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尘见到他顿时轻抽了口气,夜天漓向幕帘内笑看来,眼神似是有意无意往夜天湛那边一带,十分笑意八分调侃,恨得卿尘牙痒痒,无怪他白天只说宴客,原来有心作弄她。
她抬眸瞪视过去,夜天漓却当然看不见,转头上前去问道:“五哥怎么才喝了几杯便成这样?”
夜天清看去文质彬彬,比夜天凌的冷然多有几分亲和,比十一两兄弟的率性更见些许平稳,比夜天湛的俊雅风流则却多了几分沉默无声,此时也早带醉意,几乎比十一还不如,闻言无奈摇头:“你们不敢去招惹四哥,便拿我和十一弟折腾。”
夜天湛一身晴天长衫,腰间坠了块瑞玉精雕环佩,越发衬的人俊雅温文,笑道:“十一弟是自己抢着喝的,怨不得别人。”
十一以手撑头,随口道:“你们耐不住早晚去招惹四哥,四哥身上伤刚好不久…”
话刚出口,夜天凌淡淡道:“十一弟,莫扫了大家兴致。”
十一摇摇头,住口不说。
几人却早已听到,夜天湛眼中闪过诧异之色,问道:“四哥受了伤?”
夜天漓接着问:“何人所为?突厥军中竟有如此人物?”
夜天凌微一点头:“一点小伤,早已无碍了。”
“四哥话是这么说,但毕竟伤的不轻,这数月征战硬撑下来已极为辛苦,”夜天清说道:“他们要灌酒,我和十一弟替四哥挡着好了。”
夜天凌唇角似是淡淡掠过一笑,旋即不再言语,目光投向墙上那幅《兰亭序》,修长手指在花梨木案上微微轻叩。
十一知他心中有事,岔开话道:“方回天都,便听说四面楼文烟姑娘的琴天下无双,方才轻叩琴弦已叫人心思神往,冒昧请文烟姑娘抚琴一曲,不知可否?”瞥了一眼夜天凌,见他始终凝视那幅《兰亭序》,无奈暗叹一声。
那晚他虽及时率兵赶回,接应夜天凌成功突围,但自此便失了卿尘的消息。回营之后他们派人数次寻找,小半年来却芳踪全无生死不知。夜天凌面上虽淡淡的,挥军万里斩将杀敌一如往常,但十一却知他心里始终存着此事。西突厥这次算是时乖运蹇,遇上夜天凌心情恶劣,玄甲铁骑不留丝毫情面,步步逼得他们狼狈不堪,接连退失燕然山北数千里土地,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怕是短时间内无力再犯中原。然此时即便得胜回朝,夜天凌仍将自己一队心腹卫兵留在那处山中,继续在附近打探卿尘下落。
夜天湛等人知道这四哥性情冷淡,事情他若不愿说起,便是多问无益。丢下前话举杯笑道:“我们醉酒来此,已是唐突佳人,以茶代酒先罚一杯,但求一曲。”
卿尘对那晚山中遇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很是挂念,轻纱之后细看夜天凌的脸色,不甚清楚,但想来数月过去,伤势应该已无大碍。本来专注于他,突然听到众人将话题引到自己这边来,急忙收拾心神,右手轻挑琴弦,发出柔柔清韵,作为应答之音。夜天湛,温文尔雅的他,言行举动总是叫人挑不出瑕疵,端得君子如玉。
指下轻轻一挑,余音犹自袅袅,流水般的琴声已婉转而起。
曲调安详雅致,似幽兰静谧,姿态高洁。但闻室中乐音悠扬,周遭似有淡淡琴声应和,竟叫人分不出是否为七弦之上所奏,仿佛随着流连清风,四面八方都飘来琴声,悠悠娉婷无止无尽。
卿尘按弦理韵,琴声之中有如暗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悠然思远,若似身置空谷兰风之间,身心俱受洗涤,通体舒泰。
她双目微闭,再弹一阵,指下弦音略高,如同点点兰芷在山间岩上摇曳生姿,无论秋风飒飒,冰霜层层,犹自气质高雅,风骨傲然。七弦琴音渐缓渐细,几不可闻,化作一丝幽咽,却暗自绵绵不绝。
低到不能再低,琴韵悄然而起,翩翩如舞,仿佛历经风霜,兰苞绽放,曲调极尽精妙,无言之处自生缕缕幽情,高洁清雅。
一曲终了,余韵绕梁,室内静静无声,众人似乎都沉浸在这琴中,回味无穷。
卿尘抬眼望去,却冷不防看到夜天凌望向这边,那泠泠目光穿过轻纱直至心底,让她心中无由一紧。纱影淡淡,使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柔和了许多,远远如坠梦中。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曾经在第一次取下他的面具时,她想起过这首诗。她从来都不知看到一个人会有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恍如前生。
夜天凌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轻纱,此时十一轻敲花案,朗声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为此当浮一大白!”说罢,拎起面前酒瓶,痛饮一口。
夜天凌这才从轻纱上收回目光,看了十一一眼。
夜天漓也斟酒一杯,吊儿郎当的笑道:“好琴好酒难得今夜,文烟姑娘,我敬你。”一饮而尽。
卿尘在轻纱之后笑意盈盈的看他们兄弟俩,微动琴弦,以示答谢。转眸间看到夜天湛轻握杯盏,正神情温雅的看着这边,唇角带着她十分熟悉的微笑。心中一凛,怕他听出端倪,短短的抚了一段清音,以曲告辞,悄身退了出去。
一路回房,卿尘大大松了口气,换上素白文士衫,长发束以玉带,顿时化作翩翩公子模样。抬头看看三楼小兰亭,静静的,唯有窗口透出薄晕灯光,明眸带笑,心底淡淡欣喜。吩咐后面再备下几样爽口的小菜给他们佐酒,并额外加了滋补汤煲。
四面楼今晚生意不错,她前后照应了一下,忽然听到堂前有吵闹声,楼中管事快步找来,说道:“公子,请您前边去看看,卫家少爷怕是喝多了几杯,缠着兰璐不放。”
卿尘皱眉,卫骞是见过她的,不知是不是会认出来,偏偏此时四处不见谢经的影子,她怕惊动了小兰亭中诸人,只好快步赶去前堂。到那儿一看,卫家大公子卫骞正醉态醺然的拖着兰璐往外去,兰璐不敢使劲抗争,只能软声哀求,一旁兰璎她们跟着劝拦,见到卿尘出来便像见了救星,急忙喊道:“公子!”
四面楼毕竟还是歌舞坊,虽比其他地方清高雅致些,但客人酒后闹事也偶有发生,不过平日都是谢经出面打发。卿尘对卫骞浑身酒气甚为反感,却一笑上前,抬手在两人之间挡住:“卫少拉着我们兰璐的衣裳不放,可是看好了这新料子想带回去送给夫人?衣料穿过便不稀罕了,不如我打发人取新的来吧。”
卫骞和她只当街见过一面,此时她又着了男装,横眼看来,朦胧间也不辨眼前是谁:“少爷今天要将兰璐带回去做二夫人,你说给她赎身多少银子?少爷我付双倍的!”
他看上去是喝了不少酒,脚下蹒跚不稳,卿尘顺势将兰璐拉开护在身后,扬唇笑着眼中却冷淡:“卫少说笑了,咱们四面楼的姑娘没有卖身这一说,都是来去自由。这事是好事,但也得两情相愿才美满,卫少说是不是?”
卫骞将手一摆,指着兰璐:“少啰唆,过来!少爷看的上你是你命好!”
兰璐吓的往卿尘身后躲,卿尘仍笑道:“人来人往都看着,有什么话外面说也不方便。兰璐,后面刚制的菊花蜜酿,快去看看好了没有,给卫少送去雅阁等着。”她抬手一让:“兰璎的琵琶曲卫少还没听全吧,不如里面再坐坐,干嘛急着走?”她知道一时半会儿要将人打发走是不可能了,但求息事宁人,先离开这招眼的前堂,一不影响生意,二让兰璐脱身,最重要莫要惊扰楼上。
兰璐如获大赦,匆忙福了福便往后堂快步而去,卫骞怒道:“你去哪儿?”卿尘半请半拦道:“卫少何必着急,里面请!”
卫骞甩手喝道:“跟少爷我玩这花招,你小子活的不耐烦了,今天不把人给我带出来,我拆了你四面楼!”
卿尘修眉微剔,堪堪隐忍心中火气,忽听楼上一个声音传来:“卫骞,你这像什么样子,不嫌丢人吗?”
声音并不高,听起来润雅,却无形中有种透骨的震慑,压的乱哄哄的场面一静,卫骞抬头看去,忽然心中清醒了几分:“七殿下,十二殿下?”
紧接着夜天漓带着怒意的声音说道:“卫骞你好大的胆子!闹事也不挑个地方,你有本事拆了四面楼给本王看看?”
人人都往楼上望去时卿尘半对着卫骞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看起来十分奇怪,她却顾不得其他,只是不敢回头,慢慢垂首侧身往旁边蹭去,挨着堂前高柱在飞纱后一挡,对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人也精灵,急忙往前笑说道:“当真该死,打扰了两位殿下雅兴,小的在这里陪罪。”
卫骞酒意已被喝退了大半,卫家再怎么得势也不敢和皇子叫板,但因天舞醉坊的事怀恨在心,垂首处恨恨的看了夜天湛一眼,悻悻说道:“没想到两位殿下在此,今晚和兵部几位大人多喝了几杯,还望王爷恕罪。”
夜天漓冷哼道:“敢情是新升了兵部中护军来庆祝,这才几个月,我看四哥不在天都,兵部是没遮拦了,你也不问问今天谁在,竟敢如此放肆!”
卫骞低垂的眼中交杂着得意又生暗恨,却终究不敢再生事。夜天湛脸上似乎仍挂着温温冷冷一丝笑,话语中平无起伏:“怪不得,原来入了兵部腰杆硬了。”
夜天漓向来行事霸道张扬倒罢,湛王亦对四面楼出言维护,莫说是卫骞,在场的都有些意外。卿尘见终究惊动了他们有些懊恼,但心里毕竟松了口气,若非如此今晚还有得折腾。隔着幕帘依稀见夜天湛站在楼栏前,蓝衣如水,俊面不波,徐徐对卫骞说道:“还不快走,今后我不想在四面楼再遇上你。”
卫骞心中压着的火气陡然上冲,猛将身子一直便欲发作,不妨正见夜天凌负手缓步自小兰亭出来,对夜天漓问道:“十二弟,什么事?”峻冷身影出现在楼前的时候,他目光淡淡往这边扫来,卫骞心中似被惊电掠中,浑身凛然,尚有的三分酒意被彻底吓醒,衣襟一振单膝跪行了个军礼:“四…四殿下。”
夜天凌眼中无情无绪,在他身前停了停,整个前堂忽然寂然无声,仿佛斑斓缤纷褪尽了颜色,一袭清白,冰冷静陈。
“免了。”终于听他说了两个字,众人竟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卫骞起身垂手而立,额前隐有微汗。便是伊歌城最张狂的仕族子弟也知道,在凌王眼底若造次生事,那是自讨苦吃,尤其自身还在其职辖管束之中,心中不由上下忐忑。
夜天凌似对眼前究竟发生何事并无十分兴趣,只道了句:“明日兵部里,别让我再见你一身酒气。”说罢对夜天湛他们道:“没事便进去吧。”
夜天湛目光似是无意的在楼下带过,唇角逸出如玉浅笑,先行转身入了小兰亭。夜天凌随后举步,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卿尘正挑起幕纱悄眼向上望去,他锐利的目光立时如有所觉,意外对视中眸底蓦然震动。卿尘在那转瞬而逝的惊讶中对他眨了眨眼,笑着抽身溜走,只留下紫绡长纱飘飘摇摇,灯盏明照。
第26章 一剑光寒十四州
微香飘动,兰珞步履轻轻,手捧汤盏呈至案上。夜天凌正品了口茶,眼角余光看见一折信笺落在身边,“四殿下请!”兰玘轻声说了句,垂首退下。
他不动声色的将笺纸取在手中,展开看去,上面写着行清隽的行书:秋宵风淡,月色清好,不知四哥和十一宴后是否有兴致跃马桥上一游?
他无声无息的掠了下嘴角,十一坐在近旁,此时扭头见他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四哥?”
他反手掩下信笺,抬眸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得早朝,咱们也别耽搁太晚。”
那边夜天湛笑道:“四哥说的是,你们刚回来一路辛苦,偏紧接着都还有不少事务,今晚当早些歇息。”
几人出了小兰亭,夜天凌对十一看了一眼,十一和他素来默契,笑说道:“我和四哥骑马走,一路散散酒气。”
夜天漓道:“那四哥陪十一哥,我送五哥他们乘船回府。”
待夜天漓他们上了船,十一问道:“四哥,什么事?”夜天凌将那信笺交给他,他看了看道:“这是…”
“刚才出去时,好像在四面楼见到了卿尘,不过只打了个照面她又穿着男装,也不十分确切。”夜天凌放眼往楚堰江上看去,夜已深沉,江中游船比来时少了好多,点点灯火三三两两游弋远去。
“卿尘!”十一惊讶道:“我们在漠北四处找她,她怎会在天都?莫不是看错了吧。”
夜天凌似乎微微笑了笑,说道:“现在看这字迹,应该不会错,这个‘有’字的写法是我教她的,还有小兰亭里那幅字有几处用笔也一样。”
十一熟悉夜天凌的字,此时仔细一看,笺上“有”字乃是反笔连书,除了夜天凌外少有人会如此走笔,他笑道:“难道真是她?走,咱们去看看!”
两人并骑往跃马桥而去,卫长征等几名近卫静随其后。跃马桥位于上九坊中部,横跨楚堰江中乐定渠,以白石造砌,长逾十丈,宽可容六车并行,远望去如一匹白练长卧江水,夜色下阔无一人,与气势平稳中静谧无声。
金钩细月,清亮一刃,遥遥衬着暗青色的天幕格外分明,江中水波若明若暗,隐隐起伏,几分光影随之一晃,远去在暗沉深处。
青石路上只闻不急不徐的马蹄声,秋风微凉时而拂面,丝缕寒意叫人分外清醒,似乎身体感官都在这静冷的黑暗里无限伸展,能探触到四周极轻微的风月清光。
夜天凌在空阔的跃马桥上缓缰勒马,夜色平静中淡淡望向楚堰江水滔滔长流。何处轻闻玉楼箫曲,隔着江岸依稀传来,十一在旁轻叹道:“良辰美景,佳人有约,但愿一会儿不叫人失望。”
一阵马蹄声入耳,夜天凌扭头往声音来处看去,长街深处有人策马前来,白衣轻影,飞马快驰,若隐若现时自似深夜覆落的红尘中穿过灯火阑珊瞬间变得清晰。
到了近前那人将马一勒,在十数步外的桥头停下往这边看来,那双湖光幽深的眸子带过笑意,缓带轻衫的清秀模样和曾经青灯影下执笔询问的形容在这其中交叠如一,俊淡的光亮微微浮现在他的眸中,那一笑带来清静舒缓。
便在他身心松弛的片刻,身后弦月之光似乎陡然长盛,杀机如冰刃遽起,他深眸中异芒一闪,风云惊变,剑已出鞘。
秋风花黄,长街寂静。
卿尘一路纵缰马蹄轻快,衣襟随风飘扬,带着心中轻飞的欢悦。远远已见跃马桥上人影,云骋似乎也能感觉到主人的欣喜,纵蹄如飞,将星光树影纷纷遗下,转瞬便至桥前。
卿尘微微收缰,在桥头回马一转往前面看去。一人黑眸惊讶,一人青衫淡定,沉沉夜色中有道清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前,与暗影中浮出鲜有一见轻暖的笑。
她隔着江水细月扬眉将十一和夜天凌打量,星眸清光潋滟,如同心底明媚的欢喜。轻叱一声打马上前,她在微笑时忽然看到玉白桥栏处寒光骤现,冰冷江水蓦然生波,映入其中那道冷月刹那化作锋刃一利,直袭夜天凌。
那一瞬间四周空白,她猛带云骋飞纵而去,疾呼道:“四哥!小心身后!”
猝然生变,原本淡寂的秋风随剑影铺卷而来,砭人肌肤,仿佛寒江怒浪化为暴雨遍洒长桥。
桥上残秋落叶被剑气所激,飞舞凌乱,铺天盖地的寒芒中,一点有若实质的白光迅疾驰往夜天凌后心。
卿尘被激荡的剑气迫的目不能视,只觉寒意及身,左臂微微一痛,接着云骋缰绳被人大力前带。
身旁剑啸刺耳,呵斥声怒。
就在此时,无边夜色中突然亮起一道长电般的惊光,光芒凛冽,撕天裂地。
“当!”的激越交鸣,一人黑衣蒙面出现在被攻破的剑影中。
夜天凌手中剑华狂肆长盛,势如白虹,夺目亮芒伴着清啸直追那人后退的身形,迫的他回剑自守。
一剑光寒,九州失色。
散去了先前剑气的压力,卿尘睁开眼睛,只见刺客右肩血光迸现,踉跄后退。
十一足尖微点自马上跃起,佩剑出鞘,四名玄衣侍卫也已和刺客缠斗一起。
一切只在瞬间,快的仿佛不真实。
卿尘扭头,夜天凌傲然马上,清冷目光凝注在她脸的庞,手中三尺青锋斜指马下,鲜血染了剑寒,缓缓流动,滴滴没入尘土。
漫天黄叶此时方纷纷飘落,西风瑟瑟,远方秋夜中灯火依稀,无限深凉。
他浑身散发着令人望而却步的凌冽,青衫疏朗反更添无声冷然。夜色,秋寒,仿佛都沦为了那双深眸的陪衬,一切都在寂冷中低俯收敛。
“果真是你。”夜天凌手臂微微一动,长剑回鞘。
卿尘看着月光微亮映入他那深邃的眸子,说道:“嗯,是我。”
夜天凌对近旁刀影剑光视若无睹,淡声道:“方才在四面楼抚琴的人是你。”不是问,而是陈述早已知道的事实。
卿尘愣了愣,笑道:“文烟便是卿尘,卿尘便是文烟,竟然瞒不过你。”
夜天凌又道:“那幅《兰亭序》也是出自你笔下。”
卿尘汗颜点头:“我已经尽力好好写了。”
夜天凌薄唇扬起个缓缓的轻弧:“不错。”继而目光一动,随着唇角瞬间恢复不着痕迹的坚冷,左手握着的缰绳一抖,云骋被他牵过几步,不满的低嘶出声,但却没有做出反抗的举动。
卿尘冷不防到了与他并列的位置,才发现云骋的缰绳握在他手中。他座下的风驰微微嘶鸣,同云骋两首相依蹭了蹭,似是久别重逢,显得十分亲热。她方要说话,夜天凌已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随着他的动作低头,她发现自己衣袖上血迹鲜红,不由轻呼:“啊!”
夜天凌眸底生寒,手下却微微一松,接着抬手“嗤”的裂下她那截染血的衣袖,她本能的往后一缩,但被攥住动弹不得。底下白色丝衣并无多少血迹,她急忙说道:“刚才好像只是被飞石击了一下,这应该是刺客的血。”
“嗯。”夜天凌松开手,回身叫道:“十一弟。”
十一兴致已过,懒得和刺客再纠缠,手底清光急闪,一剑挑飞刺客蒙面黑巾,半空旋身抄中潇洒退回,落在俩人身边。他漫不经心的用黑巾拭过剑身,抬手丢开,“呛”的一声长剑利落入鞘,扭头将卿尘上下打量:“真的是你!你怎么这幅打扮?”
卿尘俏然抬手说道:“这样方便啊,好久不见你们了!”
十一朗朗扬眉:“我们还以为…哈!急坏我和四哥!”
卿尘微笑答道:“我也是。”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下,十一和卿尘突然开怀大笑,就连夜天凌也目蕴笑意。
卿尘心情畅快,无意扭头看去,那刺客转身时面容在眼前闪过,她忽然浑身一震,脸上所有颜色仿佛都在刹那间落尽,失声叫道:“谢大哥!”
那刺客本已被夜天凌剑气所伤,听到呼声手下微滞,与卫长征硬碰一招难以支撑,长剑脱手飞落,卫长征的剑已指在喉间。淡淡月光洒下,清楚的照出他的形容,赫然正是谢经。
卿尘不能置信的望着长堤楚堰上,白石桥栏前谢经熟悉的身形,夜天凌看了她一眼:“你认识他?”
她心中电念飞转,如同被冰冷江水当头浇中,一时不能言语。迟疑许久,终于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道:“他是我四面楼的人。”
“四面楼的人?”夜天凌面无表情,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卿尘脸上的震惊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静默,她依旧目视着谢经,缓缓说道:“不错,他是四面楼的人。”
四周气氛仿佛因这句话而沉入冰凌丛生的寒地,围困谢经的玄衣侍卫看向这边,显而易见的警惕中有两人身形一侧,便是剑气寒意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
夜天凌黑眸沉沉,落在谢经身上,谢经松开肩头伤口,对他遥遥抱拳:“江湖上一剑便能伤我之人不多,得遇凌王殿下如此对手,在下败的心服口服。”
夜天凌道:“阁下方才剑中若再果决些,我倒有兴趣同你多较量几招。”
谢经神情别样的轻笑一声,微微侧身说道:“抱歉。”似是对夜天凌,又似是对卿尘。
卿尘静看了他一会儿,扭头缓声对夜天凌道:“似乎我每一次遇见你,总有人想要你的命。”
夜天凌淡淡道:“想要我命的人确实不少。”
跃马桥上,月色清好,良辰美景,佳人有约,都在这刀光剑影的暗杀中化作了诡异而阴谋的味道。
如果说上次是巧遇,然这次却是,相约。
卿尘修眉蹙拧,在她即将说什么的时候几人听到一声凌厉的刀啸,黑夜中绯光急闪,两柄薄刀飞袭卫长征制住谢经的剑,有人闪现谢经身旁,娇喝道:“大哥!快走!”
卫长征怒声低叱,侧剑攻向来人,那薄刀在半空轻啸回闪,银光绯色交织如练,俩人以快打快招招疾拼。余下三名玄衣侍卫无声无息步履一错,已封住四周出路。
卿尘见到那两柄薄刀,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诧异,随即又在疑惑中化作惊怒交替的神色,凤眸之下渐升寒意,轻微的,如弦月光刃一浮。
“放他们走。”夜天凌忽然冷冷开口,卫长征几人闻言怔愕,但即刻罢手撤剑,抽身后退。那人与谢经身形同时一晃,水声哗然响起,转瞬便恢复之前的寂静。
卿尘慢慢回头,夜天凌眸心深冷无垠,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其中纯粹的暗色可以吞噬所有,可以使一切无所遁形。她便那样安静的看着眼前无止尽的黑寂,眸光深浅澄明,在他讳莫如深的注视中只见透底的清澈,然而两厢无言的沉默却久久隔与其中。
她不知该如何逾越,在这冷凝如刀锋的寒冽中,四周凉意潋潋,暗影沉沉。
偏偏这时,云骋向前迈了一步,风驰似乎是回应它一样,亦缓步靠上前来。两人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卿尘终将心中万般浪涛敛下:“三天时间,此事我定然给你个交待。”
说罢缰绳在手上狠狠一缠,勒的云骋猛然惊嘶,扬蹄转身。低头时那一刻的心骨黯凉,在极深处点燃一簇幽冷的怒意,她突然听到夜天凌沉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相信你。”
短短数字,风息云退的落入心间。
秋凉缓淡掠过衣衫,新月深明,轻叶静飞,她没有回身,往前方寂然的长街静冷望着,低声道:“多谢四哥。”说罢扬鞭抽马,绝尘而去。
第27章 三秋楚堰江水长
夜声初静,歌舞阑珊,四面楼中半隐着琉璃灯光,幕纱在秋风中明暗飘扬,偶尔带出环佩叮咚静响,似一段风流的余音清寂。
卿尘在门前甩蹬下马,面上神色让上前伺候的伙计一愣,她不发一言掷下马缰,抬手掠过绡纱拂面,快步入内。
幕帘影里,兰玘等姑娘还在堂前,素娘不知为何自天舞醉坊回来这边,正轻声和她们说话。大家一见卿尘都起身过来,兰璐深深福下,对她说道:“今晚多谢公子!”
卿尘静了静,神情冷淡的看了素娘一眼,方伸手扶起兰璐,温言说道:“谢什么,我四面楼的人岂会容别人欺负?”
兰璐她们此时都察觉她脸色有些异样,眉宇间似隐着怒意,声音虽说温和,但不似往日清水冰丝般的柔润,淡淡的,却叫人听起来不太敢回话。
卿尘平时与她们总是谈笑自如,从未有过这种态度,便是四面楼任何一个人也见过她如此过,一时间都悄声不语。卿尘见状眉间微松,笑道:“都怎么了,难不成是没见过喝醉的人吓着了?”
兰璐迟疑一下,怯怯问道:“是不是今晚…给公子麻烦了,那卫少爷不肯作罢吗?”
卿尘对她微微一笑,说道:“没事,以后他也不敢对你怎样,凡事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素娘拍了拍兰璐的手道:“有公子维护着,是咱们好福气,公子定是累了,大家各自回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