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善歧应命,继续道,“帝都那面倒有个消息很奇怪,似乎和那靳无余齐名的左卫将军墨烆日前离开帝都,去了穆国。”

  “哦?”皇非道,“他见了何人?”

  善歧摇头道:“他行踪十分隐秘,我们只知道他人在穆国,至于其他,却一无所知。”

  皇非应了一声,负手缓缓踱步,似暂时陷入了沉思,却忽然间,心头警兆骤现!

  便在此时,城外密林中毫无预兆地爆起一团光亮,半空之中化作一丛耀眼锐光,流星惊电般射向飘扬在城头的楚军战旗!

  那光芒极快,挟锐风强劲,转瞬即至。众将士大惊失色,不及阻拦,却见阳光下一道剑芒惊现,皇非腰畔那柄名震天下的“逐日剑”如白龙穿云,一声清啸,后发先至,在旗毁杆折之前截住来者。

  两道光芒凌空交撞,猛然盛开层层炫目的光雨,星星点点向四周散落而去,刺得人眼如盲。皇非一剑中的,却觉剑下轻若无物,极不真实。就身边在漫天剑光中,那被他斩中的东西随风而起,飘然化作一只只墨玉色的蝴蝶,于一天阳光之下翩跹起舞,婉转多姿。迎着光亮似能见那蝶翼上有若隐若现金星点点,迎风飘转时,如道道轻盈而美丽的烟火,点缀着一望无际如水的碧空。

  墨蝶翩翩,落上城头的旗帜,落上皇非的剑尖,在他身前流连飞舞,一缕似有似无的幽香依稀传来,随着蝴蝶的舞动,若即若离。众人都呆看着面前,一时被这美景所惑,忘记了言语。皇非审视四周,却是眉心渐锁。便在这时,伴着一阵焦灼的气息,所有蝴蝶忽然化作火焰盛放,火借风势,瞬间将那风中战旗没入一片烈焰之中。

  火光爆现的一刹,皇非早已掠出数丈,身前火焰只成为他剑下丝缕残烟。他在城郭突起的青石之上借势一点,几个起落便往那片密林中追去。

  林中有衣影一闪而过,飘忽如山间一抹淡烟轻雾,并没有逃过他锐利的眼睛,但追至近处,对方却已踪迹全无。阳光自枝叶间洒下斑驳的光影,山野寂寂,空无一人,唯有几只墨色蝴蝶上下飞舞,与在城头所见一般无二。

  皇非前行数步,意外见到一株大树之上书了几行朱字:惊云之巅,九域江山,子时夜半,邀君赏谈。

  他还剑入鞘,以指尖沾了那妖冶艳色,低头引至鼻下,果然又是那熟悉的幽香。放眼山野,他直觉与那神秘女子相距不远,风中似见她清魅的气息,与满山草木的芬芳纠缠漂浮,醉人心神。

  此时烈风骑众将士亦先后赶至,见此情形,都望向皇非。善歧上前一步:“公子,这分明是冥衣楼设下的圈套,不如让末将率人马前去,定让他们有去无回!”

  皇非淡笑道:“兵锋不入惊云山,这是昔年诸侯国共同盟誓定下的规矩,有违誓者,天下伐之,并非说笑之言。人家既留书相约,我们怎好失了礼数?”

  息川地处王域边缘,东临岐山,西带雍江,汶水、泗水交汇于此奔腾而去,直入惊云山脉,此段路程不过百里之余。皇非进入惊云地界正值日落千山,天边云霞似火,山中飞鸟投林,山野四合宁静旷远,渐渐笼入一片瞑迷的暮色之中。

  果不出所料,在山前又见那墨色蝴蝶,似引路的使者翩跹于前,翼上点点金芒在风中流转如散落的星辰,云雾之间时隐时现。

  皇非不慌不忙负手随行,一路但见峭壁深峡,险峰叠翠,流岚浮云,缥缈如幻。那山路曲折通幽,于不可能之处转折而上,渐行渐高,两侧林木亦渐做一片苍翠竹林,夜色下无边无际地铺展于云雾深处,清风过时连绵起伏,涛声如海。

  行于这云山竹海之中,但觉神清气爽,尘虑尽消。待到峰顶,那墨蝶翩然消失在视线之中,皇非抬眼望去,只见苍穹之下星空璀璨,山顶一方白石平坦开阔,一名玄衣女子以手支颐,合目而卧,云衣广袖闲闲流泻于石畔,如夜色深处一抹云迹,自在而写意。

  竹影潇潇,微风送来丝缕如水幽香和淡淡美酒醉人的气息,皇非驻足的那一刻,子娆星眸微启,随着唇角优美的弧度,两道清透的目光落于他的脸上。

  白衣临风,从容潇洒,皇非悠然立于竹林之前,并不急着开口。

  子娆凝眸看他,忽而妩媚一笑,素手执壶微微一倾,玉盏之中星光洄转,清香四溢,“子时方至,公子果然是守约之人。”

  她的声音柔媚清雅,带着淡淡的慵懒的意味,令人想起夜半花满春庭,轻红飘落时幽静而婉转的姿态。皇非缓步上前:“惊云圣域,佳人有约,非又岂敢迟到?”

  子娆托了玉盏,朱唇微启:“那这一盏酒,我便谢公子如约而至。”

  皇非一笑,欣然将酒饮尽。那酒入喉甘冽,似一道清流直浸肺腑,悠远明澈的酒意千回百转,渐作浓烈香醇,回味深长,他忍不住赞道:“好酒!”

  子娆再举手斟酒,皓腕似雪,细流如注,淡淡冰蓝颜色晶莹沉浮,明澈剔透,隐有风之清凉,雪之澄洁。她悠然道:“惊云山巅有泉自云中而下,撷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虽琼浆玉露不及其万一。以此酿酒,名为‘冽泉’,公子以为如何?”

  “风为衣裳云为台,月下有酒天上来,美人如玉,美酒如泉,自是妙极。”皇非笑道,英气逼人的俊面染了酒意,看向子娆的眸底深处似有一抹迫人的光彩。

  子娆嫣然而笑:“这第二盏酒,是谢公子息川城中箭下留情,让我将靳无余带走。”

  皇非眉梢一动,把玩手中玉盏,浅啜了一口:“姑娘不妨替我转告靳无余,待他伤愈之后,我愿再领教他的剑法。”

  子娆优雅垂首添酒:“此话我一定替公子带到,想必靳无余也正有此意。”

  皇非将酒饮尽,看向她的目光半是含笑半是玩味,不知这第三盏酒却又如何。便见她黛眉微挑,眼波明媚:“这一盏酒,是向公子赔罪的,今日毁了城中战旗,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夜色下伊人风华出尘,轻颦浅笑自成风流,那眉间眼底,一宛转、一曲折、一浓勾、一淡描无不是一番别样的韵致,竟似美到了极处,几乎叫人看去便移不开眼。皇非以手指轻轻扣动玉盏,漆黑的眸子映了夜色,笑意深长。来此之前他心中颇有兴师问罪之意,不料风清月朗,红颜在侧,她亲手执酒轻言笑语,句句坦荡,声声柔婉,竟叫人始终无从发作。他不动声色笑了一笑,朗目之间隐见锋锐:“旗者军中之魂,以一盏酒换我烈风骑的战旗,姑娘这盏酒,未免太烈了些。”

  子娆淡淡抬眸,细密的睫毛底下轻光一闪,隐见几分傲然:“我毁那战旗倒也并无恶意,只是因它不该出现在王域。公子无故取了息川一面王旗,还一面烈风旗,也算公平。”

  皇非剑眉一扬,锐利的眼光扫视而去。子娆亦保持着之前高傲的姿态,对视之间目光交击,石上清酒冰色幽澈,一丝波澜沉进深深光影底处,渐见寒凉。阵阵山风飞拂,一人发丝轻扬,一人长衫飘荡,四面竹海涛声翻涌,绵密澎湃,更显得深山空寂,不似人间。片刻之后,子娆轻轻转动玉盏,突然抿唇而笑,“人家诚心备酒赔罪,公子又何必动怒呢?”

  皇非心底微微一动,那一笑间熠熠夺人的眸光,让他直觉眼前这女子并不简单。却见她拂去石上几片竹叶,盈盈举杯:“这样如何?我知道公子心中定有不少疑问,公子饮了这盏酒,便可随意问我三个问题,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非俊眸微抬,一瞬不瞬地看她一会儿,突然也是一笑,举手将酒饮尽,照杯一亮。在她为他添酒时淡淡问道:“姑娘身上的‘幽罗玄衣’乃是凰族至宝,“冽冰”、“焰蝶”皆是巫族不传秘术,两者得其一已是不易,姑娘却兼而有之,请问究竟是何人?”

  子娆轻轻一展罗袖,皇非眼目锐利,意外见她衣襟之上竟绣有精美的夔龙图案。“我是冥衣楼的主人。”她的答案亦让他十分惊讶,不料威震江湖的冥衣楼主竟是如此妖娆绝色的女子。

  “失敬。”皇非不由再次将她打量,目光掠过她的眼底,对这话的真伪再做评估。她平静与他对视,唇角始终含一抹魅人的浅笑,眼中波澜不惊,未见丝毫端倪。

  皇非略一思索,徐徐再道:“姑娘今晚特意约我来这惊云圣域,想必不只为饮酒赔罪。”

  子娆婷婷起身:“我想请公子到惊云山绝顶之处,共赏这如画江山下一场好戏,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哦?”皇非饶有兴趣地看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轻移莲步,先行带路。

  穿过整片茂密的修竹,她引他沿山崖一路而上,峰顶陡峭几乎寸步难行,她却专捡险处落足,衣袂飞拂间身姿飘然如风,似是有心考较他的轻功。留心看时,却见他始终在她身后半步之遥,步伐从容气定神闲,不急不缓如履平地,心中不由暗赞,便这番风采气度,少原君果不是浪得虚名。

  峰顶极高处直接天宇,身处其上几可抬手尽揽星辰,山风浩荡,吹得茫茫云雾在近旁迅速飘过,竟令人生出行于云端的错觉。然而山路骤然收起,面前只余一道狭窄的青石。子娆飞身踏落那青石之上,回头看了皇非一眼,便径直转身而去,妙曼的身姿瞬间没于浮云深处。

  皇非笑了笑,亦施展身法,紧随其后,丝毫不因面前未知的险境而有所畏惧。

  两人一前一后踏云而行,没过多久,眼前突然风清雾散,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这道青石尽头竟是另外一座山峰,自然鬼斧天工,化石为桥,将两座山峰巧妙的连接在一起,穿云而过,别有天地。

  繁星如玉,深邃清亮,点点洒落山野,凭着过人的目力皇非发觉这山峰之上竟有屋宇连绵,七座殿宇点缀在苍翠葱郁的山岩之间,隐成七星之势,拱卫着正中一座雄伟的大殿。而耳边似有飞瀑溅落的声音,一阵风过,隐有水雾沾衣欲湿。

  子娆俏立于石桥尽头,待他走近,随口介绍:“此处是我冥衣楼总坛。”

  皇非将目光从山间收回:“姑娘将我带入帮中重地,难道不怕将来事有万一,惹出祸端?”

  子娆媚媚一笑:“没有我带路,你过不了那‘云索飞桥’,待会儿我若不带你回去,你也一样走不出去。”

  皇非亦笑道:“姑娘莫忘了我走过一次,我若出去了,又如何?”

  子娆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你若出去了,便再也进不来。便是你师父仲晏子亲临此处,也未必能出入自如。”说话时她飞扬的神态很有些娇俏的意味,不知如何,竟看得皇非心中一动:“如此说来,姑娘莫非与家师相熟?”

  她只斜他一眼,笑而不答,转身带他来到一座高耸的云台之上。皇非放眼望去,不禁大为惊讶,原来身临此处竟能尽览九域大地江山,夜色苍穹之下,红尘三千,灯火万丈,山河城池的轮廓与白日迥然相异,在深夜繁密的光亮之中如一幅无尽长卷,呈现出令人惊叹的壮丽。

  轻云过袖,衣带当风,那一刻身处浩茫天地,无人不觉自己渺小,然而举手之间江山在握,却又有舍我其谁的豪情凌云而生。

  “公子可知,我为何要带你来此?”耳边传来子娆清柔的声音,皇非长吸一口气,转身相询:“非愿闻其详。”

  子娆轻描淡写地答道:“我想请公子从息川退兵。”

  如此话语,引起皇非意外的笑容:“姑娘以为我会答应吗?”

  子娆前行几步,只身立于云台边缘,静静望向远方,云雾之中袖袂飘摇,宛若天人,“公子定然会答应。”

  这一问一答尽做人间风云变幻,战与不战皆在他一念之间,苍茫王域,她看不得任何人挥兵践踏,抬手指向西南方向,“子时已过,公子请看。”

  她所指之地乃是距惊云山不远的楚国边境,皇非遥望过去,起初并未见有何异样,但不过半盏茶时分,他突然敏锐地察觉到,目所能及之处有一道烽烟意外升起,所处位置正在楚穆交界。他以左卿之职官拜上将军,对楚国军政了如指掌,立刻便知这是边城遇警求援的狼烟,心中震惊非比寻常。果然那烽火接连燃起,直往都城上郢方向而去,在原本平静的大地之上留下鲜明的痕迹。

  八百里烽烟报急,除非是有敌国大军来袭,否则不得擅用。皇非毕竟出入朝堂、领军沙场,一份处事不惊的沉稳早已深入骨髓,纵然心中惊涛翻涌,面上却仍如平湖不波,只是看向子娆的眼中不可避免地带了淡淡犀利,“不想冥衣楼如此手段,竟能令穆国大将卫垣发兵攻楚,姑娘高明,非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他单凭如此情形便能立刻断定敌军来势,准确无误,子娆心间亦有一凛。回首四目相交,他面上如笼淡霜,一丝冷然于俊美中勾出硬朗的线条,天宇星光之下竟有摄人的气势笼于周身,令人瞬间感觉到千军对峙时无形的杀气。在他逼视之下,子娆却缓缓笑了:“公子言重了,我这小小女子,哪能令穆国上将军俯首听命?卫垣此举不过势之所趋,恰巧与我一样,欲请公子退兵息川罢了。”

  皇非冷冷道:“我若不答应呢?”

  子娆轻叹一声,低头审视自己纤美修长的手指,唇角如丝微笑,似媚毒噬骨勾魂夺魄:“我指尖之上有十种毒,息川城外你沾了我的蔻丹,那是凤仙子的汁液,方才你饮下的三盏酒,第一盏中我本来打算用曼陀罗,第二盏,我可以用赤锦红,剩下第三盏,便用蓝烟子。但这几种药你即便喝了也无妨,因为它们相互克制,并无害处,除非,我用了这千紫万红。”

  淡紫色的蔻丹点缀着指尖,衬着她凝脂白玉般的肌肤,一抹艳色妖冶。皇非面色静冷,负手而立,淡淡道:“可惜你现在已失去了机会。”

  子娆自睫毛下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所以此时我拿你无可奈何,你的剑太利,我没有取胜的把握。”

  皇非不语,只静静看住她,待她把话说完。她侧身回视那烽火之地,长发临风飞舞,风姿狂肆,几夺星辰之色。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若要令楚军退兵,还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刺杀楚王,这对冥衣楼来说,绝非难事。”

  皇非眉心猛地一收,眼底瞬间闪过怒色,但人却冷冷笑了:“我王若有万一,楚军必定踏平冥衣楼,包括帝都王城。”

  子娆亦拧了眉,转身将他望定:“冥衣楼与王族的力量,并非不堪一击,纵被夷为平地也足以重创楚国。公子慎思,你我双方两败俱伤,得益者何人?”

  皇非目光似有穿透之力,直要将眼前女子心思看穿。便是最强悍的对手也没她这般花样百出,从一开始便步步为营,她是否早已算准了他必然会答应她的要求?这双纤柔玉手之下,她设了多少局?这一片残破江山,为何令她如此费尽心机?她背后的冥衣楼又与王族是何关系?他心头骤然闪过帝都墨烆的行踪,蛛丝马迹,渐做一张细密蛛网,背后似有一只手已然翻弄了风云。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玄衣飞舞似火,白衣冷冽如雪,注视与注视之间滴水不漏的心思,目光与目光相撞风云翻涌的激荡。片刻之后,皇非突然朗声长笑,“上兵伐谋,我皇非征战多年,今日棋逢对手!楚军退兵息川,帝都以玉璧百对、美酒千坛、三万金帛犒军,若楚、穆交战,王军需发兵助我楚国,兵车不得少于五百辆,将士需满万人。”

  子娆眼角微挑,立刻道:“玉璧百对、美酒千坛、金帛一万,楚、穆交战,帝都遣使调和,不出兵马参战。”

  只要烈风骑回师楚国,一切便可迎刃而解,自不需他人插手,皇非原本也意不在此,任她讨价还价:“王族需给天下一个交代,九夷族无端受诛,几遭灭族之祸,此事又当如何?”

  “只要九夷族肯撤军罢战,王族自会还他们公道。”

  她答话的神态傲然自若,难掩那与生俱来的高贵,决断于指掌之间。皇非看得清楚,墨色瞳仁微微收缩,子娆惊觉他的探视,明眸一转,曼声笑问:“不知那且兰公主究竟与公子是何关系,公子要这般替她谋划?”

  皇非不慌不忙道:“是友非敌,敢问姑娘与王族又如何?”

  子娆亦从容:“是友,非敌。”

  皇非闻言失笑,眉心却带一分凝重。如今息川得之无益,王族气数未尽,穆国兵锋已现,宣国自不会无动于衷,事态未明,静观其变是为上策,却只怕九夷族大军已至帝都,他亦无把握能及时阻拦。深深看向子娆:“九夷族未必善罢罢休,巍巍王城,姑娘还是小心为宜。”

  子娆含笑不语,遥望苍茫山河,九域正中,云雾深处,一座雄伟的城池依稀可见,帝都,自不用她去担心。


第8章 第八章


雍朝帝都建于岐山南岭,泗水两条支流交错而成的护城河周回七十余里,河宽水深,易守难攻,在帝都周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越过重兵把守的三十六座浮桥,可见外城高逾十丈的城墙如山耸峙,九道城门由此深入,进入内城,便有殿宇巍峨,宫室连绵,方是气象森严的王城重地。远远看去,整座城池依山而建,势如盘龙,雍容险峻,其城之坚,虽千军万马难撼分毫。自雍朝立国至今,从未有任何军队攻破过这座城池,高高在上的帝都,是天下人如神祗般敬仰的圣地。

  时将破晓,大地却始终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乌云之下,无边墨色浓得似乎无法化开,隐隐雷声自天幕之后似远似近地传来,一如两军对峙时隆隆不绝的战鼓。伴着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一批训练有素的骑兵出现在泗水河畔,当先一面白色战旗猎猎飞舞,迎风飘扬,正是九夷族且兰公主所率的大军。

  沿河密林中亮起点点火光,如长蛇相连蜿蜒而至,火把之下尽是束发带甲的九夷族战士,除却四面蹄声落地轻如急雨的微响,行动间不闻丝毫杂乱,迅捷而有序的队伍中,一排排铁弩黝黑,一道道剑寒如雪。

  待到三军齐结,且兰策马踏上前方突起的岩石,一阵疾风将她身后披风高高扬起,露出利落的白色战袍,她冷冷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巍峨高耸的城池,雪缨飞凤盔外一双清丽明眸,寒意凛凛隐见杀伐。

  雄伟帝都近在咫尺,面前这一刻,九夷国每一个族人都已经等了很久。且兰猛提缰绳,身下战马一声长嘶扬蹄转身,腰间利剑出鞘。她看向身后跟随在自己的数千战士,剑锋直指天空:“九夷族的战士们,三年之前,王族的大军践踏了我们的土地,我们恨是不恨?”

  众将士一同回应:“恨!”

  “他们害死了我们的女王,我们恨不恨?”

  “恨!”

  “他们屠杀了我们的兄弟,我们恨不恨?”

  “恨!”

  “他们要灭我九夷,让我们成为帝都的奴隶,我们恨不恨?”

  “恨!”

  风急云涌,低低的云层迅速掠过苍穹,一道无声的闪电划破天空,将且兰明锐的目光照得闪亮。似是呼应将士们的回答,天边闷雷滚滚而起,如众人胸中翻腾的血性,雷霆震动,天地惊怒。

  且兰纵马转身,剑指王城:“九夷族的男儿们,亮出你们的刀剑,随我杀进王城!九夷族所受的苦难,今天,让他们用血来还!”

  阵中万剑出鞘,雷声骤急,大军如一片汹涌铁潮席卷而去,向帝都发动了攻势。

  自九夷之战始,帝都王军屡遭战败,实力大减,数日之前仓原一战复遭重创,如今无兵无将,不堪一击。九夷族军队在护城河畔几乎未遇抵抗,甫一交手对方便溃败而退,很快夺下数座浮桥,随即衔尾追击,杀过河去。

  待到城下,且兰意外地发现外城九道城门洞开,望去空无一物,黑云压城,灰蒙蒙的浮雾在空旷的城门中若隐若现,天地一片昏暗,万物噤声。

  对方战士撤入城中突然失去了踪迹,整个王城静如鬼域,不见一个人影,不闻一丝响动,唯有一股诡异的气氛从浓雾中蔓延而来。“公主,”近在身侧的副将青冥收剑入鞘,带马上前:“似乎有些不对劲,恐怕城中有诈。”

  且兰眉心略紧,传令暂停进攻,微微挥手,三百弓箭手越阵而出,两排铁弩寒光冷冽,随她马鞭一落,无数利箭呼啸而去,如雨般落入城中。

  箭矢没入云雾,直坠无底深渊,只见雾气愈浓,漫过城阙重门,整座帝都似将慢慢消失在眼前。且兰此时已看出城中有人布阵拒敌,随即点出一千精兵,“青冥、鸾瑛,随我入城探阵!古将军,你且率兵接应,若一个时辰不见攻城的信号,立刻撤兵,不得恋战,飞书告知皇非公子,要他请师父前来相助。”

  大将古秋同翻身下马,单膝一跪:“公主千金之躯,岂可以身犯险?请让末将领兵入城,一探究竟。”

  且兰眸色沉静如水,隐透坚决:“玄冥九转,八方入照,没有玲珑晶石,你破不了这阵。”说罢扬鞭催马,率一千战士疾驰而去。

  甫一入城,众人便见眼前杂乱无章地竖立着无数巨大的石柱,每一根石柱都似刚从山岩上直劈下来,削面如刃,光滑耸直,半隐半现穿插于浓雾之中,随着雾气翻涌,似在缓缓穿行移动,使得众人每走一步都有天旋地转之感,仿佛整座王城正随着自己的脚步不住转动,惊骇之下,竟觉寸步难行。

  且兰暗查八方阵势,手中一道白色晶石在她真力催动下一片水色流转,如月华般散发出清柔的灵光。突然,王城上方几颗天星透过重云射出冷冷清光,星势点点,如猛虎从风,昂首怒啸。

  白虎之象一闪即逝,指示出正西方位。且兰查明方向,转身吩咐:“十人一队,内结车悬阵,外成六花阵,随我前行!”

  一千战士立刻分作数队,由内而外结成漩涡状的车悬小阵,阵阵相连,复成六角形防守阵形。如黑暗中盛开一朵洁白雪花,雾气开阖荡漾,前路渐渐明朗。

  便在此时,云雾深处忽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箫声缥缈几不可闻,悠扬如在天边,说不出得悦耳动听,但不知为何,阵中人人却心生惊悸。茫茫雾气似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搅动,飞舞缭绕,翻覆不休,那箫声骤然清晰,恍如一道龙吟清啸入云,怒海狂涛,铺天而来,四周战马顿时哀鸣惨嘶,纷纷倒地,阵中乱作一团。马匹如此,人亦难以支撑,箫声如从魔域深处连续传来,内力稍逊之人无不气血翻涌,难自支撑。

  箫声如幻,盘旋飞绕,忽而清越激昂,忽而幽吟低回,无孔不入,催心噬魂。突然便有战士举剑劈向身旁同伴,血色溅开,利芒乱闪,阵中人人双目赤红,面色如狂,竟是不分敌我自相残杀起来。

  且兰虽不至于神智狂乱,却也十分烦躁难当,心知不妙,连退数步,身后炎凤弓已来到手中。

  炎凤弓,凰羽箭,弓长三尺三寸,身缠赤羽焰金凤,箭镞六刃,形如锐雪。一道利啸声起,箭似流星,精芒夺目,自且兰手中化作烈羽飞凤穿云破雾,直袭正北方重雾深处。

  凰羽箭没云直入,北方天空蓦然有数道星芒大盛,玄武之象骤现。冷光之下,天宇失色,那不可一世的光芒凌然霸道,划破暗沉的乌云,霎时笼罩王城上方,却又在众人睁眼如盲的瞬间旋即隐去,箫声缈缈,随之而止。

  四周浓雾飞浮游离,阵中诸人手握兵刃僵立在原地,无不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