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悬崖方向走去了,手里还提着长鞭--那可怜的姑娘!该不会被恼羞成怒的将军杀掉吧?!

辛湄还把手拢在嘴边大喊:“快出来--!我在对面崖边等着你--!”

下一刻,一个冰冷的声音便顺风自对面悬崖上传了过来:“为什么要来?”

她一下停住,狂喜地凝神望向对面,月光还不够亮,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那只红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野兽般狰狞。

“你抢走了我的天女大人!”

晴天霹雳似的一句指责,炸得后面的大僧侣,对面的陆千乔都是一愣。她第一句话应该是“我很想你,为什么要走”,再不济也应当是“你放心我会等着你”之类,怎么会冒出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

“不过没关系,我宽宏大量。”她摆摆手,“天女大人就送给你了!”

天女大人……陆千乔下意识地摸向怀内,人偶没有带出来。对面山崖虽然不远,却也看不清她整个人,依稀见到她淡蓝的裙摆随风而飘。

为什么会来?为什么要来?他不明白,可是身体因为她的到来在微微颤抖。

她就在对面,用尽力气一跃就可以过去--过去杀掉她!

他捏紧长鞭,因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而兴奋得撑开重瞳。

“陆千乔,你要好好照顾天女大人,把她当做我来照顾。”辛湄冲他做手势,“每天帮她洗澡,不要弄得脏兮兮,衣服要经常洗,头发也别忘了梳。睡觉前记得亲她一下,这个最重要!”

“……说完了?”

伴随着他的声音,过来的还有舞动长鞭的利风,她身后不知有什么人,在崖前架起无形结界,他无法跳过来,只有甩动长鞭,试图用利风撕裂她。

纵然有结界阻挡,尖锐的风声还是穿透而来,“嗤”一声响,她锁骨附近的衣服被撕裂一道口子,鲜血极缓慢地渗出,渐渐染红衣襟。

辛湄继续说:“你自己也要好好吃饭!别光顾着杀人!这世上有很多比杀人好玩的事情!你成天那么跩,要是输给什么血统啊本能啊,你就太丢人了!还有,要按时睡觉,不然早上起不来又要赖床,出门在外,赖床是很幼稚的!”

又一道风声,腰腹被击中,她系在腰上的荷包落在了地上,里面的木雕小兔子滴溜溜滚出来,她赶紧捡起,拍拍上面的灰。

“……陆千乔,其实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她低头想了想,皱着眉头笑了笑,“我们在一起时间其实不算长,我对你……一直也不怎么温柔体贴……”

洗手作羹汤什么的,也就新婚那几天,其后照顾人的事情还是落到斯兰身上,辛苦了他,从照顾一个人变成照顾两个人的奶妈。

“不过,不过有些事我是怎么也不会交给别人的。”她捏紧那只小兔子,“过两天我还会来看你,那些很多的话,分次说给你听好了。你要是打完仗,也要记得回家。我会--会在家里一直等你。”

回家……

陆千乔挥舞的长鞭停了下来,隔着不算远,他仿佛一瞬间能够把她看得清楚,淡蓝的衣服上染着血迹,不过她在笑,雪白而柔软的脸颊,黑白分明的湛亮双眼,笑得无邪。

“嗯,那我走了。”

辛湄冲他摆摆手:“后天晚上,月亮爬上天顶的时候,崖边老地方见。”

这样看着她走,真的好吗?心底有个声音轻轻问他。

……不知道,我不知道。陆千乔捏紧长鞭,心里那种隐隐约约的痛楚又浮上来,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充斥血液里的杀气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笨拙地感到无所适从。

好像回味起些许甜美的片段,他曾专注地为她雕琢人偶,她微凉的长发落在手背上,香且微醺。

真的要抛弃那些?

明月夜,残雪崖,无人回答他。

将军回到营帐里,亲了一下天女大人,茫茫然入睡。

 


崖边相会(二)
月亮已经爬上天顶了。

陆千乔坐在粗陋的栏杆上,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起这件事,心里一瞬间涌上一股期待夹杂着思慕的情感来。

……她说今天来,她会不会来?

为什么要期待?为什么又觉得心慌?他记得自己深爱过她,可现在再看曾经的情感,觉得朦朦胧胧,像是一个不可踏入的领域。

他的心里没有“喜爱”这种东西,可他知道,自己喜爱她,想杀又舍不得杀掉她。

他是一个趋向完美的战鬼,应当回到战鬼一族,接受属于他的荣耀与责任。

但他好像就是不想回去,无处可去,他只有提着长鞭在战场上奔驰。

天女大人的人偶被他洗得干干净净闪闪发亮,因手指头那边有些磨损,他想也不想便熟练地从乾坤袋里取出小刀,细细修补。

他为什么又要在这种时候做这么无聊的事呢?

冰冷的夜风卷着残雪飞舞,下一刻,那个甜蜜又柔软的声音便顺风飘来。

“陆千乔--!你这混账怎么可以爽约--?!”

不!我没有爽约。小刀从手里掉了下去,陆千乔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崖边走去。

她就站在崖边,今天换了一身浅红色的小袄,领口还系着两颗小球球,发髻上面簪着同样毛茸茸的球,看上去……看上去--真想把她揉碎。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本能地寻找长鞭,一摸之下却是空。

今天他没把长鞭带在身边。

比昨日收敛许多的杀意在体内纵横,陆千乔皱了皱眉头,不太习惯这种古怪的感觉,他盼着她,好像不是为了杀掉她。

辛湄从怀里掏出一只威风凛凛的人偶,晃了晃:“你看!我今天把将军大人带来了!”

将军大人……是他为她做的另一只人偶吧?那么华丽丽的盔甲,还有夸张又不实用的长刀--看上去真蠢。

辛湄盘腿往崖边一坐,端着将军大人,指着天上的残缺的小月亮:“将军,月亮代表我的心!”

……什么意思?

她说:“你只是性情大变,又不是狗血失忆!少在那边给我懂装不懂啦!你敢说你不记得了?”

他记得,那时候他是多么迷惘而懦弱,看不见未来,还喜欢自欺欺人。

那时候……那时候,她似乎醉了,柔软的身体紧贴上来。

第一个压抑而不敢见光的吻。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似熟悉似陌生的怪异感觉,薄冰般的双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犹豫了一下,学她盘腿坐在崖边,手里捧着天女大人。

“陆千乔,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然后我们都在做什么吗?”

他想了想,答:“皇陵外围的森林,我杀虎妖,你路过。”

“错!”

辛湄翻个白眼:“第一次见是在皇陵里!我抽晕桃果果,你打我一掌!”

所以说,男人啊!一点也不细心,没记性,粗疏不体贴!他就算性情大变,也没变成更好的男人。

“陆千乔,你知不知道,一开始我特别讨厌你。”她摸着将军大人的衣服,声音终于软下去,“抢我灵兽,还打我。我好心给你送钱袋,你还抓我,凶得要命。我那时候想,就算嫁给路边叫花子,也绝对不会嫁给你。”

是……这样么?他一开始做人真那么失败?

“不过这种事真是没道理,最后我们还是成夫妻了。”

她抬头,对着他微微一笑:“和皇上赐婚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嫁给你,还逼着你娶我,你那时候,有没有生气?”

没有……看见她穿着残破的嫁衣出现在皇陵里那一瞬间,他是喜悦的,这绝不是说谎。

“我知道你喜欢我。”她多么自信满满,毫不忸怩,“所以我才逼你的。你不会怪我,对不对?”

沉默。

“说话,别装哑巴。”

“……对。”

辛湄笑得合不拢嘴,不知想起什么,面上百年难见地浮现出一丝羞涩来,垂头斟酌半日,方道:“虽然我们做夫妻也有几个月了,现在说这种话有些怪……但我还没和你说过吧?陆千乔,我也喜欢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别人。”

他没有说话,静静坐在对面,任由夜风拂起长发,一只红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她吸了一口气,又从怀里取出同心镜,这玩意还是她从赵官人那边偷过来的。怕出什么意外,就算有云雾阵,但将军不在总归不放心,皇陵的妖怪们又一次躲进了地宫。

她没进地宫,就是悄悄拿了一些东西,给赵官人和斯兰留了张字条,叫他们别担心。

把同心镜举起来,她问:“还记得这个吗?被同心镜照出来的两个人,可是有天定姻缘的。咱俩就照出来过,你要不信,咱们再照一次。”

借着天顶亮堂的小月亮,她将同心镜对准他,自己一弯腰也凑在镜前--镜面一片模糊,黑黝黝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呃……”辛湄有点尴尬,拍了拍镜面,“是坏了吧?还是没对准?”

陆千乔忽然起身。

“夜已深,我走了。”

他转身便走。

“那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辛湄使劲拍了不中用的同心镜一巴掌,它流着眼泪被塞回包袱里。

“你……”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我不想再……”

“不想再什么?”她跳起来,撑圆眼睛瞪他,“你敢说出来?你敢再说一遍?”

【你以为我那么好骗?!你这一套老娘在戏折子里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你敢再说一遍不喜欢我?!你敢?!】

她激烈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

那天,她说:【我就是那么想嫁给你!】

陆千乔垂下眼睫,觉得身体在微微发抖,非关本能,不是杀意。

“你抬头,看着我。陆千乔,我就在你对面,看过来!”

一红一黑的双眸对上她的。

“好了,现在,你想说什么?”辛湄眨眨眼睛,问他。

他沉默了很久,藏在内心,被茧深埋的蝴蝶蠢蠢欲动。

他说:“下次……早点来。”

辛湄露齿一笑,笑得一点儿也不矜持:“嗯,我知道了。”

他忽然长袖一扬,一件物事被轻轻抛过来,却撞在崖边结界上,好在他用的力气不大,东西没弹多远,辛湄上前一步抬手便捞住了。

是他们辛邪庄的金创药,他一直有带着在身边。

“……伤口,记得上药。”

他记得前天用长鞭把她打伤过,虽然有结界阻拦,不至于伤筋动骨,但破皮流血是肯定的。

辛湄点点头:“好,你也要按时吃饭休息,别太忙了。”

陆千乔朝她身后茂密的森林里望了一眼,虽然隐藏的很深,但树林里传出一股令他极其不喜的气息,战鬼的本能令他想要撕碎结界,将那人削成粉末。可是,辛湄也在。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她见到自己杀人。

他走了。

辛湄笑眯眯地蹦回去,捧着那瓶常见的金创药,像捧着个宝贝。

大僧侣正坐在长车边扶着脑袋打瞌睡,没精打采地问:“说完了?”

“嗯,后天早点来。”她跳上车,继续捧着金创药当宝贝,觉得那苦涩难闻的味道比什么美味佳肴都来的香。

还要来--!大僧侣无声哀嚎。

“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还动不动在这两个危险的地方来回跑,真是不要小命了?”

她愕然:“什么非常时期?”

“郦朝央派了战鬼在到处找你吧?”

辛湄想了想:“最近不是根本没见他们吗?她追杀我什么的,也只是你说的而已。”

这些天除了陆千乔,不要说战鬼,就连战鬼的毛也没见过一根。现在想想,那天遇到的战鬼未必是来追她,也有可能是追这个没脸的假僧侣,他们有狐一族不是跟战鬼一族有点龃龉么?

大僧侣神情怪异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喃喃:“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少啰嗦,回皇陵去。”

辛湄躺下来,把金创药的瓶子放在鼻前--好像可以闻到陆千乔身上的味道,分开的时间并不长,她却觉得久违了。

她是不是把他当做跑腿的车夫了?还是不要钱的那种!一定是的吧?是的吧?!

大僧侣仰望残缺的小月亮,怅然得想流眼泪。短短几天,他被这姑娘折磨得心口都疼。

好想念有狐一族啊,那清澈而明亮的泉水,那四季如春的花园,还有那些美貌又虔诚,温柔并可爱的姑娘们。

姑娘们,你们可亲可敬的大僧侣眼下遭受着如此非人的蹂躏,究竟是为哪般哟!

 


崖边相会(三)
锅里的鱼汤已经烧滚,浓白似牛乳的一颗颗泡泡翻上来,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辛湄低头拿刀,凝神在豆腐上雕琢。豆腐泡在冷水里,寒冬腊月的,她的手冻得发红,也有些不利索,只好慢慢勾出脸庞的轮廓,屏息静气,生怕出一点差错。

今天已经是正月初一,晚上老时间,和陆千乔崖边相会,她要做点好吃的给他带过去。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雕个豆腐辛湄,这样比较有情趣。

记得前几次去见他,他每次都姗姗来迟,好像并不怎么情愿,后来才变成早早在悬崖边等她来,话也渐渐变多,不会像刚开始,她说十句,他回不到两个字。

……快要成功了吧?

辛湄心花怒放地把雕好的豆腐放蒸笼里蒸,灶台上还放了另外两只蒸笼,早已热气腾腾,都是些小包子小烧卖之类的糕点,是留给皇陵里众妖怪的。因为陆千乔不在,斯兰根本没心思做饭,妖怪们虽然不用吃东西,不过好歹是过年,冷冷清清的多难受。

“好香啊好香啊!”

闷在地宫里埋头专心写怨偶天成下部的赵官人偶尔也会出来透气,嗅到香气垂涎三尺地奔进来,对着那些圆乎乎白嫩嫩的糕点眼冒绿光。

辛湄笑眯眯给他盛了一碗鱼汤,再送上几颗包子:“赵官人,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姑娘亲手做的,怎么会不好吃!”

赵官人半张脸都埋在碗里,吃得满胡须碎屑,忽而又想起什么,抬头望向辛湄。

“姑娘,你今晚还要去长庚关找将军说话?”

“当然。”这件事是风雨无阻的。

“那麻烦你帮我们也带个话给将军吧?”他在皱巴巴的袖子里掏啊掏,掏了半日,终于取出一封皱得不成样子的信封,郑重其事放在她手上。

“大家都在上面写了名字,每人还给将军偷偷说了句话。”赵官人剔着牙齿里的碎屑,“前几天就说要给你,但你一直没来地宫也没碰上。总之,大家都很想他,什么战鬼啊变身啊完美啊,咱们做妖怪的不懂这些,相处了这么久,一句话也没留下说走就走,还把不把这里当家了?”

辛湄拆开信封,只见里面塞了一张折了许多道的白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妖怪们的名字。桃果果和他弟弟不会写字,每人就附了一根黄澄澄的羽毛在里面,弟弟还拍个肥硕的掌印在纸上。

“斯兰本来吵着闹着要跟你一起去看将军,不过被大家拦下来了。”

赵官人冲她猥琐地笑:“这花前月下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怎么能叫他去煞风景?姑娘你叫将军赶紧回来,怨偶天成下部我快写好了,就等他回来咱们开始演。这次我又改了许多,保准不会再发生上次的惨案。”

“又是一死一疯?”辛湄怀疑地看着他。

“不不,这次绝对不同!是你们再也猜不到的结局!”赵官人神秘兮兮地摸着胡须,凑过去小声道:“我让将军的母亲患上必死重症,母亲临死的心愿就是让将军娶一个战鬼贵族小姐,将军忠孝两难全,于是你只得黯然退出。五十年之后,将军站在你的坟前默默流泪,拔剑自刎随着你去了!”

……她怎么就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呢?

辛湄一把抢过蒸笼里仅剩的几颗包子,一股脑全塞嘴里。这乌鸦嘴的老货,好东西果然不能给他吃。

眼看辰时将过,从皇陵去长庚关路途遥远,辛湄赶紧用盒子乘好饭菜,小心翼翼提在手上便要出门。

赵官人一直把她送到云雾阵的边缘,笑道:“姑娘,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你也变了不少,没那么孩子气了,赶紧变成个更好的女人,把将军抢回来。

“我本来就是好女人。”

辛湄嘻嘻一笑,转身出了云雾阵。

出乎意料,平常只要她一出云雾阵,必然能见着大僧侣坐在华丽的长车上等她,虽然至今不晓得此人为什么要一直粘着自己,但他的长车飞得快,又不用露天受冷风吹,当个不用钱的车夫真是太完美了。

可他今天不在。

辛湄在附近绕了一圈,怎么也没找着他的长车,只好从怀里取出秋月栖身的符纸,正要唤出秋月,忽听头顶响起极乐鸟悦耳的啼鸣声,大僧侣衣袂飘飘地落下来,笑嘻嘻地给她道歉:“不好意思,今天来迟了,好在你没先走。”

她从偌大的食盒里抽出五盒糕点塞给他,“送你一盒,新年好。剩下四盒麻烦你帮我送去辛邪庄。”

大僧侣笑得两眼发亮:“真是多谢,难为你还想着送我。不过我若去辛邪庄送糕点,谁又送你去长庚关呢?”

辛湄想了想:“要不我先骑秋月去,你送了糕点后记得追上来。”

……果然!果然是把他当车夫外加仆人啊!大僧侣摸着发疼的心口,忍得面如菜色。

“假僧侣,你今天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辛湄看着他的脸,随口问了一句。

大僧侣眸光微闪,笑了笑:“怎么这样问?”

“你今天看上去特别开心。”

虽然他平日里也是嬉皮笑脸,但今天……怎么说呢,和平常截然不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从内心里发出来,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他又笑了笑,将食盒放进车里,道:“嗯,等了这么久,总算没白费,也算是个大好事吧。不过成不成,还要看天意。”

到底是什么好事?她有点好奇。

“虽然我是僧侣,但也是个男人。男人的秘密,是不会告诉女人的。”他跳上长车,吹个口哨,极乐鸟拍起翅膀飞上天。

“那你先去,回头我就追上来。”

这个人还真是神秘兮兮。

辛湄骑在秋月背上,拍拍它的脑袋:“好秋月,咱们去长庚关。”

 

正月初一,一犯再犯的农民兵们没有来袭,想来大家都在过年,肃杀的长庚关也难得温情一次,士兵们依着各自家乡的习俗,或包饺子或做八宝饭,饭食的香气把终年不散的硝烟与血腥味掩盖了下去。

陆千乔坐在主营帐里看方舆图,手边放着一盒八宝饭,再一笼蒸饺,都是士兵们送的。

挖一口红红绿绿的八宝饭,放嘴里--太甜。

吃一粒蒸饺--太淡。

他难得有些心浮气躁,抬头望望日色,估计还有一两个时辰才到黄昏,那时候辛湄才会来。他饿着肚子,却什么也不想吃,只因她说今天会亲手给他做饭。

好像……有很久都没尝到她的手艺了。

他终于领悟了一丝怀念的味道,只盼日头赶紧掉下去--他想她,他想早点见到她。这一次,他想试试跃过悬崖,站在她身边,摸摸她的脸颊。

心里的杀意早已渐渐消失,那时常隐约作痛的胸膛,也很久没有疼过。

她不来,整个长庚关好像都是黑白的,血腥味不再令他兴奋难耐,他更想……更想再一次切切实实嗅到她的味道。

拥抱她,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放下方舆图,把一直放在桌上的天女大人抓起来,一会儿整整袖子,一会儿梳梳头发,一会儿再取出小刀,将磨损和不光滑的地方修整一下。

营帐外忽然响起士兵们惊惶的叫声,紧跟着帐帘被人一掀,许久不见的郦闵夹杂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

“将军!他、他擅闯……”

守门的士兵结结巴巴。

“没事,出去。”陆千乔放下人偶,站了起来。

郦闵走到他面前,见着他一红一黑的眼睛,神色又惊喜又复杂,立即双手合在一处给他行礼:“少爷!你果然继承了夫人的高贵血统!”

陆千乔没有看他,只面沉如水问他:“什么事?”

“夫人早已知晓少爷的事情,碍于最近有狐一族时常挑衅,她一直不敢擅离族里。今日终于有了空隙,她正在十里外的骊山顶等着你。”

陆千乔依然没有看他:“我不会回族里。”

郦闵也不急:“夫人交代,她虽然很想看到少爷你可以维持理智,不会杀掉所爱之人的样子,但她也不介意亲自出手,替少爷解决这些烦恼。”

他终于回头,薄冰般的双眸对上他的,郦闵心中一凛,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垂头不敢冒犯。

“她……杀了父亲,如今还要用辛湄来威胁我?”陆千乔伸手,拿起放在榻上的黑色长鞭,转身走出营帐,“我可以去见她,你不想死,就别跟来。”

……他们这对母子,到底还是免不了要打杀一场么?

郦闵默然看着他走远,顿了顿,也跟着出去,不敢与他同方向,自己退到东面的山头等候。

 


崖边相会(四)
骊山顶上白雪皑皑,郦朝央的衣服却仿佛比冰雪还要白。

她今天没有坐马车,而是静静站在积雪的树下,背着手不知在想什么。

啸风骊远远地站在雪地里啃草根,忽然察觉到动静,抬起头,便见烈云骅悄无声息地降落下来。

“……千乔。”

郦朝央声音很低,很空洞,唤了他一声,转过身,漆黑的眼对上他的。

陆千乔一直走到她面前,缓缓下跪:“母亲。”

她似乎对他如今的模样十分满意,如冰似雪的面上破天荒浮现出一丝笑意,不过瞬间又消失了。

“不愧是我郦朝央的儿子。”

他变身失败的时候,她极其失望,强忍杀意回到族里,甚至打算忘掉自己有这么个独子的事情。对战鬼一族来说,她四十五岁的年纪并不算老,再嫁他人,再生一个纯血的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族里长辈也时常劝说她再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纯血战鬼,曾经她都是置之不理,陆千乔变身失败后,她不得不把这事拿出来认真思考了。

不过……毕竟是她和他的孩子,他终于是没让她失望。

“不止是你的,还是陆景然的。”

陆千乔站起来,声音淡漠。

郦朝央没有发怒,只定定看着他:“你已经知道了,是我杀了陆家上下,你父亲最后一个死,我亲眼看着他在我手中断气。”

她十七岁遇见陆景然,恋得极苦。十八岁顶住族里一切沉重压力,嫁给他做妻子。二十岁生下陆千乔,一家三口,很团圆,很美好。

可她始终学不会说那些甜蜜而温暖的话,不会为他缝补鞋袜衣服,不会洗手作羹汤,不会逗自己的孩子玩。在战场与危机中,她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所爱的男人,可是在安逸繁琐的日常生活里,她什么也做不了,不是他心目里的好妻子。

陆景然一直在怀疑她的爱,正常的女人都不会是她那样,或许,她永远也做不了一个正常女人。

后来到了二十五岁,她开始变身之劫,却觉醒成了百年难见的完美战鬼之身。

当她挥舞方天戟,血洗整个陆家之后,陆景然便站在血色的围墙下,对她奇异地笑着。

那么奇异的笑,又温暖,又伤心,又恍然,又解脱。

她直到现在都忘不了,甚至杀死他的那种悲伤都快要记不起,唯独忘不了那个笑。

【没事了,过来。】他说,张开手,像是以前要抱住她的样子,【朝央,给我个痛快,让我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