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仙人面色骤然变得惨白,他手掌一推,那只妖物的头颅法宝被推出数丈,为另一只手轻轻捧住,宗权手掌一合,将这只法宝捏碎在掌心,他温言道:“过意不去了,玄山先生,你还好么?”
纪桐周眼怔怔看着玄山子渐渐被鲜血染红的青色长衫,他的心脏也仿佛停止了。
发生了什么?就在他眼前?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第一百五十四章 燎原 四
“宗权!”
龙名座其他长老乍见这一幕也不由慌了,宗权素来野心勃勃,他为吴钩皇族,一心只为拓展疆土,在他明里暗里的出手下,吴钩吞了高卢国与周边数个小国后,居然将目光放在了强盛至极的越国身上。
本来这是他私人的野心,宗权身为长老仙人,这些仙家门派从来不问,可在这种海陨临头的时候突然出手对付别派仙人,更不用说还是星正馆玄门的长老,若是传出去,他们龙名座如何在中途立足!?
好在此刻雾气弥漫,众仙家都在数里外集中精神对付穷奇,谁也没发觉这里的异状,宗利一见四周无人,索性厉声道:“斩草除根!莫要叫他们跑了!”
事关整个龙名座,数名长老只得将心一横,霎时间,十几道法宝华光流溢,朝对面两人身上砸来。龙名座最擅长的便是炼制法宝,寻常长老仙人出来都会带四五件法宝,纪桐周怔怔的看着漫天七彩流光的法宝朝自己这里疾射而来,他竟动也不能动。
玄山子身形一晃,将他后颈口一拽,那些流光溢彩的法宝撞在他身后三尺处,犹如撞入粘稠的水中一般,忽地慢了下来,他面色惨白,陡然大喝一声:“定!”
龙名座数人顿觉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了,全然不由自主,在半空中被定住了身形。宗权眼看他二人逃得飞快,心中也不由暗惊,他这些年一直暗地里留意玄山子的动静,寻求适当的机会给予致命一击,恰逢海陨降临,天下大乱,死几万个仙人也是常见,简直是天赐良机。
玄山子为他的法宝重创,又硬生生吃了数位长老的法宝攻击,十有八九活不成,可问题在那个小鬼,听说他资质十分了得,留着他日后必成祸患。
片刻后天音言灵的束缚消失,几个长老脸都绿了,他二人是往众仙家密集的地方逃去,这会儿追上去反而会被人发觉,倘若事情被传出,龙名座千万年的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
宗利是个暴躁脾气,当即怒发如狂:“宗权!你好生乱来!自己胡搞也罢了,居然牵扯上门派!这下怎么办?!”
宗权皱眉冷道:“做都做了,说这些废话有何用?穷奇未除,谁会管他们?我们顺着灵气远远追上就是。”
纪桐周此刻被玄山子拽着一路疾飞,东海之畔狂风肆卷,血色的雾气慢慢散去,无数仙家还在远处与穷奇争斗不休,这只凶兽体型忽大忽小,变幻无穷,头顶雷云笼罩,让众仙家无法近身,更兼动作迅疾至极,被逼得紧了还会吞吐雾气将仙人的血肉灵气吸入腹中用以疗伤,兼职难缠到了极致,与其他三凶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斗法一时僵持在那里,凶兽逃不走,仙人却也杀不掉它。
玄山子勉力飞入众仙家当中,再也支持不住,脚下的宝剑摔落在地,他被血浸透的身体也虚弱得朝下摔去。纪桐周下意识地抱住他,他只觉犹在梦中,周遭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怀里的身体在剧烈的发抖,滚烫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掌往下落,他喃喃唤了一声:“玄山子长老……”
这是梦吧?突然之间竟会一切颠覆在眼前?他想过龙名座会各种挑衅,却没想过他们竟然直接动手,玄山子体内的灵气正在大量流逝,这是要死了吗?他要死了?!
“玄山子长老!”纪桐周急急落在地上,架了一层治疗网,慌乱地往他体内疯狂地灌注木行灵气。不要死!这越国最强有力的支柱!他怎么能死?
周围有无数仙人,可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即便看到了,也丝毫不会留意,与穷奇的斗争中早死了许多仙人,即便要伤感喟叹,也得留在将这凶兽除掉后,纪桐周没命地往玄山子体内灌注木行灵气,却丝毫没有用,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助甚至柔弱,威慑天地的灵气与妖气在远处碰撞交织,他像是误落其中的小蚂蚁,在罅隙中为自己世界支柱的倒塌而绝望。
玄山子忽然挣脱他的手腕,喘息数声,缓缓盘腿坐起,他的青色长袍已被血浸透,面色也苍白如死人,他双目紧闭,凝神片刻,痛楚的神情不知为何缓缓变作了释然与平淡,良久,他睁开眼,双目澄清的看着纪桐周,低声道:“天意如此,本想再撑数年,待你成就仙身,不过看来是不行了。”
不……不要说这种话……纪桐周再一次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徒劳无功地继续灌输木行灵气。
“我深陷死局十几年,将死方才顿悟。”玄山子面上竟露出一丝笑意,“醒悟,却仍不能放下一切,做人的悲哀便在于此了吧?桐周,今日我推你入火海,他日你可会怪我?”
不要死,不要死!他要怎么做才能阻止那流逝的灵气?要怎么做才能将这重创的仙人救活?他为何这么弱?为什么还是这么弱?
手腕忽然一紧,玄山子反手握住了他,五指紧扣,静压桩迷惘地看着他清澈的双眼,耳边只听到他低微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你要活下去,替越国活上千万年。”
语毕,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体内最后一丝灵气也随风散去,气息断绝,身体也渐渐虚脱干瘪,僵硬在沙地上。
纪桐周只觉一阵极致的绝望,他还在试着将木行灵气灌入玄山子体内,可他的奇经八脉一瞬间便萎缩了,无论他怎样尝试,都再也救不回这逝去的仙人生命,他绝望地吼了一声,将玄山子的尸体抱起来四处张望,这么多人,这里有无数的人,没有一个人看他们,没有一个人救他们。
他抱着玄山子的尸体漫无目的的狂奔许久,却不知能去哪儿,回越国吗?玄山子已经死了,他却仍那么弱小,根本无法扛起任何凌厉的风雨,还会有越国吗?还会有吗?
幻象中的万念俱灭再一次紧紧抓住了他,他甚至未能真正意气风发过,这茫茫天地间,他要去向何处?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纪桐周狠狠摔在了地上,玄山子的尸身在沙地上摔出很远,无论生前多么风华绝代惊天动地的仙人,死后也不过是狼狈的一堆骨肉,他扑上去想要将他抱起,身后忽然有风声呼啸,是龙名座的人追上来了吧?
他扬手放出一圈宣玄华之火的墙,宗利冷不防这小辈弟子居然放出古怪的黑火,衣角被火舌舔了一下,顷刻间便烧了半幅衣衫,那黑火燎在身上剧痛无比,与任何火行仙法都截然不同,春雨术居然不能将之熄灭,几个长老少见的有些狼狈,忙了好一阵才将宗利身上的黑火扑灭,堂堂仙人,竟被黑火撩得半边脸都红了。
宗利顾不上发怒,黑色火焰,莫非是传说中的玄华之火?他骇然回头与其他长老对望,这小鬼绝对不能留着,今日若是叫他逃脱,叫他修行有了出息,以后一定会是龙名座的心腹大患!
他杀心顿起,掌心中一枚法宝开始凝聚灵气,发出尖锐的鸣声,宗权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不可鲁莽!人太多!”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着众仙家的面对付一个小辈弟子。
宗权上前一步,皱眉看着这滔天的黑色火焰,周围已有仙人注意这里了,他正凝神想对策,却见隔着一道火墙,纪桐周正阴森地盯着自己,这叫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从每个龙名座长老的脸上划过,每望向一个人,黑色火墙便越发烈烈,渐渐地,这玄华之火竟拔地而起几十丈,缓缓向外蔓延。
他正欲开口,忽觉远处数道及其强劲的灵气正在接近,紧跟着两位无月廷仙人腾云立在玄华之火上,惊讶地注视下方。宗权早已认出当先一人是无月廷老辈仙人翠玄,这两仙人竟是辈分极高的老仙人,他心中暗觉不妙,急忙躬身行礼:“见过两位老仙人,晚辈有礼了。”
翠玄一时未搭理他,他细细打量一番,昏昏欲睡的目光从玄山子的尸体上掠过,他何等眼神,自然一下便看出这仙人是死于法宝的攻击,穷奇肆虐胡闹,这几个龙名座的小辈仙人居然在玩自相残杀?
他目光顿时变得森冷,一个个将龙名座数人望过来,忽然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宗权勉强笑道:“是晚辈的错,一时失手用法宝伤了玄山先生……”
“失手。”翠玄冷笑一声,就算这几人是小辈仙人,毕竟不是无月廷之人,他辈分再高也不好管太多,事态紧急,更顾不上跟这几人计较。
他凝视片刻玄华之火,认出火圈中那个年轻弟子是当日无正子的弟子,似乎是认识姜黎非的,而此时他居然也刚好出现在东海,他心中一动,当即朗声道:“穷奇未除,你们几个人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哼哼,天再降临,覆巢之下无完卵,还想袖手旁观?”
被这老辈仙人横插一脚,纪桐周今天怕是真的除不掉了,宗权数人只得拱手告退。
翠玄仙人叹道:“一代不如一代!他日夜叉降临,杀这些东西限杀鸡只怕也没任何区别!居然在这种时候还忙着争权夺利自相残杀!”
而且这么多仙人,居然连只穷奇都除不掉,僵持到现在。他轻飘飘的落在纪桐周身边,长袖一挥,磅礴的灵气架起灵气网,将那只不停攒动的穷奇困得无处可逃,身后的守中仙人也出手相助,僵持的战局终于有了一丝起色。
翠玄仙人偏头又望了纪桐周一眼,他派出器灵的气息数日前消失在东海附近,竟好似被杀了,他原本就对姜黎非疑心重重,这一下更是暴跳如雷,恰逢东海海水下降,海派向山派发出求助传信,无数山派仙人这些天都赶往东海,他索性与守中两人亲自赶来一趟,未察觉到姜黎非的灵气踪迹,倒是在一处海岸边找到了已变成寻常铁器的短剑。
短器从中断开,出手之人快准狠,叫人心惊,更惊骇的是,其上竟一丝细微灵气也没有附着,种种迹象都叫翠玄联想起五百年前一些极惨痛的回忆,他心中隐隐的不安越发扩散开。
“孩子,”他忽然再度开口,这次却是对着纪桐周,“将尸体烧去吧,修行之人肉体不归尘土,你该送他最后一程。”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末路
他一连说了两遍,纪桐周都仿佛没听见一样,翠玄仙人回头望去,却见这孩子魂不守舍地站在那里,两眼怔怔地,整幅心神都已不在这具身体里了。
不过是死了个玄门长老,他一个华门弟子何至于此?
翠玄仙人不禁陷入深思,玄山子是越国皇族人众所周知,眼前的少年虽然跟失了魂一样,然而气质到底还是能看出与常人不同,莫非他们是同族?
周围黑火肆虐,他心中也不由暗暗赞叹,玄华之火果然不是普通的火焰所能比拟。纪桐周小小年纪便有了这样福祸难测的黑货,心底必有十分大的隐忧。
他垂头思忖片刻,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此时灵气网中的穷奇被迫上了穷途末路,挣扎越来越疯狂,体型也越来越大,他再也不能分心想别的东西,专心致志地将灵气网重新填补好,连他也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凶兽,它究竟在东海中藏了多少年?莫非经历过海上天雷火海的淬炼,才会变得如此难缠?
诸般牵制法都被它避开,而正虚真人又带着秦扬灵离开了无月廷,此处唯有他的阴阳劫波镜尚能发挥些作用,这小辈仙人难不成还为了个弟子跟无月廷赌气,连海陨也不管不顾?
翠玄真人忽地哼了一身,纵身而起,宽大的长袍因为全身灵气的鼓动而开始烈烈作响,众仙家只觉他身上灵气磅礴不绝,十分惊人,晓得这位老辈仙人是要用厉害的仙法了,当即敬畏地纷纷避让。
璀璨的金光忽然在穷奇周围闪烁而起,可是很快又变成了夺目的火光,火光又渐渐变成柔和的清蓝水光,众仙人眼见浑厚的五行仙法之色在东海之畔变幻不绝,忽浓忽淡,时而急时而徐,这不可思议的复杂变化简直叫人心驰神迷。
忽然,所有那些纷杂的颜色与变化都静止了,化作金色的巨大围墙,将穷奇困死在其中,它惨烈的嚎叫声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雷云也通知了劈刺炸裂。
“……是森罗大法么?”不知是谁低低地、惊骇地问了一句,下一刻整个东海之畔的仙人们都沸腾了。这正是五百年前只有无月廷青城仙人才能用的森罗大法!在那金色围墙中的世界,时间可以倒退回最初,也可以瞬间流逝到尽头,无论多么惊天动地的仙人凶兽,在亘古时间的长流下,也无能为力。
当年的两只夜叉正是因为被森罗大法困住了片刻,其中一个才能为青城仙人斩断角。青城离去后,此法再无人能用,想不到时隔五百年,这传说中的仙法又一次现世,又是无月廷的仙人!
翠玄仙人面上神色并不太好,森罗大法显然让他吃力至极,他的双掌微微合拢,再松开是,金色的巨大围墙忽然消失了,那叫无数仙人焦头烂额的穷奇凶兽,只剩累累白骨,时间不知流逝了多久,海风一吹,这摊巨大的白骨竟一瞬间化作了灰,吹散在海水中。
所有人都震撼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喧嚣到了极致的海岸,此刻又寂静无比,每个人都看着翠玄仙人,他苍老的面上汗水涔涔,落回沙地上时竟踉跄了一下,险些摔个狗吃屎,可没有人会因此而笑话他,甚至更因此而敬畏他了。
守中仙人呵呵笑道:“我还怕你不能成功放出来,想不到这一次倒是成了。”
翠玄仙人声音虚弱至极:“青城只有一个,要是人人都能顺利用此法,何来惊才绝艳。”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断成两截的短剑,看了片刻,森罗大法若是能将这神兵利器复原如初,叫他忧心的一切谜团兴许便能解开了,可时间能够回溯,生命却不能回来,器灵也一样,心中隐忧不断,他也无可奈何。
翠玄仙人又望了一眼纪桐周,这孩子还在失神地站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显然他都没有注意,他思忖片刻,心中已有一番计较,当即说道:“你一个小辈弟子此时不该留在东海,不如先随我……”
话未说完,纪桐周忽然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竟是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带他来东海?受伤后再也没离开过星正馆的玄山长老,为什么突然要出来?一直待在星正馆不好吗?
给他一些时间,不要让一切就这么灰飞烟灭,不要把一切希望都瞬间剥夺,让他成就仙身,他会比任何人都努力修行,将脆弱的国家庇护在自己的掌中。
星正馆正殿内,无数长老正在商讨东海异动的事,此次海派发信求助,想不到一向隐居派内的玄门长老玄山子居然自告奋勇要前往东海,谁知去便去了,至今也没个传信回来说说情况,倒是有别派的探子言说东海出现了凶兽穷奇,让无数仙家大为头疼。
“凶兽数百年为凶煞之气凝结而生一次,这只穷奇数千年都躲在东海,怕是厉害之极。”一名长老摇头叹息。
另有一位长老在担心:“玄山早些年就被混沌所伤,修为始终未曾恢复,此次还非要逞能去东海,至今未曾传信,不知眼下如何了。”
长老们几轮粉粉,无正子背手而立,神色却十分凝重,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忽然,殿外一阵喧哗,纪桐周嘶声在外狂吼不止:“让我进去!师父!师父!求求你救救玄山子长老!”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哗然,下一刻纪桐周跌跌撞撞地抱着一具浑身鲜血的尸体冲进来,他面色惨白,脸上泪痕交错,无正子自收他为徒以来,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又绝望的神情,更兼他怀中那具尸体竟是玄山子,他当即骇然道:“不要急,慢慢说!”
纪桐周恍若未闻,只是颤声道:“求求你救救他!被龙名座宗劝宗利那些长老偷袭,血流不止!”
长老们更加惊骇,一时间大殿内简直炸开了锅,早有长老上前试探玄山子的尸体,果然他身上的伤处绝非妖物所伤,反倒是法宝所致,这孩子显然精神受创,竟还不信他死了。龙名座跟越国皇族那些龃龉很多人都知道,可想不到他们竟这样胆大妄为真的敢对玄门长老出手,这一代玄门长老,死得突兀而狼狈。
海陨临头,龙名座真会挑时间找麻烦,各大仙家这会儿根本不会管这种私仇恩怨,他们星正馆倘若纠结这番私怨,反倒落人口实,即便要联手孤立龙名座,那也要等海陨之后很久了。
纪桐周紧紧抓住无正子的袖子,狂热又乞求地看着他,泪如泉涌:“师父,你帮帮弟子……救一救玄山子长老!”
无正子长叹一声,将他扶起领出殿外,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玄山师兄已经仙去,你冷静些。”
纪桐周嘶声道:“龙名座……”
无正子打断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目前诸事繁杂,一时顾不到这么多,有何仇怨,也只能等到海陨结束后再谈。”
海陨结束?这段时间,足够吴钩去摧毁一个没有仙人庇护的国家,那时候再谈私怨?一切都迟了!
可他现在又能做什么?回到越国为它斗争到死?还是乞求师父相助?他眼怔怔地望着无正子,无正子眉头微微皱起,淡道:“一个国家不可能永远强盛,有灭有立再正常不过,你眼界放远些。玄山长老的事,总有一天我星正馆必然会向龙名座讨个公道。你且走吧,这里不是你该随意闯入的地方,回去好好冷静下。”
纪桐周不说话,还是怔怔看着自己的师父,他唯一的最后的希望。
仙人们心中根本不在意凡世间的国仇家恨,连无正子都不会相助,何况那个时灵时不灵的素泉先生。天下之大,他竟是这般孤寂无助,原来他这样无能。
纪桐周忽然厉声大笑起来,无正子厉声道:“桐周!我不知道玄山师兄为了什么要给你下这剂猛药,可刺激太过反而会变成剧毒!你执念太深!自己好好想想!”
关于龙名座、吴钩、越国这些纠葛,无正子自然十分清楚,玄山子伤势经终南君相助终于痊愈,然而受伤的那些年心事太重,竟因此成了阻碍修为恢复的要因。修行者时常会遇到这样的苦痛局面,越是在意的,越是难以周全,逆天之行正是如此。
发觉一切成了死局后,玄山子的关注点索性放在了纪桐周身上,这孩子有了玄华之火的事,似乎并没有让他太过惊讶,在自己想要拉纪桐周一把的时候,这与他同族的仙人,却想着要将他往更深的火海里推。
是的,纪桐周从未真正吃过什么苦头,日夜担心越国,可玄山子还在,他始终依赖着他,玄华之火怕也是一时情迷难解才会生出,待他日后年纪大了,心结解开,此火很可能就会离他而去。
玄山子当时的话语犹在耳边:“桐周是一匹永远也不能喂饱的凶兽,必须饿着他,他才会凶猛。有我在,他就一直不懂真正的饥饿,初初展露的修行心也迟早会变得迷惘。”
“我的时间不多了,迟早也会变得与震云子差不多。”玄山子自嘲一笑,“到那时,他不成,我也不成,才真正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如今海陨将临,正是个绝好的机会。他既然生出了玄华之火,便不可一生顺遂下去,这是他的命。破而后立,可惜,他将来成如何模样,我怕是见不到了。”
事情被玄山子弄到了如此局面,无正子再想将这个坠入心魔火海的孩子拉回来,又如何能拉!身后脚步声凌乱,灵气波动随着凄厉的笑声渐渐远去,他只有长叹。
纪桐周从怀中摸出一张召唤令,迷蒙中,翠玄仙人的话语犹在耳边:“一个越国,要庇护并不是什么难事。”
纪桐周眼怔怔地望着召唤令,他想起越国的一切,皇兄双鬓的白发与泪光,端涂的繁盛昌荣,站在皇宫最高的楼顶,俯视远方那无边无际的山与水,属于他的那些社稷江山,那些敬畏与信赖还有期盼,永久的服从,神采飞扬的每一天。
他要活下去,他要活着看它几千年,他的无边江山,意气风发。
灵气流转,召唤令被触发,纪桐周眼前一花,落在一座孤峰顶,峰顶山,一个苍老的仙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纪桐周面无表情地轻声道:“我知道姜黎非的一切,只有我知道。借我十年,我要亲手报仇。”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夜谈
天边一轮弯月,叶风呼啸,无数或玲珑或巨大的岛屿悬浮在空中,凄清的月色下,最高的藏书塔反射出苍白的光辉。
黎非坐在兕之角上安静地望着这多年不见的景色,那天她离开青丘,好像也是这样的惨淡弯月。而离开书院时,也是这样的浓厚深夜。
一晃眼,六七年过去了。
书院里,六七年过去了。
书院里只有寄到强劲至极的仙人灵气,想必是左丘先生他们,是了,这会儿应该是在新弟子选拔前给弟子放假的时间。黎非怔怔望着月光下的藏书塔,想起了多年前那天真又快乐的时光,而如今她竟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过去越快乐,此刻她便越心寒。
她正要驭使兕之角飞下悬崖,忽然眼前一花,一个通体披着黑纱的女子踩着黑剑出现在眼前,见到黎非,她似是有些讶然,然而还是抱拳道:“深夜来访书院,不知为了何事?”
黑纱女在书院,那胡嘉平必然是在得了,他居然没跟她一起来?发觉她是一个人在找他,所以又躲起来了吗?
黎非低声道:“我找胡嘉平,让他出来见我。”
黑纱女犹豫了一下:“平少不愿见你,你还是回去吧。”
“你告诉他,我什么都知道了,有事要问问他。”
黑纱女还是摇头:“我不会做忤逆平少心愿的事情,他不愿见你必然有他的理由,你走吧。”
若在平日,黎非大约要与这固执死板的器灵理论一番,可她现在全然没有跟她啰嗦的心情,心念忽地一动,兕之角已强行越过她,窜入了书院之中。黑纱女急忙追上,谁知她的兕之角竟比自己飞得快多了,她居然赶不上,黑纱女忽地化作一股黑烟,紧跟着黑烟又凝聚成一柄黑色的剑,剑尖虽然折断,却依旧寒光璀璨,疾若流星般几下飞窜至黎非身边,剑身一横,朝她身上削去。
她无意伤人,旨在阻拦,谁知黎非不躲也不避,忽然张开手,一把握住了剑身,她身上的土主护身在夜色下散发出微弱的桔色光芒,黑纱女试着挣了两下,居然无法挣脱她那只纤细的手掌,她心中不由又惊又骇,斗法大会见这孩子才不过逼近第三道瓶颈,如今怎到这地步了??
黎非面上微微一笑,眼里却全无笑意,淡道:“你在我这边,胡嘉平想必躲不了多久。”
黑纱女心中惊讶更甚,砺锋忽然发出清脆的名声,在黎非掌中震颤不休,土主护身的光辉迅速为它熄灭,黎非正欲再唤出土主护身,忽觉身后风声呼啸,她一把放开砺锋,回身行礼:“弟子姜黎非,拜见左丘先生。”
对面的仙人白须过腰,仙风道骨,足踏一柄雪白的拂尘,正是为她取名,助她良多的左丘先生。见着黎非,他呵呵一笑,温言道:“三更半夜忽然跑来书院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将砺锋握在手里,更不是好习惯。”
黎非躬身道:“弟子鲁莽了,只是有急事要找胡师兄。”
左丘先生朝她身侧看了看,笑道:“他这不是赶来了么。”
黎非扭头望了一眼,果然胡嘉平踏着小白云神色尴尬地停在十几丈外,他扭过脑袋回避她的视线,砺锋在半空一闪,又化作一个通体蒙着黑纱的女子,轻轻巧巧地落在他身后。
左丘先生又道:“东海如今异动不断,天灾将至,书院今年开始暂时不收弟子了,你们这些年轻弟子更不该四处乱窜,海派已开始撤离弟子,你们也赶紧回门派吧,莫要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