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跺了跺脚,转身便跑,边跑边叫:“还不快走?现在恐怕已经迟了!”
齐老三没有说错,他们的确来迟了。
一进百里城的城门,他们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高高挂在城墙之上的人头——顾子昂的人头!
一张告示贴在城下的布告栏内,言道顾子昂多年来化名七哥,纠集了一帮乌合之众,不但大量贩卖寒服散,还欺行霸市、为祸乡里,经代城主查实多项罪名无误,判以死罪,以慰民心。
百里城由百里闻名秘密而创,官府根本就不知管辖区内有这么一个城的存在,地方志里也没有相关记载,数百年来一直自主自治,由城主执掌赏罚刑囚生死大权,所以布告里说此举乃代城主之决定,城众便均不以为怪,有的还拍手称好,只道是除去了一个恶霸。
只有风晨曦一行人,口中发苦,心里更苦,面面相觑,真真怄的连半个字都说不出。
尤其是萧诺,两眼直勾勾的瞪着那贴告示,心里一阵阵气血翻腾,差点就被气晕了过去。
要知道,放走顾子昂是他的主意,本想一来能引“他”上钩,二来也算留个人证。岂能料到,“他”说杀就杀,丝毫不念几十年的旧情!如此一来,他和风晨曦,还有财伯和齐老三,他们在这些日子里,受伤的受伤、坐牢的坐牢,忍辱负重、奔波劳累,受了这么多罪,再加上他爹爹萧左的煞费苦心,竟然全都白挨白受白费了!
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这一切就发生在距离真相大白仅有一步之差的时候!
什么叫功亏一篑?这才是真正的功亏一篑!
萧诺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这世上怎会有做事这般滴水不漏之人?齐老三!”他忽的一把拽住齐老三的衣襟,“你假扮小酒仙跟在顾子昂身侧那么些时日,一定有所发现的对不对?对不对?”
齐老三任由他抓着,也不挣扎,苦笑着道:“算你说着了,他做事,当真滴水不漏!这些日子以来,但凡有什么事,他只与顾子昂一人联系,书信一经看毕便以火烧尽,我也是隐约知道顾子昂身后有他的存在。至于他的身份,却只有顾子昂一人能证实……或许真正的小酒仙也是知道的,可是他已经死了,我毕竟是个假的。”
萧诺长长吸了一口气,却半晌也不呼出来,一张脸憋的通红通红,双眼更是红得有若一团烈火在焚烧。
风晨曦看了,心下不忍,上前劝道:“萧诺,这事其实怪不得你。你想想,他根本是有意让自己与外界的联系只系于顾子昂一人身上的,这样一来,一旦情况不妙,他只消切断顾子昂这条线,便是线索全断,可保他安全无虞。而且,就算你不放走顾子昂,当面对质的时候,他也可以推个一干二净,毕竟口说无凭,我们没有任何实质上的证据,是不是?”她顿了顿,幽幽叹道:“他当真算得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最狡猾最聪明的人,莫说是我们,恐怕就是令尊,也拿他无可奈何……否则的话,他又为何要一走了之?”
“不是这样的,风姑娘。”财伯在旁边听着,忍不住道,“其实城主离开,为的是让……”
“让我接手,是么?”萧诺终于呼出那口气来,嗓音却变的又沙又哑,“我爹一心想逼我现出原形,他知道他这一走,我不能眼看二哥受冤枉,定然会接手此案,是么?”
财伯犹豫着,点了点头。
萧诺突然跳起来叫道:“但他以为我是神仙么?他以为我会装傻便等于我会破案么?事实已经证明了,我破不了案!我就是个傻子!我斗不过‘他’!”
财伯束手道:“三少,三少你莫急,城主说过,你若真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他自有办法。要不,老奴这就去请城主?”
“用不着!”萧诺冷笑着道,“反正已死了这么多人,索性让我也死了算了!看我爹还能不能这样沉的住气!哼!”
财伯哭笑不得:“三少,你这是在生谁的气啊?”
“你错了,我没生气,”萧诺朝他笑了笑,“我在冒烟!”
说罢,转身就走。
风晨曦本欲追上,又顿住脚,对齐老三道:“事至此,你留下无益,还是快快离开百里城吧,望你日后少做些恶,好自为知。”
齐老三苦笑道:“经此一事,就算我想做恶,只怕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份量了——如果不能在事后全身而退,这恶,还是别去做的好。”
风晨曦的心沉了沉,全身而退,好一个全身而退……他,不正是做尽恶事,全身而退了么?
天道循环
财伯似是看出我的心思,便道:“由我送他一程,风姑娘去看看我家少爷吧,免得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点头,不再多想,转身去追萧诺。这一路行去,竟是笔直通往萧府。萧诺他不会是想……
追到主屋门外时,正好看见萧诺推门,我一个别字卡在喉中,这下,便是想拦阻也来不及了,心中暗叹,只得跟着走进去。
大堂的西窗上摆着一盆艳而多姿的海棠,在阳光下更显婀娜。一人手握小剪,正在为它修剪枝叶,叶子浓绿,而他的手纤长白皙,娇好如女子,一举一动间都优雅到了极点。
萧诺望着那人,就那样直直的盯着他,眸中千般情绪,纷纷绽现。
“喀”的一声轻响,最是娇美的那朵海棠被他生生剪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整个人一悸,仿佛那一剪,剪的不是海棠,而是我的心。
那人反手,将那枝海棠插到一旁的水晶瓶中,这才转过头来微笑道:“三弟。”
他眉目儒雅气质高华,连说话的声音都又温润又满含感情,而我却不寒而栗。
萧陌。
被世人赞誉有佳的温文公子萧陌,这一刻,他站在窗前,阳光染上他的脸庞、头发,和衣衫,滋生出凝郁的一种疏离,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
“三弟,”他笑,笑如春风,“你来的正好,说到吃喝玩乐,整个百里城里属你最精,帮大哥看看,这瓶花插的如何?”
萧诺没有去看花,依旧盯着他的眼睛道:“花在盆里开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剪下来?同是赏花,盆里和瓶里,有什么区别?”
萧陌微笑道:“此言差矣,花在盆中,腐叶烂土,有何美感?插于瓶内,水晶剔透,花瓣晶莹,相得益彰,何其干净。”说着,还取过一旁的丝帕拭去手上微乎其微的泥土。
果然,好干净的一双手啊!我咬住下唇,心头一股怒火嗖的窜起,正待开口,萧诺已先我一步问道:“为何要杀顾子昂?”
萧陌扬起眉毛,显得很诧异:“三弟没有看我的告示?他为祸乡里,其罪当诛。”
“大哥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黑虎弃暗投明来报于我知的。”
“那黑虎呢?”
萧陌叹了口气道:“唉,方才我让他下去吃饭,不想他服食寒服散过量,竟然死了。善泳者死于溺;善武者死于剑,这话还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萧诺怒极而笑:“是啊,他当然是要死的,连顾子昂都死了,他岂还能活着!”
萧陌柔声道:“我知道你与子昂素来交好……”
“大哥与他的关系好象比我还好吧?”萧诺的声音里多了很多悲凉之味,“二十年朋友,你竟然下的了手……”
萧陌低叹道:“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那么二十年兄弟呢?”萧诺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二十年兄弟,二哥与你手足情深,你却千方百计的算计他陷害他要至他于死地,又为的是什么?!”
他终于撕破脸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不过也怪不得他如此,实在是萧陌那副凛然大义的模样太让人恶心!
没错,就是他!他就是那个藏在七哥背后真正的带头大哥,一切事端的幕后黑手!
只可惜顾子昂一死,所有线索全断,即使我们心知是他,无凭无据,恐怕也拿他无可奈何。
果然,萧陌听了萧诺的话后展眉笑了起来,道:“三弟这是说的哪的话?二弟出事,我是最担心的那个,风姑娘怀疑二弟,还是我极力维护,何来算计陷害之说?”
“没错,当日密室里,你挡住香炉,阻挠姐姐发现雷菌。你不惜让自己惹上嫌疑,只不过是想表现出一幅护弟心切的模样,这样一来,大家就会更加怀疑二哥,也更加认为你与此事无关。一石二鸟,大哥果然好手段!”
萧陌悠悠然的叹了口气道:“这世上好人真是难做……你不出头,说你自私冷漠;你出头,说你别有居心。帮是错,不帮也是错。”
萧诺沉声道:“你一边收买悠黎在二哥的食物里下寒服散,一边让子昂化身七哥联络发财谷的人带来毒菌,趁比武大赛之际,命悠黎潜入陆双房间,将二哥的对手杀害;二哥受到嫌疑,你假意好心,帮忙追凶,却暗中加重寒服散分量,使二哥在追缉途中,毒发昏迷;你见风姐姐怀疑到悠黎身上,便杀了她,还布置出二哥争抢寒服散,失手将悠黎杀害的假象;接着又故意松懈府中守卫,让二哥和玉米姐姐得空离开。如此一来,杀人、吸毒、私通,三条大罪叠加,二哥是不是真杀了陆双已不重要了,他已走投无路,身败名裂!”
“真奇怪。悠黎喜欢二弟,偷偷给他在食物中下寒服散妄图以此相控制,控制不遂反为二弟所杀,与我何干?玉米和二弟有情之事,我也是玉夫人来哭诉后才得知;子昂与发财谷的人有勾结,三弟你又如何得知的?”
“你命小酒仙杀人灭口,却没想到发财谷的人这十年来苦练武功,已非昔日阿蒙,更有一人得以逃生,假扮成小酒仙的模样回到子昂身边伺机复仇吧?”
“是那个逃生的发财谷人对你说的?”萧陌笑着摇了摇头,“发财谷在江湖上素以卑鄙无耻著称,他们的话能信么?”
我心中叹气,没错,发财谷的人说的话谁都不会信,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齐老三留下来也与事无济的原因。因而此刻萧诺对他的指证也就显得更加苍白无力。
滴水不漏,萧陌此人行事何其慎密,真真是滴水不漏!
萧诺又道:“你知风姐姐一定会继续追查黑虎之事,便命他布局引我们上钩,想让我们朝‘大哥’那条错误的线索查下去。不过我们没有上当,反而假扮江南富商以灵丹为饵诱七哥露面,你干脆将计就计,让子昂同我们周旋。你一方面想得到灵丹的配方,另一方面又欲除去风姐姐,谁料机关没有困住风姐姐,却困住了我。七哥在地牢中被我撞破真身,而他身边的黑衣保镖又出了差错,你知道再也隐瞒不下,就先下手为强杀了子昂!”
萧陌静静的望着萧诺,瞧了好一会儿,唇角笑意再次浮现:“原来你们暗中为二弟做了这么多事,二弟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嗯,又是机关又是地牢,看来子昂的野心比我想象的更大,这种人果然留不得,我将他就地处决,也算是为你们出了口气,为百里镇除了一害啊。”
他笑的越欢,萧诺的表情就沉痛,嘶哑着声音道:“大哥!为什么这么做?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问我?我反而要问你!”萧陌的眼睛尖锐了起来,“你凭什么认定这一切都是我主使的?都怪我平时太宠你了,惯得你目无兄长,无法无天。空口白话谁都会说,我也说是你风姐姐做的这一切,你信不信呢?”
我一愕,顿时睁大了眼睛。
只听萧陌道:“风晨曦是什么来历,我们大家都清楚,当年她师父要害娘没害成,功败垂成,于是就三十年后派她的徒弟前来报仇。要说能将雷菌和寒服散这些害人的玩意使用的炉火纯青的,只怕我们谁也比不上她,更何况这些事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她来到百里城后接二连三的出了事,说到嫌疑,还有谁比她更大?!”
“你!”我怎么也没想到,萧陌狡辩不认也就罢了,竟反咬一口,把所有矛头都指向我身上,从小到大我还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姐姐一直跟我在一起,大哥这样说,是不是连我也要一并怀疑上?”
萧陌挑着眉毛冷笑道:“那也不一定。三弟装疯卖傻十七年,骗过了所有人的耳目,单这份功力,就足以令天下所有戏子汗颜。”
这下轮到萧诺重重一震,极其不可思议的望着萧陌道:“原来是这样……原来你竟是这样的人……我一直想要听你亲口解释,是因为我一直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你是因为有苦衷,逼不得以才做出那样的事情。从小到大,论武功自然首推二哥,但论为人,大家都一致认为大哥最好,连我也是与你更亲近些。我生性贪玩,受不得半点束缚,为了博取自由,也为了不和两位哥哥争些什么,所以从小到大,对任何之事都是得过且过,能让就让。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最重要。我本以为大哥也是淡泊君子,却不想,原来你一直嫉恨二哥,嫉恨爹娘最喜欢二哥,嫉恨城民最推崇二哥……没有苦衷,没有逼不得以,而是你生来就是如此,你丧尽天良,野心膨胀,所以欲除对手而后快!你是个这样的人,而我竟对你还存有幻想,真可笑,真是可笑啊!哈哈哈……”
他越笑越大声,形似癫狂,显见是伤心到了极点。我心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根本指证不了萧陌,继续纠扯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徒劳伤神罢了。只要知道凶手是他,终有一天能找到证据将他定罪。当下扯着萧诺的袖子道:“多说无益,我们走吧。”
“是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了。”萧陌接口道,“装傻时间太久,没准就入戏太深,真个变傻了,胡言乱语了这么半天。”
我瞪他一眼,强行拖着萧诺离开,他全身僵硬,双眼空洞,这副样子真让我看了害怕。
行至湖边,萧诺忽然抱头蹲下,再不肯走路。湖上的风吹了过来,这个纷乱的下午也近尾声,黄昏日落,天边云团厚重,层层叠叠,像抑郁的心事,压的人透不过气来。
我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决定做些什么来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右手平摊,托着一样东西伸到萧诺面前。
萧诺看我一眼:“什么?”
“这是开心。”我用很诚恳的声音对他说。
他的眉头依旧不展,看的出,他对我手上的毒药并不感兴趣。
于是我又道:“我认为也许你大哥用的着。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却能全身而退,心里想必很得意,那我们就让他真正的‘开心’一回吧。”我当然不是真要毒杀萧陌,我只是希望萧诺能笑一笑,别再那么颓丧。
萧诺终于有了反应,先是惊讶复又了然,哭笑不得道:“姐姐,我从不知道你也能这么幽默。”
“会笑就好。”我轻轻的说。他以前一天到晚脸上都挂着那副又天真又单纯的白痴笑容,我见了还有些烦,但他此刻不笑了,我才意识到其实这笑容有多么可贵,不知不觉中竟已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看不到,一颗心会揪起来,又慌、又乱。
萧诺低声道:“姐姐,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人心不足,世事难测。”说这句话时我想起了师父,当年她是不是也是那样,为一时的私欲蒙蔽了智慧的眼睛,从而失去了可能令她幸福的唯一机会?
悲剧,总是在重复上演,现在,轮到萧陌。
夕阳沉下去,夜幕缓缓降临,远处的亭台楼阁亮起了盏盏明灯,这夜依旧静谧如斯,只是很多事都已变了,再回不到从前。
我在萧诺身旁抱膝坐下,望着湖面上泛涟起的点点灯光,道:“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能等我爹回来,让他处理了。”萧诺苦笑道,“我果然很没用。那个信誓旦旦说要缉拿真凶还二哥清白让一家人团聚的人真的是我吗?我真的说过那样的话吗?”
“别钻牛角尖,我们都已经尽力了。但是世事从来就不圆满,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萧诺也望着湖面,不再说话。
那一夜,我和萧诺就这样默默的在湖边坐到天明。那一夜,天地间似乎就剩下我们二人,同是被悲哀、挫败、无力感所捆扰,无从突破那重重黑暗,看不到一线光明……那一夜,我和他的心,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密距离贴近了,那一夜,就这样在彼此的目光萦绕中度过。
天,似乎突然就亮了。
日出东山,光芒万丈,这光芒,纯净的恍若没有丝毫杂质,强烈的仿佛能消融这世间的一切罪恶。然而,真的能么?世人都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可是为何事到临头就不是那样了呢?
我怔忪的仰望苍穹,心下思绪万千,直到湖边突然传来一连串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我和萧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回望。这一回头,却是吓了一跳!
只见一红衣女子发了疯似的朝这边奔来,怀中还抱着个人,她披头散发,身上满是血污,明明周身沐浴着清晨的阳光,看上去却像来自地狱的罗刹般恐怖异常。
我还未动,萧诺已飞身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臂道:“是你!”
长发荡开,露出秀美妖娆的一张脸,却不是别人,竟是假扮过七哥的那个红袖。
“你怎么了?”萧诺望向她怀中抱着的人,又是一惊,“大哥!”
我急忙凑过身去,但见萧陌横躺在红袖怀中,面容上还残留着一丝语言无法形容的恐惧,胸口插着一枚金簪,全身皮肤发青,却已停止了呼吸。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红袖迷茫的看看萧诺,又看看我,口中喃喃道:“你要杀我,我也要杀你……你还说什么惟独对我情深,把我送给子昂实属无奈,你这人口中说的可有一句是真的?”
“你说什么?是你杀了大哥?”萧诺抓着她的肩膀一阵摇晃。但红袖依旧听而不闻,径自道:“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你说等事成之日会接我重回你身边,到时候你就光明正大的娶我为妻,可子昂一死,你就要杀我,你要杀我,为什么?我这么爱你,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要杀我……”
这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的大脑一阵怔忡,尚未及有所反应,就见那红袖格开了萧诺的手,继续走了过去,边走边道:“陌郎,你负了我,可我还是舍不下你啊。我舍不下你,所以我陪你一起走,一起走……”说着纵身一跳,嘭的溅起好大的水花。
我连忙冲到湖边,只见湖面上层层涟漪,持久不散。身边人影一闪,萧诺已跳下湖去救人,但当他抱着红袖回到岸上来时,却很是悲哀的冲我摇了摇头。
我以指为她搭脉,片刻,抬头道:“她死了。跳湖之前已受重伤,心脉十断其九。”
此话一出,倏的想起红袖死前喃喃自语“你要杀我,我也要杀你”,豁然顿悟。
萧诺也明白了,在一旁轻轻道:“又是我大哥下的毒手。他,当真好狠的心……”
我抬眸朝他看去,阳光映着他的脸,脸上全是水渍,却分不清哪些是湖水,哪些是眼泪。我低低一叹,不错,萧陌,他好狠的心!这红袖想必本是他的情人,他却把她送给了顾子昂,一方面是对顾子昂示好,另一方面是派红袖去监视着他,以防他有二心。萧陌许诺红袖事成后娶她,但顾子昂一死,红袖也没了利用价值,而且更可能会泄露他的秘密,于是便下手杀她,不料红袖早有准备,反用毒簪刺死了他……本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一对情侣,竟反目互噬,而那原本自认为谁也奈何不得他的萧陌,竟然就这样死在自己最亲密的情人手中……这样的结局,又有谁能想的到?
回想萧陌脸上残留的那股恐惧,我不禁猜度究竟是什么让他那样的恐惧?是死亡本身,还是他在临赴黄泉的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了“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是真的存在的?
冥冥中,是否真有某种神秘力量的存在,绝没有任何一个应该受惩罚的人能逃过它的制裁?如果有,为何它看不见也摸不到?如果没有,那又如何解释萧陌的下场?
我再度转头仰望苍穹,在这一瞬间,天地间仿佛真有那么一种力量,使我满心敬畏,几乎忍不住要像仰望神祇般对其顶礼膜拜……
以何评输赢
无论一个人生前做过多少坏事,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一旦他死了,一切都会随风而去,就像爆竹,“砰”的一声,散个干净。
不管你承不承认,死亡,的确是世间唯一永恒的东西,一旦降临,再无更改的可能。
这,也就是世人常说的一死万事休。
萧陌死了,不管他生前的所作所为带给别人多么大的痛苦,不管那些死者的亲人是否永生都不会原谅他,也已和他无关了……人世间的一切,都已和他无关,包括他的家人对他的想念。
是的,想念——虽然他万恶不赦、死不足惜,但他毕竟是萧左夫妇的亲生子,是萧渐和萧诺的亲大哥。作为家人,他们可以恨他行事太过阴险,可以怪他被妒忌和野心冲昏了头脑,甚至可以把他的名字从祖宗家谱中划掉,但他们却不可以不去想念他。
这就是家人。普天之下,只有你的血亲至亲才会这样爱你,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萧陌知道他的母亲在得知长子是这样一个无恶不做之人的同时还要承受丧子之痛;如果他知道他那一直被他认为厚此薄彼、眼里只有二弟的父亲,在他灵前一夜间变得两鬓班白;如果他知道自小就被他视为眼中钉的二弟萧渐,在得知所有真相后仍在他灵前喊他一声“大哥”……如果他知道的话,他还会去做那些事么?
他不会,绝不会!
所以,当你觉得自己被性格中的阴暗面怂恿着要去做某些会伤害别人的事时,不妨先想想家人对你的爱,想想如果真那样做了会不会伤害到他们,这样,或许你性格中光明的一面就能战胜阴暗面,人世间也就会少发生一些悲惨的事情。
其实有很多事,都只在于人一念之间……
十月中旬某日,在停棺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萧陌按百里城当地风俗简简单单的下了葬。他生前野心勃勃,为能顺利继承城主之位不惜残害自己的亲弟弟,也曾一度如愿坐上代城主之位,可谓风光一时,可下葬时身边却仅有寥寥数人:萧左夫妇及萧诺,风晨曦及财伯,以及那个被陷于万般不义、携玉家大小姐出走私逃的萧渐。
这些日子以来,萧陌派去寻他下落的人差点连腿都跑断,却无一人能想到,他竟然就带着已有身孕的玉米藏在萧左夫妇静养的天水一线阁。
萧家人果然没有一个是笨蛋——事实再次印证了这一点。
然而关于这一点,风晨曦还有补充。“不但没有笨蛋,而且还有一个三、四岁上就懂得装傻以求自由的天才……”她微笑着看向萧左,微笑着道,“就凭这一点,合尊府上下百人,恐怕也无一人能比此人更聪明。”
“哦?”萧左淡淡道,“却不知你说的这个天才究竟是谁?”
风晨曦又是一笑,目光轻轻一转。
此刻他们人已在萧府大厅。大厅虽大,却只有三人,除了她和萧左,便只有萧诺。
而风晨曦的目光,就投射在萧诺脸上。
“咳!”萧诺假咳了一声道,“娘伤心过度,我去房里安慰安慰她。”
“诺儿。”萧左轻声唤住他。
萧诺只得顿住脚步,重又转回身来,面上苦笑不已。
萧左会喊住他本在他意料之中,可是用这样轻柔的语调,那就实在让人有点吃不消了。他宁愿父亲暴跳如雷把自己大骂一顿,那最起码表示他还不会死的很难看,可现在……现在……萧诺咬咬牙,朝风晨曦飞了一记“你害死我了”的眼神。
风晨曦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哈!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他耍了家人这么久,也该让人找回点平衡吧?再说了,此事关系到她和萧左的赌约,更牵扯到师父的计划,是无论如何也要赢的。
萧诺,原谅我,你自祈多福吧!
那边厢,萧左一边慢吞吞的说着“诺儿,你好啊,你可真是好的很”,一边缓缓向他靠近。
他身为武林第一人,原先的邪气和促狭多年前就已化为威严和稳重,可在这时,他却似乎又变成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懒洋洋而又带着点痞气、狡猾而又难以捉摸的少年。
萧诺一见他这副模样,心下顿叫不妙,毛骨悚然的颤声道:“爹,你、你要干吗?我可是你儿子!我只不过是一时好玩装傻而已……”
“一时?”萧左挑高了眉。
萧诺垂下头:“十几年……”
“终于肯承认了?”萧左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半晌才道:“这些日子,我想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法子,本是用来惩治你大哥的,现下便宜你了……等我了结了同风姑娘的赌约,再来治你。”
“爹……”萧诺骇的魂飞魄散,用来惩治大哥的,那还能是什么好法子?不行不行,此事大不妙,得快快想法子应付才是!
萧左却像没听见他的喊声似的,径自转向风晨曦道:“风姑娘,你我的赌约,是你赢了。”
风晨曦看着他,目光静静:“赌约自然是我赢了,但是萧城主也没输。”
萧左淡淡一笑:“此话怎讲?”
“恕晨曦直言。萧城主少年时便攻于心计,时值今日,若论精明强干、老谋深算,世间恐怕无人能比得上……”
“对对!”萧诺忍不住接口,被萧左一瞪,忙改口道,“我爹最英明神武了!”
风晨曦笑了笑,接着道:“所以,若说萧城主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十几年来一直在装傻,此事晨曦万难相信。只不过……”
萧左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要他自己现原形,却还需要费一番心思。”
萧左表示赞同:“装傻装的很成功的人,通常都很聪明。要逼这样的人现形,当然不是件容易事。”
“那也得分对什么人来说了。”风晨曦淡淡道,“对萧城主这样的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难事。不过,真正的聪明人凡事都不愿亲力亲为,因为……他们最在行的便是假于人手。”
萧左笑道:“能让别人代劳,自己少花份气力,自然是好的。”
风晨曦把脸一板,道:“所以,这个赌约表面上是我赢了,其实真正的赢家还是萧城主。”
萧左悠然道:“输赢输赢,任何人都有输有赢,需看你以何为评定了,风姑娘又何必太执著?”
萧诺苦着脸道:“你们都赢了,就我一个人输。爹你好狡猾,故意和风姐姐立赌局,下了个套让我钻……唉,罢了!能和姐姐认识,我也算赚到了。”
风晨曦啐道:“傻子!这里唯一输了个彻彻底底的就是你,还说自己赚到了!”说话间,脸已经红到耳朵根。
萧左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诺,意味深长的一笑,道:“依我看,诺儿倒也没输,怕还真是赚到了。”
风晨曦又羞又气,咬牙半晌,忽的冷笑起来,道:“无论如何,就你我之约定而言,仍是我赢了,萧城主输了不会不认帐吧?”
萧左淡淡道:“想来这笔帐也不是那么轻易能认的。不过萧某这辈子什么帐都赖过,就是没赖过赌债。风姑娘有何要求,尽管直言。”
风晨曦等待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终于等到了萧左这句话,心上不禁掀起一阵狂喜,深吸口气,缓缓道:“那好,就请萧城主随我去往阴山见我师父吧。”
浮生一笑
一壶清酒,半局残棋。
那女子坐在树下,白发如雪,手握酒杯,犹如画中人。
我冲身后的萧左点个头,飞快奔上前道:“师父!”
她也不回头,径自曼声吟道:“客来伤寂寞,我念遗烦彼。心迹两相忘,谁能验行止?”
“扫除田地静,摘掇园蔬美。幽玩惬诗流,空堂称居士。”身后响起应和声,却是萧左跟了上来,声音里多了很多感慨之味,“一别三十年,没想到还会再见。”
师父转眸,表情淡淡:“老死不相往来的确是风纤素会做的事情,不过我之所以三十年避而不见,却是另有原因。”
萧左微笑道:“想必与我此来有关了?”
师父盯着他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目光静静,却让我的心不由自主的提了起来。
自从萧诺告诉我三十年前的那段旧事后,我就经常想师父这次派我下山引萧左前来,究竟有何用意。师父当年虽然败于他手,但她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不至于记恨到现在。可如果不是记恨的话,又为何要把事情做的如此隐晦,费尽心机换取见这一面的机会?
比之我的焦虑,萧左却是一点都不担忧,师父看他,他就大大方方的让她看,镇定自若。
良久,师父终于收回视线,轻叹一声道:“萧君一点都没变啊……”她忽的声音一紧,再站起来时,表情已变的冷若冰霜。
我的心格了一下。
“我一直在想,当年我输给你,究竟是智不敌,时机不对,还是其他。想了这么多年,终于想出了答案。”
萧左很配合的给了句“哦”。
“是因为你百毒不侵。”
萧左不置可否的一笑。
师父接着道:“但我很怀疑,世上是否真无任何毒药对你有效。”
“然后?”
师父取过棋盘旁的酒杯,右手持壶斟了满满三杯,沉声道:“三十年前的那杯毒酒对你无效,不知道三十年后你还会不会有那样的好运气?”
萧左终于有些讶然,我忍不住出声道:“师父,难道这酒里有……”
师父凝视着他道:“不错,其中一杯里,放了我倾尽毕生所学才研制出的一种新毒。你如果运气好,抽不中也就算了,但如果不幸抽中,就请君当我的第一个试毒者吧。”
我顿时大急,万万没想到师父让萧左来竟是为了这个!当即道:“师父,不要!”
师父冷冷道:“晨曦,你出去。”
“师父!”
“出去。”师父加重了声音。我咬唇,再看萧左一眼,只得低下头万般无奈的走开。跨过拱门的那一刻,忍不住回眸,只见萧左和师父两人面对面站着,阳光从他们身后照过来,金光耀眼,刺痛我的眼睛,我快步走出门,靠在墙壁上胸口郁闷的几乎无法呼吸。
萧左……会选哪一杯呢?他,能抵挡的了师父的新毒么?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如果萧左真死在师父的毒酒下,萧诺会有什么表情?他肯定会很伤心,很愤怒,他会不会连我也一并怨恨?
师父,师父,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这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那段过往啊……
一时间天旋地转,恨不得自己就这样随风散去,也免得站在这饱受煎熬。
就在我绝望悲痛哀伤挣扎,心里一片紊乱时,拱门突然自里而开,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
扭过头去,看见满眸的笑意款款:“我们走吧。”
萧左……他还活着!!
我几欲跳起,又是欢喜又是好奇:“你没喝到毒酒?还是你虽然喝了却安然无事?”
萧左偏了偏脑袋,神秘的笑道:“你说呢?”
我一怔之间,他已大步远去,我连忙追上前道:“一定是你没喝到那杯毒酒对不对?我对师父很有信心,她费尽三十年时光,不可能依旧徒劳一场的……”
然而,无论我怎么追问,萧左就是不肯回答。后来有一天,当我同萧诺一起看雪景时,我忍不住向他咨询有关此事的看法。
“我并非对你爹没有信心,可我实在很难想象,有人能在喝了师父这么多年苦心研制的毒酒后还能安然无事的,更何况,我师父摆明了就是针对你爹专门配的毒。所以,我认为你爹没有选中那杯毒酒的可能性比较大。你觉得呢?”
萧诺抓起一把雪,握紧成球,远远的抛出去,漫不经心的答道:“选哪杯重要吗?反正我爹也安然的回来了,你师父也死心了。”
“可是……”我还待再说,萧诺突然一个雪球朝我飞了过来,砰,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躲之不及脖子被砸个正着,雪水顿时流进衣领,浑身一个寒噤。
萧诺朝我眨了眨眼睛:“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不要太贪心啦!有那么多心思不如想想其它的。”
“其它的?什么其它的?”
“比如——”他后退着走路,边退边慢吞吞的说,“我二哥要成亲了。”
“那又怎样?”我莫名其妙。
“我二哥还马上要当爹了。”
“那又怎样?”我还是不明白,他二哥结婚生子与我何干?
“娇妻美眷,描眉弄儿,真的好让人羡慕啊……”
“那又怎样?”我不走了,以手环胸看着他。
萧诺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最后眼珠一转,忽的指着天空道:“姐姐你看!”
我下意识的抬头,天空明蓝,连只鸟儿也没有……刚这么想,脸上一热,已被他轻薄了去。
我惊愕的转头,却见萧诺大笑着逃得远远的,朗声道:“我说的其它的就是这个,姐姐想好了吗?”
“你!”我摸着脸上被他吻过的地方,又是羞恼又是紧张,心跳的很快,还夹杂了许多酸酸甜甜的滋味,难分悲喜。最后抿唇道,“你过来。”
萧诺朝我扬了扬眉毛,那模样活像一只警惕而多疑的狐狸。
于是我盈盈一笑道:“你不过来,我怎么告诉你我的答案呢?”
他立刻张开双手跑了过来,笑着喊道:“我就知道姐姐你最最最可爱——”
爱字音未落,我已将藏在身后的雪球掷了过去,正好打中他张的大大的嘴巴。雪水流了他一下巴,我笑的弯下腰去。
哼,就你会使诈不成?活该也尝尝这被人耍的滋味!
萧诺一愣之后,立刻明白过来,朝我眯起了眼睛,我暗叫不妙,转身就跑。
“姐姐你变坏了!”
“那也是你教的,所谓近墨者黑!”
“我黑吗?我哪里黑了?黑也不怕,用雪洗洗就好了,姐姐你别跑……”
啪,数个雪球飞了过来,还不跑?不跑是傻瓜。
原处天边,红日升起,白雪如带,回想这两个月来所发生的事情,恍同一梦。
前尘往事已罢,换得新景如画。笑看陌上花,佯怒薄嗔常挂。无那,无那,幸得此生逢他。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再也不羞于承认:上天让我走这一趟,为的就是认识他……他,萧诺。
至于那日拱门内,究竟发生何事,只怕当世除了师父和萧左,再无人可知。
人织梦,人入梦,梦里梦外,一笑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