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三叔的脸沉了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伊春淡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是这样,别人如果不听自己的,就会想方设法逼他听从。我正好最讨厌这样。”
出乎意料的伶牙俐齿,他原本以为她就是个鲁莽且迟钝的小丫头。
这句话,他曾经在另一个人嘴里听过。
那时候二少还很小,谁也不缠,只喜欢跟着他小叔晏清川。那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门主对这个弟弟也是宠爱有加,因他喜欢广交江湖豪杰,甚至花大价钱在城西买了别院,让晏清川招揽人才。
殷三叔那年被派去别院照顾二少,经过花廊时听见两人说话,大约是争执了起来,晏清川只说:“足下执意离去,可曾真的想明白其中利弊?”那语气有些阴森,是个人都能听出里面的威胁。
对面那人笑一声,坦然道:“很多人都喜欢逼迫别人听从自己,真不巧,我最讨厌这样。”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不欢而散了。若是按照门主的手段,纵然当面放了他走,日后必然悄悄派人把这一大患除去,可是晏清川傲气十足,紧咬不放。
最好的猎手总是期待自己能驯服一只最桀骜的鹰。
但他没能驯服,反而被那只鹰一剑穿心而死。
殷三叔后来明白,遇到这种桀骜的人,最解气的方法就是斩了他的翅膀,磨了他的光彩,令他再也骄傲不起来。
眼前的丫头隐约有些难驯的影子,最好现在就除掉。
殷三叔手扣在佩剑上,心底有杀气缓缓蔓延出,眼角略带屠戮的红。
“砰”的一声,远方腾出一颗空弹,青色烟雾笔直地飞了老高。
是信号,宁宁已经得手。
殷三叔面上神色一缓,把手从佩剑上移开,淡道:“事情办好,你且与老夫走一趟。”
伊春还想说话,后脑被大力一击,登时软倒在地。
要驯服这样的人,必须将她左右臂膀都捆住,断了她所有希望,让她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殷三叔将她提在手里,转身走出了林子。
昏睡中,伊春好像见到了杨慎,他挥着手里的签纸,笑吟吟地告诉她:伊春,我也是上上签。
她心中喜悦,脱口而出:“羊肾,我知道啦,其实我也喜欢……”
话未说完,人已惊醒。四处看看,这里似乎是客栈的一间客房,她正躺在床上,佩剑放在床头。
伊春一把捞起佩剑跳下床,警觉地打量一番,确定屋里没人,正要把门推开一道缝观察情况,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压低嗓子的争执声。
“是让你擒住他做人质,谁让你真把他杀了?!少爷若是问起来,怎么交代?!”
是殷三叔的声音。
“……让他把我也杀了吧,这样也利索些。”
声音婉转,语调却极冷,撞在心头令人一凛。是宁宁。
“胡闹!自己不想活便死得干净些!少爷的手怎会为你这种人弄脏!”
“不错,我卑贱的很,做什么也不配,活着也不配。可是……这次是我赢,呵呵,我赢了……”
伊春越听越是心惊,隐约有种极度不好的预感在心头反复啃噬。
她一脚踹开门,外面是一个小小偏厅,厅中几人都吃了一惊,急急回头看她。
厅正中放着一张满月八仙桌,桌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了大氅。
他蜷缩得像个熟睡孩童,鲜血在桌上凝成了块状。
伊春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拳头狠狠击中,打得她魂飞天外,只留下一个冰冷发抖的身体僵在当场,一丝一毫也动不了。
宁宁跪坐在桌下,握住他一只苍白冰冷的手,轻轻放在脸颊旁,垂睫轻轻呢喃:“这样,他就是死了也忘不掉我。他这么可恶的人……永远都要记得我。”
这可恶的男人,长了一张随时会叛变、会疯狂的坏蛋脸。年纪还小,左右摇摆不定,很容易就可以扰乱他的心。
但谁也没能够真正撼动他,摇摇晃晃,犹犹豫豫,他还是一直往他和他师姐的道路上前进。
他们会有无数美好光明的未来,在阳春三月牵着手看河边杨柳;在大漠的漫天风雪中被好心的游牧人收留,依偎在一处喝滋味古怪的奶酒;在寺庙里虔诚地求签,为心上人忐忑不安、喜悦激动。
无论如何,他的未来里总不会有她。
那这种未来不要也罢,把它毁了最好。
他现在这样闭着眼睛,才像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眉目忧郁,唇角却噙着安详,睡着了马上就会起来,神采飞扬走在她前面,挑眉转身看她。
宁宁觉得这样最好,明明是最好的,心里却像死了一样绝望。
对面有人在动,是葛伊春。
她面无表情,抽出佩剑指着她的脸,轻轻告诉她:“不要碰他,把羊肾还给我。”

  三十二章

  后面的事情,伊春记得不大清楚,她眼前只剩大片大片血红的雾,整个人都被吞噬在里面。
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噪杂,吵得额头生疼,像是要炸开。
不过最后一切都归于死寂。
她像脱弦的箭,瞬间射了出去。
殷三叔挡了她一招,奈何她动作快绝,凭他这般身手,居然也没能挡住,被她冲到桌旁,单手将杨慎的尸体抱在怀里,紧紧抱在怀里。
他身上的血将她半个人都浸透了,毫无表情的脸,一半红一半白。
她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掉。
殷三叔心中悚然,握剑的手犹豫了一下,不知是马上将她制住,还是干脆杀了省却麻烦。
这一下犹豫,便见她抱着尸体跳下楼,撞飞无数桌椅板凳,惹得掌柜伙计们连连惊叫。
这样不行,放任她跑出去会引起混乱。
殷三叔顾不得继续责备宁宁,拔剑追上去,一面厉声吩咐伙计们:“快!去把院门锁上!所有的门都锁上!不许让她跑出去!”
这座客栈格局古怪,许多个小庭院零零落落组成一个大院。
伊春一手抱着杨慎,一手提着剑,在院子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跑。身后有许多人在追、在喊,像一群吵闹的猴子。
这个情景忽然让她想起在逍遥门那次,她也是一手扶着他,杀出一条血路把他救出去。
像是受到蛊惑,伊春纵身跳上围墙,冷风夹杂着雪片,把她的衣服吹得扬起,好像有一只手在后面轻轻拉扯她。
她回头笑道:“羊肾,别怕!我一定将你救出去!”
他的眼睛还是闭着,两片雪花落在上面,没有化开。伊春用手抹开,把他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看了一会儿。
碍事的风却偏偏要把他的额发吹下来,覆在脸上。她于是一遍一遍用手抹上去。
他露出额头才精神。
“我带你出去。”她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马上就带你走!”
她在围墙上飞奔,下面一群伙计大叫大嚷,谁也上不去,能上去的人也都犹豫着等候殷三叔指令,不知是杀还是生擒。
最后被她跑到大门口,一脚踢飞两个看门的伙计,推门便要奔出。
殷三叔再也忍不得,急道:“杀了!”
身后刀光剑影一齐袭来,伊春完全凭借本能去抵挡,可是人太多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武器,她却只有一只手。
身上有很多血,已经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杨慎的。
大约她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
大门突然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殷三叔惊呼一声:“少爷!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所有的攻击动作全部停下,晏门的人对着走进来的那个蓝衣公子跪下行礼。
晏于非慢慢走近,冠玉似的脸庞,上面同样没有表情。他看着浑身是血的伊春,她握剑那只手的拇指伤得很重,几乎能见到骨头,只怕是再也打不动了。
他低声道:“不是我吩咐的。”
像是解释,轻飘飘一句。
“你的伤很重,把人放下,我替你包扎。”
伊春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泥巴堆出来的死人。
她挥剑朝他砍过去,后面众人立即起身制住她,乒乒乓乓又打了起来。
殷三叔走过去,脸色极为难看,轻道:“少爷……属下犯了大错,自当领罚。只是这丫头再也留不得,还是杀了比较好!”
晏于非很久都没说话,最后似是叹息一声,背着双手转身,道:“……也好。斩春剑就另寻可靠之人来继承。”
话音刚落,却听后面花厅的门被打开,墨云卿怒气冲天的声音响起:“吵吵嚷嚷的做什么?!要杀人放火去别处!少来扰人清闲!”
伊春身体一抖,急急转头看向他,一万分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墨云卿似是也看到了她,猛然一愣,又见她怀里抱着杨慎的尸体,眼底瞬间流露出极悲哀的神情,只是转瞬即逝。
“哦,是你。”他淡淡说着,“看样子杨慎不听话被杀了,你还是听话点吧,省得再被杀,还要劳烦我们重找斩春继承人。”
伊春没有说话,她慢慢把周围看了一圈。墨云卿、殷三叔、晏于非、许多晏门的人和客栈伙计。二楼那间偏厅还坐着宁宁,减兰山庄还有一个师父。
曾经认识的,不认识的,她都一一看过来。
最后把剑捏紧,低声道:“来,再打。谁死谁输。”
她只记得昏天暗地的在打,不停挥剑,不停躲避,不停有鲜血飞溅。
最后院子里传来许多惊呼声,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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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春满身是血的醒过来,便见到一轮满月挂在天边,清辉万里,大得惊人,抬手就能摘下来。
很冷,彻骨的寒冷从身体每一个伤口裂缝钻进去,血液好像要被冻结。
她吐出一口气,白雾旋转着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开。
小小一叶扁舟在玲珑碎冰的湖面缓缓晃,船身偶尔会和冰块碰撞,啪啪声在安静的夜里回荡。
伊春有那么点儿反应不过来,她应当只是做了一场怪梦,现在醒了。
她在,她好好的。杨慎在,他也好好的。
隐隐约约,听见拨弦声,跳脱悠闲,像漫不经心一阵风。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个男人也和着拍子在唱: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伊春努力把脑袋往上抬,看见船头倚着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三弦在清唱。
他穿着银红褂子,脖子上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紫貂围巾,色如美玉。脚边还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热,水汽氤氲,满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舒隽。”
舒隽放下三弦,低头望过来,那神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变成一句话:“你还留着一条命。”
她没有回答,身上伤口都被上过药,包扎整齐,应当是他的功劳。
要说谢谢,可是她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
舒隽于是丢了一个帕子去她脸上,声音很轻:“再睡一会儿吧。”
伊春乖乖地闭上眼睛,真的睡了。
她梦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脑门子像是被挤得发疼。
最后所有东西都变成模糊背景,从泛着白光的深处绽放出一点一点的桃红,那是减兰山庄后山桃林,花开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个少年出现得更是恰到好处。
他发脾气:我的名字是杨慎啊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那样,好得意吗?
他偶尔害羞:师姐今天这样装扮……倒是好了许多。
他亦是热情如火:我什么也不会做。伊春,只要你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最后在花神庙一起求签,他求到的应当也是一张上上签吧?没错,是上上签,他亲口告诉她的。
但她的话却没能告诉他,以后也不能告诉了。
救她的那个人还在弹着三弦,漫不经心地唱着: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整个茫茫雪夜都被笼罩在一层白雾里,被他的歌声覆盖,静谧、悠闲、懒散。
伊春蒙着帕子,声音含糊:“舒隽,怎么是你救我。”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停下三弦,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最后淡道:“大概……因为我有点喜欢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欢你。”
舒隽走过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你拒绝得真直接。”
说着他索性坐在她身边,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两下,两眼望着远处皑皑白雪,说:“总会叫你喜欢上我的。”
可是伊春不想听这些,她挣扎着从船上坐起来,立即见到杨慎躺在船舱里。
他被人整理过了,肩上那个竖劈下去的裂口封得整齐利索,身上也换了干净的新衣,头发光滑柔顺,全部束在后面,露出额头。
他像是睡着了,推一把就要醒过来,恼怒地骂她扰人清梦。
伊春扑过去,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颊,好像有许多话要和他说,只是说不出口。
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眼怔怔地望着远处漆黑湖面。
舒隽低声道:“我不是因为他走了,所以趁虚而入。”
伊春的声音很轻:“……嗯,我知道了。”
他又说:“找个好风水的地方,让他入土为安吧。”
她赫然转过头来,脸上有红有白伤痕血迹累累,就是没有一滴眼泪。
舒隽不由哑然。
“要埋了他?”她问得像个小孩子。
舒隽说:“这是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给他在地里找一个家。”
伊春点了点头,伏在杨慎身上渐渐睡着了。
舒隽曾想,她一定会惊天动地的大哭一场,甚至哭晕过去,然后咬牙切齿不顾伤势提剑嚷嚷着报仇。
可是她却什么也没做。
这里是苏州郊外的一个风光明媚的小丘陵,他租了一户民居给伊春养伤。杨慎就埋在风景最好的那一个小山头,推开窗便能见到干干净净的墓碑,小南瓜每天会用清水细细擦洗。冬天找不到花可以供,舒隽便用冰雕出几朵花来放在墓前。
伊春最常做的事,不过是推开窗静静凝望那个小小坟墓。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向来以聪明伶俐著称的舒隽也摸不着头脑。小南瓜就喜欢危言耸听,好几次拉着他偷偷说:“主子要把葛姑娘看牢一些,这种症状像是失心疯,万一一个想不开,只怕是要提刀抹脖子的。”
于是伊春房里所有的利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连修眉毛的小刀也不见踪影。
小南瓜又说:“当心她扯了被单上吊!”
于是屋梁一夜之间被拆了,挂帐子的漂亮大床换成了除了被褥什么也没有的小床。
小南瓜还说:“千万别让她咬舌头!”
舒隽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把小南瓜头顶打出个包来,心里到底放不下,走到伊春屋子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伊春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见到舒隽,她微微一笑,将手里一团洗干净却皱巴巴的衣服递给他。
“舒隽,小南瓜会缝补衣裳吗?能帮我把这件衣服缝好么?”
舒隽默然展开那条罗裙,正是当日救她的时候她穿在身上的。上面大小破洞有几十个,就算补好也肯定不能穿了。
他把衣服收好,点头道:“好,我让他帮你补。”
走到门口,忽然听她在后面诚心实意地说:“谢谢你,舒隽,真的谢谢你。”
他回头漫不经心笑道:“谢什么,我高兴而已。”
伊春指着窗外杨慎的墓,柔声道:“我也替羊肾谢谢你。”
舒隽看看她,还是心不在焉一笑:“那个,也是我高兴。”
伊春眨眨眼睛,消瘦的脸颊露出一丝笑靥来,又温柔又忧郁。
舒隽于是想:以前那个男人婆去了什么地方?这样笑起来,倒比以前漂亮许多了。
伊春离开的那天,没有打招呼,只在桌上留下自己的荷包,里面零零碎碎,大约有三两多银子。
舒隽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再看看手里那只旧荷包,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小南瓜说:“主子,她给你留钱,证明她不想白白受你恩惠。你完了,人死为大,这辈子你都注定被她甩。”
舒隽连爆栗的力气都没,神色怪异地捏着荷包,喃喃道:“三两银子就想买我舒隽的恩情?未免太便宜了……”
小南瓜赶紧顺水推舟:“就是啊!人活一口气,咱们可不能被她看扁!主子,把银子当面还给她吧?”
舒隽把荷包塞进怀里,背着双手走出门。
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露出斑驳黄黑的泥土来。
他轻轻的,像是对自己说话:“对,要见见她,不能让她这样走掉。欠了舒隽的东西,一定得还。”

  三十三章

  有了晏门的万两白银进驻,减兰山庄气势比以往大是不同,青瓦旧屋修葺一新,隔了很远便能见到琉璃瓦璀璨的光辉。
多了许多人,却都是晏门派来的。减兰山庄气势是出来了,但怎么看怎么像个悲哀的傀儡。
这里是伊春成长练武学做人的地方,教给她的最后一课,是无奈的屈服。
数着半旧的青石台阶,一节一节慢慢上去,便到了曾经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
晏门的人一般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空荡荡的一寸金台,再也听不到弟子们练剑的呵呼声,如今台上只坐着一个身形萧索的男人。
伊春轻轻靠近,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开口:“伊春,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她默默走到男人对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老了很多,才一年而已,眼角多了细碎的皱纹,头发也花白了大半。
他望着练武台边缘那些枯枝败叶,低声道:“江湖权益斗争是何等残酷,你终于明白了?减兰山庄也不过是江湖里一颗小棋子,做不了谁的天。天外有天,你永远也不知明天自己会被谁吞了。有时候,趋炎附势不是卑鄙下流,只是自保而已。”
伊春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师父,让羊肾去死也是自保?”
师父没有回答,或许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人命在江湖斗争里,和捏死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倘若死的是任何无关紧要的人,谁都可以潇洒地说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死就死了吧。
可死的是杨慎,他亲自指导他练武,教导做人道理的弟子。
所以师父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只能轻轻说:“死对他来说,也是解脱。活着被仇恨和空虚折磨,这样放下一切大约会轻松些。”
伊春盯着他:“你怎么能把这话说得如此轻松,随便就给他下个判断,羊肾的努力就被你一句话给撤销了。你怎么知道他被仇恨空虚折磨,你怎么知道他不想过快乐的日子?”
师父又一次无话可说。
伊春垂下头:“他比我先知道太师父锦囊的秘密,是师父事先告诉他的。你怕我知道了会不肯下手,所以先透露给他。师父,看我们自相残杀就是你要的结果?现在他已经死了,减兰山庄也被修得这么漂亮气派,你是不是满意了?你们父子俩从此就衣食无忧,等着晏门把减兰山庄发扬光大,我们俩可以随便丢一旁,只要做好看门狗就行?”
“住口!”师父浓眉倒竖,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可是双腿却不能着力,又跌坐回去。
伊春这时候才发现他两条小腿呈一个古怪的角度扭曲着,分明是被人用掌力硬生生震断,又拖延了医治,导致他成了个不能行走的废人。
见伊春死死盯着自己的小腿,师父脸色苍白,沉声道:“你小小年纪,又能懂得什么!”
她确实什么也不懂。
晏门来砸减兰山庄的门,用的不光是万两白银,师父的双腿就是最好的证据。
伊春咬了咬嘴唇,喉咙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堵着,很疼。
她低声说:“我明白师父的苦衷,我也知道世上的事没有什么简单对错。我只是不想和他们走一样的路罢了。”
对着他跪下深深磕了三个头,伊春起身便走。
师父在后面叫道:“伊春!杨慎已经去世,这世上能继承斩春剑的便只有你!”
她摇头:“我不要。”
师父又说:“你若不要,斩春剑便会被晏门的人抢走,我减兰山庄上下几十口人,从此再也不能得见天日。”
她顿了一下。师父从椅子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把宝剑,剑鞘是春水般的浓绿,细而长。
这是名动天下的斩春剑,亦是减兰山庄的象征,拥有它才算真正拥有湘西一带的势力,让武林中人臣服。
师父把剑直接抛给她:“拿好了,只当它是一件利器,日后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对你亦有帮助。”
伊春被动地接住斩春剑,入手只觉比平常铁剑要轻巧许多。由于一代代传下来,剑柄已经被磨损的很旧了,但那浓绿欲滴的颜色还是那么美丽。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斩春剑,轻问:“晏门……若是找师父要剑?”
师父淡淡一笑,沧桑面容到底还是浮现出一丝昔日傲气:“唯独这个不能交给他们。”
伊春细细摩挲着手里的斩春剑,她曾经多么想继承它!连着做人全部的意义都在这里面了。
她也曾得意地妄想过,少年鲜衣怒马,腰挎斩春剑行走江湖的气派,那一定是很显眼很张扬的。
可是这轻巧的宝剑如今握在手上却如此沉重,比一个人的生命还要重。
从头到尾,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这柄斩春剑。
师父说:“山庄里闲杂人我已经清走了,他们并非武林中人,不必卷入这场风波。你父母现在永州宁裕镇,去看看他们吧。”
伊春把斩春剑系在腰上,离开了减兰山庄。
一路上反复回想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想得有些心力憔悴。偶尔忍不住把斩春剑拿在手上仔细观察,发现在剑柄顶端刻着字,年代久远了,很费力才能辨认出是剑的名字“斩春”。
那个“斩”字铁骨银钩,透露出一股阴森血腥的气息来,像是要将“春”字刺穿一般。
这大概真是一柄魔剑,靠近它的人,永远也不会拥有春天。
爹娘在宁裕镇一个小庄子上过得很悠闲,不用再做下人,凭着半辈子的积蓄倒也不会挨饿受冻。
娘见到伊春只会流泪,捧着脸一遍一遍说:“大妞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和老爷好好说说,女孩子家不要再出门吹风淋雨的,让人心里多难受啊!”
爹左右张望,问她:“上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呢?叫什么杨慎的,怎么没跟着来?还想和他下几盘棋呢。”
话未说完,伊春心头像是突然被利器狠狠刺了一下,扎一下,不够,扎了无数下,像是把前几天积累的情绪统统倾泻出来似的。
过年的时候他还在的,衣服破破烂烂,人却站得笔直,一点儿也不狼狈。
他明明说过,以后赚钱了要还她三十两银子,说的时候眼睛笑得弯弯,充满了少年人的狡黠。
他也说过,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这句话不对,一定有不变的东西存在。如今她知道他是想告诉她,他喜欢她,一辈子也不会变。
他还说过,我们都不要管斩春剑和减兰山庄,天下那么大,我们要去很多地方玩。
他说过很多,每一句她都记得。
可是最重要的那些话,她没给他。
想说的是:哪怕他没有钱,没有背景,一无所有甚至还身负血海深仇。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是看这些东西。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在一起很久很久,没有什么过不去,时间一长,回头看看那些苦难都是过眼云烟,两个人的手能牵着就好。
她以前喜欢过墨云卿,以为那就是真正的喜欢了,被拒绝之后吓得缩回去什么杂念都不敢再有。明明已经察觉到杨慎喜欢自己,却还要装作不知道,用弟弟做借口回绝他。
在这世上,她留给他关于感情回应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我一直把你当作弟弟”。
我也喜欢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她没能让他知道。
“他走了,和他家人团聚,以后再不会孤单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