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却见一只白纸折成的小鸟蹒跚翩跹着飞来,桑华君抬臂一挥,那只白纸小鸟便落在了他掌心,鸟喙翕动,竟被加持了传音术:“广生会城镇向西三百里,两百道灵气墙已被破,死伤太多,情势不利,速来增援。”
这只白纸小鸟还未说完,后面又急急飞来一只新的白纸鸟,传音术再度响起:“广生会洞结界被破,彻底失守,异民大量涌入。小心那些白发男子!所驭使的凶兽十分厉害!不惧水火!”
每个仙人脸色都变了,广生会附近两千里的范围,几乎全是该派仙人驻守,而洞天结界被破便意味着这门派几乎彻底废了,派中高层仙人哪怕还活着一人,结界都不可能被破开。白发男子是什么?难不成又是夜叉?海派虽然精通驭妖术,那也只是在中土,与海外异民不能比,至少那不惧五行中水火二力的凶兽,便是闻所未闻。
早有无数仙人蠢蠢欲动,纷纷要去增援,桑华君朗声道:“此处须得以灵气墙困住火海,人不可再少,否则灵气墙坍塌火海四溢才不可收拾。沿岸自有其他驻守仙人增援,莫要乱了心神,维持好灵气墙!”
万仙会管辖的这座小城是东海沿岸地势最为低凹的,早先便已被选为封锁火海的最佳地段,留下驻守此外的大多是中土颇有名气的仙人们,专程为姜黎非赶来的掌门人物也都留在此地,火海虽然来势汹汹,却比应付那神出鬼没的天雷要容易许多。灵气墙渐渐收缩,将火海拘束在其中,远远望去,像一条横贯天地间的火龙。
守中仙人飞在高空眺望片刻,道:“东海深渊中沿有四百里火海,十个时辰后方能尽数上岸。”
火海彻底上岸的那个瞬间,便是姜黎非与夜叉最可能出现的时机,十个时辰,差不多要到明日夜半,不知沿岸各处能不能平安守到明日。
忽然,第三只白纸小鸟急急飞来,比前两次都要迅速得多,仙人焦急夹杂恐惧的声音通过传音术轰然炸开:“广生会两千里范围彻底失守!小心那些凶兽!十分难缠!”
桑华君眉头蹙起,凶兽中极少见不怕五行之力的,即便是兕,也不过是那只角厉害而已。天下唯有神兽不惧怕五行,譬如白虎应金行灵气而生,青龙应木行灵气而生,相应属性的仙法对它们不起作用,同时不惧水火的凶兽是什么?他隐约有些印象,只是一时想不起。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的声响,惊人的妖气仿佛凭空坠落般,砸在众仙人肩上,竟像是有无数根寒针刺入骨髓,连翠玄仙人都不禁一凛,陆离更是被妖气压得几欲吐血,幸好沈先生立即给他们架起水土结界,几个小辈弟子得以缓了口气。
众人只觉那鬼哭狼嚎的怪叫声越来越近,似是从极高处的空中传来,抬头一看,便见数只庞然大物撞在灵气墙上,似是全然不惧其中炽烈惊人的天火,利爪紧紧勾住灵气墙,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哭号般的吼声。
翠玄仙人见它们生得犹如怪蛇一般,每只凶兽都有九个脑袋,心中一个激灵,惊道:“这是九婴?!天下竟真有这凶兽!”
九婴这种凶兽也是极古早之前的传说了,九只脑袋既能喷火也能喷水,不惧水火之力,和传说中存在却从未有人见过的凤凰与麒麟一般,九婴也只是象征般的存在,想不到竟有异民能驭使它们。
他见九婴们张开大嘴咬住灵气墙,似是吸取其中的烈烈天火,不由大惊失色,厉声道:“架灵气网!快!”
密密麻麻的灵气网一瞬间架在众人头顶,同一时间,九婴们口中喷出的天火也砸了下来,若是任由它们这样吸取天火砸落,仙人们有多少灵气都能被迅速耗光。
桑华君正欲唤星正馆诸人将九婴先行除去,星正馆金属灵根仙人数量极多,克制凶兽九婴最为合适,谁知远处翠玄仙人忽然大惊道:“谨慎!他们来了!”
说话间便见数十道人影疾若闪电般窜进人群,来去如飞,所经之处无一不是仙人们在惨叫,合同法防御毫不起所用,来者竟能徒手撕裂人身,众人不是手臂被扯下大块血肉,便是脸上开了血洞,其快其狠,竟叫人想起五百年前的两只夜叉。
当年仅仅只两夜叉便叫中土仙家闻风丧胆,这次来了多少只?!他们还能活命吧?!
翠玄仙人长袖一扫,逼开扑向自己的异民,见这数十道身影虽然来去如风,却比夜叉慢了许多,更兼个个满头白发,露在外面的体肤也苍白似雪,与那满身金光璀璨的夜叉不可同日而语,立即放出传音术:“不是夜叉!不必害怕!”
听闻海外灵气稀薄,故而五行仙法并非大行其道,异民们大多比中土候选者要强壮无数,个个铜头铁骨,喜欢扑上近前来厮打,和中土仙人们拉开距离相互斗法的战斗方式截然不同。
见前后又有两个异民向自己扑来,翠玄仙人暴喝一声,周身泛出金光,异民的手掌尚未触到他身体,便倏地化成了血沫。刚刚略有惊惶的仙人们也发觉这数十个苍白的海外异民虽然行动迅捷,却并不十分难对付,一时间人人勇猛,毫不畏惧,战局一瞬间反转过来。
翠玄仙人出手擒住一个白发异民,厉声道:“速速叫那些九婴离开!”
那异民神情凶狠地凝望他,忽然张开嘴,凄声嚎叫了数句从未听过的话语,那盘踞在灵气墙上的九婴们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更加猛烈地将天火砸落下来,险些将头项上的灵气网撞碎。
翠玄仙人勃然大怒,金光一晃,将那异民切得粉碎,只近远处又有数道鬼哭狼嚎的声音朝这里疾驰,这次竟飞来了七八只九婴,同样攀附在灵气墙上,不停地吸取天火抛落。
潮水般的海外异民们自东面蜂拥而来,嘶吼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话语,似一柄利刃,避开了驻守在小城这里的仙人群。许多人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海外异民,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奇形怪状什么样的都有,有的身高数丈,有的好似肉球,有的三头六臂,有的遍体生毛,这些生着人形的怪物们聚在一处,比任何丑恶的妖怪都还令人胆寒
翠玄仙人放出大片的金光光雾,绞碎了面前奇形怪状的异民们,可一个倒下了很快又扑上来十个,十个倒下又上来二十个,无穷无尽一般,他仓猝转身,见周围仙人们个个被异民们缠住陷入苦战,再也无睱维持头顶破碎的灵气网,九婴们吸取天火砸落,只听惨叫声连绵不绝,五百年前的惨状又在眼前重现,他双腕禁不住微微颤抖。
头顶高处突如其来响起清脆的口哨声,曲调怪异,攀附在灵气墙上的凶兽九婴们像是收到了什么召唤般,纷纷竖起九只脑袋朝上仰望。
一个清如风的女声淡道:“回去!”
众仙人立即抬头,却见久候不至的姜黎非与雷修远忽然现身高处,她口中吹着古怪曲调,九婴们不甘不愿地振翅而起,反身朝东海方向缓缓飞去。
而她的人也绕过被困在灵气墙中的火海,一言不发地朝东海方向疾飞。
火海还未完全上岸,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出来,又轻描淡写地想走?!桑华君忽地一抬手,一道漆黑巨门挡在两人身前,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这样走掉。
第一百八十一章 灵之碑 二
巨门缓缓开启,内里漆黑无光,黎非只觉里面像是伸出无数双手,在将自己强行朝门内拉扯,想必这是桑华君的小千世界了,比翠玄仙人的要大上许多。
她皱眉低头看了一眼,这些仙人被异民们缠得自顾不暇,居然还要分出精力来挡自己,与找死何异?她抬手在巨门上轻轻一拍,这座庞大的小千世界顷刻间化作灵气,被她尽数吸入体内。
雷修远静静看了一会儿下面惨烈的战局,忽道:“三刻之内这些异民便要被尽数诛杀,白民来得太少,剩下的都是乌合之众。”
海外部族多得数也数不清,但其中总有厉害和不厉害之分,可以驭使凶兽九婴的白民们算是非常厉害且有名的一个部族。他能感觉到,更远处的东海深渊中潜伏着更多更凶悍的海外部族,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停得那么远?底下这些只是打头阵?
不停有仙人们抛出各种仙法阻拦他们,最后都化作灵气被黎非吸走,雷修远见她接连不断地吸纳灵气,心中顿时了悟,立即道:“你过来,不要再汲取灵气。”
他正要将黎非抱住,却听翠玄仙人厉声道:“姜黎非!雷修远!再不停下,便将你们的同党立即处死!”
被困在水土结界中的陆离和百里歌林随即被仙人们拽出来,饱含磅礴灵气的手掌抵在他们后颈的脉门上,只要用力吐出灵气,他们马上就会经脉寸寸断裂,痛苦至极地死去。
这是来真的?!陆离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四处扫视,终于见到了人群中的沈先生,他和许多海派长老们脸色都不大好看,然而姜黎非人已在眼前,怎样汲取灵气也叫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放手谈何容易!
像是察觉到弟子望向自己的目光,沈先生顿了顿,却怅然将脸另开,这个动作让陆离整颗心都沉下去了。
是他没弄懂这些仙人们的执着,与生死存亡比起来,一切脆弱的感情都没有意义,可是与未知而诱惑的巨大利益相比,连生死存亡仿佛都可以被他们无视。明明有那么多仙人被异民们纠缠,不停有人死去,留下的掌门人物与书院的创立者们,却个个都只看着姜黎非他们
陆离怔怔地望向被火海映得昏暗无比的天空,姜黎非和雷修远居然真的停了下来,为了他和歌林么?他沉到最底的心忽然激烈跳动起来,如果他能发出声音就好了,一定要提醒他们,之前有许多仙人被撤离,想必是躲在暗处,等他俩松懈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翠玄仙人再度高声叫道:“立即下来!我数五下,如果还是不动,我就杀了这海派男弟子!”
捏在后颈上的手指骤然合拢,陆离只觉颈骨都像是要被掐断一般,痛得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听见翠玄仙人在数数,数到四的时候,忽听黎非冰冷的声音响起:“这么急着找死!”
庞大的灵吸之力凭空而起,仙人们甚至有种头顶快被凿开的错觉,每个人体内的灵气正在不受控制地如瀑布般凶狠地外溢。灵吸的力量越来越大,黎非身上的白光也越来越亮,不停有仙人们力竭瘫软,犹如离开水的鱼,徒然挣扎着,吸不进一比灵气。
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斥黎非体内,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内灵气快要被填满,灵气还在源源不断地被吸纳过来,成千上万的仙人灵气果然不同凡响,她甚至感到一丝陶醉,灵气将满的感觉如此美好!
桑华君见她神情趋向满足,心中微微一松,再度抛出双剑司命,白发的男子只出现了一瞬,便又化为灵气消散在空中。众仙人纷纷效仿,将自己的神兵利器抛出,任由器灵们化为大团灵气被姜黎非汲取而去。
翠玄仙人也抛出了自己最后一柄神兵利器,让她吸纳吧!最好快些吸满,灵吸停止之时,才是生擒开始之时。
他的神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便在此时,巨大漩涡般的灵吸忽然停了,还未来得变成灵气被吸走的器灵们愕然停在半空,只见金光一阵乱闪,叮叮当当无数声响动,器灵们一瞬间化为烟雾散开,数不清的被折断的神兵利器们纷纷落落,乱闪的金光也骤然凝立,却是现出夜叉本相的雷修远。
黎非的目光带着淡淡的嘲讽,扫过翠玄仙人铁青的脸,残余的异民们跨过失去灵力瘫软在地的无数仙人们,向他们这些居心叵测的厉害仙人扑来,众人不得不放开陆离和百里歌林,运转体内剩余不多的灵气与那些异民们再度战在一处。
黎非忽然从怀中取出那本黑色簿子,淡道:“这是我师父青城仙人历经数十年,记下的各种海外所见所闻,他人已故去,我的身份也已暴露,这东西没有再雪藏的必要,倘若师父还活着,应该会十分乐意将里面的东西公布出来,我遵从他的意愿,让你们看个明白。”
她右手捧着黑色簿子,左手张开,掌心向着地面,众人只觉地面一阵剧烈震颤,几乎让人无法站稳,令人无法置信的庞大的灵气波动呼啸而来,紧跟着,众人骇然发觉那磅礴的灵气像是被巨手捏出了实质的形状,犹如雪白的石头一般在地面缓缓被垒砌而起。
灵气化为实质根本听都没听说过,这需要多少灵气?又需要多么强大的灵气控制能力?姜黎非身上的白光在急剧地减弱,这说明她方才快吸满的灵气正被更快地释放出来,地上那灵气被捏出的雪白的东西也已被垒了半人高,约有五尺来宽,看起来像尚未完成的石碑。
远处无数道灵气波动在疾驰而来,是先前被撤离的仙人们察觉到巨大的灵气震荡纷纷赶了过来。人未到,仙法先至,将那些残余的异民们转眼间杀了个干干净净。
规元掌门一眼望见悬浮在半空的雷修远,面色顿时一沉。他对这只夜叉心结很重,早些时日不知道雷修远的真实身份,无月廷各峰长者对他的天赋又十分推崇,在他与秦扬灵发生冲突的时候,他身为掌门做出了偏向雷修远的决定,导致正虚长老将秦扬灵带出门派,最后二人惨遭毒手。
而自己驯服豢养了数百年的神兽金翅大鹏,也差点死在雷修远手上,因为伤势过重,他只能将大鹏留在派中养伤,失去了它的锐利视线,才叫这两人神出鬼没,不可捉摸。
想到愤怒之处,规元掌门冷哼一声,拂尘抛出无数黑色小球,不顾旁边阻拦,整个人大鸟一般飞起。他掌心另有一团黑色的光球在缓缓凝聚,这是他身为掌门人的绝技“盲”。只要被这团光玩沾上一下,无论多么厉害的仙人都会瞬间被拉入彻底的黑暗中,五感皆盲,若非意志极其坚定之辈,只消在里面待上几个时辰,就会发疯。
上回他念着要将夜叉生擒,才没有用出这仙法。五百年过去,昔日叫人闻风丧胆的夜叉逊色无数,早已无须恐惧,他今天要手刃这中土仙家的大仇人。
黑色光球在规元掌门手心倏地膨胀开,似即将绽放的花苞一般裂开数道缝隙。见雷修远不退反进,他顿时一喜,一把将拂尘甩出,那千万道柔丝再度像花一般要困住他。
谁知眼前人影一花,原本远在数丈之外的雷修远竟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面前,快得让他全然无法给出任何反应。金光一闪而过,规元掌门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掌中的黑色光球被金光无声无息地劈成了碎末。
众仙人纷纷惊呼起来,一时间丢法宝的丢法宝,放仙法的放仙法,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那金光半分,夜叉的动作微妙而迅猛,在灵气碰撞的罅隙间灵活轻松地避让着,来去如风的身姿让每一个人都回想起五百年前的那场噩梦。
不是说夜叉弱了许多吗?!这能叫弱?!简直比五百年前还要凌厉!
规元掌门被他一把抓住领口,轻而易举地掷向地下,众人见雷修远如此神威,不由都暗暗惊惶,朝翠玄仙人投去询问的目光。这里虽然掌门人众多,可会森罗大法的只有他一人,为何不用?
翠玄仙人面色发灰,黯然摇头,他没有青城仙人的天赋,森罗大法十次里能成功放一次已经是奇迹,方才他试了不下二十次,却一次都未能催动成功,只能眼睁睁看着掌门人折辱。
正群情慌乱时,忽听“当”一声巨响,巨大的灵气波动渐渐停了,一座高有四五丈的雪白的灵气之碑矗立在小城正中。黎非面上微现疲惫之色,扫视一圈,方道:“你们想知道的海外,自己去看。”
她将黑色簿子合在掌心,众人只见那灵之碑上一笔一划飞快现出字迹来,一撇一捺铁骨铮铮,字体凌厉非凡,正是青城仙人的笔迹。
字迹刻得极快,不一会儿小半个碑已被刻满,众人原本是带着八分的警戒心,不敢细看,谁知看了不到数行,无数仙人都已被深深吸引住,更有人甚至顾不得其他,直接腾飞而起,从碑顶看到碑底,一字不漏。
这灵气之碑像是用白石铸成,解手坚硬而光滑,虽是灵气被极致凝结而成的实质,却不能引为己用,其上关于海外的诸般记载有些传闻相似,但又具体得多,更多的则是前所未闻,叫人心驰神迷,仙人们且看且叹,且叹且赞。
直等簿子上的内容尽数被刻完,黎非将黑色簿子塞入怀中,转身便往东海飞去,翠玄仙人在后面叫了许多声,却也唤不回那些心神早已被碑文吸引去的其他人的注意。
第一百八十二章 因果 一
“火海还没全部上岸。”
黎非立在兕之角上,低头望着脚下炽烈鲜红而流动的火海。浑厚的水行灵气早已将她和雷修远包裹住,可即便如此,极致的热浪还是像要把他俩烤化一样。
东海蔚蓝而迷人的海水已尽数纳入归墟,此刻深邃的海渊中只有茫茫烈焰,浓烟与烈火交织,简直像黄泉地狱中的景象。只有黎非那无底洞似的灵气才能勉强抵御火海的威力,若非她在,就是铜头铁骨的夜叉也不敢这样横渡火海,飞不到百里便要受到重创。
雷修远纵身跳上兕之角,弯腰把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和她一样默然凝望脚底无边无际的火海。黎非握住他的手,轻道:“你当年怎么从天雷火海里逃出来的?不怕么?”
雷修远低声道:“一个人去中土,两个人回,挺划算的。”
又不是做生意,居然说划算,黎非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前方依旧是火海,火海后是深不见底的海渊谁也不知道里面会藏些什么,可是过了这些天险,神秘的海外在等着他们。
她的出生地,雷修远的出生地,还有那些光怪陆离无奇不有的景致与风情,与奇形怪状不知性情的海外异民。师父所有见过的,还有没见过的,她都会一一仔细体验。
生活了十七年的中土在身后,渐渐远了,它无比美丽,却又无比残酷。假如可以选择,她直至此时此刻还是愿意放弃建木之实的身份,回到青丘,回到那个小院,隐姓埋名,甚至再也不用仙法,把自己当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都好。
可他们还是走了,去向来处,对她来说无比陌生的来处。
黎非不愿让伤感与不甘占据脑海,她笑道:“师父说离中土最近的那个岛洲上有一种花特别好吃,咱们去了别的先不管,那种花一定要尝尝的。”
“是说十二世花?”雷修远好像很懂的样子,说出了一个她从来没听过的花名。
“十二世花?”
“还记得上次在广生会的那个城镇看到的封在琉璃球里的花么?那个虽然是假的,但并非胡乱杜撰。千洲万岛确然有这种花,名为十二世,一个时辰荣枯一次,一天十二个时辰,故而叫十二世花。”
黎非只觉新奇,连声道:“那真的能吃吗?好吃?”
雷修远不由失笑:“这种花十分罕见,据说吃下去会在一整天之内产生已轮回十二世的幻觉。至于味道,听闻美味至极,我却不曾吃过。”
天底下竟有这么奇怪的花,黎非原本只是强颜欢笑随口提了一下,被他这么一说反而真的来了兴致。其实,只要有雷修远在身边,去向哪里,她心中的遗憾都不会太过深邃,即便是现在这样横渡火海,炽热焦灼,她也还是能继续笑。
可是,他们在火海上飞得也太久了,残留在东海深渊中尚未上岸的火海只有四百里,他们这会儿工夫应该早过了千里,为何火海还在?身后极远处隐隐有龙吟之声,并不陌生的声音,那是火海来临时热浪与冷风交织成的凄厉风声。
黎非倏地停下兕之角,迟疑不定地低头望着火海,它们正朝着海外的方向飞快流动奔腾着——火海没有上岸?!竟然回退了?!
她忽生一股不好的预感,转头又朝中土东海方向张望,那横贯天地间被灵气墙围堵的天火之龙不知何时消失了,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后方极远的地方,无数道仙人的灵气波动正朝这里追来。
这是怎么回事?!
雷修远的胳膊渐渐收紧,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凝重:“藏在海渊里的那些家伙都退了……那是雷云?”
黎非眯起眼,果然原本东西二方黑白分明的天际又渐渐开始阴云笼罩,火海在倒退,雷云却在凝聚朝他们这里飘来,那些看完碑文的仙人们大约终于回过神,眼见火海倒退,也跟着追了上来。
雷云来得十分迅速,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整个天顶都黑了,浓黑鲜红交错的雷云里,沉闷的雷声一阵接着一阵,惊人的威势像巨掌压在头顶,叫人喘不过气。黎非当机立断驭使兕之角往中土方向疾飞,火海尚可对付,可要是被天雷劈一下,只怕非死即伤。
可兕之角飞得再快,却也比不上雷云的凝结速度。压迫身体的感觉越来越强,只怕天雷马上就要劈下,黎非运转全身剩余不多的灵气,正要给雷修远上灵气网,雷修远忽然强行将她扑倒在兕之角上,整个身体压住她。
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顾好你自己!”
血色电光骤然劈下,兕之角剧烈地震颤起来,天雷连劈三道,过了许久那奇异而恐怖的团场才猛然炸开,兕之角晃得几乎要将他俩抛下云。黎非只觉脑中嗡嗡乱响,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雷修远的身体一动不动撑在她身上,剧烈的晃动中,她只能勉强望见他满身金光璀璨,比任何时候都要亮。
又有三道天雷连着劈下,血红的色泽,映亮了整个天地,黎非只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在自己脸上,胸口前,一滴一滴,由慢到快,她纷乱的神思忽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浓稠如水一般的灵气网将撑在她身上那个血流披面的逞强男人瞬间包裹住,她反手抱住他瘫软的身体,他的血一团团落在她脸上衣服上,和血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只纤细的被血染红的细角。
她的心跳都停了,紧紧捏住那根断落的细角,低声唤他:“修远。”
为什么?为什么火海要倒退,天雷又再度出现?简直像专门等着她来一样。六道天雷,他居然蠢到一声不吭用身体替她硬生生挡六道天雷,他是想死在她眼前?总是这样逞强,总是这样,无论是做修行弟子雷修远,还是夜叉雷修远,他一直都没变过,这叫人恨之入骨的习性。
雷修远短促的吐息喷在她脖子上,自嘲一般,声音低沉:“不是……诅咒……”
不是诅咒?什么意思?
没有人给她解释了,雷修远的脑袋重重地落在她胸前,再无反应,脚下的火海拔地而起,头顶的雷云似沉重的帐幔一般落下,黎非只有紧紧抱住他,不让火与雷再碰到他分毫。
天火焚烧着她的身体,无数道天雷劈打在她身上,她的身体好像裂成了无数碎片,可身体偏偏又还在,全身上下只剩双手还有感觉,还是将雷修远紧紧护在怀中。天雷火海原来不是天险,是专门等着她么?为了摧毁她?
可她没有死,甚至不能像雷修远那样晕过去,只是痛,撕心裂肺寸寸崩裂的痛,比那时被震云子活生生炼化的痛还要强无数倍。每一次她觉得身体好像裂开了,流血了,烧焦了,下一刻便又发觉身体好好的,甚至连衣服都没有被烧着。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懂。
可是现在她已经不想懂了。体内的本源灵气下意识一般远远不断地向灵气网中灌输,她不会让雷修远死,谁也不能让他死,无论是中土的那些仇视他们的仙人,还是这天地间最可怕的天雷火海的力量。
远远急追而来的仙人们惊骇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奇景,他们读完了黎非留下的灵之碑才发觉被困在灵气墙中的火海不知什么时候倒退回东海了。她留下这么多的记载和秘密,非但不能让仙人们满足,反倒叫他们越发要好奇得疯掉。
趁着火海倒退,不甘心的仙人们纷纷追了上来,直追了有上千里的样子,便见远处雷云凝聚,海渊中烈焰高高窜起,漆黑与血红骤然合并在一处,原本延绵不知数千里的雷云与火海在一瞬间缩小成只在数丈高的球一般的物事,里面影影绰绰,似有两个人影被困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