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凡人的女子而已,却将事情弄得这么大!你最近未免太毛躁了,司月!”
她一个劲地哭着,什么都没听进去。她的太白……太白……她那些不能说出来的感情,那些隐藏在心里最美好最可怕的东西,现在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什么都没了,没了……
镇明给她凄厉的哭声哭得心烦意乱,回头刚想好好斥责她一番,忽听崖底传来山崩地裂一般的巨大声响,然后脚下一阵剧烈的震荡,平地里迸发出刺目之极的光芒,如同地下忽然升起另一个太阳一般!
结界?!这样激烈的反应,莫非是结界给太白和清瓷撞破了吗?!司月震撼到哭都忘了,只怔怔地看着那些迸发的光芒发出五彩的色泽,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连镇明都有些站不稳,急道:“果然是结界出问题了!我去看看!”
他甩开司月,转身就往崖底跑去。连着跳下去两个人,一个是吞噬了心魔的拥有可怕能力的半神,一个是五曜之长,看这个情形,就是结界给撞破了也不是没可能!四方神兽那里一直行事古怪神秘,多亏和麝香山连在一起,才不至于发展到与五曜分裂的地步,此刻一旦结界被破,神界恐怕立即就会分裂开来!
他要赶快去修复结界才行!
***** 下方,印星城——一个穿着白色袍子的男子静静地站在中庭里,似乎在等着什么,月光照在他浅金色的发上,呈现出一种诱惑的蓝,异常美丽。
不一会,四面就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朱雀的大嗓门老远就传了过来。
“刚才的震动是怎么回事?结界出什么问题了吗?!”
只一瞬间,立即有三个男子聚在那人身边,其中一个穿着白色狐裘,辫子粗长,正是玄武!
那个浅金色头发的男子没有转身,好半晌才轻声道:“结界给人撞破了,现在正是脱离麝香山的机会。青龙,你去引导印星城,布上自己的结界,防止麝香山再修复被撞破的结界;朱雀,你去安抚城内其他人,让他们不要惊慌;玄武,你和我来……去结界处看看。”
三个人一一遵守号令,朱雀和青龙径自下去了,中庭里只剩下玄武和那个男子。过了好半天,那个男子才开了口,“玄武,你为了一个凡人女子擅自离开印星城,因此将你四方之长的尊称撤消,你可后悔过么?”
玄武没有说话,过了一会,那男子才轻道:“也罢,我们就去看看结界吧,我直觉会发生什么好事。”
“白虎……!你……什么意思?”玄武终于沉不住气,问道。
白虎回头,微微一笑,那张脸斯斯文文,就如同一个孱弱的书生,眉清目秀,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轻柔安宁,一点威力都没有。
“去看看吧,现在四方之长是我,你不该问这么多,对不对?”
(第一卷完)
其之二: 修罗笑
第一章
冰冷的血,漆黑的血,他手上的肌肤清晰地感觉到骨头的冷硬,肌肉的滑腻。
“卒”地一声闷响,是他的手毫无阻碍地贯穿那个胸膛的声音。只瞬间,仿佛扑头盖脸地罩下来黑色的浓雾,他的眼睛顿时什么都看不见,感觉整个人都融化在那冰冷的雾气里,手脚麻木,一丝都动不了。
从指尖缓缓传来一点一滴的寒气,有意识一般,顺着他的经脉骨头,极慢极慢地往上游走,他突然可以看清自己的手臂,却骇然发觉半个胳膊已经变成了墨一般的黑!那些张狂的黑色还在向上蔓延,带着他最厌恶的潮湿寒冷的感觉……
他倒抽一口气,忽然睁开了眼睛,入目是金色高耸的殿梁,梁上还盘着两只瑞兽,四只呆滞的五彩眼睛愣愣地与他对视。他怔了半晌,才回想起这里是自己的神火宫,他现在正躺在自己的卧厅里。
身上居然有冷汗,背后的薄绸衣都湿了。他猛地从大床上坐了起来,对自己从未有过的惶恐失态有些不知所措。
三天了,自从他在断念崖上杀了那个拥有心魔印的女子之后,一连三天晚上他都会做这种诡异的梦。一直以来,他可是司火的修罗,从火里化出的精灵,没有心,没有感情。以往不要说噩梦,就连美梦也从未体验过,这两天到底怎么了?
“荧惑大人。”
重重纱帐外,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醒来,安静地等候着主人的指示。
他抬起没有封印的右手,扯开身上已经汗湿的绸衣丢在一边,好半天才冷冷问道:“几时了?”
“寅时一刻。”
又是寅时一刻!为何每次噩梦惊醒都在这个时刻?荧惑掀开帐子,站了起来,床边等候的那个老人立即拿起一件黑色的绸衣替他披上。他就站在那里任老人替自己穿好所有的衣物,一边望向漆黑的窗外。
新月如钩,天河清冷,树影被夜风吹拂得不停摇曳,在白色窗纱上映下古怪的影子。他眯着眼睛,忽然回想起三天前,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在断念崖上徒手贯穿了那个女子的胸膛。
原来是这样……他似乎有些明白。自己是中了什么术么?还是那个女子的魂魄残留下的怨念?不甘心被他那样轻易的杀死么?三天来每次都在寅时一刻令他噩梦惊醒,是在提醒他什么?
“荧惑大人,请移驾珠炎厅,早膳已经备好。”
那老人一边说,一边从手上取下两只古怪的布套。
那布套是用冰丝所制,是辰星用法术做出开玩笑似的送给神火宫的所有下人的。众所周知,荧惑是神火中化出的神,整个人都是一团不能接近的火,虽然神火宫里下人极少,但是也有要近身服侍的时候,为了防止下人被他灼伤,辰星特地为他们准备了这可以短时间内阻止神火热度的布套,好让诸人可以安心服侍。
荧惑转身就走,出了自己的卧厅,是一条极宽敞的回廊,地板是朱红的焰石所铺,栏杆柱子皆为火色,其上光秃秃的什么雕刻都没有,只有一团一团上下盘旋的血红神火,遥遥看去,回廊里火点四溅,充斥了令人恐惧的炽热,是神火宫中下人们最怕经过的地方,却是荧惑最喜欢的地方。
荧惑没有说话,只摆了摆手示意那老人可以离开,然后独自一人昂然走入回廊,柱子上盘旋的神火顿时张了眼睛一般,“哗”地一下全部暴长了起来,一团团如同张牙舞爪的火龙,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却见他神色自若,眼睛都没眨一下,在火焰奔腾的回廊里慢慢地走着。而方才服侍他的老人,早已一脸恐惧地避开了那条修罗道,从外面绕了过去。
天色慢慢变亮,卯时二刻就是麝香山诸神每三日一次的例行聚会。荧惑走进珠炎厅,厅内只有西边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火焰刺绣,还是当年为他举办的庆功宴上,麝香王赏赐给他的,是女工一直异常优秀的岁星亲手织成。
正中安置着一张巨大的瑞兽千年红木桌,也是岁星赠送给他的,现在上面摆满了精致的早点,桌旁恭敬地立着一个魁梧的大汉,垂首等候伺候他用膳。
神火宫里没有女子,一是因为荧惑不喜女伶的柔弱嬉闹,二是神火宫里处处用神火做装点,没有女子敢进来,三是为岁星所拦,从不让任何女伶被安排进宫内。现在想想看,岁星似乎一直在意他的事情,神火宫每个地方好象都有一点她留下的痕迹。
荧惑拿起筷子,沉声道:“今日将厅内所有东西全撤了,凡是岁星大人留下的东西,全部收入库中,不许再用。”
那个大汉垂手恭敬答应。
荧惑看了一眼那幅秀丽绝伦的刺绣,淡淡别开了眼睛。他不喜欢自己的地方留下别人的痕迹,一点都不行。这种心情以前也有,但他一直没注意,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念头忽然强烈起来,当真有些古怪……
****诸神例行聚会,一向逞强好胜的司月居然没来,正殿前只有偶尔会出现的镇明,和总是对他态度亲昵的岁星两个人。他也不说话,径自走了过去,却见岁星急忙迎了上来,语带悲戚地说道:“荧惑!太白死了!”
死了?他有些惊讶,有些震撼,不过反应并不大,他抬头望向镇明,用眼神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镇明沉声道:“他那晚随着那凡人女子跳下了断念崖,把结界也撞破了,我去寻了许久也没找到两人的尸首,想是被破裂的结界吞噬了。另外,下界印星城已经和麝香山分开,不知道消失去了什么地方,或许是个麻烦。”
原来是这样!只是太白为什么要跟着那女子跳下去呢?他不明白,但他没有问,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岁星带着哭音说道:“司月伤心了好久,我想她一定十分痛惜失去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帮手!今天看样子她是不会来了……昨天哭了一个晚上呢……荧惑!”她忽然抬头直直地看着他,眼里闪烁着让他有些惊讶的光芒。
“荧惑!我总觉得太白不可能死!但现在五曜里面就剩我们三个了,辰星那个吊而郎当的家伙也不知道又跑去哪里逍遥了!你……我们可不能被这种事情打垮啊!一个凡人女子而已,居然把神界搅得这么乱……好在你杀了她……我……”
“血海之术已经解除了么?”荧惑打断她的支吾,颇有些不耐烦地问着镇明,他记得三天前那个女子用魇术化出血海淹没了麝香山,现在一切已经如常,是谁解除的?
岁星的脸一阵苍白,顿时咬住唇不再说话。呀……她一定唧唧喳喳的让荧惑讨厌了!怎么就忘了他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呢?
镇明点头道:“是我解除的,那不是真正的血,只是一种邪术罢了,看样子那女子也不过是想煞煞我们神界的威风而已。”他叹了一声,也不知是惋惜还是佩服,却见他弯腰捞起一朵长在白玉台阶上的血红之花,看了半晌,皱眉道:“只是这花……有点古怪。无论我用什么法力都没办法消灭,看来她还是留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给我们。”
说完他用手一揉,被揉烂的花朵瞬间化成了一滩血水,在他掌中晃荡,却不滴下来。
“这……是什么古怪的术?”
岁星沉不住气,终于还是问了。
镇明摇头,将那滩血水抛了出去,却见那团血一落在地上,也不溅开,反而聚在一起,飞快地渗透进了白玉台阶里,只眨眼工夫,又冒出一朵血红之花,还开得越发娇艳。
“这……必然是那妖孽女子用的什么邪恶之术!荧惑,用你的神火去烧!我就不信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不被你的神火焚烧光的!”
岁星激动地说着,一边又要忘情地拉住他的衣服,却被他飞快地闪了开来,指尖只触摸到一片炽热而已。
“这花可有什么危险之处么?”荧惑皱眉问着,似乎已经对这些事情感到了厌烦。
镇明有些为难,犹豫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这花让我有不详的感觉……好象待久了就会中毒一样……岁星说的不无道理,纵然这些花开得鲜艳,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荧惑,我是无能为力,但你可以试试用神火去焚烧,或许有用。”
荧惑立即抬起了胳膊,左手上缠绕的经文顿时发出血红的光芒。他一圈一圈将经文慢慢扯下,立即现出了左手真火的原形。原来他的左手不是手,只是一团手形的血红火焰,平时用经文包裹住无法看出,此刻封印一除,立即映上漫天的火光。只那么小小的一簇火焰而已,却将头顶的一方天空都烧红了,镇明和岁星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说实在话,五曜里没人不怕荧惑的神火,就连司水的辰星都拿他的神火没办法。
空气里顿时干燥起来,火点四溢,带着焚烧的炽热。荧惑走了过去,随手捞起一朵花。只见那花朵在神火中慢慢地变焦,不一会就化成了灰,给风一吹就散了。岁星正要欢呼,却见那些花的灰烬一落在地上,顿时又化成了血水,瞬间恢复原形,而且数量越发多起来。
荧惑和镇明都皱起了眉头,镇明轻道:“看来是没办法了。也罢,看上去似乎还没有什么影响,只好等司月缓过劲之后由她来消灭吧。”
他对岁星和荧惑拱了拱手,转身就走,洒落一身的清雅潇洒。岁星急忙追了上去,问道:“镇明你又要离开麝香山吗?可是……现在麝香山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印星城那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
镇明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睛里也染上了一种类似顽皮的笑意。他柔声道:“我相信司月和你的能力,你们能把事情处理好的。我还有一些要紧的事,要赶回西方王城,不能久留。告辞。”
那只小狐狸……如果他不在宫里,还不知道她会折腾出什么事情呢!虽然他离开前用法术将她困在阴阳宫里不许她出来捣乱,但这会她恐怕正设法脱离吧,说不定还在那里嘀咕着说他坏话……嘻,怎么能让她得逞。
眼看他雪白的身影消失在断念崖下,岁星有些失望,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又让她有些开心。她也不光是沾着父亲的光才当上司木之神的呢!连一向老练的镇明都亲口承认她的能力了,说不定下届麝香王她也有机会做呢……当然,先要让努力的司月做上麝香王!
等她回身想和荧惑说话的时候,才发觉他早就走了,空荡荡又宽敞的正殿前,只剩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怔了半晌,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感觉袭上心头。麝香山……从前有过如此清冷的时候么?
****荧惑回到了神火宫,心里也不知怎的突然烦躁起来,下意识地就往中庭樱花树那里走去。整个麝香山,只有那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每次他坐在巨大的树下,靠着树干抬头看天上飘动的云彩时,心里都会有一种宁静的感觉。
现在已是十月,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樱花树自然早已没有樱花飞舞。他默默地走了过去,摸了摸粗糙的树干,心里安静了下来。
不对……似乎少了什么……他有些疑惑,四周望了望。少了什么呢?为什么他即使已经靠在了树下,还会觉得少了一点什么?心里那种失落的感觉是什么?他在等谁么……?
秋风萧瑟,呼啸而过,卷起遍地金叶,他的头发也给风吹乱,迷住了眼睛。只一瞬间,耳边似乎突然传来了一阵熟悉又甜蜜的歌声,那是一种他听了几百年的旋律,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已经融化在血液里,成了他的一种记忆。
『春风吹呀吹,花香就在他的发间飞呀飞……花儿飞呀飞,却比不过他的笑颜美呀美……』他惊了一下,方才……是有人在唱歌么?他站了起来,四处观望,却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远处只有和碧蓝的天连成了一体的金色树林,恍恍惚惚,影影绰绰。只那一瞬间,仿佛幻境降临,粉色樱花漫天飞舞,花瓣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轮廓,他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脸。
『星子美呀美,却比不过他的眼睛媚呀媚……雁儿飞,东风吹,心爱的人……你等一等我呀……等一等我……心爱的人,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我……』歌声婉转柔媚,在他心底徐徐缭绕,他竟然很怀念这样的歌声,这样的人。是谁?是谁?被他遗忘在心里最深处的这个人,这首歌……到底是谁……?
“雁儿飞,东风吹……”他缓缓地吟唱着,可恨自己五音不全的烂嗓子,将这幻境全部破坏!那个他好不容易就要看清的人,那些飞舞着的樱花,突然全部消失,只有他一个人孤单地站在树下,怔怔地抚着树干,又是怅然又是疑惑。
好久好久,他忽然张开了口,“炎樱……炎樱!”他唤了起来,突然想起了那个经常照料樱花树的女子,是她!是她!为什么今天她不在这里唱歌?为什么最近都没有见到她?
他放开了喉咙叫唤起来,“炎樱——!”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呼啸着的风声。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个人好孤单,就这一刻而已,他想看到那个女子,他想听她唱歌……偏偏她不在。
他顿了顿,忽然转身就走。进了他神火宫的人,永远都是他的。今日没有什么异常,为何不来照料樱花树?
他几乎把神火宫翻了个遍,从自己的卧厅,到所有下人的卧室;从回廊到厨房;从前庭到后庭;从花园到殿前的芍药花海……没有,都没有!这个女子,怎么就像蒸发了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他一时有些恼怒,将神火宫内寥寥无几的下人全部召集了过来。眼看这些或垂垂老人,或魁梧大汉的下人,个个都一脸惶恐地站在殿前,偏偏那个纤细秀美的女子不在。荧惑皱起了眉头,冷道:“照料樱花树的炎樱呢?”
没人回答,神火宫本来就大,只有不到十个伺候荧惑的下人,彼此基本都不太认识,谁知道照料樱花树的炎樱是谁?荧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大人……你如果问的是那个每天照料樱花树的小姑娘……小的已经近一个月没见到她啦……也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人都没回来过。”
荧惑急忙回头,却见说话的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仆妇,满脸的皱纹斑点,眼睛都浑浊了。
只听她说道:“小的和炎樱住在一个房间里,自然知道她没回来……以前她都是很准时去做工,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小的想她或许是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但是,一个月都没回来……小的担心她出什么事,但看大人最近忙着处理麝香山的事务,也没敢和您说……或许,她已经……”
荧惑摆手让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一个月前就消失了吗……?怎么回事?居然有人敢动他神火宫的人吗?!是那个以前找过她麻烦的司月?还是那个老管他闲事的岁星?他只觉火气上扬,什么时候,他神火宫成了开放地?任何人都可以进来?!
“将殿门关上,以后任何人都不许放进来!”
抛下这句话,他就转身回自己的卧厅了。早上服侍他的那个老人急忙跟上,套上冰丝的布套,准备服侍他,却被他挥开。
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官罢了,消失就消失吧……最近麝香山老出事,他已经厌烦了。
“大人今天心情不好啊……”
老人喃喃地说着,也不敢跟着荧惑,只好取下了手上的布套,叹了一口气。
第二章
『见过荧惑大人,我叫炎樱。』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刚进入神火宫,就是这样平静地对他行礼。虽然平静的表面掩饰不住她内里的惶恐悲伤,但她依然维持着自己城主之女的仪态,步伐也没有乱上一分。
后来她被安排做了神火宫里专门照料那棵古老樱花树的下人,每天他只要去樱花树下,就能看到她小小的粉色的身影,有时候修枝,有时候采花蕊,有时候松土……每次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轻盈欢快地忙碌着。
很长时间以来,他根本就不在意她,或者说,他的眼睛里从来就没有入过这个人,一直到那一天……
麝香山的春天是最美丽的时节,花园里也好,道旁也好,所有的奇花异草都伸展开了自己纤细娇艳的身体,吸引诸神的注目。他的神火宫虽然一向冷清孤独,中庭里的那棵巨大的樱花树却也为这里增添了一丝温柔梦幻的味道。
满树樱花如雪似雨,落英缤纷。一般的樱花皆是粉红里带着白,或者偏于艳红,惟独神火宫里这一棵奇樱,却是纯粹的粉红色,每一片花瓣,每一朵樱花都是那种极脆弱极透明的粉红,好象曾有一双灵巧的手,为它们均匀地涂抹上一层薄薄的胭脂。风一吹过,顿时漫天飘零,那种景色的瑰丽自是不言而喻。
他那天不过是爬到了树上,躺在粗壮的枝桠间,默默地看着那些落樱罢了。入目之处尽是粉红,团团锦簇,浓密的樱花将他的身影完全遮挡住,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没看见他。
远远地,她的身影袅娜纤柔,身上永远穿着粉色的衣裳,裙摆很大,腰上坠着流苏,随着她轻盈的步伐一晃一晃的,甚是俏美。她手里一反常态地没有拿着花锹修枝剪之类的工具,倒提了一个小小的紫竹编的篮子。
眼看她慢慢地走近了,他也没出声,只默默地看着她从草尖上仔细拣着飘落的樱花,然后收进那个小篮子里。
她在拣刚刚落地的樱花么?为什么?樱花这种东西,不过拿来欣赏罢了,一旦凋谢,便没有任何价值,更何况是已经落在地上的。他有些好奇,便不出声,隐在枝桠后面看她拣落花。
她拣了一会,就抬头四处看了看,似乎是确定了周围没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她将篮子放在了一边,坐在了地上,靠在樱花树上,呆呆地望着南方的天空。
咦?她是在偷懒么?做工期间是不允许私自休息的。他动了动,正要从树上下来打发她离开,却听她忽然张口幽幽唱了起来。
『春风吹呀吹,花儿就在你的发间飞呀飞;花儿飞呀飞,却比不上你的笑颜美呀美……』声音甜蜜婉转,口音里带着南方特有的软侬,竟然甚是娇媚。他何曾听过这些民间小调,一时只觉好听,加上她声音极软极柔,虽然带着口音听不太懂歌词,却也有些惑于此时柔媚的气氛。
『雁儿飞呀飞,春风吹呀吹;我心爱的人,你等一等我呀,等一等我;我心爱的人,你看一看我呀看一看我……』她怔怔地望着南方,嘴里唱着这样的旖旎小调,虽然娇媚,却带着一种凄凉的感觉。他突然想起她是南方宝钦城的供品,是太白将宝钦城征服之后带回神界的人,也可以说是类似战利品的性质。她这样看着家乡的方向,唱着南方的小调,是在怀念家乡吗?
他忍不住动了一下,顿时扫下一大片樱花,全部落在她发上身上,吓了她一跳,急忙抬头,立即看到了他。
『见过荧惑大人。』她虽然惊讶,却很快恢复平静,从地上站了起来,恭敬地对他行礼。
她的声音已经没有方才唱歌时的娇柔,变成了全然的清冷恭敬,让他一瞬间产生很不真实的感觉,好象刚才不过是一个幻境罢了……
『拣落花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这样问了。
她笑了笑,『在我家乡,樱花是一种很吉祥很美丽的东西,我们常将落在地上的新鲜樱花收集起来,可以做枕芯,也可以做香囊。樱花的香味很清雅。』是么?是她家乡的习俗?可她已是神界的人,怎可拥有思慕叛城的心?于是他冷道:『既进了麝香山,过去下界的一切都要抛弃,以后不可再说这话。』他本以为她会和平常一样,恭敬地弯腰说是,但她却挺直了腰杆,秀美的脸上带着一种让他惊讶的光芒,正色道:『怀念故里,思念父母,乃是人之常情。我并没有触犯神界的任何戒律,大人难道因为我进了神界,就要我连故乡也抛弃吗?我不是神,我没有办法无情,请大人原谅。』他从没遇过当面反驳他的人,一时竟连生气也忘了,好半天才道:『思念,爱慕,怀念……皆为情欲之体现,你既已进了神界,就该明白情欲为禁忌。今日就罢了,日后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就将你逐出神火宫。』他第一次对人说了那么多话,自己也觉得意外,干脆从树上跳了下来,转身准备回珠炎厅。刚走两步,却听她在身后低声道:『大人,人和神原本就是不同的……神界诸位大人总是标榜自己的宽宏慈爱,却为什么不能包容凡人那一点点可怜的感情呢?神为什么不知道,人是要有感情,才活得有意思的众生啊……』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此时有风吹过,粉红樱花飘飘洒洒地落了她一身,她洁白的脸上满是坚持的神情,漆黑的眼睛里藏着一种让他陌生的激烈浪潮。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奇怪的是面对这个顽固不化的凡人,自己却并没有恼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