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跟过来。
方若好慢慢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起身,把自己的PPT投影到大屏幕上。
“机会”。
PPT的第一页上,两个字黑白分明。
“我没有现成的项目,但我觉得,与其寻找现有的影视公司筛选他们现有的项目,不如自己创造项目。现在的大导演们都已经老了,创造力逐渐枯竭,而新生导演却在老一代的打压下,基本没有出头之日。我们给他们一个机会,挑选有潜力的新人导演签下来,给他们5年拍4部片的任务。不管赚不赚,都坚持五年。五年后再决定去留和薪资。这样,通过镕裁的培植,他们会成长为昭华未来二十年的顶梁柱,也会成为□□二十年电影文化的核心力量。”
方如优谈梦想,她就跟大家谈机会。
比起梦想,机会要现实和功利的多,但是,正是这样现实功利的东西,却因为稀少而变得可遇不可求。每个人都可以有梦想,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机会。
给人梦想的镕裁,和给人机会的镕裁,哪个更受欢迎?方若好自己也十分期待。
方如优的目光从大会议桌的主位上飘过来,投递在方若好脸上。
两人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离地相遇。
沧海桑田,水去云回。
时光无论怎样流逝,命运却从来没有放过她们。
她们永远在对立面上。
“我不同意。”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的静谧后,会议室里响起方如优清越、清雅、清楚的声音。
“这个计划想法很好,但有各种实施上的弊端,而且时间太长,与我们第一期计划的3年回报率冲突。所以,我不同意。”方如优盯着方若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方若好笑了。
果然是,意料中的答案啊。
***
方若好下了出租车,走进贺宅大门。
迎面而来的是长长坡道,一百九十九级台阶拾阶而上,弯弯曲曲地通往坐落在凝碧山半山腰的褐色主屋。
所有车辆全都停在山下,想要进屋,必须步行。
这种宛如去深山老庙朝圣般的辛苦方式,曾令家族诸多成员叫苦连天。在生活节奏恨不得一秒掰成两秒用的都市,浪费十分钟在走路上,明显是不符合现代人的习惯的。
但是没办法,贺豫是权威,他的话就是圣旨,众人不能反抗,只能私下念叨。
对此诟病,贺豫心中也十分清楚。站在主宅二楼的阳台上,目视族人气喘吁吁地爬台阶上山,是他晚年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他曾笑眯眯地对方若好说:“你看,上山的人都有求于我,所以哪怕汗流浃背,哪怕胸闷气短,都不得不苦苦忍耐。”
方若好说:“也有对您无所求的。”
贺豫回头,用一双布满皱纹但却越发显得精光四射的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类人,不可能、也不需要来我的住处。”
一句话让彼时刚接触这个古怪老头的方若好心头一凉。
诚然,如果是平等的合作伙伴,可以去公司;如果是贺豫求人,可以去对方的住处;而能不辞辛苦来到这里的,也就只剩下有求于他的了。
“我是不是也有求于他呢?”方若好扪心自问,答案是是的。只是其中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方若好一边回忆一边调整呼吸,让身体适应上台阶的节奏。没多会儿,额头就冒出薄薄的汗。
她的身体受过伤。三年前,为了救贺豫,将他推开的同时用血肉之躯去挡一辆飞驰而来的摩托车,造成肺部破裂和右手桡骨远端骨折。肺部经过治疗后已经愈合,右手则不得不植入钢板。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手腕后来经常会隐隐疼痛,而剧烈运动时也会感觉胸闷气短气息不稳。
方如优曾为此嘲讽过:“邓文迪为默多克挡奶油蛋糕,你为贺豫挡车。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只不过,将来你终会后悔。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牺牲健康去换取。”
这就是方如优跟她的不同。
对方如优来说,所有资源与生俱来,她只要做到自身足够优秀,就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对方若好来说,前行路上一片荒漠草木不生,命运没有给她任何机会,还给了她一个毕生都无法摆脱的尴尬身份。
方若好深呼吸,努力将这些纷杂的思绪甩出脑海。
怨天尤人没有用。这个道理她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懂得了,不是吗?
当她快走过一半台阶时,身后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方若好闻声回头,发现另有两人从山下快步走上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三十左右的英俊男子,眉眼深邃不苟言笑,穿着浅灰色风衣,白衬衫,深灰色领带,头发剃得极短,腿很长,行动带风。
方若好却是认识他的。
谢岚!
作者有话要说:说点题外八卦:这个文前6万字都是2014年写的。这个所谓的五年导演培养计划,其实是张纪中提出来的。不知为何后来一直没动静流产了……但令人欣喜的是新生代导演们真的崛起了。现在是2018年,这四年来踊跃出了很多导演,比如从演员转行过来的山争哥哥啦,黄渤啦,吴京啦,从摄影师转行过来的宋晓飞啦,忻钰坤啦都取得了非常优秀的成绩。
此番重新填坑时,想着被我浪费了的四年时光,就很百感交集。
现实比小说还努力。
让我的主角情何以堪?!
幸好,我重新回归写作了。我也要加油啊~

☆、第 11 章

睿天传媒的执行总裁!他怎么会来这里?
如果说昭华是业内的领军者和中流砥柱,那么睿天绝对是后起之秀。一批才华横溢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伴们一头闯进娱乐圈,以黑马的姿态脱颖而出,先是收购香港影视股份借壳上市,抢在昭华之前成为了大陆第一个上市娱企;又借用英美财团注资睿天的消息令股票暴涨,成为股权转让市盈率最高的公司,创下吸引国际资金之最。其崛起速度简直绝无仅有。
就此现象,贺新醅曾无不担忧地征询过父亲的意见。贺豫当时呵呵笑了几声,说:“你知道华夏五千年的漫长历史长流中,最坚韧不拔的东西是什么吗?”
骨子里是个文艺青年的贺新醅回答:“艺术?政治、法律、宗教、经济都会随着朝代湮灭,唯艺术永生。”
贺豫看他的目光就像看着捏歪了的瓷器:“是家族。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一样重视家族、血缘和亲情。这种传承方式,经过了五千年的淬炼后,被证实是最适合国人的抱团方式。”
贺新醅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睿天不是家族企业,所以不足为患?”
一语成谶。
伴随着巨大利益而来的,就是阴暗丑陋的人性。几个创始人开始勾心斗角,争权夺势。随着几位创始人的或入狱或病逝,睿天股票一路下滑。谢岚,便是从那时开始暂露头角,受命于临危之时,挺身于动荡之际,励精图治,大刀阔斧,将一个支离破碎的烂摊子重新规整,再次出发。
如今的睿天,虽不复当年盛景,但也在平稳发展中。贺老爷子评语:“谢家的小子不错,今后十年,就看他和巅峰娱乐的陆小奸了。”
至于贺小苼,老爷子呵呵呵。
贺小苼对此十分不满,觉得爷爷一直看不起自己,心中也就越发卯足了劲要做出一番成绩来,好打一打这老家伙的脸。
方若好就是他朝贺豫发起斗争的第一步。
方若好觉得自己真是无辜。不过,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她也觉得贺小苼不足以与谢岚和陆阿吾齐肩。
贺小苼是温室栽种出来的名花,怎敌得过在外界自然风雨中脱颖而出的大树?尤其是谢岚肯吃苦,陆阿吾没节操。
说到陆阿吾也是个妙人,人送外号陆小奸,自称对电影电视一窍不通。国外什么片红,就照搬过来换个壳抄一遍,号称影视圈的山寨之王。虽遭无数人唾弃,也抵不过人大把大把赚钱。而且其人十分会巴结政府,投拍了一系列爱国爱党的鸿篇巨制,更紧跟潮流,牢牢把握了市场动向。
比如说最近杀医案件层出不穷,他就立刻拍了一系列歌颂医生赞美医生的片子号召大家要理智对待医生;再比如网络恶搞文化流行,他就立刻拍了一系列微电影,荤段子、BUG、敏感话题层出不穷,大大满足了无聊上网族们的看热闹心态。赚没赚钱且不说,总之做的事情那叫一个夺人眼球。他还有微博,喜欢自黑,总跟网友互动,号称最平易近人的土豪。
相比之下谢岚却是十分低调,鲜少曝光,据说其人性格沉闷不喜说话,唯一的爱好就是工作。
虽同在圈中,但这还是方若好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他。
黄昏的阳光下,他的皮肤看起来有些苍白,似乎有病在身。
联想起来这里的都是有求于贺豫的说法,方若好不禁在心中想——谢岚来做什么呢?他要求老爷子什么?
谢岚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赶上了她。方若好朝旁侧了一步,礼貌地让出道路。谢岚这才看了她一眼,目光冷淡,不含丝毫感情。紧跟着就越过她,继续上行。
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个头发半秃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朝她笑了笑:“方小姐,好巧。”
这个人方若好也认得,是谢岚的秘书罗山,算是睿天的老臣子了。在动荡时期他独具慧眼,毅然站在谢岚一派,笑到了最后。
方若好笑着回礼。
罗山的目光落到她手上提着的中药纸包上,开始搭讪:“给贺老爷子的药?老爷子身子还好吧?”
方若好只是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罗山感慨:“中药效果好不好,一看医生水平,二就要看药煎的好不好。听闻方小姐是国内最年轻的顶级煎药师,什么时候有空还请传授一二啊。年纪一大,就各种不舒服,还是中药好,中药养人。”
走在前面的谢岚突然停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带错愕。而当方若好回视他时,他又很快地将头转了回去,冷冷说了一句:“还有3分钟。”
罗山本还想跟方若好聊上几句,听到这话连忙加快步伐跟上。
眼见这两人到了主屋门前,被训练有素的管家请进客厅,方若好这才走到台阶的另一边,从侧屋的小门走进去。
里面,是贺家的厨房。
一名中年女佣等待已久,一见她就迎了过来:“方小姐,今天来得晚了。”
“对不起,去取药时堵了好一会儿车。我马上开始煎药。”方若好换上围裙洗完手戴上袖套,在女佣的帮助下,将中药拆包,重新秤了一遍。
女佣说:“老爷子最近咳嗽加重了。”
“变天,难免的。再加上大环境的空气越来越差。”
“昨天王女士还来劝老爷子换个住处,去海外住几年呢。被老爷子骂得哭着跑走了。”女佣口中的王女士,是贺新醅的妻子、贺小苼的生母王珊。自从贺新醅年前飞机出事不幸逝世后,王珊就从宅子里搬走了。
这位阿姨从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表面看是来探望贺豫,劝他注意健康,估计是想让他彻底放权,好让自己的儿子真正成为贺氏的当家人吧?
方若好笑了笑,没掺合讨论。趁着泡药的闲暇,走到通往客厅的门前,透过玻璃窗朝厅内看去——
谢岚和罗山果然是贺豫的客人。
谢岚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挺得笔直,像一张紧绷的弓;罗山则要放松得多,一边喝茶一边笑着,不知在寒暄什么。
贺豫虽然背对着厨房的方向,但方若好看到他几乎没碰手边那个最喜欢的茶杯。
唔,看来老爷子也有些紧张。他们在谈什么?昭华和睿天,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竞争对手,是怎样的大事,让两家会坐到一起如此郑重的商谈呢?
这一谈,就是三个小时。
眼看方若好的药煎好了,谢岚和罗山才起身准备告辞。
方若好端着药站在厨房门边,犹豫着要不要等一等再进去时,就听贺豫叫她:“若好,进来。”
方若好打开门走进去。
谢岚和罗山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注在她身上。
贺豫说:“若好,替我送送两位客人。”
方若好把药碗放到他手边,摘下袖套,送两人出屋。
一走出屋子,罗山就转身同她握手:“方小姐!合作愉快!”
方若好呆了一下,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旁的谢岚开口:“再见。”说完就快步走下了台阶。
罗山紧跟着他:“啊呀,别这么着急啊,跟人家多说几句嘛,毕竟以后你们两个要常联系的……”
“十六在家等饭。”
后面的话消失在山风中听不真切。
方若好回身进屋。贺豫微微侧坐着,双手捧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药,目光没有焦距地平视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若好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静静等待。
在贺豫思考问题的时候,打搅者死。她从来都记得提醒自己不要触犯禁忌。
因此,当贺豫想完,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见一旁双手垂立眉目温顺的方若好,便显得很满意。他把空药碗递过来,并在方若好双手接过的时候,说了一句:“你去睿天吧。”
什么?!
——方若好呆住。
***
第二天的镕裁会议依旧在准10点召开。
方若好坐在宛大的会议室内,抬头看了看玻璃天顶外的天空。真不幸,是个雾霾天呢。
这两年来,这个城市的雾霾以几何速度递增着。记得前年,一年大概3、4天雾霾;去年,一季度大概3、4天雾霾;到了今年,就变成了一个月3、4天没有雾霾了。
圆圆的太阳隔着白茫茫的烟雾,看上去像个没有煎好的蛋黄,轮廓模糊,颜色暗淡。
方若好忍不住想,贺豫当年在设计这样的全玻璃会议室时,肯定没想过,若干年后城市的天气会糟糕成这个样子。就像他没想过,当他战胜家族里的所有人否极泰来地站在权力之巅时,会遇到来自长孙的挑战。
昨天,谢岚带来一个消息:由于贺小苼私下泄底,昭华13%的散股已经由方如优之手转入了沈如嫣名下,除此之外,沈如嫣还拥有巅峰娱乐9%的股份和睿天31%的股份。
原本只专注于房地产开发的沈家,这几年来慢慢把手伸到了娱乐领域,尤其是睿天危机时,她一口气吞下了近1/3的股份,成为了不可忽视的大股东。
虽然沈如嫣暂时还没表现出她的真实意图来,但控股三家,野心昭然若揭。
谢岚想要摆脱她,而贺豫震惊于孙子的吃里扒外,于是两人决定联手反击。
“今天的会议就暂时开到这里,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散会。”方如优合上笔记本,正要离席,坐在角落里的方若好抢她一步起身,把一份文件重重拍在会议桌上。
“我有话说!”会议室里,回荡着方若好敲金戛玉的声音。
方如优有点诧异地扬了扬眉毛:“哦?难得妹妹主动发言,想说什么呀?”
“我要辞职。”
放在会议桌上的文件的第一页上,“辞职信”三个字粗黑鲜明。
没错,这就是贺豫贺谢岚合作计划里的,第一步。
方若好,是第一个被牺牲的棋。
命运从没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沙漠里没有绿洲,有的只是一次次头破血流的置换。
上一次,她用右手,换取了贺豫的信任;这一次,用积累了三年心血的事业,孤注一掷,又会换来什么呢?
雾霾的薄光下,方若好勾起唇角,望着难掩惊愕的方如优,笑了笑。
镕裁是你的了。如优。
就像当年,一中是你的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陛下友情客串~
亲妈大笔一挥,让本文最牛的男性角色成为您的奴隶,伺候您。

☆、第 12 章

很快就到了期中考试。
方若好越发勤奋。这次考试对她来说很重要,因为考试结果会被张贴在布告栏内。如果说,以往只是追求第一就好,那么这次,她的目标变成了满分。
她想要满分。像方如优一样的满分。
仿佛只要那么做了,就能够稍稍得到些许安慰一般。
她在课间拼命做练习卷时,颜苏在旁玩魔方。
他玩的方式很奇怪,先闭眼随手打乱魔方,然后睁眼看一下,再次闭上眼睛将之复原。然后睁眼确认,再闭眼打乱。如此周而复始,速度快得惊人。
方若好忍不住在心中吐槽:这么好的记忆里和空间延展力,为什么就不好好念点书呢?
颜苏抬眼,目光正好跟她对上,便挑眉笑:“玩吗?”
“不玩。”魔方玩得再溜也不能加分,更何况她还有四十多份卷子没有做完。
就在方若好继续埋头做题的时候,后门外来了个人。那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停在门旁往里张望。
颜苏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瞥,然后心中一沉。
坐在门旁的男生已殷勤地问了起来:“姐姐,您找谁呀?”
在外人看来,三十六岁的罗娟是个非常迷人的女性。她有一双妩媚的大眼睛,丰润的红唇,活脱脱从国产挂历中走下来的模特女郎——也许没什么气质,但五官绝对完美。
颜苏若有所思地看向方若好——相比之下,方若好没有继承妈妈的美貌,却延续了她爸爸的一些特质——聪明,沉得住气,极有干劲。
方若好似有察觉地停笔,回头看向罗娟。
罗娟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扭身就走。
方若好立刻丢下笔追了出去。
“哇!是找方若好的?快看看!看看!”有好事者赶紧趴到门边探头看,却被颜苏一把拐着脖子揪回椅子上。
该好事者不满地挣扎:“三哥。”
颜苏比了个戳目的动作,立刻没声了。
教学楼外,方若好在下坡处追上了罗娟:“妈妈!”
罗娟脚步一僵,停住了。
方若好心中涌起难言的喜悦:“妈妈,您是来看我的吗?”两个月零三天了。她们竟已分别了这么多天。
罗娟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我……我过得挺好的。学费,生活费,都有。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如果、我是说,如果还跟以前一样,能考第一的话……”方若好咬着嘴唇,鼓足勇气说,“我们和好吧,妈妈。”
罗娟整个人重重一震,然后伸出双臂将她抱住了。
方若好的心扑通扑通跳,仿佛回到小时候,摔倒了,妈妈心疼地过来扶她。那时候她们是那么亲昵。
然而,下一刻,却听见罗娟的哽咽声从头顶上方传来:“为什么……你不是儿子呢?”
哗啦啦一盆水,浇了个透心凉。
方若好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罗娟。
“显成没有儿子,你要是儿子就好了,他就不会不要你,也不要我。没了,现在什么都没了……”罗娟哭着哭着,突又燃起些许希望,“若好,跟妈妈回家好不好?妈妈只有你了!你不要离开妈妈,我们回去吧!我做饭给你吃,我帮你洗衣服,我伺候你……听话,你一向很乖的不是吗?我只有你了啊……”
被抓住的地方很疼,痛哭中的母亲失了分寸,将她像布偶一样肆意揉搓和摇晃。
痛感却盖过了之前的种种绮思,令理性和冷静重新回到大脑中。
方若好定定地站着,想着自己为什么不哭呢。这种时候,这种对待,应该哭的吧?
“若好,求求你了,跟妈妈安安分分、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不好吗?同样念书,上大学,为什么就非要这里不可呢?不要争,争不过的!!”
“为什么?”方若好听见一个平静得几近冷酷的声音发问。慢半拍后才发觉,那是自己的声音。
罗娟愣了愣,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我啊,是2.5亿个精子里最快、最健康、最幸运的那一个,是作为一个赢家而出生的。为什么反而到了这个世界,不让争呢?”
罗娟震惊地瞪着方若好,不过两个月时间,那个她所熟悉的温顺乖巧的女儿怎么、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了?
“妈妈觉得我是在争什么?名分?出身?爸爸的认可?爱?”她每说一个,罗娟的脸就白一分。
方若好心中有无数愤怒,想要喷发,却又生生压住。她深呼吸,对自己说停,停下来,不要失控,不要将矛盾升级。之前的演讲比赛前,颜苏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当你想要说服别人的时候,语速一定要慢,慢,是力量。”
“如果我表现得比方如优更优秀,就能取代她成为方显成的继承者——您是这样想的吗?还是,沈女士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威胁了您?”
罗娟又是一抖,很好,看来被她猜中了。
方若好将发抖的手藏到身后,像自然界受伤的幼兽,天生懂得隐藏弱点,笑了笑:“可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若好?”
“我只是想好好念书,想在这里念书。”
“为什么非要选这里?!!”
“因为这是籍贯所在地内最好的中学。还有陌北老师。”也许……还有颜苏。
“可还有你姐姐!”
方若好的睫毛颤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不是我姐姐。”
“若好!”
“我的名字不在方显成的户口本里!我跟方如优毫无关系!”
罗娟快要崩溃:“你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会跟你走,我不会转学。我就在这里,我的对手不是方如优,是所有的同龄人。我没有沾方家的好处和爸爸的资源,我是凭自己实力考进来的,将来也会一直一直凭自己的实力走下去!如果,沈女士连让我在这里读书都容不下,认为是威胁的话,那么,第一,她太看不起我。第二,她太看不起方如优。”方若好刚说完这番话,眼角余光就看到了方如优。
方如优站在距离他们十米远的灌木丛后,那里有一张长椅,她手中还拿着本书,书页中一枚书签伴随着她的起身而悠然落地。
她们隔着经冬不凋的灌木,就那么遥遥相望。
方若好还没来得及有何反应,罗娟已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不行,我不管,总之今天你一定要跟我走!跟我回家!走!”
“妈妈!”方若好连忙抱住一旁的栏杆,“你讲讲道理!”
“你根本不知道沈如嫣那女人有多阴险可怕,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妈怎么办?妈妈只剩下你了啊!跟我走,走啊——”罗娟拼命拉扯。方若好在挣扎中再次看见方如优——
静静地站在长椅旁、优雅美丽宛如画中人的方如优。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要被她看见自己和妈妈如此狼狈的时刻?
为什么明明是凭借自己的实力考进来的,却像是争抢了不该争的东西一样?
方若好心中酸楚,不由得松开了栏杆。
而拉扯她的罗娟用力过度,就那么重心不稳地朝后面倒去——同时倒下去的还有方若好。
她身后就是台阶。台阶并不长,不过十二级。
母女两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滚下去。
天地旋转,由白成黑。突然横空蹿来一道熟悉的人影,一把抓住方若好。
“没事?”颜苏问。
方若好下意识点头,颜苏扶她站稳,又蹬蹬蹬跑下台阶去捞罗娟,但已来不及。罗娟躺在地上,脑袋旁有个碎裂的花盆——她滚下去时碰到了台阶旁的装饰花盆,花盆砸在脑袋上,四分五裂。殷红的血慢慢地从头发里渗出来,刺得方若好两眼生疼。
长椅后的方如优终于色变,快步跑了过来。看看罗娟,又看看僵立在原地的方若好。
颜苏探了探罗娟的鼻息,抬头朝方如优喊:“快叫救护车!”
方如优的手伸进裤兜,却又停住了,神色复杂。
“快啊!”颜苏急了。
这时候方若好反应过来了,扭头就跑,冲向最近的教师办公室求救。
颜苏让罗娟侧卧,一手抬高她的头保持后仰,一手将衣袖压在出血处止血。做完这一切后,他再次看向方如优,不等他开口,方如优已冷冷地说道:“我恨她。这么多年,我一直希望这个女人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