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禋随着长幔落地,猛地以手掩唇,睁大眼睛看着那夺目的容颜。
“太妃。”苏寐衣忍不住,轻声提醒。
宜太妃垂了眸,缓缓拨动手中念珠,“你本便不该成为天@ @朝的皇后,先前苏相错了,我不能一错再错,那终是会害了你。”
苏寐衣目中波光一动,问道:“太妃何出此言?”
宜太妃闭目道:“回去吧,无论谁来求我,此事我都不会答应。”
苏寐衣凝视对面,稍顷深深吸了口气,沉了声音,“太妃如此决定,莫非是因从祁?能否让寐衣明白,为何我身为苏氏嫡女,不该,又不能成为天@ @朝的皇后?”
宜太妃摇头道:“从祁也好,你也罢,错了终究是错了。苏相先前的决定舍却满门生死荣华,他想让所有人都回到自己应有的位置,这原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必再问了。”
苏寐衣沉默片刻,却道:“但是现在,我却必要成为从祤的皇后。太妃久居深宫,经历三朝,也算看尽了风云浮沉,在这个地方,若一个女人没有权位和恩宠,会骨血皮肉一滴不剩被吞个干干净净。血合了泪,爱成了恨,求什么人都没有用,连死,也得先剜了一颗心喂了别人才行。”置于衣襟上的双手,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徐徐握紧,“那时候我本是要死的,若真死了,倒也从此作罢,谁欠谁的一笔勾销。但从祤带了我走,出了这大正宫,我与他这一条路,是踏着待在深宫里永远都看不见的尸山白骨回来的。这皇位本该属于从祤,我也要拿回我应有的东西,这有什么不对吗?”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应有的也都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纵是真的,亦是假的。”宜太妃低头合什,轻声缓言。
苏寐衣道:“太妃参透佛法,看得破万般俗事,寐衣修为尚浅,这人世红尘怕还是得亲身走一遭,才能真正明了。”
宜太妃面露悲色,“不是你的东西定要握在手中,终伤福德,何必?”
苏寐衣道:“太妃的话寐衣不懂,还请赐告分明,若如太妃所言,我当真不配这皇后之位,寐衣绝不强求。”
宜太妃道:“定要得个究竟才罢休吗?”
苏寐衣抬头,素来温婉的眼眸却透着冷冷的光色,“若不心服口服,哪怕再兴杀伐,我也会将这条路走到尽头。”
宜太妃手中的念珠蓦然停住,稍后,抬头转向殿外雨声,再开口,声音徐徐,仿佛透过寂寂夜雨,自遥远的地方传来,“百余年前,我朝昊帝与天后凤氏开盛世中兴之局,一统宇内,兴平四海,曾命帝师莫不平占卜王气,推断王朝运数。莫不平手书谶言,参透天机,预知了巽国将立,两朝三十年并分天下之局。昊帝与天后深知天命起伏,人莫可逆,为保夜氏皇族血脉延绵,曾封存宝匣传于后世,这件东西直到现在,从未有人动用过。”
苏寐衣闻言心头一跳,不想竟这般容易便得知了想要寻找的事物,问道:“那宝匣收在太妃处?”
宜太妃道:“他们能走的都走了,留我这瞎老太婆在这里,却是要将该做的事分说明白,日后泉下相见,也不亏欠什么。不错,那宝匣中存了皇族最大的秘密,由先皇传下,一直放在这佛堂之中。但这么多年却无人知晓,那里面还存着一件紧要的东西。”
少翼一掌击出,面前长纱水波般散开,伴着凝光曼妙的身姿飘落。她媚然一笑,手底化解了他的招式,“翼将军敢在此与我动手,却不敢对心上人当面说上一句,现在便跟我走吗?”
少翼脸上颜色数变,“是你!”
凝光抬手掠过他剑锋,“你知道我是谁,便该认得此物吧。”
纤修的指尖,一点珠光隐现。少翼目光一动,片刻后徐徐撤回长剑,竟单膝着地,对她低头行礼,“如见公子,无令不从。”
从禋上前两步,忽又止住,微微咬唇看着少翼,面上尽是关切。
凝光转眸,从禋盯着她的脸,眼中满是不能置信,“你,你究竟是何人?”
凝光妙腕一转,收了兵刃慵然移步。少翼闪身近前,即刻将从禋护在身后,“你若敢动她分毫,便是公子在此,我也必以死相拼!”
凝光打量二人,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将她如何?要知道,她可是我天@ @朝长公主,不久之后,亦将是于阗国的王后,当今世上又有谁敢动她分毫?”
少翼面色微微变化,回头看向从禋。从禋与他目光相触,望见他眉目神情,多少隐忍不舍,一时竟难以移开,稍顷长睫一动,便有泪水无声悄落。少翼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却是无言出口。
凝光见状叹了口气,“你既有情,他亦痴心,何苦如此纠缠折磨?待到来日岁月回转,纵然平西海、覆两国,她或为人妻人母,便再也不是你身后落泪的这个人了,而你恐怕也不再是今日的你,可以不顾一切,站在她面前,只为问她一个答案,一句誓言。”
少翼双手紧握成拳,忽然回身抓了从禋的手,哑声道:“从禋,跟我走!我知道你心里不想嫁给那于阗王子,我若让你去了,你一定不会真心欢喜,我也会日日后悔没有对你说出这句话!”
从禋痴痴望着他,道:“没错,我永远不会真心欢喜,因为让我欢喜的那个人不是我的夫君。但是,夜从禋是天@ @朝的长公主,此身乃家国所赐,必为家国尽其所用,夜氏子孙皆承其命,至死不得负社稷天下,此乃祖训。少翼你也一样,不可能背叛巽国,不是吗?”
少翼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稍后却绝然道:“我带你走,我们不管什么社稷天下,你若肯跟我浪迹天涯,无论去哪里我都陪你!”
从禋轻轻摇了摇头,“若是先前从祁哥哥在,你这样说,我便拼了性命去求他,或许他还会怜我们这份痴心。但现在,我若跟你走了,天@ @朝、巽国、于阗他们都不会放过我们,为了我,你会变成三国的重犯,我不要你冒这样的险,我要你好好活着,若有地狱,便让我一个人承受。”说着她闭上眼睛,低声念了一句佛号,“南无不动如来,是我自己心里不够清净,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痛苦,更会连累他人。你些快走吧,从此忘了我,一切平平安安。”
而后无论少翼再说什么,从禋只是低声诵念经文,再也不肯回他一句。少翼双手捏得指节作响,凭空一掌挥出,满心郁愤无处发泄,见惯杀伐的铁血将军此时面对低眉垂目的柔弱少女,竟如困兽一般无计可施。凝光转眸轻轻一笑,忽然问他道:“若从禋跟了你走,你可能保证护她周全无恙?”
少翼沉声道:“若回到巽国,我自有法子应付一切!哪怕拼上性命,也绝不会委屈了她。”
凝光点头道:“那便好。”话音落,纤手挥。从禋轻呼一声,身子便软软向下倒去。
殿外雨声渐密,深深浅浅将这一方宫阙隔绝,更显得阒静幽冷。
苏寐衣端坐于宜太妃对面,似是置身冷宫之中的雨夜,独自一人的黑暗,看不见分毫的光,就连宜太妃的面容也似隔着彼岸的幻影,苦境里步步挣扎,谁也渡不了自己,这般滋味,经过了便不会忘记。
此时宜太妃取出密匣,打了开来。
宝匣幽幽,中陈一物,莹光微凉,仿佛落雨溅了寒玉,带着些许清冷的意味。
苏寐衣凝眸相看,心下略觉诧异,不由抬手碰向自己的耳垂。
那匣中所置,是一粒精巧的翡玉耳珠,晶莹一点色如血,像是刺破了女子轻薄的肌肤,伤口处一滴诱人的血珠。
苏寐衣依稀认得,这耳珠曾是自己幼时随身之物,却在七岁那年被父亲取走,再也不曾见过。亦是那一年,母亲意外亡故,父亲似乎性情大变,忽然变得无比冷漠,几乎一年也不跟她说上几句话。那时只道是丧妻之痛,相见伤神,这耳珠原也说是母亲所赠,想来父亲是睹物思人,不忍再见。
“你可还认得此物?”
宜太妃将手中密匣放下,淡淡相问。
苏寐衣这时睹物思人,却不禁软了声息,低声道:“这东西是我母亲的遗物,怎么会在太妃这里?”
宜太妃道:“因为这耳珠真正的主人是先贵妃娘娘,这是她留给自己女儿的信物。”
苏寐衣心下一惊,抬眸道:“太妃说什么?”
少翼一惊之下伸手接住从禋,“你做什么!”
凝光睨他一眼,道:“傻子,还不快带了人走?从西苑出宫,那里的防卫松懈,凭你的武功,该不会被人发现。”
少翼不由愣愕,“你让我带走从禋,明日天@ @朝要如何向于阗的使者交待?”
凝光道:“天@ @朝若因此与于阗失和,难道不正是巽国所乐见的吗?”
“不错,这的确对我巽国十分有利。”少翼低头看了怀中一眼,“但从禋定然不愿见到此事发生,我若强行将她带回巽国,造成这样的局面,她会恨我怨我,一样不会开心。”
“没想到,你竟待她如此痴心,事事都肯为她打算。”凝光轻声笑叹,俯身在少翼耳边低低说了一句。少翼闻言面露惊诧,不由深深盯了她一眼。
凝光自袖中取出一卷曲谱,交给少翼道:“若是他在此,定然也会成全你们,如今,我便替再他做一次主,将这承心之曲赠予你了。但你千万记得,日后若敢因巽国负了从禋半分,天涯海角,必有人取你性命方休。”
少翼冷哼一声,抱了从禋起身,走出数步突然回头道:“你冒这么大的险帮我们,莫非全无所求?”
阵阵轻纱弥漫,灯火下凝光的微笑仿佛化在了水光幻影深处,迷离的声音悠悠传来,“人间多少求不得,谁人真能成全别人。不过若有一人心中有你,而你心中亦是有她,各归本心,各得其所,能长相厮守,便是再好不过。”


第二十一章
宜太妃失神的双目望向深寂的宫殿,似乎那些前尘旧事正自那雨声深处徐徐浮现,一幕幕重回眼前。
“是明庆六年,那时先帝登基已久,中宫早逝,六宫之中最受宠爱的莫过于昆玉宫苏贵妃、显秋宫肖德妃两位娘娘,均*承*雨*露,同时怀上了龙胎。先帝十分欢喜,降下御旨,哪位娘娘当先诞下龙子,便立为储君,继承大统。那一年,宫中里里外外,都等着这件大事,甚至连北境巽国亦分外关注。只因这两位娘娘,一人之兄乃是苏氏族主、仕林领袖,多年来身居相位,手掌中枢;一人之父乃是上柱国大将军,父兄三人统领六军,势及内外,一举一动足以震动两国。这深宫朝堂,自来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多少人的生死往往就是眨眼间的念想,荣宠风光都在刀刃之上……”
夜雨混沌,弥漫不绝。宜太妃的声音便像是在极深极暗的水底回荡,却一字一句徐缓清晰。苏寐衣静静听着,那看不见的黑渊底处,原本隔了九重深宫,藏于血色暗影中的密事一丝一缕浮上水面,缠绕身畔,自己一颗心便无由地向下坠去,好似是要替换了它们,直落入那地狱永渊之一般。
“太妃。”苏寐衣不知为何,忽然出声打断宜太妃,袖底里十指紧扣,下面一句话却又顿住。
宜太妃停了话语,却不回头看她。“多少年了,这些事我从未对人说过,曾经知道的,也再没有一个还活在这世上,你当真还要听吗?”
苏寐衣微微抬头,盯着密匣里那粒血珠,黑暗中一点冷光,幽幽透入漆黑的眸心。她伸出手,将那耳珠取在指尖,沉默稍顷,忽而轻轻一笑,淡声道:“人间地狱,我已过了一遭,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叫人惧怕。眼下夜深雨急,一时也走不了,太妃便慢慢说于我听吧。”
宜太妃似是低声叹息,道:“这人间世事,你若当真经过了,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苏寐衣道:“寐衣年少,不及太妃经历的风浪多,但太妃可知,一个人若已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往后每走一步,便只有别人失去,这世间所有事情,她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宜太妃徐徐转身,眼前女子模糊的身影端坐在雨殿深处,竟像是多年之前深宫中曾见,那人冷丽绝决的模样。
“我记得贵妃娘娘曾说过,人有些时候,最怕的不是别人,反而是自己。”
苏寐衣目光微微一动,宜太妃却闭了眼睛,缓声道:“昔日贵妃娘娘是这六宫之中一等一的绝*色,我这一生见过的人,没谁能比得过她的容貌,亦没有人比得过她的心思。那时候,先帝处处都离不开贵妃娘娘,但那显秋宫的肖德妃亦是姝丽天成,心机奇巧,总要与娘娘一争高低。先帝生*性*风*流,后宫恩宠总是无常。贵妃娘娘和那肖德妃都明白一件事,两人腹中的孩儿不只牵系着自己一身荣宠,更能决定两族盛衰,甚至是我天*朝与巽国之国运。只因那时,朝中正因是否对巽国用兵大起争议,苏家与肖家,正是针锋相对,水火难容。”
苏寐衣思忖道:“先帝年间,我朝与巽国交战倒是胜多负少,父亲一向反对穷兵黩武,想必是那肖家贪恋功勋,欲大兴兵事,以求荣华,由此才生分歧。”
宜太妃却摇头道:“自古文主和、武主战,多是这个道理,但那时候,偏偏却是肖家一味求和,苏相竭力主战。先帝的性子易轻信人言,在此事上多有犹豫。苏相虽在朝中尽陈利害,亦得百官拥戴,但若不是贵妃娘娘时常在先帝身边借机规劝,先帝恐怕便要准那肖寅所奏,与巽国罢兵言和。”
苏寐衣道:“那便奇怪得紧,肖家兵权在握,连克敌军,何以怯战至此,要与敌国言和?”
宜太妃道:“初时贵妃娘娘也觉奇怪,却是数年之后方才知晓,这个中缘由竟然牵扯着巽国宫中的要事。那时巽国的国主乃是当今朱皇之兄、太后重潇君的养子辛予。依巽国立国之时的规矩,子为储君,必杀生母。这条祖制,本是为制衡东海重家而立。辛予的生母乃是国主的结发妻子,亦是重太后的胞姐,但她产下皇长子后便离奇过世。巽国宫中曾有传言,这位重皇后临去时化日为龙,托于国主,是以辛予以嫡长子之身被立为储君,不久后,身为昭仪的重潇君亦成了新的皇后。至此,辛氏制衡重家的这条规矩已然形同虚设,辛予既失生母,自幼便由中宫抚养,即位之初亦是这位重太后听政,临朝称制。
昔年辛氏拥兵自重,巽国立国,三十年来与我天*朝划江并治,东海重家曾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以重家虽为臣子,却与辛氏皇族分庭抗礼,到了这重太后当*政,俨然便是天有二日,国有二主。如此数载,辛予大婚亲政,亦遵循太后旨意,立了重家女子为后。大婚后重太后还政于君,但没过多久,辛予便刻意削夺重家的兵权,频频提拔外臣,欲要改弦更张,终是惹怒了重氏一门,登基不过五年,便被重氏挟军威被迫禅位,退居崇光宫。
那重太后隐忍善谋,召集众臣立了辛予的幼弟辛和为君,赐死其母,以辅佐新君之名再涉朝政。不过,辛予虽成为太上皇,甚至后来移居别宫,却也始终掌控着朝中部分势力,不但寻隙废掉了自己的皇后,更是借兴兵我朝之机调动兵马,暗中针对重家。重氏因而自危,两宫之争愈甚,便在新君登基的第二年,重太后秘密与十三旧部联手,策动宫变,囚禁辛予,数日之后,将其鸩杀于东海长瑄。”
殿外风雨忽起,击打宫门,仿若巨浪搏岸,重重不绝。苏寐衣一直屏息听着,此时方暗暗透了口气,道:“倘若如此,这正是我*朝出兵巽国的大好时机。重氏虽然夺*权,但帝位易主,国中必生动荡,一时难以兼顾内外。若肖氏父子引兵北上,那重太后与幼主未必便应付得来。”
宜太妃道:“昔日贵妃娘娘也是这么说,所以才力劝先帝,支持苏相。但那重太后操纵三朝,运筹宫府,亦是天下少有的多智之人,岂会料不到此处?是以遣人暗入褚山关,与肖氏父子达成密约,令我朝退兵罢战,如此,巽国便有了喘息之机。”
苏寐衣蹙眉道:“肖家以军功蒙受先帝重用,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送到眼前,怎会私自与敌国修好?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缘由?
宜太妃深深叹了口气,道:“以前我是不懂这些的,皆是贵妃娘娘说于我听而已。这世上很多人、很多事,常常都叫人觉得奇怪,但他们也都有必然如此的理由。那时候我们谁也不曾想到,肖家父子胆大包天,竟然私*通敌国,延误战机。可是,如今想来,他们又如何能做得了主?这所有一切,不过是重太后设好的一场局。”
苏寐衣道:“难道那重太后竟有如此本事,当真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宜太妃徐声道:“不错,其实这其中缘由,直到贵妃娘娘去前我们才知道,但却已经来不及了。当年两国玉门城一战,那重太后暗中授意重家大将诈败,肖家父子破褚山、夺玉门,捷报传回天都,先帝龙颜大悦,降旨褒赏,肖家用兵之神举国称颂,风头一时无两。殊不知便在捷报传回的当夜,重氏在玉门城中的伏兵突发奇袭,天军毫无防范,几乎全军覆灭,肖家两子一人重伤,一人被擒。那重太后亲临玉门城,深夜面见肖寅,将其被擒的长子送回,并在巽国已经掌控褚山关的情势下承诺退兵,将玉门、褚山两大要塞拱手相让,保全了肖寅这份天大的功绩,但唯有一个条件,五年之内,肖寅需得保证两国不起战事,否则,这兵败之罪、通敌之名,足以令肖家满门抄斩,九族获罪。”
“所以,那肖寅无论如何也要劝得先帝罢兵,此后有把柄在他人手中,只怕再与巽国对阵也无法施展全力。这重太后棋行险招,仅以区区代价,便废了我朝一员重将,换得巽国休养生息,真真是叫人佩服。”
听得苏寐衣如此评说,宜太妃摇了摇头,“岂止如此,她先将玉门城和褚山关让与敌国,还是要借肖家这把刀,送断驻守在此的两支巽国重兵。这两支重兵都是在朝中支持辛予的势力,如此一来她便轻而易举地控制了朝局,辛予失却羽翼,终是命丧长瑄。这重太后心机缜密,手段果决,做了上圣皇太后的这些年,以朱皇辛和之才智武功,亦对她言听计从,而我天*朝在她这般谋划之下,更是一番天翻地覆。”
苏寐衣道:“这重太后固然厉害,但贵妃娘娘当先诞下储君,圣宠不衰,更有父亲在外,朝局稳固,又岂会给她可趁之机?”
宜太妃垂了眸,一时并不言语,许久之后方徐声道:“当年在知微观中,漫天的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那孩子,是我亲手将她接到这世间来的。但对贵妃娘娘来说,这究竟是祸是福,那时的我无从知晓。只怕现在,若再能见到贵妃娘娘,问她一问,她亦无法说得明白。”
漫天的雨色,将长窗之外的深夜染做寂冷而模糊的灰白,在宜太妃苍老的眼中映出一片混沌,仿若大雪漫了长空,透过了多少年岁月仍旧望不见尽头……
明庆六年,那辆往京郊知微观匆匆驶去的马车中,苏贵妃的贴身侍女宜归正值花信之年,绿鬓低挽,眉目姣好,然而挑帘看向外面纷纷扬扬的白雪时,目光却显然隐着一丝着急和担忧。在她身侧,以美貌著称于两朝的苏贵妃阖目倚坐,白玉般的面容不同于寻常宫中女子的美艳柔弱,一丝冷冽的端庄,沉静不露声息,却看得出因身怀六甲一路颠簸而带着几分疲惫。
一缕冷雪扑面而来,宜归急忙放下垂帘,只盼着快些能到知微观,此番若不是有陆姑姑同行,心中当真是怕。幸而陆姑姑和自己一样,都是贵妃娘娘自入宫时便从苏府带来的老人,又是娘娘的乳母,处事稳重老到,最是忠心不二。如今知微观中,东华长公主临盆难产,苏贵妃不顾大雪亲自出宫,便是要陆姑姑前来接生,以保长公主母子性命。
宜归手中轻轻绞着衣前的穗子,一时想着长公主暗*结*珠*胎之事若被皇上知道,将是怎样的轩然大波,一时又想此事不仅犯了皇家忌讳,却还关系着当朝宰辅、贵妃娘娘的兄长,只觉坐立难安。东华长公主虽为当今皇上的胞妹,但生性清简,少时便替先皇后出家入道,在惊云神庙前曾亲口立下终身不嫁的重誓,一生侍奉三清。却谁知这尘世因缘,逃得过天家荣华逃不过宿命情债。这位长公主自幼精擅音律,乃是天都一等一的词曲大家,知微观中避世清修,却因一卷古曲阴错阳差,与天都最负盛名的风*流俊才、位极人臣的苏氏族主苏贺生出情缘。
一个是离世出尘的皇家长公主,一个是誉满京华的名门相臣,情之一物,一旦沾染心头,便是噬骨牵肠。这二人才情相当,知音知意,待发现对方身份时,早已是情愫暗生。相思无言,辗转情深,两人心中深恋彼此,却皆知绝无可能结成连理。不久后,东华长公主为了断自己这番心念,离京闭关,苏贺亦下定决心娶了恩师之女为妻,想要忘却此情。只是苏贺并不知道,此时的长公主已然有孕在身,她与苏贺有缘无分,却不忍腹中骨肉无辜受累,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此事瞒了下来,直到与之交情颇深的苏贵妃发现了不妥……
马车停在知微观前的时候,宜归打起车帘,一眼便见漫漫风雪之中,一人独立门前的身影。
薄衣迎风,雪满肩头,宜归自小在苏府长大,却从来没有见过那个风雅倜傥的人这般神情。他怔怔看着白雪深处紧闭的房门,竟连贵妃娘娘的喊声都闻若未闻。陆姑姑扶了贵妃娘娘匆匆入内,宜归奉命留了下来,替他撑了伞遮挡风雪。那一刻,逆着幽寂的雪光,她看清他眉宇间深藏的痛楚,那双素来清明的眼睛黯然无声,尽是悒郁与绝望。
她仍以公子相称,婉言请求他顾惜身体,暂且入内以避风雪。过了许久,他在伞下回头,像是对她,又似对着大雪自言自语,“宜归,若这世上没有苏家,我便用这条命,许她这一生也罢。”

“啪”地一声,一滴蜡油滴上烛台,似是冷雪坠阶,遗下凝固的痕迹。宜太妃微微瞬目,眼前模糊的人影一阵清晰,恍然便是昨日,那端丽华贵的女子熟悉的面容。
而此时的苏寐衣,却几乎连呼吸都屏住,许久才轻声道:“不想父亲……父亲与东华长公主,竟有这般牵连,贵妃娘娘既然带人到了知微观,那,长公主的孩子怎样了?”
宜太妃的目光终于透过她,落回那片遥远的虚无之中,“上苍护佑,陆姑姑赶到时长公主虽已筋疲力尽,熬到近晚时分,终还是顺利产*下了一子。这人啊,平日里越是看得淡然,越是隐忍从容,真正遇上什么事,竟越是绝决,长公主固然如此,苏相也是如此。我还记得,那时候他进了屋子,看着刚刚从阎罗手里挣扎回来的长公主,长公主也就那么看着他,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那目光却好像要将自己的命都给了对方,一并消失在这深山大雪中作罢。我总觉得,或许苏相那时便已下定了决心,要将一切禀明先帝,拼了苏家的百年盛名,换两人这一生相许。然而天意从不遂人愿,贵妃娘娘先前冒雪入山,满心焦虑,这时竟是不慎动了胎气,来不及返回宫中,孩子便也急着要出生了。”
苏寐衣心头微微一紧,却见宜太妃唇畔竟似有似无地带着缕笑痕。宜太妃注视着她,叹道:“当年我不过与你一般大的年纪,仓促间遇到这些,真真是手忙脚乱。幸而有陆姑姑在,贵妃娘娘倒是有惊无险,当时便在知微观中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当宜太妃说出“小公主”三个字时,苏寐衣“啊”地一声,将手抓住了衣襟,只觉得背后一阵凉意蔓延,像是被人陡然推到了那多少年前漫天满地的冷雪之中,孤零零置身荒野。她忍不住问道:“小公主?贵妃娘娘产下的,分明是位皇子,后来被先帝册立为太子,深得欢心。莫非,莫非……”
苏寐衣被自己心中的想法惊住,宜太妃此时却真真是笑了,那笑也无声,说不出的滋味,掺杂着风雪旧事,是多少无奈与感慨。
“你这么聪明,纵然我不说,也应该想得到。”
苏寐衣停了许久,方颤声道:“难道,贵妃娘娘在道观中产*下女儿,但之后带回宫的,却是东华长公主与父亲的儿子?”
宜太妃点头道:“不错,那个孩子,便是之后成了怀帝的从祁。”
黑暗中一阵风起,帷幔扫过灯烛,“哐当”一声落地。黑暗中那火苗一跳熄灭,苏寐衣瞳孔倏然放大,像是看着鬼魅一样盯住笼罩在雨声里的宜太妃,“那贵妃娘娘生下的小公主……”
“天家帝姬,又是贵妃娘娘的亲生骨肉,自然便设法抱回了苏家。”
苏寐衣手心一紧,指尖猛地一痛,却是被先前拿在手中的耳珠刺破了手指。一滴深艳的血珠,顿时自她指尖涌了出来,她却似浑然不觉,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宜太妃,“苏家……怎么可能,贵妃娘娘和长公主……苏氏向来门庭严谨,父亲他,他怎么会同意这等事情?”
宜太妃静静道:“那时候苏相的确并不赞成,但也再没有第二个法子,能保下这孩子,保下娘娘和长公主,更加保下苏家,甚至整个天*朝。这世上他所有珍惜的东西都危在旦夕,他只有毁掉自己,也亲手毁掉自己的坚持。而且,便因为是苏家,所以这件事情才安全,只是自那以后,苏家长公子已经在那场掩盖尘世的大雪中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天*朝的苏相,一个我从来再没见过笑容的人。”
然而为什么,在遥远的记忆深处,那个风流自得的青衣男子折梅浅笑、纵酒赋诗的身影却从未离开。那日在雪中踮起脚尖,替他撑起纸伞,宜归便觉得自己懂他的目光、他的心思。所以在多年之后,他用自己的方式还清尘债,终究将一切推归原位的时候,已然身为太妃的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佛前,替他诵了十日的经文。
一倾生死,得偿所愿,多少人一生都会犯错,但又有多少人,会用早已拥有的一切偿还所有,承担自己该当的责任?
苏寐衣紧紧握着手掌,一任血滴自指间渗出,一字字问道:“那么,那个女孩……太妃便是因此,执意反对我入宫为后?因为,我根本不是苏家的女儿,而是,而是……”
宜太妃未曾回答,只隐约轻叹一声。苏寐衣又道:“怀帝,他是否早便知道此事?”
宜太妃面含悲悯,轻声道:“他若知晓,又怎会下旨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你因此怪他怨他,恨不得毁了他的一切来报复,但其实,他早已亲手毁了自己的一切。从祁这孩子像极了他的亲生父母,他们这样的人,本不该活在这混沌尘世之中。”
苏寐衣沉默片刻,却摇头道:“不,我不相信。纵然如此,母亲她不会不知此事,她也不会不闻不问,更不会容忍父亲这般行事。这不可能!”
那一瞬间,宜太妃脸上又现出那样不明所以的笑,“苏夫人。”她垂眸,仅仅说了这三个字便停住,神情中有些莫名的复杂,似敬畏,又似厌恶。苏寐衣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继续说下去,极力压抑了情绪道:“太妃既然今日已将这一切道出,若还有什么隐情,还请一并相告。事到如今,寐衣务必要求个明白,还望太妃成全。 ”
宜太妃微微蹙眉,稍后道:“你可真想清楚了?有些事,未必明明白白才是好,你一心追求的真相,或许并非你能承受。”
苏寐衣道:“寐衣已然做出的决定,便绝不后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祸福凶吉,都由我命。”

第二十二章
一方佛堂,容了半生光阴,多少人,多少事,分明早已远离此间,却又历历在目,轮回一般不断浮现。
听着苏寐衣坚决的话语,宜太妃终是点了点头,道:“好,看来唯有弄清所有事情,你才会死心。来者去者,皆归本位,那今日,便当我替苏相全了那份心愿。”她口气变得极淡,仿佛先前些许的情绪已经随着手中的佛珠点点消泯,“方才我已说了,苏相娶妻之前,已然与东华长公主相遇,而当年他之所以娶了这位夫人,是因她的父亲,也就是苏相的恩师,当时的中书令何知白何大人触怒先帝,举家获罪。苏相那时正得先帝倚重,遂以婚约为名,保下了恩师唯一的女儿,先帝看在苏家的分上,最终也免了何知白死罪,只将他发配到南州作罢。所以苏夫人自入府的那一日便将苏相当作恩人看待,她这一生机关算尽,其实也是为了还这份恩情。”
“贵妃娘娘诞下皇子后不久,肖德妃也在显秋宫中产下一子,这便是后来的从祤。因着先前所言,先帝自然立了皇长子从祁为太子,甚至曾有意立贵妃娘娘为后。两位皇子先后出生,相差不过数日,那肖德妃虽心中不忿,却也无可奈何。肖家不敢肆意生事,因怕一旦针锋相对,苏相终究会查到边关的隐情。贵妃娘娘却是因着知微观中的秘密,不欲太过张扬,婉拒了先帝的封赏,处处息事宁人,那几年两宫之间表面上倒也算是和气。”
“不过回头想来,最终这番局面其实也是因巽国重太后辅佐幼帝,忙于稳固自己的地位,无暇再插手我朝之事。大家这般相安无事,两位皇子也逐渐长大成人。可是,待到朱皇辛和登基后的第八年,也就是明庆十四年,苏相忽然自边关得到些消息,派人一路查下去,竟对当年褚山关大捷起了疑心。”
苏寐衣听到此处心头一凛,不由便道:“莫非是那重太后翻弄手段,故意泄了肖家的隐秘出来?”
宜太妃抬头,淡淡一笑,道:“无怪苏相曾夸你聪慧,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然伺候了先帝,可也没想到这上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苏寐衣道,“再者,换作我是那重太后,既然手上握了敌国这么大秘密,自然要设法善加利用,只不过要找最合适的时机罢了。想来,她是因从祤未能成为太子,肖家已无更大的用处,所以要弃了这棋子,趁机搅乱我朝。”
宜太妃眉心似蹙非蹙,似是极力想要看清苏寐衣的样子,轻声叹道:“当真是像,可笑了,这般口气,这般神情,竟觉得越发像贵妃娘娘。”
苏寐衣冷冷道:“依着太妃所言,若是像,不也应当吗?”
身外冷雨成瀑,广殿如渊,心头一阵阵战栗随着真相的剖开渗入骨髓。自始至终,苏寐衣都紧紧攥着拳,想要抑制那种不知何处而来的颤抖。初时雨声阵阵浇心,肌肤被刺穿的痛感蔓延开来的时候,那些温热的血迹也沿着掌心纹路渐渐洇开,将要凝固的血腥合了微湿的雨意四下渗透,在那清丽眸心染就幽艳的冷。
宜太妃此时却恢复了神色,继续道:“你倒是说对了,那重太后野心非凡,她想要一统两朝,坏我国政,最先要除掉的便是苏相和肖寅,若能令他们两败俱伤,自然再好不过。”
“肖氏不论,先帝在时,苏家,又岂是轻易能够动摇的?”
“但若东宫储君的秘密被人知晓了呢?”
随着苏寐衣惊诧的目光,宜太妃缓缓道:“这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无论什么人,只要是做过的事,总会有被发现的一日,更何况,身边的对手处心积虑,想要找到你的弱处。就像褚山关的秘密一样,知微观里的事情终也没有瞒过肖家,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那肖德妃自然不会放过,立时便将此事禀报了先帝。”
苏寐衣即刻道:“怎么可能,若此事被先帝知晓,从祁他怎么还能活下来,甚至保住储君之位!”
宜太妃微微一笑,“所以你终究不是贵妃娘娘,不会如她一般。不过这一切最终成了如今的样子,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苏夫人。”
“母亲?”苏寐衣轻声道。
宜太妃摇头,“她并不是你的母亲。”
苏寐衣倏然抬眸,抿了唇不言语,只是目光泄露了些许凌乱的心思。宜太妃道:“苏相当初并没有对夫人隐瞒这一切,之后也是苏夫人出面将小公主抱回府中。外人都以为苏府大小姐乃是正室夫人所出,府中知道些的人,也只道是苏相在外另有侧室,夫人并不计较。没有人能想到知微观中的东华长公主,更不会想到贵妃娘娘身上。这番瞒天过海整整七年,一旦揭出,便是惊天的祸患。其实这么多年,贵妃娘娘从来都没有安心过,而苏夫人也时刻悬着一颗心,那时便是她,先一步得到了消息,前一夜便悄悄入宫来见贵妃娘娘。”
深宫里隐秘的灯火,是宜太妃这一生最为熟悉的场景,而那一夜灯下两张美丽的容颜,此刻闭上眼睛,却竟觉得有些记不清了。从祁成为太子的当年,东华长公主便重病离世,包括苏相,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直到那日苏夫人亲口说出,是她在从祁入宫之后前去知微观,用苏相和从祁的安危,逼死了东华长公主。
曾经宜归并不明白苏夫人因何行事这般绝然,但却明白东华长公主何以情愿听从她的安排,自绝于人世。若是自己的存在,会时刻威胁到那人的一切,那么生死便是最好的离别。绝此身,断此念,留此一世繁华予那永远无法触摸的眷恋,因为知道活着便绝对无法忘却,若全此心,唯死而已。
东华长公主的死是天*朝苏相一生不曾提及的话题。宜归最后一次前去知微观时,萧瑟秋风卷了漫山残叶,观中有琴声,离世绝尘。独对空山的白衣男子,一身痴意孤情在眉,秋风不及人寂寥,多少不能言说的深情,绝于指下弦音。
宜归悄悄站在寂灭的烟香尽处,隔了深邃的长窗,看着内中孤独的人。那俊眉清目是她心中的一幅画,自小她便惯了远远描摹他的模样,也曾替他磨墨添香,伴他雪中埋酒,又或在微雨中追着他递上白羽鹤氅,杏花树下,听他奏一曲流水春风。印象中他的眼睛总是带笑,那种洒然无垠的微笑晴空一般,语中温柔寸寸溺了人心。但宜归从来只是远远看着他,安静陪伴,不欲他人知晓。只因有些人,他只要在你心中眼前,便已足够。
唯一知道宜归些许心思的是陆姑姑,东华长公主去后第二年的春天,伴了贵妃娘娘数十年的陆姑姑身染沉疴,竟也不治身故。宜归一生都没有忘记陆姑姑走后的深夜,贵妃娘娘独坐灯下的容颜。那是这么多年来她看得最清楚的一次,贵妃娘娘明明没有流泪,却像是身坠炼狱的目光。
“宜归,你知道吗?这深宫之中最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你自己。”
彼时的宜归心思懵懂,似乎凡事总比他人迟钝几分。真正懂得这句话的,或许是同样聪敏的苏夫人。
亲临知微观,用诚心之意与肺腑之言取了东华长公主的性命,在陆姑姑回苏府的时候不动声色,却令这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仆甘愿赴死——没有哪个人,能不沾血腥做得这天*朝的相臣,他不能,也不愿做的事,我用这双手一一替他去做,哪怕身负杀戮,十八层地狱血海刀山有我替他。今生恩,今生还,如今这条路终于走到头了,也终归轮到了贵妃娘娘,轮到了我自己。
每当想起苏夫人站在昆玉宫的雨夜中说过的话,宜归都觉得冷彻心腑。深夜的风雨最是不祥,最宜杀人夺命,掩盖所有秘辛血色。那一夜灯火弥漫,吞噬记忆,唯余贵妃娘娘红唇之侧一缕微凉的笑意。
宜归这一生最敬服的人便是贵妃娘娘,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似乎渐渐忘记贵妃娘娘的模样,就连后来太极殿上最后一次相见,在记忆中都是一片混沌不清。金色是满殿华灯,白色是刀刃上的光,红色是逐渐涌出的鲜血,沿着贵妃娘娘心口的利刃徐徐湮染,都在浓墨般的深夜里浮漫消散,交织成一片纷杂的背景。那当中最清楚的,便是那血色华服之畔,年方七岁的从祁只手夺刃,惊心的眼神。
轰然一声雷响,整夜瓢泼般的大雨背后,终有锋利的电光径直冲出夜空。一瞬间整个福明宫都被这长闪照亮,照见了对面跪坐的女子。宜太妃心中也似被那惊电劈中,握着念珠的手便微微颤抖,二十余年多少生死,她从来不愿告诉自己,是贵妃娘娘亲手策划了那一场滴骨认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面。然而她并不知道,若不是苏贵妃一心保全,或许连她,亦将步陆姑姑的后尘,再也没有机会将这一切道出。
当年肖德妃将苏家换子的怀疑告知肃帝,其实并没有握到切实的证据。因此太极殿前,苏贵妃用自己的性命做了一场赌局,赌的是肃帝软弱多变的性子,亦赌上了边关隐藏多年的旧案。当肖德妃提出验证太子血脉时,她命御医为证,当众拔刃刺心,请求肃帝用太子之血滴验自己的遗骨,以此证明苏家的清白。
肃帝虽心下存疑,但被苏贵妃决绝赴死之举震惊,贵妃临死之前虽自剖骨肉,但太子尊贵之躯,岂能因些许传言随意割血验证。金殿溅血,红颜殒命,苏相去冠请罪,震动内外。宫中当即传旨,命苏夫人将女儿带至殿上,在御前当众取血与苏贵妃的遗骨相验。所有人亲眼得见,血不融骨,骨不纳血,证明二者绝非血缘之亲,肖德妃所言纯属子虚乌有。
肃帝勃然大怒,肖德妃未及解释,兵部尚书将肖家私通敌国的证据跪呈御前。一门三将,宫中贵主,联手谋陷忠良、通敌辱国,当庭逼死贵妃,加害储君……宜太妃沉缓的声音透过闷雷暴雨几乎听不清楚,却似带着蜿蜒的血泊,众臣的惊哗扑面而至。
惊雷阵阵激得心跳如狂,苏寐衣紧紧压着胸口,像是自深水中挣扎出来,哑声问道:“太妃是不是记错了?我从来不记得有这些事情发生,若在太极殿上刺血认亲,我怎么会全不知情?母亲……苏夫人又怎敢带我这样入宫验证?先前太妃曾说,贵妃娘娘的女儿成了苏家的小姐,那为何,又与贵妃娘娘骨血不融?”
宜太妃悲悯的面容带着隐约的哀色,但面对她接连的疑问,却也只是淡淡道:“苏夫人带你入宫,本也未想让你知晓,是以早便让你服了安神的药物,那一切都是在你昏睡时发生的。苏夫人用你的血证明了储君血脉无误之后,先帝当真惊怒至极。而从祁,这孩子竟在群臣面前,亲手拔了贵妃娘娘心口的利刃,当着先帝之面逼问肖德妃。那时候他说话的神情,哪里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他说这天地之间,事事都应公平,人人也都该公平,若谁还有怀疑,他便用自己的血在母亲的骸骨前再行验证,但是肖德妃,也需得用同样的法子,证明从祤身世无误。说完他一刀割破掌心,将那满是鲜血的刀锋抵住自己的咽喉向先帝求旨,满殿的人,包括先帝都被他吓得呆了。”
苏寐衣暗中伸手摸向自己的手掌,指尖触到一丝轻淡的伤痕,亦想起在怀帝的掌心有着同样的旧伤,只是那道疤痕更加狰狞,一见之下便能想见曾是深可见骨的伤。怀帝少时在御前生生逼死肖德妃的事,宫中倒是偶有传闻,以他那般性情,自来是肆意决绝,纵为君王天子,凡事也不留分毫的余地。这样的人,苏寐衣恨,却亦畏他,恨他无心,畏他无情,只愿此生再不相见,来世无缘。
“这么多年侍奉在侧,贵妃娘娘其实将先帝的性子看得清楚,早便料到自己这一死,再加上苏夫人的验证,足以保住从祁,更令先帝心生愧疚,将一切归咎于肖德妃。这是以命搏命,以子换子的局,果然,先帝既痛贵妃娘娘之死,又怒肖家叛国,当即便下令赐死肖德妃,并将肖寅父子一并入狱,数日后刑讯问斩。这一件举朝震惊的东宫案,以肖家的倾覆告终,之后数年朝局也因此渐趋稳定,直到先帝驾崩,从祁登基,而你,亦成了天*朝的皇后。”
“但太妃并未说明,为何我被苏夫人带上金殿认亲,却并没有被验出是贵妃娘娘的女儿。”
“我从未说过你便是贵妃娘娘的女儿。”
宜太妃轻声一言,竟比深夜闷雷更加令人心悸,苏寐衣微微细眸看向宜太妃,一时没有说话,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不想再听的念头。
然而宜太妃却已无需她问,仍旧不疾不徐地说下去,“早在去知微观见东华长公主前,苏夫人便防着有这么一天,所有的事情被人知晓,那么两个孩子,必然逃不过御前的验证。血脉之亲是做不了假的,所以她在将贵妃娘娘生下的小公主抱回之后,很快便瞒着苏相将孩子送出了苏府,同时,又将一户渔家的女儿抱入府中,代替了小公主,成为后来的苏家大小姐,取名寐衣。”
宜太妃话音落下的刹那,苏寐衣只觉浑身的血液尽被抽空,风声、雨声、雷声、宜太妃沉缓的话语皆尽消失,整个人在黑暗深处变得一片空白,唯有指尖的痛感愈甚,一直将人穿透,一剑一剑,不留分毫血肉。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宜太妃一直以来那种悲悯的目光,比嘲笑更加令人难熬、比身死家亡更加可怕的真相。
宜太妃终是停顿了一会儿,但却没有看她,只闭目听着外面重重雷雨,“苏夫人先是移花接木,后与贵妃娘娘揣度圣心,赢了这一场生死局。但自始至终她们都将这一切瞒着苏相,直到贵妃娘娘死后,这场风波平息,苏夫人方将这些告知苏相,但是在说出实情之前,她已自服鸩毒,最终以死赎罪。临去之前,她请苏相原谅她擅作主张,也求苏相接受这个用多少人性命换来的结果,因为那日走出了知微观,他们所有人都已没有了退路。再以后的事,你便都知道了,现在,你可后悔,听到了这番真相?”
很久很久,苏寐衣没有回答宜太妃的问话,直到宜太妃张开眼睛转向她,她冷冷的声音在雷雨声中清晰地传来。
“她有什么资格求人原谅?苏相又有什么资格,原谅别人?若不是他们,若不是他们用这般手段立了怀帝,天*朝如何会是今日这般局面,苏家如何是这般境地!他们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只为了成全一己私欲!”
“你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对。”宜太妃神色无波无澜,唯有在提到那个曾经镌刻心神的男子时,仍会有些许的伤感,“苏相一生风光霁月,这些事于他来说,是尘世炼狱,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罪孽。当年他也便是这样回答苏夫人的,若真要论究,褚山、东宫两案中所有人皆是百死之罪。但这天*朝半壁江山,若是没有那一夜,只怕早已成了巽国的天下。贵妃娘娘确有私心,但也用自己的性命换来这二十年社稷延绵,现在这份运数用尽了,一切复原如初,可见世事尘梦,皆尽空幻,只不过没经历过这些事,谁也想不通这个理罢了。”
苏寐衣冷笑道:“谁人都是空的,但苏相这二十年荣华富贵,苏氏一门风光却不是,怀帝二十年君临天下,也绝非什么空幻虚妄。这天下没有成了巽朝的,却成了苏家的。”
宜太妃闻言只是一笑,也不与她争辩,只道:“你终究还年轻,终有一日或许会明白,那些荣华风光,不过是他们的劫数。”
苏寐衣道:“太妃自然要替他们说话,你如何便断言,若一开始从祤继承大统,天*朝必然亡国?”
宜太妃轻轻摇了摇头,“你错了,这话不是我说的,却是凤相说的。这两年,苏相也曾有意废掉从祁,另立从祤,是凤相阻止了他。从祤这孩子非是帝王之才,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定不了天*朝的江山。说来也只是可惜,从祁才情虽高,却无心为政,否则苏相和贵妃娘娘一番苦心,必将成就天*朝。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机缘命定,谁也改变不了。如今便好,从祤终还是继承帝位,你也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都做回本来的自己,谁也不欠谁的了。”
苏寐衣目光蓦然波动,沉声问道:“太妃的意思是,要我做回那个渔家女,就当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宜太妃淡淡道:“不错,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会告知新帝,将这一切公之于世,该担的罪担,该还的债还,这当是苏相最想见到的结果。”
“什么都没发生过?”苏寐衣听着宜太妃的话蓦地笑出声来,“真真是笑话,二十年苏氏嫡女,我这一生都是为了家门而活,荣辱与共,现在区区几句话,就让我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渔家女子?太妃不觉得这太可笑了吗?”
宜太妃道:“苏家是假的,嫡女是假的,苏寐衣也是假的,你要我告诉你真相,这便是真相。我先前已然说过,一旦你知道真相,便必然要承担这后果,现在你纵然后悔也无法改变一切了。”
苏寐衣蓦然沉默,垂眸望向无光无色的黑暗,似是心绪波动,气息难平。然而片刻后,她唇畔却渐渐有一缕轻痕隐现,“的确,我说过一切后果,我必自行承担。”她抬起头,扬起一双秀冷的眸子,“如今太妃之意,是定要将这些公之于世对吗?”
殿外暗淡的微光笼罩着宜太妃柔和慈祥的面容,看去却如殿上石像般无情,“这些陈年往事如今只有我知道了,我若不说,这秘密便永远都是秘密,只能带到坟墓里去了。”
苏寐衣微微点头,又问:“从祁已死,从祤称帝,太妃要将我逐出宫中,既然各归本位,那真正的公主呢?如今她又在何处?”
宜太妃面无表情地道:“苏夫人之所以以死谢罪,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在肖家知晓秘密之时,便暗中派人将那户渔家全部灭口,包括年纪尚幼的小公主,杜绝了所有后患。”
苏寐衣目光一跳,电光掠过其中,照见黑白分明的瞳孔。殿外雨愈密,风声重叠连绵,整座大殿仿佛沉在一片波涛汹涌的深海之中。除了这风雨,再没有任何人任何声息,苏寐衣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急促、混乱,随着惊涛骇浪不断向海底沉去,一个接一个的漩涡都是无底的深渊。
挣扎,这一刻用尽所有力气,绝不要被那些隐秘的血浪吞噬。苏寐衣忽然伸手在袖中握住一样东西,电光深处眼神蓦然锋利。那当初在承平宫中怀帝御旨所赐之物,逃出宫外却并未离身,原想有一日要亲手将它还给怀帝。苏寐衣徐徐抓住那冰冷的器物,目中如雨纷落,渐渐洗出绝然之意。
对面宜太妃静坐的身影,和那些随着回忆现出在面前的古老的幽魂,血雨腥风里唯一的存活之路,他们人人都曾走过。
这才是情孽欲海里真正的宿命,每个人的宿命,只握在自己手中。
“那么,当今世上除了我与太妃之外,便当真是再也无人知道这些秘密了。”闷雷深处,苏寐衣低低开口,声极缓,色如霜。
“贵妃娘娘去了,苏相去了,与此事相关的所有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宜太妃似已疲惫,又像因那些久远的回忆一时失神,阖目低声道,“待了却这份心愿,我便可以安心去见他们了。”
雨声寂寂,倾天漫地。
夜色,掩盖着一切,过往中滋生未来。
“但是太妃今日之言,我一句话也不信。”
当听到苏寐衣这句话时,宜太妃手中的念珠微微一停。
“故事就当是故事,说过便罢了,寐衣不但是苏家嫡女,还会是天*朝的皇后。这么多年,太妃对寐衣多有关照,今日,多谢太妃成全。”
苏寐衣徐徐一笑,紧紧握着手中之物,端正了衣襟,向着面前俯身一拜,行的乃是郑重大礼。
无声电闪,勾勒出女子冷艳的轮廓,抬头,玉面含笑,竟再无半分慌张之色,“此后,太妃无需再为任何事挂心,秘密,便让它永远成为秘密也罢。”
宜太妃轻轻蹙眉,终是转向对面。就在抬头的瞬间,苏寐衣袖中一道寒光闪现,一柄利刃,决绝无声,突然自那纤细的手中深深刺入了宜太妃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