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小雅沉默了。
“如意门弟子没有贞洁可言,为了任务随时可以献出身体。但我一直受到老师庇护,表面看无所顾忌,其实并无色诱的经验。所以嫁给你的那些天,我每天都很焦虑。有时候我会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睡了就睡了。有时候我又会莫名恐惧,怕真的对你动心,到要离开时,就不能断个干净。最最让我焦虑的是……”秋姜垂下眼睛,遮住快要溢出来的情绪,“你太好了。”
风小雅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贴在下摆上的那张纸,纸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可偏偏不肯飘走,就那么一直贴着。
“你太好了。你父亲也太好了。你们好的……让我无所适从。尤其是你父,他最后猜到我不是江江,猜到我对如意门的背逆之心,为了帮我,他主动帮我设了除夕夜的局。”
***
那一天,风乐天写完对联将她叫进屋,请她喝酒吃鹿肉,对她说:“你是个好孩子。”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用一种说不出的慈爱眼神注视着她,然后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谢缤为你,死得其所。”
听到那句话后的秋姜,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一时间,手都在抖,带着不敢置信,带着极度惶恐。
“您、您怎么知道……”
风乐天笑了笑:“我总不能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嫁给我的儿子啊。”
“那、那您还知道什么?”
“没了。你被藏得很好,挖到底,也只不过挖出了加入如意门后的事。在入如意门前,你是谁,为何落入如意门之手,实在查不到……不过我猜……”风乐天朝她眨了眨眼睛,“你应该是主动入门的。从一开始,你的目标就是杀了如意夫人。”
秋姜的耳朵嗡嗡作响,不知该说什么。
“我跟谢缤一样,活不了多久了。要不要,我也帮帮你?”
秋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鹤公知道此事么?”
风乐天呵呵一笑:“他若知道又该哭鼻子了,看着多烦。等我走了再让他随便哭。”
“我……”秋姜低声对风乐天说了一句话。一句关于她的真实身份的话。
风乐天非常震惊,好半天都没能说话,而当他能够说话时,先长长叹了口气,最后又笑了起来。
“原来……是你啊。”
是啊。那个人,才是我。
雪原之上,很容易迷失方向,必须要用一样东西提醒自己。而她的那样东西,是她真正的身份——无心为忽。她是姬忽。
“就按你想做的去做吧。”风乐天走到院前,注视着他所书写的春联,缓缓道,“不用管小雅,不用管任何人,甚至……也不用管我。你们,会赢的。”
***
回忆到这里,眼中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化作眼泪划过秋姜的脸庞。她哽咽道:“我进如意门时,老师跟我说不要杀人。杀人,在如意门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其实一点都不难。但只有坚持了这个底线,我才能坚持住别的一些东西。比如尊严,比如信念。比如……悲悯之心。所以我一直没杀过人,我用‘不杀贱民’做借口,如意门的人也都信了。你父亲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个。他喝下毒药,含笑看着我。我取出镔丝,割下了他的头颅。一直到我把那颗头拿在手中时,他脸上还在笑,似乎没有任何痛苦……”
风小雅扶着几案,踉跄了几步,最后啪地坐下了。他已站立不住。
“我亲手杀了你父。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什么理由,都是我,杀了他。”秋姜说到这里,终于再次转过头看向了他,“所以,我很痛苦。只要见到你,我就非常非常痛苦。如此痛苦的我,怎么能跟你……走呢?”
一切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场悲剧。
老师说:“你要做的,是一件非常艰难、孤独、不为世人理解、而且希望渺茫的事。你会遇到很多诱惑,困境,生死一线。而你只能独自面对,没有人可以提供帮助。”
“如果你的心有一丝软弱,就会迷失。”
她做到了没有迷路,但却失去了很多很多。
她的弟弟,九岁一别此生再无法相见。
她的父母已逝,想要最终对峙都已无机会。
她的家族已经支离破碎,族中所有人都会恨她而不是赞美她。
如意门弟子也不会感激她,如意门的解散会让其中大部分弟子失去方向陷入迷茫。
那些孩子丢失的家庭更不会感谢她,因为她出现得太迟动作又太慢,孩子的童年和青春都已被摧毁,再无法补偿……
她在做那样看似无意义的事情。却要付出那么多那么多东西为代价。
而最后的最后,她甚至为之献祭了爱情。
“姜花开时如我所愿……姜花会开,可是……我却不是秋姜。”姬忽凝视着风小雅,每个字都很轻,但落在他耳中,每个字都很重。
风小雅的眼泪流了下来。
那样美的一张脸,像蕴着千年温柔的玉盘,当眼泪落下,便像珍珠滑过玉盘,让人看了心都要为之碎裂。
姬忽逼自己闭上眼睛,不再看。
“所以,放过我吧。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有你的事要做。就此别离,再不相见,便是你,对我最大的仁慈了。”
风小雅伸手拈起下摆上的那张纸,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眼眸一点点变深。然后他扶着几案慢慢地站起来,站直,就像他以往那般端正。
当他重新站得笔直时,自信和镇定也随之回来了。玉盘之所以为玉盘,便在于珍珠流过的一瞬,极尽璀璨,可珍珠离去时,仍光洁无暇。
“姜花开时如你所愿。若此生再不相见是你的愿望,那么……”他甚至还扯出了一丝微笑,“可以。”
姬忽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我父为了大义,死得其所,他没有遗憾。我痴缠追你,是我愚昧,既已知追错了人,这便改正,我也没有遗憾。所以……”风小雅回视着她,声音坚定,“我宽恕你。”
姬忽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风小雅抬步走了出去,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每一步距离都一样,他的衣摆随风翻舞,就那样一点点地走出了姬忽的视线……
姬忽收回视线,有无数心绪,无数感动,无数悲伤,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傻瓜。
她想,真是个……傻瓜。
为了让她不再痛苦,故意说了临别时的这番话。到了最后的最后,仍在为她着想,迁就她,顾虑她,一切都为了她。
若我真是江江就好了……
若我真是江江,怎舍得辜负和错过这样子的一个风小雅?
可现在的这一切,不过是从江江那偷来的,阴差阳错下的因果,无论多么不舍,都要还给她。
也还给他。
秋姜回想到这里,将脑袋轻轻地搁在了窗棂上,静静地闭上眼睛专心晒太阳。
她好忙。忙得只敢给自己这么短的时间,去想风小雅。
***
颐非颠着走出小楼,去管罗紫要马车,得知秋姜决定跟他一起回芦湾,罗紫非常震惊:“怎、怎么可能?她、她……”她竟然没选风小雅,而选了颐非??吃错药了?
颐非却嘿嘿直笑,将两只手伸到她面前,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什么?”
“我三,他一。”
“什么什么?”罗紫还是没明白。颐非却不打算细说,选了最好的马,最软的坐榻,然后备上吃食清水书籍棋子等物。
罗紫气得在一旁拼命拦阻:“不行不行,这个不能给你!不行不行,那个很贵的!”
“别小气,回了芦湾,我派人送十倍还你。”
“呸!芦湾现在根本就是一片废墟,我才不信能有什么好东西留下……啊呀,别再拿了!再拿我跟你拼命!”
颐非肩上扛了一包,手上提了两包,胳膊上还挂着两包,一脸开心地走了。
罗紫不干追了上去,结果路上遇到了江晚衣。颐非将江晚衣往她跟前一推:“你们也告个别。我先去备车!”
罗紫脚步顿停,这才想到秋姜一走,江晚衣也要跟着走的。
江晚衣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人的气氛莫名尴尬了起来。
最后,罗紫看见江晚衣腰上的玉带钩歪了,便自然而然地上前为他理正,道:“此去芦湾务必小心。听说那边开始有瘟疫了……”
“我正是因此而去。”照顾秋姜,只是顺带的。
罗紫闻言不禁一笑:“你可真是活成了想要的样子。”
江晚衣也笑了起来:“嗯。”
罗紫抬头,看见他的笑脸,心想他还真是跟小时候一样,明明长着这么乖的脸,却敢忤逆他爹。
“玉倌……”她的动作慢了,心也跟着酸了,“谢谢你。”
谢谢你不计前嫌,肯原谅我。
谢谢你始终不曾对我口吐恶言。
更谢谢你,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还会这样温柔地对我笑。
你也许并不知道,你的原谅和笑,对我来说多么重要,是我此生得以厚着脸皮活下去的力量啊……
江晚衣看着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罗紫,时光在这一瞬,仿佛回到了儿时。她也是这样半蹲着替他整理衣袍,抬起头时,这样满是憧憬地看他。
那时候他不理解。现在,终于知道了原因。
“你……”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要跟我一起去吗?”
罗紫一怔。
江晚衣环视着前方的小楼和竹林,缓缓道:“虽然这里很好,但有点小。外面虽然不太好,但很大,大的可以遇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也许有一天,你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
“痛苦。”江晚衣冲她笑了一笑,“人类天生具备忘记痛苦的本能,在他们遇见更多更多的人和事时。”
罗紫怔住,僵立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江晚衣等了一会儿。这时,远处传来了颐非的呼唤声:“好啦,走啦——”
于是他又问了一遍:“要跟我,一起走吗?”
罗紫整个人重重一震,如梦初醒,看了他一眼后,突朝颐非的方向冲去:“要去!我得看着我的那些宝贝们!免得被那臭小子祸害了!”
她身后,江晚衣轻轻地笑了起来。
笑得又暖又乖。
***
薛采闭目坐在马车里,他身边是一册册案卷,几将车厢内的其他空间全部塞满了。而这只是如意门二十年来的档籍。还有前一百年的,因为弟子差不多都死了,也就不着急了,留在了品从目家中,派人慢慢整理。
薛采此刻心情挺好。
他想起了姜皇后写在奏折上的那行字:“家失子,国失德。民之痛,君之罪。”还有字上的泪痕。
终于,终于对她的那行字有了交代。
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好的,就是好的。
他垂下眼睫,吩咐车夫再快一点。他想回去了。尽快回璧国,尽快回到那个人身边。
然而就在这时,朱龙策马急奔而来,唤道:“相爷!相爷——”
薛采吩咐车夫停下,费力地从小山般的档籍中挤出身道:“怎么了?”
朱龙的表情十分凝重:“颐殊逃掉了。”
薛采眼眸骤沉。
***
薛采在亥时,披着一身星光快步走上雀来山。
他在此处抓到颐殊后,曾对外派出好几队人马,让人以为他将女王秘密转移去了别处,其实还囚在塔中,看守她的是白泽里最忠诚的十名下属,都是跟了姬婴多年的老人。
按理说,不可能走漏风声。颐殊是怎么逃脱的?
当他走进塔中时,第一眼,看见了云笛的尸体,尸体上插满了刀剑,就像一只刺猬。
“云笛牺牲自己,缠住所有人,让颐殊趁机逃脱,并且,他以一人之力,杀了我们所有人。”
云笛身边横七竖八地倒着十个人。
从每个人的死状,薛采脑中都能再现出当时惨烈的情形,但他并没有忙着感动,而是眯了眯眼睛道:“他们全都服了药物,无法运功。是怎么恢复的?”
朱龙的表情变了变,最后低下头道:“恐怕……十人中,有人背叛。”
若非如此,无法解释云笛怎么能够以一敌十,也无法解释颐殊怎么有力逃走。
薛采在十具尸体中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具尸体前:“他是背叛者。”
“因为他是第一个死的?”
“他自知背叛难逃一死,索性先死在云笛手中。第一个死,死得如此干脆了断,真是没受什么痛苦啊……”薛采面色深沉,索性狠狠踹了尸体一脚,“查查他的身份来历,为何帮助颐殊。”
“是。”朱龙停一停,又问,“女王逃了,颐非那边怎么办?”
“玉玺还在,袁宿还在,可以将颐殊的罪行公布天下了。民愤如雷,看她能往哪里逃!”
薛采冷冷道。
此时的他还不是很担心,因为大局还掌控在他这边。
可随着调查的深入,朱龙带回的信息却十分不妙:“那个背叛的下属叫元竟,根据四国谱记载,他是宜国人。我已派人去他的家乡继续追查了。此外,胡九仙之前一直在芦湾装病,芦湾海难后,我们去他的住处没有找到他。昨日,海上巡逻舰传回消息,说有胡家的船只从凤县离港。船上有胡倩娘和那个叫茜色的婢女。但有没有胡九仙,暂不得知。”
“你的意思是……颐殊很有可能被胡九仙接走,带去了宜国?”薛采一怔。
“鹤公已经追那条船去了。”
薛采负手在塔里走了几圈,最后停在云笛的尸体前,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无干系的问题:“马覆和周笑莲呢?”
“昨日得知胡九仙可能有问题后,我第一时间派人去查他们两个了,果然跟着胡九仙一起不见了。”
“若真是胡九仙带走的还好,他可是四国首富,不可能躲起来,终究要出来抛头露面的,怕就怕……”
“就怕有人藏在他身后,用他遮挡了我们的眼睛。”
薛采拧眉沉思,过了好一会儿道:“写信给宜王。将此地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于他。”
“宜王会帮忙吗?”
“他……”薛采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耐烦,“他不帮,我们就不还钱了!”
之前国库空虚,姜皇后管宜王借了一大笔钱。当时薛采不在京城,后来得知后气得不行,跟皇后发了一通脾气。因此此刻提及此事,他还是很生气。朱龙挑了挑眉,自以为地懂了。
薛采走出古塔,望着月色下山下百废俱兴的大地,危机尚未真正解决,就像人生,充满了变数。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话:“不管如何,先回家。”
回家了。
外界纷扰无尽时,暂放一边先回家。
他已离开那个人太久。久到看这月光都不顺眼。
尾声 来宜
姬忽坐在窗边,艰难地伸出手,拆开一封信。
她的动作很慢,她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但手指一点点地动了,捏住信笺,慢慢地将它展开。
她松了口气,先笑了一笑。同样的苏醒后不能动弹,这一次,可比云蒙山那次进步得快。
信是宜国来的,右下角绘了一只鵸余——这是宜国国主赫奕的图腾。
一个月前,颐非写信给赫奕,告知他程国发生的事情,和颐殊可能逃去宜国的推断,洋洋洒洒写了十几张。
宜王的回信今天才到,只有五个字——
“那就……来宜呀。”
尤其最后一个呀字的一撇,拖得又弯又长,仿佛一个大大的笑容。
赫奕别号悦帝,据说性格风趣幽默,喜爱笑。姬忽虽没见过他,但从这个字就可以推断,还真是个妙人儿。
信是回给颐非的,颐非自然先看过了,再拿给她。
之前,紧张地看她拆信,现在,紧张地等着她发话。
姬忽想了一会儿,看向他:“你觉得?”
“防人之心不可无。没准这一切的主使者正是赫奕。”颐非对那位悦帝可是半点好感都没有,“他下命给胡九仙,救走颐殊,再设局诱我们去,然后将我们一网打尽。别忘了,程国和宜国的关系可素来不好。”他父王生前,就心心念念着想要吞掉宜国。
姬忽又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你说的不无道理。”
“对嘛,而且我们这边还有一堆事没做呢,忙的不可开交,根本去不了。算了算了,颐殊之事先放一放,芦湾重建和放归如意门弟子才是最重要的……”颐非说着把信抽回来,一卷就要扔掉,就听姬忽忽道:“但我还是决定去。”
颐非扔信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盯着她,神色渐渐复杂。
“我好一些了,晚衣说我可以坐船了。我想回璧国一趟……看看昭尹。”
“你有没有想过……璧王病重,其实是姜皇后和薛采搞的?”虽外界流传说是曦禾夫人给昭尹下了毒,导致昭尹病重。可在他看来,此事必定是薛采背后推手。所以,从另一方面来说,姬忽回去看弟弟,如果她要追究此事的话,即意味着要跟姜沉鱼为敌。
姬忽看到他脸上的担忧之色,轻笑了一下:“放心,我不是去问罪的。我就只是……想看看。免得,又看不到了……”
她跟姬婴已经错过了告别。
不想这样的遗憾再发生一次。
哪怕她知道现在的璧王据说形如木偶,不会动也不会笑,再不可能两眼弯弯地冲她笑,甚至无法回应她的目光,可她还是想见一见。单方面的见一次也好。
颐非不说话了,他发现自己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芦湾港目前无法出行,想出海得去凤县,就不途径迷津海和长刀海峡。那样的话,我先到宜国,再从宜直接走陆路去璧,会方便一些,也安全一些。”姬忽认认真真地跟他解释道,“所以,我决定去一趟宜国。”
颐非盯着她:“你知道我没法陪你去……”
“我知道。”
“你知道我因为没法陪你去,而很难过。”
姬忽的目光闪了闪,低声道:“你应该换一个词,比如——担心?”
“我才不担心。因为……鹤公在宜国。”他在那里,他怎么可能让你出事。可偏偏因为他也在宜国,才让我更加难过。
姬忽看着这个样子的颐非,忽然失笑:“你是在……吃醋?”
本以为他不会承认。结果颐非重重点了一下头道:“对!”他走过来,半蹲在她身前,平视着她的眼睛道,“我吃醋,我难过。所以,你要向我保证一件事,我才让你去。”
“我保证不见风小雅。”事实上,他们已经说过此生再不相见。
颐非轻轻地哼了哼鼻子:“谁要这个?而且就算你不见他,他也会厚着脸皮来见你,你又行动困难,哪里阻止的了……我要你保证的是……”他停下来,深深地注视着她,最后说了三个字——
“要归来。”
姬忽心中一悸,眼前的一切顿时模糊了起来。
水去云回,追月万里,蹈锋饮血,败寇成王。如此九死一生地往前走,往回走,为的从来不是什么王权霸业,而是家。
只有家。
让每个人都能回家。
这是老师、阿婴,和她毕生的心愿。
而现在,她也有可回的地方了。
“好,我会回来的。”她很认真地说。
颐非的眉毛挑了挑,换回了嬉笑的表情,伸手入袖道:“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这个可以给你了。”
“是什么?”
“我可不知道。又不是给我的,哪敢擅自拆。”颐非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长条形的匣子,放到她膝上,“你慢慢看。我走了。”
他说罢就走了,竟是半点没留恋。
姬忽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微妙,连忙伸手开匣,匣子很好开,手指刚放到锁上就自动弹开了——用这个匣子的人明显考虑到了她行动艰难。
匣子里是一幅折起来的对联。
秋姜有些吃力地将它打开,一行熟悉的字映入眼帘——
“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
这是……风乐天当年为她写的对联。
对联下静静地躺着一朵姜花,姜花已经干了,却可想象之前盛开时是多么的明艳。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那人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秋姜轻轻将盒子盖上,对着窗外的阳光长长一叹。
“都说了我更喜欢另一幅对联呀。”
拥篲折节无嫌猜,输肝剖胆效英才。
行路难。归去来。
且将白骨葬蔓草,拾帚再扫黄金台。
来宜……呀。
番外 彼岸有姜
一
我在这个宅子里,住了整整十年。
唯一的工作就是替主人家养花。
十年后,有人来拜访,看着我,问:“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我点头。
那人望着阳光下云海一般的花圃,似有叹息:“只种姜花?”
我再点头。
“这些年……除了我,还有谁来?”
我的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
没有了。
除了你,再没有人来。
那些个风神隽秀、天神一般的男子们,再也再也没有回来……
只有姜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长着,开开败败。
那人定定地看着我,最后,说了一句话:“崔娘,你……要不要嫁给我?”
我整个人一震,拿花锄的手,就那样停住了。
二
二十年前,我在市集卖花,经我之手的花卉总是显得特别鲜艳,花期也比别家长远,久而久之,大伙儿便都知道了北市红砖墙下,有个卖花的崔娘擅长种花。
那一日,雨下的很大,但因为快七夕了,家家户户都会买花送人。学堂的先生曾说什么“伊其相谑,赠之芍药”,意思就是七夕节最该赠送芍药。可芍药一般都在五月开花,我就费尽心思的使用各种方法,将它延迟到了七月。眼看这几日都下雨,我的花就要被氤死了,趁着还没败谢赶紧卖了才是正事。因此,尽管大雨滂沱,路又难走,我还是拉了一车的芍药出去。
集市上人不多,我撑着伞哆哆嗦嗦的缩在车后,晌午过后,正捧了个窝窝头啃着,一辆马车踏碎风雨,突然停在了我面前。
那是一辆全身漆黑的马车,看起来平凡无奇,但拉车的马,却是一等一的好马。疾奔而来,瞬息停止,丝毫不带喘气的,一身皮毛更是油光水亮,神骏异常。
我再看向给我拉车的老驴,顿觉一个天一个地,差的也太远了!
“你就是那个很会种花的崔娘?”驾车的车夫问我。我点点头。他一拉车门:“上车。”
等等,这是要干嘛?
虽然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马车,但也断断没有都不清楚对方来历就上人车的道理。
去哪啊——我比着手势问。
“我家公子府里的花不知怎的一夜间都死了,听说你种花很有一套,快上车,治好了我家公子的花,重重有赏。”
我犹豫了一下——可我的这车花怎么办?
车夫啪的将一袋钱币丢在我面前的地上:“这车花我们全买了,你总可以放心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