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
一股白烟。
姜沉鱼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活生生的用刑画面,只觉一颗心都被这股白烟给揪了起来,那勺糖就像是淋在了自己身上,顿时痛的说不出话来。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惨叫声不绝于耳。
琴酒毫不留情,第二勺、第三勺,一勺接一勺的浇了下去。
福春拼命挣扎,奈何身上穴位被封,无论怎么用力,都只是徒劳。
颐非还在一旁舔唇道:“真好,我就喜欢这种人板糖画了,既沾了人的生气,又包含着糖的清香。琴酒,我看表面那层也裹得差不多了,下面,可以正式画了。”说着眼珠一转,贼兮兮的捂嘴笑了,“你伺候的罗紫那么喜欢你,恐怕那方面的技术很不错吧?既然如此,就先从那话儿开始吧。古有曹冲称象,我就要一幅马康骑象上朝图好了,嘿嘿嘿嘿……”
姜沉鱼听他说的粗鄙,而眼前景象又是虽无鲜血淋漓,却远比杀戮场面更加残酷可怕,再想起颐非之前啃的津津有味的那只凤凰糖画也是这么做出来时,一股酸水顿时涌了上来,恶心难抑的想吐。
她再也忍不下去,豁然站起,咬紧牙关,逼出三个字:“我走了!”
“怎么了?”颐非明知故问,“咱们还没开始审问呢,不是还不知道昨儿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打断他:“就算我想知道,也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说罢就走,出了舱门,也不忍再看一眼甲板上的人肉糖板,正准备上岸,却发现原来画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到了湖心,离岸边足足有十丈之远。
她错愕回头,看见的是颐非狐狸般的狡黠笑意,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好整以暇的用手继续托着脑袋,侧卧在贵妃榻上睨着她。
“我要回驿站。”
“等此间事了,我自然会派人送你回去。你怕什么?”诡异的强调压着柔柔的鼻音说出来时,带了几分属于少年的邪魅,“我又不会吃了你……放心,我只吃糖,不吃人的。”
姜沉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手脚一片冰凉。
她出生名门,平日里所接触的也多是风雅贵族,贵族们自持身份,尤其在女眷面前,素以温文有礼之面目出现,即使是她哥哥那样好色如命的登徒子,有她在场时,也会收敛真性、伪成君子。因此,可以说,她这十五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下流猥琐的人,而且还是个皇子!她总算明白程王为何会不喜欢这个儿子了,换谁都受不了此人。
以人身为板烫画,也不嫌恶心的吃下去。这样的嗜好,这样的怪行,也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变态!
颐非,是个真真切切的变态!
如今,这变态又盯上自己,刻意为难,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压的很低,却异常坚定,“再说一遍,我要回去,现在,马上!”
颐非收了笑,悠悠落地,脚步沉缓的朝她走过去,随着他一步一步的靠近,姜沉鱼只觉有股莫名的压力朝自己逼近,双脚下意识就想逃,但又不甘这种时候示弱,只能用手指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竭力站定。
最终,当颐非走到她面前停住时,她终于明白那种可怕的重压感是为何而来,因为——颐非没有笑。
自从她第一眼看见他以来,他就一直是笑嘻嘻的,痞痞的笑,坏坏的笑,放肆的笑,流里流气的笑,总之就是极尽一切猥琐模样的笑。
然而,此刻,他却不笑。
他五官俊挺,眉间带着三分阴狠,一旦不笑,三分就足足扩成十二分,盯着她,盯紧她,宛如一条毒蛇,盯着一只青蛙。
“你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吗?”颐非冷冷道,“要不要我提醒你?”
姜沉鱼飞快反驳道:“那又如何?我乃璧国使臣,即便你是程国皇子,亦不能这样羞辱我!”
“羞辱?”颐非的眉毛以一个独特的角度扬了起来,目光犀利的就像一把剪刀,凡是视线略及处,姜沉鱼都觉得自己的衣服好像被剪开了,正又气又羞又恼之际,见他扑哧一笑。
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一旦弯起,肃杀之意瞬间淡化,他站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又变回了她所熟悉的那个猥琐皇子,拖着别人绝对模仿不来的欠扁强调悠悠道:“你觉得那是羞辱?难不成……你还是……处子之身?”
“你!”
“所以,看不得男子的裸体?更见不得在性器上的刑罚?”
“你!”
“啧啧啧,你瞧,你的脸都红了……”颐非说着,伸出手,竟轻佻地落在了她头上,“难道说,你的风流师兄还没碰过你么?他嫌弃你?其实,如果没有这块疤,你可是个大美人呢……”
毒蛇般的手,从发顶慢慢的滑落,顺着发丝一直一直往下,所及之处,肌肤一阵寒栗,很想逃,但又不甘心逃,可不逃,难道就任由他这样摸下去?
眼看那只手就要滑到胸前,忍无可忍,姜沉鱼终于爆发,一把打开他的手,还待补上一巴掌时,却被他扣住手臂,反而拖至身前,继续笑道:“怎么?生气了?其实,我挺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呢,比平日里假正经的你,可有趣多了……”
“你!”手被制住,她干脆用脚去踩,但没想到又被颐非提前一步料到,将脚挪开,姜沉鱼踩了个空,气骂道:“放开我!放开我!颐非,你敢如此对我!”
“呵呵,我有什么不敢的啊?”颐非笑着,那只手竟又无耻地摸了上去,姜沉鱼又气又急,低头就咬,颐非忙撤手,用力过度,指尖划到了她的耳环,耳珠脱离开链子,只听“咚”的一声,掉进了湖里。
姜沉鱼尖叫一声,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颐非推开,扑到船头,望着湖面上未尽的涟漪,彻彻底底的被吓到了。
耳珠!
她的耳珠!
昭尹所赐的毒珠!
竟然就那样掉到了湖里!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颐非见她如此紧张,干脆抱臂站在一旁说风凉话:“怎么?你那耳珠很重要么?其实我一早就想问问你,你为什么只穿了一个耳洞,只戴一只耳环?”
姜沉鱼盯着湖面,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颐非又道:“这么紧张,难道是你的好师兄送你的定情信物?我看也不值什么钱,他现在当了东壁侯,有钱的很,让他再给你买就好了。”
姜沉鱼握紧双手,全身微微的颤抖。
颐非摩着下巴,沉吟道:“怎么?你就这么心疼那只耳珠?那就跳下去捞啊。其实这个湖,是挖出来的,一点也不深。你水性要好,没准还真能重新找回来呢,哇哈哈哈哈……”
他算准了她不会去捞,因此扬声大笑。然而笑到一半,突然停止,面色骤变——
视线处,姜沉鱼慢慢地直起身来,她的目光始终焦凝在碧蓝色的湖水里,然后伸手去解衣扣。
一颗、两颗、三颗。
扣开后,衣襟双分,紧接着,“啪”的一声,丝麻编织的腰带也被扔到了地上。
姜沉鱼,就那样用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脱掉她的外衫。
湖面上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和单衣,她站在船头,发如云,面如雪,过分窈窕的身躯分明随时都会被吹走,却又散发着一种难言的坚毅。
扑通一声,她跳进了湖里。
颐非表情一紧。
湖面上的漩涡层层扩散,他的眼底仿佛也泛起了幽幽涟漪,湖面上的风,同样拂过他的长发和长袍,嬉皮笑脸的少年,这一次,不笑了。
水面哗啦一声,冒起水花,姜沉鱼浮出个头。
颐非静静地注视着她。
两人的目光空中一交错,彼此都没什么表示。姜沉鱼深吸口气,再次潜了下去。
山水走到颐非身边,小声道:“三殿下,要帮她吗?”
颐非摇了摇头,眼中的神色又沉了几分。
风一阵阵的吹过来,他的衣袖被鼓起,向后翻飞,而他,就那样站在船头,看着姜沉鱼一次又一次的浮出水面,再钻入水底。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眸深处化开了,又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凝结。
他不动,不笑,不说话。
只是一直一直看着。
直到姜沉鱼又一次沉下去,半天,都没再浮起来。
旁边的随从们早已停止了烧糖与用刑,向船头围拢,松竹道:“现在虽是初夏,但这湖的水,因引的是麟幽泉的泉水的缘故,比寻常水要冷的多,这位姑娘下去这么久,恐怕……”
山水也附和道:“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璧国的使者……”
湖面静静。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船身不动。
因此,那湛蓝色的湖面看起来就像一面镜子,毫无生气。
颐非看着看着,突然转身回舱。
山水和松竹正在为姜沉鱼惋惜时,淡漠的像这湖水一样的语音飘了过来——
“琴酒,救她上来。”
第十二章 初见
姜沉鱼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境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熟悉,分明是过往的经历,在这一刻,悠悠重现……
图璧二年,父亲的五十寿宴,府里来了好多宾客,她和其他女眷坐在内室正闲聊时,嫂嫂忽的雀跃道:“啊,淇奥侯来了!”
当时在场的大概有七八位女眷,闻言全都凑到了窗边,掀起帘子往外看。唯有她,依旧坐在原地不动。
嫂嫂打趣道:“瞧你们这些轻佻的丫头,再看看我们家沉鱼,就她一个沉得住气的。”
她淡淡一笑,心里不以为然。彼时,姬婴二字,于她而言,尚不过是传说里的一个名字,纵使外人夸的有多天花乱坠,也只不过是隔着遥遥红尘外的一朵白云,因为没有交集,故而就不会刻骨铭心。
然后,钟鼓声起,外面的宴会正式开始了,丫鬟们进来引女眷到偏厅用餐,正吃的开心时,听闻外头一阵喧闹之音。
派了一个丫头出去探究竟,回报说是薛怀大将军的义子薛弘飞突然借拜寿为名,提出要与府里的侍卫们比武。
女眷们一听,顿时坐不住了。薛怀号称四国第一名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威名赫赫,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奈何年纪有点大,但是他的那个义子,却是文艺武功皆得其真传,而且少年虎将,相貌堂堂。因此,众姑娘们一听说他要比武,都想去看。
嫂嫂李氏见劝阻不了,加上自己也颇为好奇,只好同意,当即领着这群姑娘们绕路进了会场旁的小楼,从二楼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把场内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姜沉鱼虽然并不多感兴趣,但毕竟事关父亲的颜面,当即也站在了窗旁观望,见下面的空地中央站着一个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在风中不住的飞扬,显得英姿飒爽,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薛弘飞了。
而父亲坐在主座,温声道:“久闻薛三公子武艺过人,大有直追薛将军之势,我府内都是些粗人莽夫,又怎会是三公子的对手,这武,呵呵,不比也罢。”
薛弘飞冷笑了一声,“姜丞相何必自谦,谁不知道丞相虽然自己不懂武艺,但却最是精通训武之术,培养了一大批绝世高手。丞相如今推辞,可是故意藏私?”
父亲面色微白,场内的气氛有点僵,在座百官也都放下了酒杯默不作声地看好戏。自薛家帮着昭尹登了基,且一举铲除了最大的敌手王家后,就大权在手,新王对他们也忌惮三分。如今当着姜仲如此挑衅,显然已是不将姜家放在眼里。
一旁的薛肃开口懒洋洋道:“三弟你这就是不对了,右相寿诞,欢欢喜喜的大好日子,你非要比什么武呢,打打杀杀也不好看啊,还不快向右相赔罪。”
薛弘飞应了一声,抱拳道:“我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如果有得罪之处,还望丞相大人海涵。”
父亲面色稍缓,正想说些场面话将此事带过,却听他又道:“只不过,我们璧国向来尊崇文武双修,我久慕相府之名,满心期盼着与高手切磋一二,也算是给大家助助兴,添个乐子,让这寿宴更热闹些,没想到……呵呵……”最后那记笑音,又是轻佻又是傲慢,嘲讽意味十足,直教在场众人心悬。
嫂嫂啐了一口,怒道:“这个薛弘飞,好生狂妄,真把自己当薛家的三子了不成?就算是他爹今儿亲自来了,也不敢如此跟公公说话,更何况他还只是个义子,没个官衔在身的……”
姜沉鱼在心中暗暗叹气:正是因为没有官衔在身才敢如此忌惮,因为算准了父亲怎么管也管不到他头上啊,也正是因为他只是个义子,因此万一闹得不可收场时,大可以牺牲这个义子,说一句管束不当。薛怀虽然没有来,但若没有他的应允,薛弘飞也断断不敢在父亲的寿宴上如此嚣张。看来,薛家真的是想要打压姜家了……
眼看着场内局势紧张,人人面色凝重之际,却忽有一声轻笑,低低的响起,分明音量不高,但传入耳内,却是那么清晰,那么柔和,像是在耳边笑一般。
她下意识的寻找那个声音,就那样——
看见了姬婴。
姜沉鱼想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姬婴时的情形。
姬婴坐在父亲右手边的第一个客席之上,戴着高高的玉冠,穿一袭缕有银丝的白袍,在乌压压那么多人的寿宴上,本算不得起眼,然而,等她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时,就好像天上的星光和四周的灯光也全跟过去罩住了他,他的白袍散发出玉一样的光泽,令得整个人看上去,如梦似幻。
没错,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见姬婴。
姬婴沐浴在明亮却又柔和的光线里,轻轻挑起他英秀飞扬却又不失温和的眉毛,用眼神微笑:“真巧,淇奥对薛三公子的武艺,也是慕名已久了。”
女眷们雀跃道:“侯爷真是个大好人,帮右相解围呢!”
果然,薛弘飞闻言,转向他道:“怎么?难道侯爷有兴趣与在下切磋么?”
姬婴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的拂了下玉冠的带子,浓密的睫毛下,笑得三分柔三分淡四分自如最终汇聚出常人都模仿不来的十成优雅:“切磋倒也谈不上,众人皆知我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敢班门弄斧,倒是最近在研习箭术,受获颇多,想向薛三公子讨教一番。”
此举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虽然姬婴极负盛名,文武双修,六艺全能,但是,真要说武功有多了得,却也未必,更何况薛弘飞最拿手的就是箭术,千军万马里射敌首犹如探囊取物一般。姬婴竟要和他比射箭,不是自找死路么?
女眷们无不担心,七嘴八舌道:“哎呀呀,侯爷真的要和薛弘飞比箭?万一输了怎么办?”
“恐怕不是万一,而是必输无疑吧……听说薛弘飞的箭术,比薛怀将军还要好呢!”
“我也听说过,他能把天上的大雁射个对穿!”
“啊?这怎么办?人家不想侯爷输啦……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呜呜……”
姜沉鱼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话,心里想的却是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因为,刀剑无眼,比武说是切磋,点到为止,但生死相搏时磕磕伤伤总是难免。而比射箭则不同,射的都是旁物,不需见血,无论比试结果如何,双方参与的人都是安全的。只不过,淇奥侯在大家心中威望素高,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的话,犯不着淌此浑水,弄得自己落败低人一头。他敢这么提议,应该是算准了自己会赢……
她凝望着那个坐在百官之中轻袍缓带、面如冠玉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有点好奇,有点探究,然后,默默的生出期待。
场内,薛弘飞听了姬婴的话后,放声而笑,“好啊,不知侯爷想怎么个讨教法?”
姬婴刚待开口,另有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尖声道:“且慢!”
姜沉鱼侧头一看,又是一惊——
父亲右手边坐的是姬婴,左手边坐的是薛肃,那声音就是从薛肃的席上传出来的,不过,说话者不是薛肃,而是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小童子。
如果说,姬婴坐在那里,像一朵昙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光略及处,才会绽现他的绝世风华;那么,那小小童子却截然相反,他坐在那里,就像一道雷电,惊心动魄,锋芒毕露中尽展倾国明锐。
不是别个,正是薛家那位了不得的小神童——薛采。
薛采仰着脑袋笑了笑,眉宇间有着远超年纪的聪颖,却又留着三分的烂漫天真:“两位大人,说起箭术来,真不巧,小采也兴趣正浓呢。”
薛弘飞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一说到射箭,你这小鬼就肯定坐不住了。说吧,这回你又有什么歪主意?”
女眷们议论道:“那个就是将军府的小神童?啊,他长的好可爱啊!”
“听说他上月跟着皇上去秋狩,当着皇上的面射死了一只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他才几岁啊,这么个小身板的,竟那么了得?”
“这下有好戏看了,且听他怎么说。”
场内,薛采起身站了起来,朝姬婴拱了拱手道:“小采无礼,斗胆恳请为侯爷和三叔叔的比试当施令官。”
“哦?”姬婴目光闪动,“怎么个施令法?”
“但凡说到比箭,一直以来,都只是射射草耙,或者猎猎动物,无趣的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寿诞,自然要比的与众不同,更加精彩才是。所以,我要出三个考题,然后,你们顺着我的题去射,谁最应题,就判谁赢,如何?”
薛弘飞笑道:“看吧看吧,就属你主意最多。我当然是无所谓,就怕别人说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薛采哼了一声,傲然道:“我薛采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会在众人面前行私?侯爷,我此番跟父亲一起来为右相祝寿,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爷会主动参战,要求比试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题,也不曾事先透露给三叔知晓,等会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他明明只有五岁,却在众目睽睽下说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话,倒令在场众人纷纷心折,更有好事者,当场拍起掌来。
姜沉鱼捂唇一笑,这位神童,果然是人小鬼大,哎哎,如此早熟多智,又如此显赫背景,将来不知会了不得到什么地步呢。
她在那边笑,但一转眉间却又惆怅的想起——是了,这些都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事实上,两年后的事情她此刻已经知道了,这位惊采绝艳直教所有大人都黯然失色的小小童子,已经被拔了翅膀,磨了棱角,由极贵贬为极贱,再不复当年风采了……
她忽然变得很难过,再去看场内发生的一切时,只觉,灯光摇曳,风声呜咽,他们都离她那么那么遥远……
光影交错的会场内,几个家仆抬着箭靶放置到距离起射处十丈远的空地上,然后又在起射点和箭靶间拉了根绳,绳上依次悬挂了五盏灯笼,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
薛采竖起一根食指道:“第一题,就是要两位大人一箭过去,不但要正中靶心,还要将这五盏灯笼全部射破。如何?”
女眷咬耳道:“这题出的好刁,也就是说要让那支箭射过去时,刺穿所有的灯笼,最后再射中靶心?”
“是啊是啊,这些灯笼摇来摇去的,就算射中了它们,恐怕箭支再飞到箭靶那时就歪了。”
底下的百官们也纷纷交头,在一片嗡嗡的低谈声里,薛弘飞朗声一笑,喝道:“取我的弓来!”
两名士兵立即扛着把半人多高的大弓上场,弓身乃以上等牛角制成,涂以黑漆,雕有一只银鹰,被火光一照,极为炫目,未见其技,光见其弓,便已先令人望而生畏。
薛弘飞手臂一长,接过大弓,士兵递上一支四羽桦木箭,他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满月,未待众人叫好,只听一声嗖响,流星直射,白羽扬起笔直的弧光,朝五盏灯笼飞去。
噗噗噗噗噗,五下几是同声:第一声未停,第五声已起;第五声犹在,“咚”的一声,余音震耳,只见那支箭,已稳稳牢牢地扎在了红色的靶心之上。
再看绳上的灯笼们,犹在摇晃,看似并无任何不同,但取下来一瞧,每盏上面,都有一个小孔,边缘平滑之极,未见丝毫破损。
绝技如斯,掌声轰鸣。
女眷们惊叹道:“天啊,真是太快了,感觉跟做梦似的,眼睛才一眨,就射完了!”
“这个薛弘飞果然了得,箭上之功如此神奇,听说当年落魄的饿晕在街头,惊了大将军的马,大将军叫人拖他走,他死命地抱住马腿,无论那些人怎么打他都不松手。大将军最爱惜他的那匹战马,怕伤及战马,只好问他有什么心愿,他就说,要跟大将军征战沙场,报效国家。”
“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吧,薛大将军怎会将这么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随口应了收在身边,没想到此人竟是完全不怕死,每次战役都直冲在前,杀敌最多的是他,受伤最重的也是他,薛大将军被他的骁勇所感动,遂收了当义子。几次封官,他却推卸,说是不求功名,只为报国。”
“现在还有这等精忠之士?”
嫂嫂李氏啐道:“哼,我看未必。他虽无官衔在身,但却当了薛怀的义子,那身份那地位,可比当朝一品都要风光了。你看他,竟这样跟公公说话,还和淇奥侯比武,当今天下,哪还有第二个官儿敢如此放肆!”
说话里,薛弘飞将长弓交给一旁的小兵,转身对姬婴笑道:“弘飞一时手痒,抢先射了,还望侯爷恕罪。”
姬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草靶上那支犹在颤动的箭上,然后慢悠悠的收回,惊叹的看着他道:“三公子果然是好箭法啊,婴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下面,该轮到侯爷了。”
姬婴带着几分感慨道:“婴自认做不到三公子那般干脆利落,只好拖泥带水一番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缓步走到起射线前。
一左眉上纹了只小红龙的灰衣大汉,递上了他的弓。
姬婴的弓与箭都很普通,没有任何装饰,令得众女眷小小的失望了一番,但他从盒中取出的那只扳指,却是非常漂亮,并不若时下流行的象牙、玉石,而是取熟皮缝制,染成明丽之极的朱红色,依稀还绣了花,但距离太远,看不精细。
他戴上扳指,以拇指拉弦,用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然后轻轻一拉。
仿若琴师弹响古弦;
仿若霜露滴凝成珠;
仿若飞鸟掠出高林;
仿若动兔跳离牢穴……
轻灵、轻扬、轻盈。
箭支瞬间飞到了第一盏灯笼前,噗的刺入,正当众人的心为之一紧时,就突然停住了。
姜沉鱼诶了一声,暗道:不会吧!难道射到第一盏灯笼就停歇了?
然后就听嘭的一声,整盏灯笼突然炸开,火光里,一束火焰如龙般朝前激射,冲进第二盏灯内,又是一声炸裂,火龙继续往前,如此一连冲过五盏灯笼,最后飞到靶上,连着箭靶一起着了火,熊熊的燃烧起来。
在场所有人,无不被这一奇观震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场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火焰燃烧的声音,和众人的呼吸声。
箭靶最后烧完了,啪的从架子上掉了下去。
姬婴这才摊了摊手,笑道:“婴献丑了。”
薛采率先拍手,被他提醒,其他人也跟着纷纷鼓起掌来。
薛采道:“真漂亮。侯爷知道在力量上不及我三叔,做不到像他那样箭身穿过灯笼毫不停滞且去势不衰,索性就借力使力,让第一箭停在了灯笼里,那箭头上想必抹了什么,一遇火焰,便膨胀炸开,于是箭头就借着爆炸之力继续前飞,如此一路射到了箭靶。”
姬婴淡淡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只说要让箭射破灯笼后再射中靶心,没说不让在弓箭上做手脚。我三叔既然能用当世数一数二的好弓来比试,侯爷自然也可以用特殊的箭支。你们两人都做到了我出的考题,本该算是平手,但是,我的命题是——必须要正中靶心,在这一点上,侯爷的箭最后虽然射到了箭靶,却不在心上,尽管现在箭靶烧没了,无从核实,但我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此题是你输——你服是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