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砂脸色微微发白,心里突然就乱成一团麻。
她定定看着窗外斑驳的星光,很久,才道:“他就是师兄。”
芳准了然地点了点头,又与她闲扯了些东西,见她心不在焉地,便起身道:“也罢,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日一早让凤狄来接你,与为师一同去景鸾宫参加仙法大会。”
她应当很高兴的,有见到青灵真君的机会,代表她能回家的机会也大了。
但怎么就是高兴不起来。
她在期盼什么,自己也不明白。像是好容易见到他了,却得了那么一句话。
凤仪这孩子也不错。
这样冷冰冰,又漫不经心地,高高在上做着长辈。这份慈爱,令人齿冷。
胡砂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心神不宁,忍不得,将手指放在嘴里轻轻咬着,一面问自己:怎么了?你到底是要什么?
他是师父,是仙人,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她不知道。
天亮之前,胡砂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流淌着杏花香气的斑斓梦境。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少年足风流。他有一双宝石般的眼睛,整个春天都藏在这双眼里。
忍不住,款款靠近,像是怕惊了他似的,隔着嫣红粉嫩的杏花,细细看他。
在这里,他不是仙人,不是师父,只是春日陌上偶遇的一个少年郎。
她眼睛也不敢眨,只怕眨一下,便要害他消失。
他回过头来,在姹紫嫣红的杏花中微微一笑,唤她:胡砂。
天亮了,她醒了。脸上有一颗泪。
胡砂怔怔望着外面微亮的晨曦,到底还是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日上三竿的时候,凤狄来了,表情冷漠却是满头大汗,估计他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这里的。
“走吧。”他就说了两个字,便急匆匆地拖着胡砂腾云飞走了。
如此这般折腾,赶到芳准院落的时候,他已经在床上等睡着了。凤狄脸色发青地过去跪下,沉声道:“弟子误了时辰!请师父责罚!”
芳准打个呵欠,揉揉眼睛起身喃喃道:“罚什么罚,还不快走,迟到的人可是要罚酒五杯的。”
他缓缓走到胡砂身边,抬手将她耳边的乱发理了理,柔声道:“头发都乱了。”
胡砂只觉心脏一阵猛缩,情不自禁垂下头,脸上烧得厉害。
桃源山虽然遭受梼杌的一次重创,却也不愿示弱于人,故而发出去的请帖一张也没收回,今日景鸾宫来的各家散仙,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人,三三两两聚集在园中,言谈甚欢。
芳准刚进去,便有许多散仙笑吟吟地围上,连声道:“这下你可迟了,最迟的一个!来来来,罚酒五杯!”
早就人用白玉壶斟了五杯酒递上来,芳准慨然不拒,一气饮干,将最后一个杯子倒过来捏在手指间,笑道:“这下可不怪我了吧?只是许久不见,你们这顽皮性子还没改。见着倒也亲切。”
众人都哄然笑道:“最最顽皮的就在这儿站着了,他还好意思说别人顽皮!”
凤仪为着昨日受伤,不能出门,这次来的只有胡砂和凤狄。他俩因是弟子,尚未得道成仙,只能其他弟子一样,在角落里干站着。
好在这园中景致绮丽,名字叫景鸾宫,却并非宫殿,而是一座花园。里面四季诸般美景都可见到,这边还是樱花飞扬,对面便已是红叶乱舞,再转个弯,那里又是白雪皑皑梅花香寒了。
胡砂在园子里走来走去,一会捉一把白雪来捏雪球,一会又去捡红叶放荷包里当作书签,一个人玩的倒也自得其乐。
忽听后面有人朗声报道:“逍遥殿,青灵真君到——”
胡砂像是被天雷劈中一样,几乎要跳起来,急忙转身,却见一个须发皓白,穿着蓝衫的老仙人翩然降临,身后还跟着两个粉妆玉琢的小道童。那容貌,那神态,竟与画上的没有二样。果然就是他了!
胡砂拔腿便要上去,不防芳准一把拽住手腕:“现在别去!”
她又急,又激动,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像是有冰水与热水轮流浇灌似的,只觉浑身都在瑟瑟发抖,竟是安静不下来。
芳准安抚地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轻道:“乖,冷静点。现在别冲动。”
这位青灵真君似乎面子很大,资格也很老,诸位散仙都过去与他问好,态度甚是恭谨。芳准隔空朝他抱拳点头示意,见胡砂脸色苍白苍白的,他不由又道:“他身为真君,自是不同寻常,你不得失礼,务必要恭敬小心。”
胡砂只觉他的声音在极遥远的天外,一点也听不清,她眼里只有那白胡子老头一人。
她定定地看着他微笑与众人说话,定定看着他望向这里,定定看着他朝这里走来——她的膝盖快要支持不住,恨不得立即跪在他面前,求他宽恕,求他送自己回家。
青灵真君一直走到芳准面前,含笑道:“芳准老弟,多年不见,可还安好?那咳嗽的旧疾,好些了吧?”
芳准笑道:“多谢真君挂念,我已比先前好了许多。”
青灵真君看向一旁脸色发白的胡砂,眸光微动,又道:“这位姑娘莫非是芳准的新弟子?看着面生的很。”
芳准轻轻推了胡砂一把,“给真君行礼。”手却在底下捏了捏她的手腕。
胡砂软软地跪了下去,颤声道:“弟子胡砂……拜见青灵真君!”
他笑呵呵地将她扶起,赞道:“芳准的弟子果然是与众不同,令人羡慕。老夫记得你还有两个男弟子,一个叫凤狄,一个叫凤仪,今日没来么?”
凤狄急忙过来给他磕头:“弟子凤狄拜见青灵真君!弟子的师弟因身体微恙,故今日不能来此,弟子替师弟给真君赔礼。”
“无妨,无妨,快起来。”青灵真君将凤狄扶起,也赞了一阵,又将没来的凤仪也赞了一阵,这才与芳准携手而去,与诸位仙家正式入座。
凤狄走到胡砂身边,见她脸色极为难看,不由过去低声道:“胡砂,是身体不舒服么?”
她慢慢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茶过三巡,仙法大会便开始了。几个散仙轮流上去侃侃而谈,与清远每日的听讲也没什么不同。胡砂越听越烦躁,干脆掉头走到枫树林里去,思索着要怎么给青灵真君赔罪。
不知过了多久,后面传来阵阵笑声,显见是仙法交流完了,仙人们又开始说笑。有一人抱着一把通体冰蓝的琵琶,铮铮弹了起来,流水一般欢快。弹到一半,便开始高声吟唱,引得天边诸多鸾鸟仙鹤纷纷飞下来合着节拍跳舞。
胡砂四处乱看,试图找出青灵真君,忽见他一绺蓝衫在枫林中一闪而过,她急忙追至枫林深处,远远见他倚树而立,动也不动。胡砂心头乱跳,慢慢走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前。
“小人……小人胡砂,拜见青灵真君……”她的声音在颤抖。
青灵真君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飘然而去,胡砂急忙起身要追,忽听他身边一个道童斥责道:“放肆!谁准你这般无礼地注视真君?!”
她急忙垂下头,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小人不敢……小人冒犯了真君……只求真君宽宥!”
那道童冷道:“冒犯仙人的凡人只有打入地狱一说,何来宽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胡砂颤声道:“小人……已经死过一回。只是真君既然将小人送到此境,必然是慈悲为怀的……小人诚心认罪,求仙人饶恕!”
道童的声音稍稍有些缓和:“看你年幼懵懂,真君也感怜惜。只是真君仙身为你窥破,实乃大不韪,绝非轻易可恕。你说你是诚心,诚心却在何处?”
胡砂愣了半晌,轻道:“这……小人不解,还求仙人解惑……”
道童淡道:“海内十洲有诸多天神遗落之物,你且去,将水琉琴取来,交给真君。真君自会感你诚意,送你回家。”
胡砂完全迷糊了,喃喃道:“可……我……我怎能……”
“天神遗物难得有金木水火土一套,金琵琶如今已被他人窃取,下落不明。剩下的木昊铃与土堰鼓,还有御火笛,均不知所踪,只剩瀛洲的水琉琴安置在野地里,由妖兽看守,无人能近。你若能取来水琉琴,真君自然如你所愿。”
胡砂沉默良久,突然开口道:“真君要天神遗物……有什么用?真君是仙人,都无法取得水琉琴,我不过是个凡人,更不可能拿到了……这……这件事我怎可能办到?”
他根本是在强人所难吧!
道童厉声道:“放肆!真君行事,何时轮到你来过问?此为给你的试炼,你竟疑心是真君有私心,简直冥顽不灵!”
胡砂垂头不语。
枫林陷入一种奇异又凝滞的气氛中。
枫林外传来阵阵说笑声,悠闲自得,胡砂却觉得与自己是两个世界。方才她还享受着仙人们的自在逍遥,现在却倍感煎熬。
有人在叫好,连声道:“芳准来一个罢!多年不听你唱曲,今日能闻,当真是奇迹了!说起来,青灵真君又在何处?莫非是先走了?”
众人又是说笑一番,似乎也并不在乎谁去谁留。
过了一会,只听外面琵琶淙淙又响,扭弦走得又急又烈。胡砂心中一动,竟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远远地,芳准一袭白衣,捧着那把冰蓝琵琶半卧于青石之上,长发委地,隔着烈焰般的枫林,像一朵优雅的云。
这又何止是一幅画。
胡砂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开始唱:
三千世界,众生黩武。
花魂成灰,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红叶乱舞。
其声妖娆却又刚烈,旷达偏还缠绵,令人心悸。
胡砂眼怔怔地看着他,林中枫叶纷染似火,随风狂舞,每一片都像一滴鲜血。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一个瞬间。
那道童微微冷笑:“芳准已是仙人,休动妄念。”
胡砂急道:“我没有!”
道童冷道:“海内十洲虽然不禁仙人嫁娶生子,却禁仙人与凡人苟合。你妄动便是冒犯,冒犯便是再一次的死罪,可要想清楚了。”
她越发急了:“我……我没有!”
道童也不理会她,又道:“我知你在想什么,是宁可留下来在清远待一辈子与他一起。不过你最好记住,真君能将你从地府拉出来送到这里,自然也有法子将你打回地府永不超生。你要谨慎!”
胡砂心头猛然一沉,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放肆,抬头紧紧盯着他。
道童露出一丝微笑:“昔日也有一个年轻人冒犯了真君,真君慈悲为怀,不忍让他年纪轻轻便入地狱,将他带来海内十洲,悉心教诲,更令他拜入仙山师门,盼他回头是岸。可惜此人大逆不道,不敬天地,竟自甘堕入魔道。堕入魔道之人死后灰飞烟灭不入轮回,你最好不要像他那样。”
胡砂没有说话。
那道童低声道:“真君给你五年时间,取得水琉琴后,去玄洲逍遥山逍遥殿,真君自会如你所愿!切记,此为真君给你的试炼,除你之外,不许对任何人言明,否则真君即刻便将你打入地府,教你魂飞魄散!”
说罢转身便走,一直走到远处青灵真君身边,三人的身影渐渐化作青烟,消失在枫林中。
胡砂怔怔在枫林中站了许久,外面芳准的歌声还在唱:河水自流,红叶乱舞……
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像是刚刚意识到什么重要东西似的,忍不住抬手摸向怀里的荷包,里面藏着几根青丝。
一时间觉得神魂颠倒,几欲晕厥;一时间又觉得茫然失措,阴寒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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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三千世界,众生黩武”三句,引自李碧华的小说《川岛芳子》。有意思的是,这三句在央视版《射雕英雄传》上也被引用过,笑~

  要怎么办

  一直回到自己的客房,胡砂都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木愣愣地,神魂也不知飞在哪个天外。
凤狄见她如此模样,只当是身体不舒服,将她送回客房后稍稍安抚了两句,便走了。
天色快暗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了。胡砂一直在床边干坐着出神,竟没听见,直到房门被人打开,她才猛然惊觉,怔怔地朝门口望去。
芳准。
他手里提着一个丁香色的荷包,倚在门上看她。那荷包看上去沉甸甸的,被他掂了两下,笑:“上回为师答应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因着突发事件没能请成。这次来补上了。还不快和为师走?”
胡砂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师父……你又何必借着请客的理由来套话。上次也是……有话说干嘛不直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给点好处就开心。”
芳准神情极无辜:“胡砂心里为师就这么卑劣?”
胡砂吸了一口气:“不是!我是想说……师父其实你早就知道吧!或许听说我是从嘉兴来的便知道了!那天和我说那些话,你却不告诉我!我……青灵真君他……”
芳准没有说话,只将那荷包的系绳拿在手上绕圈,一圈两圈三圈,他突然低声道:“无论为师告不告诉你,最后结果都是一样。既然如此,何不先开心地生活一些日子呢?提前知道的事情越多,越不会快活。”
胡砂眼睛忍不住红了,颤声道:“不一样!怎会一样……”
“你是觉得,为师当初在山下见到你,得知你不是海内十洲的人,应当立即将青灵真君的事情告诉你,你便不用在清远浪费这么些时日了,对么?”
他语气柔软,却问得犀利。
“当然……”胡砂说到一半,突然哽住。她要怎么说呢?是的,她确实浪费了时间?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她来说就像过眼云烟,说丢就丢,完全无感?
她说不下去,最后颓然坐在床边,失神地拧着两手。
芳准将她一把捞起,笑道:“何苦在这里干坐着,和师父走吧!”
胡砂来不及拒绝,就被他一阵风掳走了。
仙人平日不吃饭,但不代表他们就不能吃。
芳准依窗远眺,面前放着一坛梨花酿,并一碟新鲜藕片,吃得清雅。胡砂面前放的却全是肉。红烧肉、小炒肉、烤肉、坛子肉……她看着就觉得没胃口了,只吃了两块,便在那里发呆。
“咦?不合胃口吗?”芳准很奇怪。
胡砂闷闷地看着他面前的酒坛子,低声道:“师父,酒好喝吗?”
芳准眉头一跳:“味道不错,要来一杯么?”
“……会不会醉?”
“醉了有师父在呢。”
他给她倒了一大杯,笑道:“常说借酒浇愁,你如有烦心事,来喝酒便错不了了。”
胡砂一言不发地一口喝干,只觉吞了一团冰冷的东西下去,到了胃里腾地烧起来,火焰一直烧到喉咙口,脸色登时变了,求救似的看着芳准,用眼神示意他赶紧给她一杯水。
芳准哧地一声轻笑出来,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手却无比自然地又给她倒一杯,轻道:“想不到你喝酒也是个痛快人,再来一杯。”
胡砂连喝了两杯下去,过一会,只觉心跳的老快,眼前的东西微微旋转起来,这时再抓起杯子,已有些分不出到底是酒还是水,只觉喝着很舒心,方才堵在胸口的一团闷气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师父……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呢?”她郁闷地攥着酒杯,喃喃问着。
芳准淡道:“那你先告诉为师,青灵真君究竟要求你做什么。”
胡砂摇了摇头,大约是喝多了,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嘴一扁就要哭:“……我不能说!会下地狱的!”
“有师父在,你怎会下地狱?”他的声音听起来极温柔。
胡砂捧着脑袋,头晕晕的,眼前的东西好像也有点模糊,嘟哝道:“可是……明明先前是你说的,他身为真君,与众不同……师父你也不过是个真人,真人和真君……听起来还是后面的威风点,我……总之我听他的没错。”
芳准不由失笑。
“你不说,那就让为师来猜猜。”他将酒杯放在唇边,似饮非饮,似笑非笑,“他让你去取金木水火土成套的天神遗物其一,并约定了十年时间为限,为师说的可有错?”
咣地一下,胡砂手里的杯子摔在桌上,她一个激动便要跳起来,谁知脚下不稳,仰面朝后直直摔落。芳准只来得及抓住她一根小辫子,将她的发带给扯断了。他又笑又气,赶紧过去扶她,却见胡砂躺在地上,眼泪汪汪,喃喃道:“不是十年,是五年!他……他居然偏心?!”
这和偏心有关系吗?芳准摇了摇头,将她拽起来往椅子上一放,只觉她浑身软绵绵的,显是没了骨头,稍稍一晃便瘫在桌上烂醉如泥。
芳准叹道:“怎么才两杯就醉了?”
胡砂脸色酡红,闭着眼也不知喃喃说些什么,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盯着他的脸,低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难道师父你也是……”穿过来的?
芳准道:“胡砂,你不是第一个来海内十洲的海外凡人,只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光为师认识的,和你一样情况的人,有两个。”
胡砂顿时激动了,使劲抓住他的手,连声道:“还有谁还有谁?我认识吗?”
芳准想了想,到底还是摇摇头,只道:“多年不见,现在也是行踪渺茫了。”
原来世上还有与她一样倒霉的人,想到这一点,胡砂心中倒也没那么难受了。俗话说,有人陪着一起倒霉,总比一个人倒霉好,这想法虽然不怎么正大光明,倒也是人之常情。
她醉得一塌糊涂,抱着酒坛子在桌上一会哭一会笑,芳准好像在对面一直说话,她也听得断断续续,依稀听见什么“青灵真君的事,疑心很久”,“收集天神遗物”,“暗中调查”,“处理”之类的话语,只是反应不过来,脑子里和浆糊一样乱糟糟。
最后,他终于不说了,半依在雕花窗台上,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胡砂眼怔怔地看着他精致的脸庞,喃喃道:“我该怎么办?”像是问自己似的,问得无助又无奈。
他回过头来,说:“别去,你只留在清远,青灵真君的事,只当没发生过。有师父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胡砂像是没听见一般,只痴痴看着他,良久,喃喃道:“可……我得回家……还有个绝色的相公等着我成亲呢……爹、娘……我也舍不得……”
他轻声说道:“人生总是有舍有得,留在清远,做个逍遥的仙人,嫁个更绝色的相公,岂不更好?”
胡砂没说话。
心里有一种冲动,借着醉酒的力量,要呼之欲出。然而到底也没出来,她不敢。她也只能看着他,看着他柔软漆黑的长发,桃花带露的姿容,宝光流转的双眸,最后再到白皙修长的指尖。
很美。她在心里说。
能让一个少女心醉的美。
什么时候开始把他看到眼里去,她也记不得了,见到他,认了师父,他也没怎么教过自己东西,她却偏有一种信赖,见到他什么浮躁惶恐都瞬间消失。
开始觉得他年纪大,像祖爷爷,后来觉得他亲和的很,像大伯,再后来,又觉他顽皮,像兄弟。
到如今她也不晓得他像什么了。
师父师父师父……要在心里把这两个字默念上千遍,像是提醒自己似的,一面觉着他做师父真不错,一面又觉得倘若不是他该多好。
还是回去吧,倘若自己只是被美色所惑,家里安排的相公也漂亮的很,难保她不会见异思迁。留在这里又能如何,成了仙人也好,天神也好,他总是她师父,有什么意思。寿命一旦加长,这种郁闷也会加长,那么长久的年月活得不痛快,还不如做个利落的凡人。
以前背着爹娘看过一些所谓的禁书,书上会说,倘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也不需要与他一起,只要能看见他,默默陪着他,看他过得好,便是心满意足。
可我不要那样,胡砂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胡砂,你醉了。”有个好听的声音靠在耳边说话,吐息温暖馥郁。
胡砂把沉重的脑袋抬起来,茫然地转向发声处,脸颊却触到两片柔软湿润的东西,那人仿佛也吃了一惊,急忙移开。她本能地抬袖子去擦,皱眉瞪着那人:“你……你做什么!”
芳准架着她的肋下,半拖半抱地弄下酒楼,惹得周围注目纷纷。
胡砂醉得胡天胡地,压根认不出他是谁,想挣扎,奈何四肢醉得不听使唤,只得色厉内荏地瞪圆了眼睛,用眼神震慑他:“你是谁?”
芳准见她醉成这种样,只怕腾云飞起来之后一个不小心抓不住,真把她摔成肉饼,于是只得半提着她的后背心,慢慢往前走。
夜深了,晚风变得略带凉意,稍稍吹熄了胡砂脸上奔腾的热意,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怔怔看着芳准,瞬也不瞬。
半晌,她突然伸手摸在他脸颊上,小心翼翼地上下摩挲,一面还喃喃道:“原来长这么美……你是谁?”
芳准也不动,任她摸,淡道:“你说呢?”
胡砂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展颜了然一笑:“你……你不是在画上的那个夫君吗?你怎么……从画上跑下来了?”
芳准叹了一口气,喝醉的人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废话特别多,看样子她是属于后者的。
与醉鬼搭腔是最自寻烦恼的行为,他并不说话,由着她在那里疑惑地喃喃自语:“怎么就从画上跑下来了呢?是人是鬼?我、我得和爹娘说说,他跑下来,要住哪里呢?”
照这个情形看来,由着她醉下去,天亮了也到不了桃源山。芳准捏住她的后脖子,微微用力,胡砂只觉眼前一黑,顿时软绵绵地昏睡过去。
他像夹大米似的把她夹在手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腾云而起,直奔桃源山。
院子里的弟子都已经睡熟了,谁也不来管胡砂到底跑去了哪里。
芳准推开门,把胡砂轻轻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忽然直起身体,淡道:“出来吧,从方才就一直隐了身形跟着我们,是何用意?”
屋里静悄悄的,而且黑灯瞎火,根本见不到半个人,芳准等了一会,不由微微一笑,突然出手如电,朝窗户那里抓去。
空无一人的窗前顿时传来一个小孩子愤怒的声音:“放开我!你怎能如此无礼?!”
话音一落,就见一团小小的黑影凭空出现在眼前,穿着一身宽大的道袍,后背心被芳准提着,手脚在空中乱挥乱舞,正是青灵真君带来参加仙法大会的道童之一。
芳准冷道:“无礼的是谁?我竟不知青灵真君门下也养着专门躲墙角跟踪的人。你偷听我们说话,听得大约很开心吧?”
那道童眼见被识破,索性咬紧了牙关不吭声,一付我就不说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芳准低声道:“我知你跟着做什么,想必是真君派你过来暗地监视她,一旦她说出实话,便将她魂魄拘走。我说的没错吧?”
道童哼了一声,还是不语。
芳准又道:“我更知真君收集天神遗物的目的,你不如回去转告他,做仙人便要有仙人的模样,若要有私心,索性大方点自己动手,喊几个凡人过来又能成什么事?”
道童怒道:“你放肆!居然敢对真君如此无礼!”
芳准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真君又如何?他还不是天君神君,先不必这般狂妄吧。”
道童森然道:“坏了真君的事,你最好小心!为了几个区区凡人,你思量思量值得不!”
芳准的手一松,将他丢了出去,皮球似的在地上滚了老远。
“上次的那个孩子,我没来得及关照他,教你们占了便宜,这次却不会了。胡砂自有我来照看,要拘她的魂,抑或者威胁她,先来问我同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