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主。”
芮婆婆与黑衣老者来到面前,辛窈面雪而立,目视遥遥深夜,淡声吩咐道:“派人跟着他们,查清楚来报。”
伊歌城外,雪初霁,天色仍寒。往日热闹的通衢大道前车马禁行,在冰雪的覆盖下显示出空旷萧杀的意味。自九门外城至八十一坊华楼琼阁,无穷无尽的雪积了月余,一片寒色上连帝阙,越发衬得那禁宫高城孤冷入云。往年此时,都是各州巡使入天都贺岁的日子,上九坊必然早已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如今却因禁令封城空无一人,唯有冷冷白雪随风飘卷,倒是茫茫一片清净,显得纤尘不染。
自苏相、凤相两大重臣相继遭诛之后,天都二品以上官员因触犯天颜,几乎全部被囚在了大理寺。如今怀帝罢朝不理,国事无人定夺,禁中却忽然降旨调神策、神御两军入城,九门内外兵马紧促暗流汹涌,似乎随时都将出现更大的变故。如此情势之下,巽国使团不宜久留,于是日启程归国。怀帝遣一千神御军沿途相送,使团由楚堰江水路东出天都,船队一路经怀滦入隶州,北上沣水,过沅江,不日直达七州。
待到白州官渡,伊歌城传来京畿卫作乱的消息。叛军虽被御林禁卫与神策、神御两军联手镇压,但局势动荡,已是乱象丛生。而在这名义上由南康王管辖的七州封地,所有人也都感觉到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氛。
眼见天色近晚,停了大半日的雪纷纷扬扬又下了起来。因前方沧浪江水路封闭,使团一行在白州上岸后便弃舟换马,改行陆路,随从侍卫三百余人组成整齐划一的车队,护送着当中数辆马车迤逦前行。
最末一辆马车当中,从祤与苏寐衣换了巽国服饰一直跟随使团北行。两人一路鲜有露面,在官驿之中尤其谨慎小心,眼看七州之外便是巽国国境,只要过了沧浪江,他们便不必再刻意隐瞒身份,自然也不会有人追查苏寐衣的来历。
因见风雪渐急,车队下令加速前行,务必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司州城。从祤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四野簌簌雪落,阒夜将至,荒无人烟。经过入秋前那场洪水,城郊百里良田尽化赤地,此时除了干枯的荒林和参差散布的山石之外,一重重尽是淤泥沉沙,遍覆荒野,大雪之后化作一片死寂。车队行于其中,好似横穿瀚海荒漠,冰雪如洗倾天而下,不知何处方是尽头。
由南行北,天气再度转寒,帘外灌进的寒风吹得从祤一个哆嗦,似乎又回到月余前严雪冰封的伊歌城。从天都到七州,连绵不尽的大雪似正一寸寸吞没着曾经繁盛的王朝,沧浪江连日来破冰涨水,惊云山异象频生,引得四方流言迭起,人心惶惶,眼见着骚乱蔓延,一片末日将至的景象。伊歌城中现在却不知形势究竟如何,如果在他们借兵归国之前中枢失控,天*朝诸州分崩离析,局势是否能够稳住,巽国又会不会挟兵威入境,以至更大的祸乱……
这一切越想越是烦恼,从祤忍不住甩手将车帘丢开,低声道:“寐衣,今晚过了司州,马上便要到巽国了,你说我们这次究竟有几分把握,当真能从巽国借兵回来吗?”
即便是在颠簸的车马中,苏寐衣端坐的身影依然有着优雅与高贵的姿态,此时闻言抬头,黑暗之中她的神色带着些许幽冷的意味,仿佛眼前看着的不是从祤,而是曾经与她以夫妻相称的另一个男人,“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们都要达成目的。这重策公子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待到巽国,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见到朱皇,只有与国主相谈,我们开出的条件才有效。”
从祤道:“那天我一时心急,说错了话,你别怪我。”
苏寐衣似乎轻叹了一声,却徐徐摇头道:“也没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们还要靠这使团离开天*朝。你是天*朝未来的主人,凡事自然听你主张,只是那巽国乃虎狼之地,往后我们还是得多加小心。”
她垂眸一刻纤弱的容颜总令人心生爱怜,从祤不由想起当日她在仙华宫前独自跪在雪中的模样,伸手握住她道:“不,我都听你的,以后你让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他日我若当真继承大统,那你仍旧是中宫皇后,永远都不变。”
苏寐衣转头对他微微一笑,并没有把手抽回。从祤心中甚是欢喜,方要再说什么,忽觉车队速度放慢,似乎逐渐停了下来。车外跟着有护卫的马蹄声掠过,去势甚急,苏寐衣心觉诧异,伸手挑开垂帘向外看去。
因着大雪,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一眼望去天地飞白,长空如幕。然而远处天际却似有重重暗红色的天光笼罩,仿佛被鲜血染透的暮云,又似浓重的落日沉入渊海,洇出大片大片令人心悸的颜色,漫空弥散。
那是七州重镇司州城的方向。
苏寐衣蓦然想起这些日里沿途百姓奔走相告的传言。司州城,重山寺,青天白日忽现赤星胜血,蚀日无光。赤星出时,惊云山有凤鸣之声,绕空数日不绝,双峰随之地动泉涌,毁惊云神庙为废墟,光照白昼,凝如神迹……
赤星出,乃是九州兵祸之兆。惊云凤鸣,却是王者出世,天下将安的预言。这一路不知有多少流民百姓望司州而拜,传说天象示,天子黜,圣主出。苏寐衣看了从祤一眼,握着车帘的手微微收紧,此时,越过长风雪幕,一个白衣身影忽然映入了她的眼中。
白的雪,红的云。前方雪地里依稀有人负袖而立,遥遥挡住了使团车队的去路。
不知为何,苏寐衣心头倏然一颤,似是某种应示的预兆骤现眼前。
那暗夜尽处,分明是清冷似雪的衣色,却像是湮染了赤光红云的煞气,一天血色飘浮漫绕,就连大雪也洗不清的冷与暗。那种极致矛盾的感觉,莫测无定的气息,一眼看在心头,慑得神魂俱惊,竟然生出仙魔莅世的念头。否则是什么样的人,能将一袭白衣穿出如此的恣肆,如此惊心动魄,却又出尘无垢?
“何人在此,速速让开道路!”当先侍卫忽见有人拦路,纵马上前,举鞭喝道。
缕缕雪气氤氲成雾,那人不曾回头,仰天望雪,“我不想跟你们浪费时间,叫你们主子出来。”
“大胆!”
此时车队已然停下,少翼带了卫队从后面赶上,闻声呵斥,“你是什么人……”
他话音未落,那人忽然回眸。一双冷若冰水的眼睛,夜色仿佛在那一瞬自深渊涌出,带着噬人的寒意彻骨的冷。雪雾中飘拂的白衣,突然随这回眸的动作向后扬起。
冰雪如刃,携了一股强势无匹的可怕真气当空卷至,如同黑暗的海面上掠过白色的巨浪。近前而来的侍卫几乎是连人带马被扫出半丈,就连武功最高的少翼也被迫得自马背上跃起,半空中连续数个翻身,跪落在雪中。
少翼落地的一刻,忽然有人举手在他身后一拍,原本冲击他经脉的强横劲气瞬间消弭,方才稳住身形。
“好大的怒气,从来没见你待人这般不客气。”
重策不知何时出了车驾,随手拂过少翼肩头,缓步向前走去。少翼猛地起身,待要拔剑护卫,却见他将手一抬,“退下。”
一句话,所有侍卫不再前行,后退数步,结阵以待。
雪中那人回身,目光在车队上一落,道:“旧账加新债,你若想让他们当前送死,我也没什么意见。”
重策来到他身边,弯眸一笑,“能见你亲手杀人,这倒也新鲜。这些人皆是我府中家臣,我若要他们的命,他们没人会说一个不字。”
那人神色淡冷,如雪轻覆,“我不杀人,只因他们不配我动手。但有些人,即便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也得成全他。”
重策哈哈笑道:“那夜是我无礼,一时出手失了分寸,你若生气也是该当。不过我今天亲自将人给你送到司州,便也算诚心赔罪了吧?”说着他拂袖一挥,身后车马退向两侧,一直到最后一辆马车之前,让出覆雪大路。“人在车中,毫发无伤。”
马车中,苏寐衣骤然心惊,只觉全身血液都被风雪冻住。从祤却猛地一掀车帘,拉了她纵身而下。
前方那人漫然抬眸,眼角一缕冷色如妖,唇角似是隐隐一弯,“我还以为你要将人带回巽国,有什么要紧用处呢。”
重策笑道:“天*朝未来的皇帝陛下,我可不敢轻易得罪。你要将人从伊歌弄到司州,总也得费些周折,又哪比得上我这使团方便安全。我助你一臂之力,你好歹也谢我一句才是。”
“重策!枉我们一番信任,你居然……”
从祤此时来到近前,话未说完,被身畔的苏寐衣暗中拉住衣袖。
重策回头挑了挑眉,道:“南康王殿下,有司州凤家在,半边江山已然在握,莫非你现在还要借我巽朝的兵马,与你皇兄一战不成?”
从祤微微一愣,苏寐衣放开他的手,看着重策身后之人轻声道:“若有凤家相助,殿下自然高枕无忧。只是之前没有想到,司州凤家,这么快便反了怀帝。”
“莫非凤家当真反了?”从祤眼中闪过不能置信的神色。
那人负手踏雪,徐步来到两人面前,目光自从祤身上掠过,在苏寐衣眼中微微一停。直到这时,苏寐衣才真正看清他的衣容。雪白僧衣一身清净,仿若玉琢水洗般的眉目,黑暗中端严圣洁若有明光,然其背后却是寒夜与火色纵流的天幕,那末世之景分明来自眼前深不见底的眸,光明或是毁灭,但由此心所欲。
“王爷,七州十六万府兵已整装待命,粮草无虞。凤氏家臣,唯王爷马首是瞻。”
只一眼,将她心骨神魂拆了个剔透,那人开口,漫然轻出一言。十六万府兵任君调遣,是臣子对主上的效忠,带着铁血之色,从容之意,并不咄咄逼人,却因太过从容,反而叫人由敬而畏,不由生出顺从之意。
从祤心下诧异,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似乎欠了欠身,素白的僧衣随雪如幻,淡淡道:“司州凤释。”
第十八章
司州凤释。
苏寐衣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却在那一瞬间,看到重策的眼中掠过了淡若锋刃的微芒。
这一眼,她知道无论这人是谁,从祤已无需担心江左局势,甚或这天*朝半壁江山日后亦是他囊中之物。
能让大巽朝重策公子折颜相待的人物,与之俱来的除了波澜随心的淡漠,还有一种隐约莫名的危险感。恰如重策微笑背后令人生畏的心机,这人轻衣胜雪出离尘世的姿容,带着对生命的漠然,世事的不屑。苏寐衣正自思量,只见凤释袖风微拂,黑暗中忽然现出无声人影,赫然便是近千名府兵卫队。当先两名年轻男子并肩上前,向从祤行礼道:“司州府流箫、花涧,见过南康王殿下!”
随着他二人的动作,四周府兵俯首叩拜,轻微整齐的振衣之声卷过雪地,显示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绝非临时拼凑的散兵游勇。重策在侧负手旁观,依稀打量了从祤一眼,眉梢轻悄一挑。
凤释亦看向从祤道:“怀帝无道,滥杀重臣,涂炭国事,以至天下堪危。我七州十六万将士欲另立新主,拥立南康王继承大统,便称……”他略加沉吟,抬眸一笑,“便称宣帝吧。”
他说得极是随意,仿佛只是沐风赏雪,趁月观花那般无关紧要的琐事。一言江山两分,七州新帝登基,拥兵江左,登高一呼,朝野俱震,甚至这一切早已得到巽国的默认与支持。苏寐衣不禁屏住呼吸,不知是落雪还是寒风,激得肌肤一阵战栗。须臾震惊之后,她向后退开半步,引袖拜倒在雪中,“寐衣恭贺陛下!苏氏满门愿拥立新主,同七州将士休戚与共,生死不弃。”
从祤尚在愣愕之中,被她一句话惊醒,急忙俯身执了她的手道:“寐衣……咳,这……”他看向跪在雪地里的府兵将士,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忙道:“冰雪甚寒,你们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四周将士依旧低头俯身,无有一人稍动。凤释目光停留在从祤与苏寐衣之间,这时轻轻挥了挥手,“你们护送陛下与……皇后娘娘先行入城。”
话音落时,近千将士齐声应命。花涧抬头绽出个笑容,“陛下,自今日起,我与流箫会贴身保护您的安全,请随我来吧。”
府兵当中让开道路,两队亲卫上前,拥护了从祤和苏寐衣登车而去。
苏寐衣临行一瞥,对凤释敛衣以礼,因知他方才一言,已当众肯定了她在从祤身边的地位,足以助她重返伊歌,再入含光宫。重策施然移步,来到凤释身侧,看着远去的车驾中垂帘一闪而落,道:“依我看这位侍奉二帝的皇后娘娘有些意思,怕是比那毛头小子更合你心意些。如今有了她,苏家门生故旧必会向新帝称臣,天都以南那几州也没什么难处了。”
凤释淡淡道:“怎么?担心我太快平了天*朝之境,寻你们巽国的麻烦不成?”
重策负手笑道:“送佛送到西,巽国恭贺天*朝新帝的国书包在我身上,何时你要寻朱皇的麻烦,不妨先跟我打个招呼。话说回来,我今日过境司州,你这做主人的,怎么也不该连杯水酒都没有吧?”
凤释道:“重山寺的门你又不是不认得,莫不成还要我八抬大轿请你上去?”
重策唇畔微挑,半似玩笑半似真地道:“见你方才那样子,我还当日后真没人陪我喝酒了呢,心下甚是凄惶。”
凤释隔了雪光扫来一眼,问话似也是漫不经心,“那日你最后一招用了几成功力?”
重策目色一闪,望雪轻言,“七八成吧。”
“七八成?好,今晚我在司州府备酒等你,不醉不休。”凤释眼底掠过深邃异芒,四周落雪忽然无风自扬。重策神色微微一变,身后广袖毫无预兆地搏雪而出。
细密的雪光,骤然自两人之间爆开。
冰影中但见两只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触即分,两股无影无形的真气,自飘扬的袖底旋涌激射。
漫天雪雾勃然而起,如同飓风骤扫,催得旷野枝断石飞,冰色狂舞。不远处众人只觉骤雪扑面,一瞬间耳边呼啸,目不能视,仿佛身坠洪流黑渊,地狱之门随之洞开。
狂风中一抹身影如幻,随着一声低低的轻笑,一道白影飘然逸出风雪,消失在黑夜深处。
雪光向着四周散去,可怖的劲气稍纵即逝。少翼等人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原本厚厚的积雪竟然全部消失,露出一片分外平整的荒地。一寸寸水波纹路向外延伸,最终形成一个完美的浑圆,就好像刚刚被人精心整理过,树上枯枝光净如洗,半丈之内冰雪无踪,除了新落下的雪花,就连半丝水痕都不见。
少翼心下震惊,足尖不期一动,靴底一块碎石顿时化为齑粉,他猛地回过神来,掠向前方问道:“公子,没事吧?”
暗影里“嚓”地一声微响,重策衣袖轻轻一挥,目光遥去,面上神色不清,逆了雪光模糊一片。那声轻响传入耳中,少翼眉头又是一跳,因他知道重策平日对敌从来不用兵器,但他袖中有一柄金蚕天丝织成的薄骨软扇,若非性命攸关的情况绝不出手。
这么多年来,少翼只见过这柄扇子一次,那是昔日在卫阳长公主的剑下。
昭成三年冬丁巳,七州兵起。
南康王从祤于司州称帝,昭告天下,列怀帝失德之行。以江左布政使凤谏之为大司马、镇军大将军,统调诸州兵马。广安布政使苏选为中书令、骠骑大将军。加司州巡使凤朝为尚书左仆射、车骑将军。白州巡使伯侯为司空。云州巡使元少崚为太尉,领司徒。
七州府兵十六万,于四年元月挥军南下,破时州,降诏诸州,晋降将十三人官爵。
春二月戊辰,陵州巡使萧乐携官属四十七人素服迎新帝,举城称臣。己未,华州巡使文增南降。
三月丁酉,梅州破,宣帝亲临阵前,登城招抚,开仓放粮十日,赦流民两万。
三月丙子,蜀中始安王归降新帝,献书称臣,蜀中青、封二州发兵七万,奉旨共伐天都。
三月乙巳,平西将军林景降。
四月戊午,水军都使庞云烈率众八千降。
甲子,宣帝亲祭惊云山,降旨复建神庙,祀天地,白虹贯日三重。
丙寅,天都日蚀,大雪平地三尺。七州大军二十八万,携连战余威,以林景、庞云烈为先锋将军,直逼伊歌。
太极殿前,一只苍鹫穿过雪光俯冲而下,猛地惊起鸦雀无数,向着茫茫天地散去。
鹰击长空,仿佛惊醒了这沉寂许久的大殿,随着远处传来的响声,覆盖在冰雪深处的剧烈震动蓦然传来,震碎了金碧辉煌的庄严,在凛冽的天色中心,将整座大殿徐徐拖向地面。
火光不知自何处而起,向着冰雪蜿蜒噬去,又一封战报飞传帝宫。晃动的长阶前一名内侍手捧封卷,步履匆匆地向着仙华宫奔去,面色惶然,尽是惊惧不安。
重重入云的帝宫,如海深殿寂冷无极,在三千宫苑中凛然肃立。那内侍捧着战报登上玉阶,转过曲婉幽廊,踏过满地金莲、柔纱缭乱,一直到了内宫之外扑地跪倒,高声叫道:“陛……陛下!神策军急报!”
他的声音带着不能自已的颤动,背后遥遥漫开烽火,仿佛透露出事态的危急,战情的恐怖。碧玉屏风之侧,先前送进宫来的战报凌乱地丢在案头,想是连看都没看过,白衣君王却正执了黛螺替斜倚莲台的女子细细描眉,待到最后一笔画尽,将她一缕青丝稍挽,执镜笑道:“我便说吧,这引凤眉最合你此时装扮,正是娇艳万方,绝色无俦。”
莲台四周,不知何处而来的幽花缠绵散落,皇后一身雪衣如花幻成,慵然阖眸而卧,那莲色花色衬得她仿似人在云中,也不知是睡是醒,是妖是仙。内侍抬头之时一眼望见,竟也呆在了那里,几乎忘了来此要禀报什么。但皇后的目光却恰在此时懒懒一抬,若即若离地落向这边,带一抹无形的笑痕。
只一瞥,帘光惊魅影,那内侍周身一凛,七魂六魄归位,急急将战报一捧,“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似是回应他的话音,天际轰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宫殿簌簌,落尘如许。那内侍被吓得一个哆嗦趴倒在地,叫道:“叛军攻城了!叛军攻到天都了!”
“早让你们莫称什么叛军,说得惯了改不过嘴,日后有你好受的。”
话音未落,眼前笑语淡淡,一道白衣晃过,却是怀帝俯身下来,拾了他落在阶前的战报。从祁站在帘畔,这一次倒是将那血色急书一字字看得仔细,末了轻轻一丢,复向莲台行去,“退下吧,伊歌城几十年未遭战火了,嘱咐各宫仔细着些,莫损了先皇遗物,史册典籍。”
内侍呆了一呆,道:“陛下,神策、神御两军将士都等着陛下的旨意,要如何是好,还请陛下定夺!”
“叫他们看着办就是。”从祁望了支颐相看的女子,倾身道,“别动。”他抬手点了她额上一片落花,花色染肌肤,在她眉心印下一抹妖冶的落痕。凝光含笑道:“满意了?”
“嗯,点霞飞眉色,甚好。”
“陛下!再不下令便来不及了!”内侍回过神来,在帘外仓皇叩首。从祁负手转身,似是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去传道旨吧。”说着就那么站在案边,拿手中那黛螺随意书成一道御旨,交给那内侍。那内侍如获至宝,捧了旨意领命而去。凝光在后看着,哧地一声轻笑,眯了凤眸觑向身边人。
外面再次传来一阵巨响,半边天空似乎漫开了浓云,携着冷雪滚滚向着帝宫压来,与先前那一片火色相连,遮天蔽日,骇人眼目。那内侍奔出不远,冷不防被这响声吓了一跳,一跤滑倒在地,手里的旨意掉在身前展了开来,抬眼一看,只见两行龙飞凤舞般的字迹映入眼帘:
“今赐神武、呈华、广岳诸门与两军上将,众卿便宜行事,勿负朕心,钦此!”
那内侍刚从地上爬起来,“哎呦”一声复又坐倒,看着四面黑压压的浓烟傻了眼。
仙华宫内,震荡之声传来,亦是惹得一阵骚乱。从祁拂衣在凝光身旁坐下,皱了皱眉头,道:“从祤这性子怕是改不了了,一到城外便弄出这么大动静,吵也吵死了。”
凝光曼声道:“你若不愿做这个皇帝,一道旨意让了他便是,如今他这般行事,还不都是你纵出来的,却又嫌麻烦了不是?”
从祁依稀笑了一笑,徐声道:“他从七州一路领兵统帅亲临战场,想必也该多些历练了吧。”
凝光目光在他脸上一转,“是啊,待入了天都,再将大理寺里那些国之栋梁一一放出来,他们被你关了这许久,吃尽了苦头,怕不对他感恩戴德,乖乖俯首听命?那些抄入府库的银子,也足够新帝施恩天下,笼络人心了。”
从祁侧眸看了她一眼,不由叹了口气,“女人,莫要太聪明。”
凝光笑而不语,起身轻绾发丝,外面接连不绝地传来声响,惊得四下烟香缭乱,飞拂绝尘。铜镜里一张惑世容颜,桃花色,眉入鬓,一双明眸流光艳煞,过了烟色幽幽,似是洗尽这末世红尘人间纷纭,盛了乾坤一梦。
从祁站在她身后静静望着,她妩媚回眸,柔声浅笑,“九城烟火将起,陛下与臣妾前去一观可好?”
宫中最高的建筑,便是御湖中心的琉璃台。烽烟遥遥弥漫天际,烈火冲流深宫,却隔了冰雪长湖,不曾沾染这方美玉无暇的宫殿。
从祁身披白裘,站在高台尽头遥望着渐渐陷入混乱的伊歌城。九门之外,象征着皇权的金色九龙行云旗横列风中,簇拥着身着红袍的少年新帝。七州府军与神策军交战,巨木撞击城门,火光浓烟伴着喊杀声直冲苍穹,四下漫流的赤色,和着刀光剑影铁血杀戮一路染红了皑皑雪地。天都最精锐的两支军队,无论生死皆以骨肉性命守卫伊歌,除却杀伐,没有人能带着叛逆的头衔将其掌控。
从祁轻轻叹了口气,一道鲜红的烟火冲向雪空,似是流星夺目陨落,是西城雍门被破,神御军出城迎战,向帝宫禁军发出了危急的信号。
那血色的光芒在从祁清隽的眸底徐徐湮没,他突然开口道:“凝光,到现在你也不怕吗?”
身旁长衣雪洗的女子,一袭紫裘映出妩媚与高贵,长台之际俯瞰烽烟,目光幽迷若隐星芒,“繁华陨落,多美的光景,我为何要怕?”
从祁道:“七州军破城用不了多长时间了。从祤不会难为太妃和从禋,但他容不下你,更何况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们。从开始到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从来没劝过我一句,现在,也只有你在我身边。”
凝光长睫稍垂,点点雪光覆落其上,轻微一颤,徐徐扬起,“你的心,我还要问吗?”她漫然浅笑,一如既往迷离的容光,仿若尘世间一场深长的梦境。从祁低下头,抬手抚过她的眉目,叹道:“苍天可毁,人间可覆,但这世上有一人,朕却舍不得。”他深深凝视她片刻,最终放开手,“你们带她出宫,好生保护。”
话音落时,身后出现几个黑色影子,当先那人抬起头来,老眉微颤,对上了一双妖冶的眸。凝光越过从祁的肩头看着跪在殿前的梅稷等人,轻轻一笑,“梅公公,看来以后要偏劳你了。”
天外火光如血漫落,梅稷仿佛再次看到那一晚花林中踏雪而来的女子。一身流红倾覆江山,她是帝王枕畔销魂的光,是天下人心头致命的刀。朝中人恨她,新帝恨她,苏家、凤家数十万将士,甚至九州黎民都视她如仇,祸国之名伴了她的美,无人见得那皮相深处心如许。
“有些事我阻止不了,但却可以改变结果。我放了你,你带他走,或者我杀了你,再送他走。”
那时她站在黑暗之中,轻轻将一盏灯放在了案头,那一瞬间的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看不清,却听得到,一言一笑,她将整个王朝的兴亡翻乱,亦将所有人的命运无声握在了掌心。
梅稷低下头,避开了那夺目的光色,“娘娘放心,梅稷一生效忠陛下,定然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