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非微微一笑:“好走,不送。”
赫奕带沉鱼上车,马车顺顺当当的离开王府,并无遇到其他阻拦。
又一记闪电劈过后,天空下起大雨来。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顶与车壁,姜沉鱼看着阴霾的天空,不禁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不知道?”赫奕笑笑地看着她,倒也没卖关子,答道,“现在是巳时。”见姜沉鱼一呆,又补充道,“六月初三。”
姜沉鱼惊道:“什么?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昨日下午进的三皇子府,一夜未归。你师兄心中担心,正好我送上门求他医治,他便委托我出面来接你。”
姜沉鱼没想到,她这一昏迷竟是一夜,刚才醒来时,她还以为自己最多只睡了两个时辰呢。也难怪江晚衣他们会担心。不过,算他聪明,竟知道让宜王出面接人。
抬睫处,见赫奕笑的几许暧昧,不禁有些恼:“你笑成这样子做什么?”
赫奕咳嗽几声,缓缓道:“你……知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
样子?什么样子?
见她茫然,赫奕的眼珠转了一下,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说,只是从座下摸啊摸,摸出一个铜托盘递给她。
姜沉鱼莫名其妙的接过来,托盘背面打磨的非常光滑,正如一面铜镜,照出了她此时的模样:头发散乱,双目浮肿,唇色苍白,加之衣衫上全是褶皱,看起来活脱脱一幅被蹂躏过的模样,再联系一夜未归……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终于知道赫奕的暧昧之色何来。
啪,托盘被扣倒,姜沉鱼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赫奕,赫奕扬了扬眉毛,对她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他这一笑分明不是揶揄也不是打趣,但她还是觉得心虚了起来,忍不住辩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我想些什么,你又如何知道?”
“我跟颐、颐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知道。”赫奕停一停,补充道,“颐非虽然恶名在外,但还不至于逼淫少女。”
“那你为何这样笑?”
赫奕叹了口气,“冤枉啊大小姐,我一向如此笑的。”
虽然明知他说的是实话,此人的确一向笑的暧昧,然而此时此刻看见这样的笑容,就忍不住觉得刺眼,她沉下脸道:“不许你再笑!”
赫奕呆了一下,眼中笑意反而浓了。
姜沉鱼怒道:“你还笑?你、你……”眼角余光看见外面依稀是个市集,当即喊道:“停车!给我停车!”
马车立刻停了下来。
她打开车门下车,也不顾赫奕怎么想,径自冒着大雨冲进其中一家商铺。
这是一家售卖绫罗绸缎的布店,她一进门,就有店伙计迎上前道:“姑娘,买点什么?”说着,眼珠骨碌碌的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姜沉鱼拉拢衣服,道:“看什么?把你这最好的衣服全部给我拿出来。”
“是是。”店伙计一边应着,一边却不走,迟疑道,“那个……姑娘,我们这可是要现结的,概不赊账,您……带银子了吗?”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这才想起自使程以来,身边就再也没带过银两,正在窘迫之际,一声音懒洋洋地自身后传来道:“无论这个姑娘要什么,都拿给她。”
回头,只见赫奕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正靠在门上,双手环胸,笑吟吟地看着她。
而原本在柜台上低头算账的掌柜抬头瞧见赫奕,面色顿变,连忙走过来,一掀衣袍,就要叩拜,却被赫奕挡住:“既在它国,这些繁文缛节的就省了吧。”
“是。”掌柜毕恭毕敬的应完后,转身骂伙计,“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拿店里最好的衣服来给这位姑娘挑?”
伙计连忙进屋,不多时就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讨好的呈到姜沉鱼面前:“姑娘请看,可有你中意的?”
姜沉鱼转头看赫奕,赫奕冲她扬了下眉,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也不推辞,选了其中一套看起来比较顺眼的进内室更换。
待得换穿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下意识的取了白纱长裙、外罩浅紫罗衫的一套衣服。颜色、款式,都与她之前穿了去红园见姬婴时的很相像。
铜镜里,映现出楚腰卫鬓、蛾眉曼绿,与两个月前并无什么不同,然而,神色憔悴,脸颊上红疤犹存,又怎敌昔时娇艳,不输国色。
姜沉鱼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处疤痕,虽明知是假的,但亦有些痴了。忍不住就想:不知公子现在可好?他断断是不会思念她的,只盼飞鸽将此地的讯报带回时,他的目光能在她的名字上掠及,停留一下下便好。
心中黯然,原先的怒意和羞恼就顿时消失无踪了,一颗浮躁的心,重新变得低沉而平静。
她挽好了发,走出去,赫奕还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眼睛一亮,笑道:“这套衣服果然很适合你。”
“我回驿站后把银子还你。”
“不用了。”赫奕笑笑,“就算是再吝啬的商人,在遇到难得一见的客人时,也偶尔会免费赠送一次的。”
“那么,能不能再给我一把伞?”
旁边的店伙计这回很机灵的立刻取来了伞。
姜沉鱼接过伞,打开,走了出去。赫奕奇道:“你还不准备上车吗?”
姜沉鱼走过停在门口的马车,然后回身,嫣然一笑:“时间还早,我要逛逛。”
赫奕歪了歪头,露出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姜沉鱼走啊走,听得后面依稀有脚步声,回头,又是赫奕。
不等她问,赫奕已道:“我可没有跟着你。你随意逛逛,而我呢,则随意视察一番。”
姜沉鱼唇角微微上扬,望着道路两旁林立的店铺,忍不住道:“你是想说这些商铺都是你开的吗?”
“纠正三点。一,不是这些,而是这条街上,从一号到最后一号,都是我的;二,虽然是我的,但不是我开的,店主都另有其人,我只不过是负责收点红利而已;三……”
“三?”
赫奕眨眨眼睛:“其实我本来无心炫耀,只不过你问起了,如果不回答,就显得不够诚信。所以,我也只好让你了解一下,我究竟有多么富有了。”
姜沉鱼不禁莞尔。
“所以呢,你不如考虑考虑。”赫奕忽压低了声音。
她有些不解:“考虑什么?”
“在我向你炫耀了这样的财力之后,难道,你就半点都不动心么?”
姜沉鱼的心格了一下,再回头看赫奕,见他脸上虽然依旧带着那种懒散的、暧昧的笑意,但乌黑发亮的眼眸中,又有着难得一见的真挚,只不过,也是一闪而过,立刻就换成了别的情绪,“我可比你那个一穷二白的师兄好多了,不是么?”
姜沉鱼淡淡一笑,继续前行,边走边道:“你明明知道,我与师兄……不是那种关系。”
“我当然知道……”不知是不是风雨声有点噪杂的缘故,赫奕的这句话竟飘忽的几乎听不真切。
姜沉鱼的心又格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逐渐下坠。她抿了抿唇,握紧伞柄,深吸口气,才再度开口道:“陛下,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吗?”
身后好一阵子沉默,就在她以为赫奕不会作答时,赫奕偏回答了:“没有又如何?”
“你若猜出了,就该悬崖勒马,免得深陷泥潭……”话还没说完,手臂突被握住,身子被迫转了半个圈,同时,赫奕的另一只手压上她的手,一起握住了伞柄。
她抬起头,看见飞扬的双眉下,一双眼睛毫无笑意。
那瞳仁深深,倒映出她的影子,如此影子重叠影子,仿若没有尽头。
“小虞——”他如此唤她,用从不曾用过的称呼,每个字都像是在炉火中淬炼过一般,说出来时,掷地有声,“我听说你去了颐非府一夜未归时……我很担心。”
街上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雨丝凄迷。
只有赫奕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入耳中,那么鲜明——
“我很担心,所以,我是主动去颐非府找的你。”
世事多么神奇。
姜沉鱼忍不住想,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男人,这个九五之尊,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如何长大,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事情,甚至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品性,可是,却会喜欢她。
而她,明明和他不过是半步远的距离,却仿若置身于很遥远的地方,注视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风花雪月——这多么可怕。
被人喜欢,原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事情。
可是,她却不激动也不感动,只觉得隐隐的浮躁、微微的疏离,以及,淡淡的忧虑。
于是,姜沉鱼开口,用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的回答:“我嫁人了。”
“什么?”赫奕脸上,如她预料的露出了错愕之色。
姜沉鱼慢慢的将手从他手下抽出来,然后抬起眼睛,异常平静地重复道:“虽然听起来像说谎,但却是事实——陛下,我已是人妇。”
赫奕的表情起了一系列变化,一双眼睛却更加深邃,逼人的灼亮,“那么,离开他。”
瞧,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谁呢,竟然说出如此嚣张的话……她忽然有点想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笑意到了唇边,却转成了苦涩。“君知妾有夫啊……”姜沉鱼垂下头,幽幽叹息,“陛下不介意做赠珠之人,奈何,我却只能当还珠之妇……”
臂上一紧,抬眸,看到赫奕神色坚毅:“无论是什么样的麻烦,我都可以解决。”停了一下,加深语气道:“朕是帝王。”
这是自她认识赫奕以来,他第三次开口称朕,第一次,是封江晚衣为天下第一美人时;第二次,是面对颐非献上的美人时,两次都说的轻佻,带着调侃。
唯独这一次,斩钉截铁,皇族与生俱来的威严与权势瞬间扑面而至。姜沉鱼的眼中忽然就有了眼泪——
朕是帝王……
朕……帝王……
因为是帝王,所以拥有无上权威,所以可以随心所欲,所以可以肆意更改别人的命运,践踏别人的一生!她想起了因情场失意而接受家族安排进了宫的画月,想起了被灭族被打入冷宫的薛皇后,想起了由云端堕至泥层的薛采,想起了被逼进宫又无奈赴程的自己……帝王之威,她领教的实在太多了……
为什么这些帝王都认为,他们可以凭借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拥有一切?
姜沉鱼笑,笑的唇角扭曲,双眼含泪,却迟迟不肯落下来:“是啊,陛下……是帝王啊。”
因为是帝王,所以牵一发而制全身,所以更要顾虑处境。夺人妻子,落人口舌,便是你愿意,你的臣民又怎会允许?
——她想她的眼神很清楚的传达了那些话,而赫奕也看懂了,因为他脸上的坚毅之色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凉的迟疑、无奈的挣扎,以及固执的执着。
姜沉鱼将他握在右臂上的手轻轻推开,转身。
衣袖却又被抓住。
赫奕将伞举到她面前,没再说些什么。
姜沉鱼接了过来,继续前行,雨依旧下的很大,裙子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到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可是,她依旧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很平静也很顽固的向前走。
我这一生会怎么样呢?
丝履踩碎水洼,溅起很多水花。
就算成为昭尹最倚重的谋士,又怎么样呢?
水花飞溅着、跳跃着,点点污垢,濡湿裙脚。
我可还能举案齐眉,生儿育女?有良人相知,有夫婿相怜?
母亲悲伤的眼神如在前方,定定凝望。
我并没有后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怪不得别人。我只是……我只是……
姜沉鱼慢慢的仰起头,看着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的很远很远——
没错,她不后悔。她只是……孤独。
孤独像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平日里仿若隐形,但是每当有温暖的感情靠近时,就像此刻被雨淋湿了的感觉一样,很沉很沉,压住她,逼迫她,无法丢弃,只能默默承受,等待雨停,等待风干。
姜沉鱼对着天空深吸口气,然后闭上眼睛,悠悠的吐出去,再睁开眼睛时,表情已恢复如初,然后一边前行,一边淡淡道:“要不要出来,跟我说会话?”
雨幕中,有身影闪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出现。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
暗卫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弥生失手,被松竹所擒。”
姜沉鱼微微皱眉,其实,在颐非说穿她身边有暗卫跟随时,她就已经想到了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双方必定起过冲突,正在沉吟,暗卫又道:“主人请放心,弥生已服毒自尽。”
姜沉鱼的手抖了一下,伞面顿倾,她连忙握好,转身,看向那名暗卫。
豆大的雨珠里,那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又看不真切,五官容颜,甚至身形,都是模糊的,看过了也记不住。
父亲曾说,外形平凡是暗卫的首选条件,越好的影子,存在感就越低。
因此,在昭尹把这两个人赐派给她后,尽管见过他们好几次,但回忆另一人的模样时,脑海里依旧是空白。
那人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么眼前这个,又会在什么时候因为她的什么疏忽而不得不死去呢?
姜沉鱼心中一悸,手握成拳,再颤颤松开,伸出去,轻轻地搭到了对方肩上。“他叫弥生,那么你呢?你叫什么?”
“回主人,我叫师走。”
雨很大,暗卫淋着雨,一动不动,但指尖下,却传来心脏的跳动,还有他温暖的体温。姜沉鱼就那样一直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因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应而抬起头来。
视线相对的一瞬,姜沉鱼开口道:“那么师走,我给你一个新命令——活下去。”
师走的目光颤了一下。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哪怕失手被擒,哪怕被严刑逼供,都给我活下去。”她说完,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一个池塘,神情淡漠,但又自有种神圣高洁的气度,“活下去,然后,我会救你的,想尽一切办法救你。”
师走模糊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神色——属于人类的神色——有点茫然,有点慌乱,又有点不知所措,最终,融化成了感动。
他屈膝,跪了下去:“是,主人。”
池塘旁栽种着几簇荷花,其中有一株绽出了新蕾,想必等雨过后,就会开放。一如此时此刻,身后的雨中,有一个人,开始偏离原来的宿命,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新生。
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个人都很孤独。
各种各样,每时每刻。
孤独的衣服,以其强悍的姿态披覆在每个人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旦心灵脆弱,就会被它逐渐吞噬。
生命的意义,在于如何获得幸福。
就算此生已被烙上囚固之印又如何?就算她身为帝妻不得与心上人相守又如何?就算她以柔弱之身肩负国之重任又如何?就算她将来无儿无女又如何?这一刻,她活着,她沐浴天雨,她呼吸乾坤,她会喜、会怒、会忧、会惧,她鲜明存在,为什么要放弃?凭什么要放弃?
为了某个目的而不竭余力的去努力,这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能改变其他人、拯救其他人,让别人的人生从此不再漆黑。
“公子不喜欢我,但是还有其他人会喜欢我;
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会被他们所喜欢;
看似为自己争取到的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是如果真能令国家富强,百姓安康,盛世太平,父母少忧,这样……也已是幸福的极致了。
我为什么要忧伤?
我现在有了第一个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将来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个。我们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如此漫长,我为何要想着孤独,想着轻生、想着无望、想着自尽?
命运,不在有毒的耳珠上;不在帝王的圣旨里。
它在我自己手上。”
姜沉鱼伸手,从左耳上摘下那颗毒珠,用力狠狠一掷,珠子划出长长弧度,啪的掉进了池塘里,激起的水花,很快就湮没在其他涟漪之中。
师走吃惊地看着她,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个多月,自然知道那颗珠子的重要性,也亲眼看见她曾为了它不惜跳湖寻找,可如今,她却将它丢掉了,就那样随随便便却又无比坚决的丢弃到了水塘里。
风雨吹起她的紫衫白裙,吹起她的垂腰长发,她是那么的纤细柔弱,但是,世间却没有任何一种风,能将她吹倒。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那分明是一株梨花,绽放在尘世之间。
倔强而美丽。


第十四章 迷迭


瓦片上的水渍沿着凹槽汇聚成线,再在檐边处凝结为珠,颗颗滑落。
被大雨洗刷后的街道显得格外湿润净洁,一些之前关门了的店铺纷纷重新开门营业,行人也陆陆续续的多了起来。
姜沉鱼收好伞,走进集市。
这片地处卢湾东北角的集市是著名的商区,来自四国的商人们在此开辟出了一幕鼎盛的繁华景象,除了之前走过的隶属于赫奕的华缤街,另有三条南北走向的并列街道,而其中最东侧的,便是云翔。
比起百货云集的华缤,云翔则以风雅昂贵著称,出售的货物也以古董字画、珠宝药品居多。因此,尽管在四条街中显得最是冷清,但放眼看去全是香车宝马,商客们也都服饰鲜丽。
“云翔街蔡家铺子买迷迭香三斤。”
这是父亲给她的密件里的话。
也就是说,位于这条街上的蔡家铺子,是姜仲安插在程国的一枚隐棋。姜沉鱼望着眼前的街市,不禁开始钦佩父亲在间谍之术上的老谋深算与顾虑周全。众所周知,大隐隐于市,而人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消息最灵通之处,因此,设立情报收集点时,通常都会把它安插在市集内。然而,大家却疏忽了很大的一点——民间的消息,往往是最不准确的消息。
正所谓流言蜚语,三人成虎,一起事件在传过多数人之口后,必定会被添油加醋最后甚至与其本意相悖,所以,茶馆酒楼得到的消息,过于杂乱,在时间上也拖滞太多。而蔡家铺子则不同,它价位昂贵,专门针对豪富开立,售卖的又是贵胄女眷们一日不可或缺的香粉胭脂、珠宝首饰。这批最喜欢道人是非、与当事人紧密联系却又置身事外的群体,将为它的信息补足带来最安全可靠的来源。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地方,才是她——一个璧国来的使臣即使去了也不会招致怀疑的地方。
姜沉鱼举步走向十丈外的蔡家铺子。
铺子的门大开着,半人多高的柜台边,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正与一位老妇人聊天。老妇人手里还抱着个婴儿,婴儿哇哇大哭,老妇人就连忙边摇边哄。另一侧的货架前,两个伙计正招待一位贵妇看首饰,贵妇将盒子里的镯子一只只的取出来,往手腕上套,然后摇摇头,放回去,再戴下一只。
姜沉鱼走的越发近了,那些镯子的花纹都可以看得很清晰,还有十步之远、九步、八步……
贵妇拿起一对青钿白玉镯,慢慢地套进去,剔透的玉质映衬得她的手腕更加纤细柔美。
还差七步、六步、五步……
老妇人边哄着孩子,边转头对掌柜道:“我这孙儿不知怎的,这两天老哭个不停。”
掌柜安抚道:“小孩子嘛,哭哭有精神……”
还差四步。
伙计道:“夫人,就买这副镯子吧,这镯子便宜……”
还差三步。
眼看铺门已近在咫尺,姜沉鱼突然一个侧身,走进了隔壁的铺子。
立刻有店伙计迎上前来:“姑娘可是买琴?这边请——”
蔡家铺子旁,是一家琴行。
姜沉鱼走到一把雷我琴前,沉吟不言。伙计忙道:“姑娘好眼光,这把琴可是我们琴行的镇店之宝,乃一代铸琴大师雷文的生前力作,你且看它的琴身,乃是用最最上乘的桐木……”
他的话萦绕耳旁,虚化成了背景,而在背景前鲜明浮起的却是——不对劲,蔡家铺子不对劲!
作为一名祖母,却不知自己孙子的鞋子掉了一只;
作为一名贵妇,却有一双带有薄茧的手;
作为一名伙计,却完全没有推销技巧……
一切的一切,都不对劲。
这种种不合逻辑的细节,隐透出某种预兆,因此,迫得她在最后一刻,临时掉头,走进了另一家店铺。
“不是自夸,这把琴的音色纵然不是举世无双,也可排名前三……”琴行的伙计犹在滔滔不绝。姜沉鱼突得扭头道:“我要试琴。”
伙计一愕,很快反应道:“好的,没问题,姑娘请那边坐。”
姜沉鱼在一张玉案前坐下,从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街对面的情形:几家字画店外,有个卖糖人的小贩;再隔几步,还有两个懒洋洋的靠坐在墙下晒太阳的乞丐。
她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这条街的客人谁会买那廉价的糖人?又怎会任由乞丐在此晒太阳?更何况,大雨刚停,地上尚有残水,乞丐只是贫穷,又不是笨蛋,怎会全然不顾潮湿的就那么大咧咧的坐下去?
以上种种,结论只有一个——蔡家铺子出事了。
因此,原本的据点如今变成了陷井。那么,对方想捕获的,是单单针对她,还是针对一切埋伏于程国的敌国奸细?
不管是哪种,刚才只要自己一踏进门,就肯定会被擒拿。至于是不是抓错了人,就要经过刑讯后再判断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的脊背不由自主的一阵发寒。
这时店伙计取来了琴,把琴摆到几案上,殷勤道:“弦已上好了油,也做了调整,姑娘请放心试吧。”
姜沉鱼想了想,抬手,乐声顿时悠扬而起,弹的乃是一首《获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出有其时。
不陷於阱,恢恢网罟而无所罗。
麟兮一角五蹄,时其希,气钟两仪。今出无期,食铁产金空其奇……
琴声优雅低婉,徽宫交替、泛散错织间,悲愤若铿锵涛鼓,凄凉似叹息若虚,丝丝扣心,节节入骨,却又从头到尾溢含慈悲之意。
相传鲁哀公时,有人捕获了一只麒麟,但使它受了伤。孔子看到以后,感到很悲伤,忍不住泪湿衣襟。
此曲共分六段,姜沉鱼只弹了第一段《伤时麟兮》,但已引得店员为之侧目,路人为之驻足。当她停指时,一阵掌声从后厅传了出来。
转头,锦帘重重,不见帘后人。
掌声停歇,一个小厮掀起帘子走将出来,十三四岁年纪,圆圆的脸,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长的像个泥娃娃,极为讨喜。
只见他快步走到案前停下道:“我家公子说姑娘的琴弹的实在太好了,那个什么峨峨兮若华山……”
帘后有人咳嗽,还有个声音尖声道:“泰山!是泰山啦!猪头!”
小厮连忙改口:“哦对,是峨峨兮若泰山,那个洋洋兮若……若……若……”
该尖细声音再叫:“江河!”
“哦对,洋洋兮若江河,总之就是好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那种。所以,我家公子为了答谢姑娘的这曲琴,请姑娘一定要收下这把琴!”
姜沉鱼愕然,凝眸又看了看那重垂帘,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这个……姑娘收下就好,名就不必留了。”小厮说着对店伙计道:“把这把琴包起来,再派个人给这位姑娘送到家里去。”
姜沉鱼连忙起身道:“且慢,萍水相逢,不敢收如此贵重之礼。”这么一把琴,少说也要千两银子,不知送琴者的身份,她怎肯乱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