉璃,却在极致的清冷中,透出迫人的雍容与艳媚。
“贵妃娘娘万安!”
内殿之前雪毯铺路,随着八名锦衣侍女问安的声音,凝光入殿去了狐裘,穿过宝光流转的回廊向暖阁走去。
暖阁前一溜挂着数十个金丝鸟笼,翠羽黄莺清声婉转,热闹得好似阳春三月。但随着凝光渐行渐深的脚步,一切喧嚣之声慢慢消褪,逐渐化作丝缕苦涩的药息。
“贵妃娘娘。”
贴身照顾小皇子的奶娘端着一盏残药,敛襟行礼之后悄然退出。凝光独自驻足帘侧,注视着金榻上粉妆玉琢的小小婴儿。那孩子看去极为乖巧,不哭不闹安静地躺在那儿,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凝光迟疑近前,伸手摇晃小小的襁褓,那孩子却一动不动,没有丝毫情绪的反应,就像玉石雕成,锦绣罗绮里一件天生的死物。
凝光心中存着的希望瞬间碎成齑粉。整座大殿垂幔重重,金丝银纱随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轻轻拂动,仿若烟云游走,她便这样站着,身影透过错落的微光,一片模糊不清。身体中似乎又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那日跪在太极殿前,她曾祈求上苍放这孩子一条生路,如今天遂人愿,便是这般结果,天o朝未来的太子殿下如今是个傻子……
“娘娘。”
身后突然响起一人的声音,一个黑衣人出现在帷幔之后。凝光眸光一低,侧首看去。那人抬头望来,额角处有道猩红的疤痕一闪而过。
“田戎,你来了。”凝光回身时脸上情绪尽敛,唯余清幽眉目,透骨艳色。那黑衣人在她转身时目光骤然一亮,盯了她半晌,道:“娘娘,少公子回京了。我是来跟娘娘说一声,有件事得快些办了,否则你我都不好交待。”
他说话时带着一种冰冷的意味,叫人一听便知是历尽杀伐的狠辣人物。金帷后凝光的身子隐约一僵,低声道:“他终不肯放过这个孩子。”
“公子曾经亲手占测,这孩子命带绝煞,乃是来替娘娘挡那一场灾劫的,他原本便不该出世。公子的意思娘娘应该很清楚,这是公子亲制的秘药,娘娘收好了。”田戎说着取出一粒药丸,掌心里不过豌豆大小的一点金色,灯下却淬着杀人的光。
凝光只是看着,迟迟不接。田戎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小皇子这般活着,将来只怕更加受罪,娘娘纵是不忍,却又护得了他多久?如此反倒有益无害。”
深影里血色蔻丹咔嚓一声,生生折入掌心。片刻后,凝光抬眸,朱唇微抿只似笑意淡薄,“田戎,有件事你可不可以帮我?”
她的笑容清软而妩媚,唇光如染,带着淡淡的哀,幽幽的怨。田戎神情似乎变得不那么冰冷,近前半步,“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
凝光眼中又现出那种莫名的神情,玉手轻拂帷幔,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句话。田戎听了眼底一震,那丝震惊却又在下一刻倏然化为锐利的锋芒。在他抬头的一刻,凝光指尖微松,绝世颜色复又隐入了光影深处。千重帷幔如烟染,她的声音亦像幻境幽云,在满殿灯火中低低盈绕,“我不能违抗他的命令,你也不能,但凤毓压制了你那么多年,举世之中,唯一能够阻拦少公子的也是他。这件事,你知我知,一样有益无害。”
话中柔香幽如缕,一丝丝勾起人心头的欲望,情o欲物欲名欲利欲,每一样都值得人铤而走险。田戎盯着轻纱影里半边艳容,嘴边徐徐露出笑容。
“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事便交我安排吧。”

  第四章

  雪落千宫,白茫茫一片。
凝光走出宝合殿时,天际阴沉如晦,漫天风雪天罗地网一般笼罩大殿,只要身在此间,无论怎样都避不开、逃不过。凝光倚在廊前听着鸟鸣声声,出神地望着金玉雕栏上精致的樊笼,片刻后,她伸手将一个笼门打开。
纤纤玉手,蔻丹跳动,一只又一只,不一会儿满殿鸟儿破笼而出,纷纷展翅高飞,冲向苍茫的雪空。
凝光放走了所有鸟儿,自己看得开心,于是弃了珠履踩了冰雪,迎着碎玉般的雪粉拂袖轻舞。天地之间,独她一人,飞鸟盘旋,万千雪光映那一身紫衣重纱,仿若玉枝琼花漫空盛放。仰头看向天空,一片纯粹的白,雪花落在脸上有着淡淡的凉意,她只觉得痛快,尽情一舞也是淋漓尽致。却在这时,雪中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音。那样清亮干净的声音,却又似乎透着一股狂放之气,与凝光肆意的舞姿不谋而合。
九天风雪溅红尘,一舞动人间,一曲惊神魂。
廊前雪落如帘,从祁一身白衣随风飘舞,手中玉笛在唇,含笑看着赤足起舞的女子。他很少在白天的时候离开寝宫,此刻轻裘散发,伫立雪中,看去一派狷狂洒脱,与素日里喜怒无常的模样极是不同。
微雪飘落,融作满地浮光,在他轻舞的白衣和她缠绵的发丝间轻轻流淌。凝光隔雪相望,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突然,她快步上前,来到他身边,“从祁,我们逃走好吗?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
从祁眸中光色一窒。玉笛声息,他伸出手,低头在她眼上轻轻一吻,微微笑道:“凝光,我们哪里也去不了。”冰凉的柔唇如同雪落,瞬间浇灭了她热切的目光。凝光被他拥在怀中,他的声音透过胸膛再次传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却无处可去,若不和他们一起毁灭,我们便永远困在这里,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归于无。凝光透过他身侧倏忽的雪光,仿佛看到了这一场王朝落幕的残景,毁了他们,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一切……若非如此,她又为何会在这里?
这时候从祁放开她,独自向雪中走去。
风雪如舞,他一尘不染的白衣在天地间肆意飞扬,长发逐风,如墨的颜色。贵为九州之主的天之骄子,站在茫茫大雪中,举目凝视着天地尽头遥不可及的光芒。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多年之后的史书之中,亦没有人会记下这一刻绝美的画面,天o朝怀帝的一生,似乎是一个令人难解的谜。
楚堰江上踏月登舟,拊掌笑谈的翩翩公子;金龙宝座上杖毙重臣,肆意乖戾的无常君王;夜半深宫抚笛成曲,落花满身的孤单帝子;九重帐中辗转反侧,拥美入怀的多情男儿……
“凝光,朕说过只要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来人!”
随着他扬声传唤,环佩声响,自游廊尽头逶迤而至。十余名朱衣侍女出现在廊前,人人手托金盘,以优美的姿态依次跪地。内侍省监梅稷带着八名锦衣内侍冒雪立在旁边,脸上挂着经年不改的微笑,“娘娘,尚衣监已将册后大典时的鸾服凤冠准备停当,恭请娘娘过目。”说着略一挥手,两名内侍上前将那九重紫锦织金鸾缀云朝服小心翼翼地展开。
殿前顿时一片华光明丽,映了凝光玉容雪肤,夺人的颜色。凝光漫然移步,但见凤冠宝饰、九树花钗、翡翠珠履、玉绶霞帔灿烂陈列,梅稷随着她的目光,在旁殷勤介绍,“娘娘明鉴,这套鸾服乃是尚衣监三百名精巧绣工,以昆仑冰岭的九色天丝日夜赶制而成,宫中百年存丝仅得此一件成衣,可谓绝世无双。襟前的羊脂合欢佩乃是西海古物,冠上宝珠十八颗,取自东海仙岛,皆是紫芒莹光,一般大小,分毫不差。这一双并头缠枝鸾凤钗以千淬之金,五色美玉镶琢而成,单是一寸凤羽便耗银千两。金穿玉妙莲化生耳坠配璎珞牡丹环,翡翠缠金飞天镯、累丝绣羽鸣春簪、金海水如意纹宝钿,还有这九丈铺霞百鸟朝凤飞仙云帔,娘娘且看这帔坠上的千丝对蝶穿花纹……”
凝光面带轻笑,可有可无地听着梅稷如数家珍,却冷不防撞入一人怀抱。“喜欢吗?”从祁不知何时来到近前,抬手将她拥在怀中,“朕的皇后,必得如此雍容华丽,方不负这皇族天威。凝光,你可愿做朕的皇后?”他低声相询,额头抵上她的眉心,修长的眸中有种幽冽的色泽微微浮动,咫尺间凝视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