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扑朔迷离起萧墙
圣武二十四年秋,延熙宫懿旨,封凤家次女凤卿尘为清平郡主,以延熙宫御女职随侍太后。至此凤家两个女儿分别身处大正宫中内廷要职,备受天帝及太后圣恩隆宠,即便是敏诚皇后病逝多年,凤氏一族依然在朝堂后宫根基稳立,无人能够动摇。
自那日以后,卿尘几乎没有和夜天凌说过太多话,虽然他每日必定会来延熙宫,但总也来去匆匆。两人都对发生过的事情绝口不提,有时候甚至令人怀疑是不是曾经有这么一件事情存在过。一个淡静通透,一个面冷心深,只是偶尔的念想对视和平常言笑,一切都像那无波无澜的深秋湖水,澄明中带着无尽的幽深,叫人永远无法探究。
而这些日子,卿尘倒是见到了她一直以来有些好奇的人,夜天凌的母亲,莲妃。
天帝自敏诚皇后病故以来,多年未曾再行立后,后宫之中以夜天湛的母亲殷贵妃居首。殷贵妃的端庄华贵像大多数仕族女子一样,带着天生摄人的高傲,近乎完美的仪态和姿容有时让人生出叹而观止的想法。卿尘与她初次见面便犯了个疏忽的错误,无意将那串冰蓝晶戴在手上。殷贵妃一眼望去,立刻投来近乎严厉的目光,那种居高临下的置疑在瞬间又化作了雍容大方和颇为陌生的亲和,卿尘此后虽将冰蓝晶和暖玉杯都小心的收藏起来,却也知道,殷贵妃心中对她的不满已经无法避免了。
与殷贵妃冠绝六宫不同,莲妃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存在于人们的视线,这个身处普通封号之下,却美得几令日月无光,星辰失色的女人,在整个大正宫中似乎是个异样的禁忌,极少有人提起。
卿尘偶尔会在太液池旁看到莲妃,晚秋的太液池往往带着迷离不散的水雾,空气中浅霜般的凉意和望不透的高远的天,她便驻足在这样的深秋中寂静的凝望太液池。
仙姿临水,恍如天人,没有人愿意去惊动那一方天地,一切的声息言语对于她仿佛都是唐突的亵渎,然而也没有人见过她的笑容。她渺远的姿态如一痕冰月,冷冷于瑰丽多姿的宫苑,寂寥相对着太液池旁琼瑶碧阁,玉影繁华。她眼底中无声无痕的忧伤,在淹没了身边所有的同时又冷然与一切毫无关系,甚至包括她自己。
看到这样的莲妃,卿尘往往不由自主的想起夜天凌。那双眼睛,里面有着对这个世界同样的冷淡和某些无法形容的东西,只不过对于夜天凌来说,或许更多了孤高倨傲,和几近穿透人心的锐利。
一个几乎可以让女人迷恋的女人,作为男人的天帝又将会怎样的宠爱莲妃。然而事实却是,天帝从不翻莲妃的牌子,从不曾额外恩赏,每月去莲妃宫中的次数也不会超过一次。不仅仅是天帝,就连亲生儿子夜天凌,也从小在延熙宫长大,很少去看望母亲。太后在见到莲妃时,总是会有一种比较特别的态度出现,至少,卿尘觉得和对其他妃嫔不同,但是她又不知哪里不同。
与这些相比最让卿尘惊喜的是,她居然在延熙宫中遇到了碧瑶丹琼两姐妹。近一年未见,妹妹丹琼都长大许多,眉眼清秀乖巧可人,姐姐碧瑶更是出落的亭亭玉立。
当初夜天湛将其他女子一起自长门帮手中救出,案情了结后,问清家世背景各自妥善安置。因碧瑶姐妹无家可归,又正遇上宫中添选宫娥,于是将她们送入了宫中,恰好便在延熙宫当值。

琼阁秋浓,转眼已带深寒,禁宫殿阁在肃穆的秋冬之际略显得高峻,飞檐卷翘琉璃瓦上覆着风过初霁的清冷,龙壁玉阶却依旧耀目寒白。
天地已是萧索万分,延熙宫中早早便添上了火盆。太后往年惯有腿疼的毛病,每年到了秋冬之时更因天寒加重,几乎难以行走。卿尘熟知病理,每日用金针刺穴之法慢慢调治,再加以热敷,不过半月时间,太后便觉得痛楚减轻,浑身亦轻松许多。
天帝得闻此事龙心大悦,卿尘趁机请求天帝准许她入太医翻阅院典籍,此事虽并前无先例,但也不算逾制,再加上太后从旁说项,天帝竟破例准了她。
这日午后,卿尘如往常一样到太医院翻书。太医院典藏云集药草丰富不是民间能比的,她如同进入了得天独厚的宝库,每天都要看上一两个时辰才回去,运气好碰到老太医令宋德方,便缠住他虚心请教一二。宋德方一来知她深受太后宠爱无法拒绝,二来常被她语出不凡的独到见识所吸引,再加上她聪敏好学痴迷医术,一老一少谈得无比投机,渐成忘年之交。
但今日宋德方却不在,卿尘自己拿了卷《古脉法抄本》正看的入神,突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叫道:“凤主。”
以“凤主”相称必是冥衣楼之人,她微微诧异回头看去,这一看,却意外道:“是你…”
身后,曾经总领钦天监、被称作天朝星相第一人的莫不平,捋着颌下五柳胡须正笑眯眯的看着她的惊讶。
时值正午,除了几位当值医侍在外面,整个太医院静悄悄毫无声息,她将书卷合上,静然看着莫不平不语。
莫不平手底翻出一块紫玉牌:“属下见过凤主。”
见了那天枢玉牌,卿尘方相信眼前的莫不平就是冥衣楼的冥玄,之前在心中呼之欲出的疑惑于此迎刃而解,低声说道:“我便猜或许是你,你竟瞒我这么久!”
莫不平笑,老脸上像开出了朵菊花:“凤主之前并未曾相询。”
卿尘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莫不平答:“属下曾任钦天监正卿祭司,得天帝特许可随意进出皇宫。再者和宋德方相交多年,来太医院也是情理之中。”
“你既是钦天监正卿,又如何会和冥衣楼这种江湖帮派扯上关系?”卿尘起身同他往太医院深处而去,一面出言相询。
莫不平用他那苍老中带着几分沉稳的声音说道:“冥衣楼虽出身江湖,但自太祖皇帝始便归附了天朝,历来只听命于夜氏皇族,是以难免与朝中有些关系。”
“哦?”这个卿尘倒是从未听说过:“太祖皇帝?那么说,现在冥衣楼现在的主子是天帝了?”
莫不平神色中带了些许肃然:“不,现在的冥衣楼依旧效忠于先帝。”
“先帝?”卿尘不由得微微扬眸:“愿闻其详。”
莫不平知她对冥衣楼尚不了解,解决了跃马桥之事后似乎对此也再无多少兴趣,便解释道:“冥衣楼自天朝开国始便只效忠于帝后,之对皇族来说,历来是监督皇权的一个秘密,若皇族之中出现异常,便是冥衣楼行使职责之时。”
卿尘不想冥衣楼竟牵连着如此复杂的背景,微微静默后,干脆问道:“简单点儿说吧,冥衣楼找上我,要干什么?”
“凤主真是痛快人。”莫不平对她的利落一直十分欣赏,说道:“不是冥衣楼找上凤主,是凤主找上冥衣楼,或者属下相信,是先帝托付了凤主。”
卿尘对他的措词感到奇怪,提醒他:“先帝…已经归天多年了。”
“二十四年。”莫不平答道:“当今弟承兄业,登基整整二十四年。”
“然后呢?”卿尘问。
莫不平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来送到她面前。
卿尘一看,居然是一截人骨:“这是…”话未说完,又“嗯?”的一声,眼中露出凝重的神色,凑到那骨头前仔细看了看。和普通的人骨不同,这骨头依稀发出一种青灰色,她伸手自怀中取了一包银针,挑出一根微微用力插入那骨头中,再拔出来时,银针已成了淡淡的黑色。
“这是仁宗皇帝的遗骨。”莫不平沉声说道。
好大的胆子,卿尘神情一敛,抬头:“你们偷入景陵先帝墓,把这个盗了出来?”
“这对冥衣楼来说并不困难。”莫不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虽是大不敬,却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凤主对此有何看法?”
卿尘接过那遗骨,细细看察,沉吟稍会:“如果我没猜错,这是一种慢性毒。你的意思是先帝…”
莫不平点头:“不错,那么凤主可知是何人下的手?”
卿尘盯了莫不平半晌,叹气道:“问我?要我猜,最大嫌疑唯有…”说罢抬头,看了看天帝理政起居的致远殿。
莫不平亦将目光投向致远殿:“他若是正常登基,便自会知道如何掌控冥衣楼,而这么多年过去,冥衣楼从未见过有人持皇族信物前来接掌。所以冥衣楼要做的,是辅佐正统的皇族登基,而绝不是效忠眼下的人。”
卿尘略一思索,问道:“难道仁宗皇帝还有血脉在世?据我所知其膝下子息单薄,虽余有两子,但已于圣武十年和十五年先后过世。如果天帝是轼兄登基,那你所说的正统皇族又指何人?”
莫不平没有立刻回答她,反而道:“凤主是否和四殿下很是相熟?”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何出此问:“要说熟也未尝不可,我和他相互救过彼此性命,是以比起其他人特别一些,但也仅此而已。真要说熟,倒不如说我和七殿下熟些,我在湛王府中住过许久,这你知道。”
莫不平点头:“那凤主看好四殿下是七殿下?”如此敏感忌讳的话题,自他嘴中说出却平平淡淡的毫不为奇。
卿尘睫毛下的阴影微微一动,似有笑意自下面悄然溜出:“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七殿下尊贵不止于此。”
莫不平微愣,不想她竟重提此事,被那清灵目光一扫,他突然忍不住也笑道:“凤主莫打趣属下了。”
“玩笑而已。”卿尘眸中恢复幽然潜静,说道:“你想听真话?那真话就是,我看好太子殿下。”
莫不平停了脚步,她也站住:“太子夜天灏,文足以治国,武亦平天下有余。就地位、政绩、人缘、性情、实力和天帝的恩宠,现在还没有哪个皇子能替代,所以,我看好太子。”
莫不平叹道:“可惜龙子龙孙皆非凡种,诸位皇子却未必甘心其下。”
卿尘静垂的广袖随风一掠,淡然道:“然这与我何干?”
莫不平道:“您是冥衣楼的凤主。”
微风拂面,卿尘抬眸,眼底清澈仿佛一缕阳光映在了微缩的瞳孔中,瞬间被那幽静的黑色吸了进去,她笑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让我带着冥衣楼出师勤王废了夺位的天帝和目前的太子,让你所说的正统皇族登基即位君临天下?”大逆不道诛连九族的话,像吃饭喝水一样自她嘴中说出,就连莫不平也着实有些受不了她的坦白,干咳了一声:“咳,凤主。”
“不是吗?”她凤目中淡淡闪过光华:“你既是冥衣楼护剑使,刚刚又说过那些话,你也知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莫不平和她在御药房前遥遥站住,承认道:“这是冥衣楼的责任,凤主是整个冥衣楼认可的主人。”
卿尘安静的站着,云晴风冷,举目天色无际,正午的阳光似乎太过耀目,将无数秘密接二连三透彻出来,曝晒在冬日干冷的空气下,片片无声的陈列,却覆盖着足以惊天动地的波潮。她心里涌起一丝儿警醒,也十分需要时间思量琢磨,淡淡问道:“冥赦的事处理的怎样了?”既不答应什么,亦不否定什么,如此一招小小的太极拳。
莫不平答道:“这次进宫来见凤主,最重要便是这件事。”
“说吧。”卿尘道。
莫不平道:“天玑宫一向总掌冥衣楼财政,冥赦不但背叛我们,竟还将楼中明里暗中所属的大半财产挥霍殆尽。我们看到的钱帐,多数是他伪造而成,真正所余不足两成。他是知总有一天难逃败露,方才铤而走险。”
卿尘唇角逸出丝悠长的浅笑,说道:“恐怕还因不甘心屈身与你和谢经之下吧。”
莫不平沉默片刻,说道:“凤主与他们一面之下便看的如此通透,属下佩服。”
卿尘思索时眉心微紧,随口说了句:“冥衣楼陷入如此状况,你可当的好家呢。”
谁知莫不平突然单膝跪下:“属下失职,请凤主降罪。”
卿尘一愣,挥手让他起来,沉声说道:“这是太医院,若被人看到岂不惹出麻烦?”
莫不平虽然不再请罪,但神色却颇为萧颓:“这近二十年,属下四处查找上任楼主下落及先帝突然驾崩的原因,对楼内诸事多有疏忽,使得冥赦趁机惹下大祸,实在无颜面对先帝重托。”
卿尘并无意责罚他,只是道:“事情既已发生,多说自责之话无益。冥赦此举,是否掏空了冥衣楼的财力?所余还能支撑多久?”
莫不平道:“几个月尚可,但虽尽力整治弥补,也实为艰难。”
卿尘粗略盘算,像冥衣楼这样规模的组织,运转起来是一笔很大的费用,她突然微微笑道:“这冥衣楼主还真不好当,你一个接着一个的给我出难题,我若解决不了,怕也没资格再做这楼主了吧。”
莫不平躬身道:“凤主言重,冥衣楼内外生乱,其实是前所未有之艰难,凤主于此时担当大任,属下必将誓死追随。”
卿尘笑了笑,说道:“去跟谢经说,四面楼、天舞醉坊和牧原堂我所有的获利都不用算了,以后一并归入冥衣楼的账目中。还有现在的善堂…也先停了吧,若我估计没错,至少够三个月之用,只要缓过一段时间自然便有法子周转。从今日起天玑宫的职责暂由天枢宫代管,让谢经和素娘从旁协助你,不要让我看到再出差错。”
她平缓的说话中自有股淡定气度,不急不徐,仿佛于目前的困境也只是一笑,从容中指点,自迎刃而解。莫不平恭声道:“属下遵命。”
卿尘摇了摇头,微挑眉梢:“我怎么觉得这次像是做了十分赔本的买卖。”
莫不平笑道:“其实还有个法子倒能一劳永逸,凤主也不必赔本了。”
卿尘略感兴趣,扭头道:“说来听听。”
莫不平问道:“冥衣楼历代负责监守皇族宝库,若能依《冥经论》中地图指示开启应急,所有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卿尘道:“《冥经论》一书我几乎能倒背如流,怎么从来没见过什么地图?”
莫不平十分感慨地说道:“如此说来《冥经论》果然在凤主手中,真乃天意,此书向来是由冥衣楼主掌管,凤主与冥衣楼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的。凤主可曾发现书面水火不入?那其中便封藏了宝库的地图,但只有地图却不行,还要有开启宝库的钥匙。”
卿尘微微抬首,目光静而悠远,或许所有的一切也都只能用天意来解释,当初在竹屋与夜天凌遇袭之时,所有医书都曾因浸水而毁坏,唯独《冥经论》完好无损,却原来是这个原因,问道:“那钥匙又是什么?”
莫不平道:“紫晶石雕琢而成的一道串珠。”
紫晶串珠!卿尘眼底轻轻掠过微光,她追问道:“现在何处?”
莫不平将声音略微低下:“莲池宫,属下查了很久,先帝当年并没有将此交给敬惠皇后,而是赐给了当时还是贵人的莲妃娘娘。”
卿尘修眉淡蹙,十分不解:“怎么会是先帝赐给莲妃娘娘?”
莫不平道:“莲妃娘娘曾是先帝的宠妃,当今即位后,先帝所有妃子依律削发送至千悯寺礼佛,唯有她留在宫中,晋封为妃并于圣武元年诞下了皇子。”
卿尘沉默着跨过一道侧门,往前走了一会儿,忽然伸出只手在莫不平面前,用手指在掌心写了个“四”字,然后抬眸以问。
莫不平看着她,唇边皱起笑纹:“凤主聪慧,但属下也只是猜测,尚未证实。”
卿尘看着红瓦宫墙上露出的一方蓝天,转而扭头似笑非笑望向莫不平:“你这哪里是给我主意,分明是又丢来问题,从莲妃娘娘那儿拿到紫晶串珠谈何容易?”
莫不平道:“此事与冥衣楼相关密切,总是要解决的,至于究竟如何处理,还请凤主定夺。”
卿尘缓步踩在青石砖上,微微侧身:“此事我知道了,不急着办。”她轻轻一笑,忽然说道:“对了,有件事忘记告诉你,《冥经论》是曾在我手中,但来天都之前便丢了…”
莫不平大惊失色:“什么,丢了?”
卿尘笑道:“嗯,丢在漠北了。”
莫不平半灰的眉毛拧在一起,半晌无语,似是一时不能反应,许久方说道:“漠北之大,却要如何寻找,凤主若能记得大概在什么地方遗失的,属下即刻谴人去…”却见卿尘摆摆手,慢条斯理说道:“不过,也巧得很,四殿下回天都的时候竟又给找到带了回来,现在还在我这儿。”
莫不平顿时苦笑,说道:“凤主,属下现在觉得无论是赔是赚,所谓买卖当真都十分难做。”
卿尘忍着笑道:“没让你去漠北找书,你便已经是大赚了,以后别忘了谢谢四殿下才是。你先回去吧,改日出宫我去四面楼找你。”
莫不平对着卿尘的笑,当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上尽是忧喜无奈交集,只得深深对她一拜,如命转身先行离开。


第32章 冰清玉洁冽寒深
腊月微雪,百花尽偃的时节,延熙宫东苑却有几株一抱多粗的素心腊梅开的甚好,玉质金衣,傲寒怒放,未进宫门便有梅香盈来,浮动于冬日静冷,沁人心脾。
今日朝中有事耽搁,夜天凌来延熙宫略晚了些,他却也并不急,只是缓步而行。
延熙宫的每一处都透着祥和与安宁,便是时至寒冬万物萧索,宫中仍旧随处可见绿意。他依稀记得有些花木还是自己随太后亲手所植,其中便有不远处一排忍冬藤,在天地清寂之时于朱墙苑影中攀援着深碧的色泽,几分雪意反而成了陪衬,更显出这翠色的醒目。年年夏时藤树花开,金银交织,清灵招展,更加十分可人。他脚下稍微停了停,一向冷淡的唇边略略浮出轻浅的弧度。
微风偶过,薄雪细细的卷起一层风色,苑中腊梅树微微一晃,数瓣清香落下,跟着飘来几点女子轻声的笑。他转身往那边看去,只见有侍女站在腊梅树下,树上似是有人正在采摘梅花。
玉白轻褶的长裙在枝头掠过,晃动梅香点点,他听到一个侍女满是担心地说道:“郡主,您还是下来,我去叫内侍们来折吧。”
细枝雪影间,竟是卿尘一手提着个小小竹篮,一手扶着枝梅花,借着树下木梯,有些惊险的踩在平伸出来的花枝上,自这里看去,竟像是俏然立于一树玉色花影中,风过时衣袂飘摇。
随着修白的手指轻巧一动,便有几点腊梅被她托在掌心,她不时低头和树下站着的碧瑶说话,见碧瑶提心吊胆,笑道:“这么矮的树,你怕什么?自己采多有趣。”
碧瑶道:“若给太后知道了,说不定便要挨数落。”
卿尘道:“你不说,谁知道?若知道了,就是你说的!”
丹琼和卿尘一样也在树枝间,说道:“就是,姐姐不说,没人知道!”
碧瑶嗔道:“就你话多!”
卿尘笑着又将几朵腊梅收入篮中,抬头望去,这个方向恰巧正对着莲池宫。
她扶着花枝,透过飞角重檐遥想那座大正宫中唯一以后妃封号命名的宫殿,似看到莲妃绝色漠然的神情。这个美丽更胜幽幽清莲的女子,究竟在两代帝王数十年光阴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数日来她反复思量那日莫不平所言,扑朔迷离中又有几分真假?倘若一切皆为事实,每一个人不知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下面碧瑶叫了声:“四殿下!”
她低头一看,夜天凌正负手站在树下,目光刚刚自莲池宫方向收回来,淡淡落至她的眼底,其中有一抹异样的神色无声而过。两人一上一下对视了片刻,卿尘被他看的有些心虚,面对着如此透穿心腑的目光,那些与他有关的秘密仿佛不知该藏往何处,怎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无处遁形。
夜天凌开口问道:“在树上做什么?”
卿尘扶着树枝笑道:“采腊梅,你要不要?”说着俯身将手中一朵梅花托在掌心给他看。
夜天凌垂眸看去,那素黄的花瓣片片轻绽,其中细蕊分明,如同薄玉雕成般轻盈的衬着她柔软的手,带着腊梅独有的醇质的香气。卿尘示意他抬手,手掌一倾,便将花朵放入他手中,他似是微微笑了笑,说道:“下来吧,上面危险。”
卿尘看了看篮中:“我才采了小半。”
夜天凌道:“底下这么多,为何偏要采枝头的?”
卿尘笑着仰首:“你看,那枝头的梅花和下面的不同,昨日雪前像是下了会儿冰雨,那几枝腊梅是别样的呢。”
夜天凌随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原来高枝处有几枝梅花着了冰雨,天气忽冷便包裹上一层寒冰,此时自轻薄的阳光下看去,如同一件剔透的冰坠,高高挂于枝头。冰中偶尔闪过清透光泽,似给中心梅花镶上了晶莹的外衣,冰蕊含香,独具仙姿。
卿尘侧头微笑问他:“好看吗?”
夜天凌目光自腊梅的花间落在她清秀的脸上,停顿稍许,方淡淡道:“不错,很美。”但却伸手示意,仍旧要她下来。
卿尘沿着梯子离开枝头,撑在他手上一跳落地,说道:“你今天来的不巧,太后午睡未醒,你若不急着走便等一等。”
夜天凌点头,伸手帮她压下花枝,卿尘自上面挑了几朵,说道:“换一枝,这样各去几朵,一树花还是疏密有致,便不会破坏原先的美。”
夜天凌道:“怪不得你采的这么慢。”话虽这样说,他似也不急,在旁闲淡的随手攀着花枝,令卿尘去挑。
于是俩人便在几株树下走走停停,卿尘仰着头指点选取,夜天凌身形颀长,只一伸手便能触到她手不能及之处,不多时便又采了半篮,她笑道:“你若早来,我倒不必麻烦了。”
夜天凌神情轻松,唇角似始终噙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你要这么多腊梅做什么?”
卿尘见花已足够,便同他一起往宫中走去:“腊梅清热解毒,顺气止咳,是很好的药材,还可以做成香料或用来浸水研墨。延熙宫中其实很多草木都很有用,你看那忍冬藤,它的花性寒、味甘,能治风除怅,消肿散热,取汁液敷面能去皱驻颜。那两株白果树,其果实敛肺气、定喘咳,促进体血循环,可以减轻手脚冰冷麻木的症状,但不能多吃,因为略有微毒。还有些花木现在被冰雪掩了看不到,但都各有用处。”
夜天凌负手缓步,环视自幼便十分熟悉的宫苑,听她娓娓道来,竟如洞天别样,换出另一番风景。他今日似是格外空闲,待在延熙宫看卿尘摆弄采摘来的腊梅,又一直陪太后用完晚膳。
膳后碧瑶她们呈上来几个岫玉小盏,卿尘道:“这是用前日晒好的腊梅花浸水煮的茶,太后和四殿下尝尝看,略有甘味,生津止渴。”
太后对夜天凌道:“什么花草一经她的手就多出许多妙用来,如今我这里光花茶便有十几种。”
夜天凌道:“早知如此,孙儿当初便该陪皇祖母再多种些草木。”
卿尘笑道:“我听太后说,这延熙宫中竟有不少植物是四殿下亲手种的呢。”侍女捧上清水净手,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对夜天凌望去,见他袖袍轻微掠起,手腕上戴着一道黑色串珠,正是很久以前她曾见过的那串黑曜石。
那串珠颗颗透着沉敛的光泽,沉稳而安静,卿尘看着夜天凌强而有力的手腕,一时间握着茶盏思绪万千。
关于九转玲珑阵,她曾详细问过莫不平。莫不平对巫族和玲珑奇石的来历倒十分清楚,只因冥衣楼本身便曾与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自冥衣楼归附天朝始,巫族势力便慢慢抽身其外,如今近百年变迁,巫族一脉人际凋零,几乎已很难见到行踪。对于她关心的移魂禁术莫不平也只是听闻有其事而不知具体,并指明所谓禁术必定是有违阴阳之理,逆天而行,其门法往往或残忍或诡异,是以才遭禁锢,十有八九已然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