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深秋的麝香山,天绿湖水碧绿如玉,落日熔金,晚霞嫣然。道旁的枫树林艳红如霞,那个记忆中的身影就立在五步之外。漫天的烟霞里,她如同最美的一道风景,漆黑的发丝随风摇曳,上面对插着两根碧玉簪。她的面目模糊又清晰,她的名字就在嘴边,可他就是记不起叫不出。
阵阵甜蜜醉人的花香包裹住他们两人,手臂上柔软的感觉依然存在……他……曾将那个人抱入怀里么?
端木见他神色恍惚,以为他正想着宝钦城的事情,干脆跳了起来。
“我们这就走吧!快赶一些,三日之内就可到达宝钦城了!”
他中气十足地大声说着,心里琢磨着那几个手下也早该到达宝钦城给那个女人送过信了。这下好了,他的恩情都还干净啦!将太白带入宝钦城内,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可以继续快活的当他的山大王去也!
太白站了起来,淡淡地望着远处连天的碧色树林,心里那种怅然的感觉,却再也褪不去,执著地如影随形,将他漆黑的眼也染上了些须迷离。
第十四章
一连走了两日,端木不再无缘无故地嚷嚷着休息,所以第三日中午,他们两人就到达了宝钦城。
宝钦城是神界管辖的领土内最南边的一个大城镇,风土人情与神界中心地带完全不同。或许是因为靠南,这里的气候极温暖潮湿,麝香山现在恐怕已经开始落秋雨,而宝钦城却依然阳光充足,热力逼人。
城中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并没有太白想象中信仰暗星之人的那种幽暗晦涩。以往神界诸城的庄严宁静的景象,在这里完全看不到。无论是高声叫嚷的小贩,还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每个人的神色都让太白有一种淋漓尽致的感觉。仿佛他们这样过活很快乐,仿佛人就该这样活着。
他有些茫然地四处看着这些碌碌匆匆的凡人,脱离了神界的庇护,脱离了神的理念,他们当真如此开心么?
南方天热,加上这里似乎并不注重仪表的高雅,少年男女都穿的很少,不过是一层清凉的外衣而已。他还看到几个干着体力活的男子干脆将上衣脱了,打着赤膊汗流浃背地忙着。这样的事情要在神界完全是不合规矩,要被惩罚的。
街上人声鼎沸,说笑的,唱戏的,卖艺的,叫卖的……种种声音混在一起,虽然喧哗,却热闹。太白第一次从心里感觉,这样的地方……或许才是真正的凡人该有的气氛……
猫妖少年端木用大披风将自己惹人注目的金色眼睛罩了住,手里拿着一根火红的冰糖葫芦,一边开心地舔着一边说道:“太白大叔,你没去过真正的没有神界管束的凡界吧?你们这些神啊,平时都不下界看看,一点都不愿意去了解凡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在我看来,你们虽然说情欲为害人之物,可是我看过的那些为自己的生活奔波的那些凡人,没有人过得不充实。就是因为有‘想要过好,想要得到’的欲望,凡人才活得那么开心。如果什么都不想得到,什么都不去追求,生命岂不是如同死水?”
太白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轻声道:“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平静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就是因为想要,有了欲望,才会滋生出种种恶念。诸如妒忌,愤恨,报复……这些会让人堕落,做下许多恶事。”
端木一口咬下顶端那个最大的红山楂,酸得直皱眉,脸皮子都皱了起来。
“你说得也没错,人的欲望会滋生许多恶果。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往好的方向看看呢?欲望除了会生出恶念,还会生出许多善念啊。如果没有同情的心,如何去帮助别人?如果夫妻间没有感情,朋友间没有友情,亲人间没有亲情,都是死水一样波澜不起,那这个世间岂不是空寂一片?你们老是看到不好的地方,怎么不去看看好的地方?凡人就是凡人,和你们神本来就不一样,干嘛非要让他们顺从于你们?扼杀天性的行为,实在是最没有意义的。”
太白沉默着,也不知道如何接口。为什么不按照以前的脾气直接将这种说出逆反言论的妖降伏?为什么反而对他说的话开始进行深思?错的是神么?千百年来,他从来没这样认真地反省过自己和神界,最近他到底是怎么了?
端木见他不说话,又道:“其实你也不用想太多啦!人有人的生活方式,神也有神的方式,何必老要别人听从自己呢?”他眨了眨眼睛,忽然神情诡异地小声道:“话说回来,你们神界当真没有欲望么?既然没有欲望,怎么四方神兽和你们五曜闹得不开心?听说你们在为麝香王的位子争个不休呢!这情景倒和我们猫妖一族挺像的!你们对权力也有欲望么?”
太白淡淡瞥了他一眼,顿时让他将后面想说的更过分的话吞了下去,低头乖乖吃着冰糖葫芦。太白顿了半晌,才开了口,话到了嘴边,却又哽住了。
他说什么?事实就这样摆在眼前的,四方神兽和五曜最近的确在冷战,司月对麝香王的地位虎视眈眈也是实话。这些大事也罢了,司日五百年前被岁星和司月排挤出了麝香山又是为了什么?辰星总是对司月恶言相向又是怎么回事?镇明的眼不见为净,行踪不定;荧惑的桀骜不驯,从不听任何号令……这些都是欲望?
连一向自信傲然的自己,这百年来心里也总想着一个人,几乎心力憔悴。
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神……自是神,怎会有欲望……?你须得谨慎言行。”
端木耸了耸肩膀,不再搭腔,这些本就与他无干。一口将剩下的最后一颗山楂吞下肚去,他的心情是非常愉悦的。想到不再欠谁什么,无事一身轻,他就觉得日子真是太美好了!
南方的阳光强烈又热情,走了半日便有一层薄薄的汗湿了衣裳。两个人在城中七拐八绕,也不知宝钦城怎的小路如此之多,绕了许久,连太白都有些糊涂了。一连又走上了两个时辰,端木忽然叫了起来。
“快看!那里就是宝钦城主的行宫了!”
太白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却见一座高大的城楼竖在那里,朱红雕栏,绿色碧瓦,甚是醒目鲜艳。城楼之上立着无数戎装的士兵,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剑,神情颇为戒备的模样。
他正在仔细观看,忽听城楼的大门“吱呀”而动,声音沉闷之极,急忙望过去,却见那门后空空如也,半个人影都没有。太白皱着眉头走了过去,顾不得端木在后面压低了声音的焦急叫唤。他一定要进去好好看一看,这些胆大妄为的凡人究竟打算做到什么地步!
“太白大叔!太白大叔!别过去!那个……她早已知道你要来的!此刻城门突然开启,必然是做了等你进去的准备!你……小心为好!”
端木低叫着,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办是好。真倒霉!为什么他偏偏欠了两个对头的情?帮哪里都不好!为难死他了!
太白如同没有听见一般,直直地往城门里走去,黑色的身影在地上拉了好长的一个影子,有些犹豫,却依然坚决地往前走着。
城楼上的士兵忽然全部消失,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到可怕。太白怔怔地看着城门里缓缓步出的一个纤细的身影,只觉心里猛地一震,一时间思绪翻滚,万般情潮一涌而上,瞬间没顶。眼前的一切忽然全部消失,只有麝香山烟霞明艳的枫树林,风过处,飘红落黄,迷雾在刹那间全部散开,那个藏在他心里最深处的人,现在他终于看得清楚。
却见那人慢慢走出来,一身漆黑的衣裳,袖子宽大,柔顺地垂在身侧。一头墨玉一般的长发,头顶挽一个普通的发髻,对插着两根碧玉的簪子。肌肤柔白,目光冷若秋水,额上一片密密麻麻的妖娆纹路。见到太白,她冷冷一笑,眸光漫转,那眼神比冰还冷。
“来的神居然是你,我没想到。好久不见,一切安好?”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某种魅惑的味道,在半空缭绕不散,仿佛一个美丽却可怕的咒语。
太白张开嘴,她的名字就在嘴边,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说了一个字:“你……”
他的眼光怎么也没有办法从她身上离开,他分明认得她!他见过这个女子!她与自己的乐官丝竹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她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这么熟悉?为什么只有面对这个女子的时候,他的心那么乱?
恍惚间,仿佛有无数清泉顺着他的头顶流了下来,将他的烦躁渐渐平息。辰星低沉的声音似乎依然在耳边徘徊:『情欲一事将你所害,偏偏你深陷沼泽,毫不自觉。现在我用水之精华将你洗涤,望可以洗净你身体中残留的情欲之念……你要记住,神永远是神,神是不可以有爱恨的。一切需要你自己修炼抑制,不要忘了,你是五曜之长,太白之神。不可以辱没了神这个称号,切记。』头顶涓涓的清流忽然变得极冷,冷到刺骨,从战栗的肌肤里直接渗透了进去,一直钻入他的五脏六腑,血液骨头中去。他狂热的情潮忽然便冷了下来,忘了自己拼命要找寻的人是谁,忘了那天美好的风景……他什么都忘了,他只要记得自己是神就可以了。
此刻他的思绪忽然紊乱起来,刹那间记起了辰星的话语,头顶仿佛又有冰冷的清流细细淌下,一直冷到了灵魂深处,冻得他一个哆嗦,瞬间清醒过来,眼神陡然转冷。
他傲然地昂首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女子,半晌才开口,声音冷淡。
“你是被心魔诱惑的凡人,额头上浮现了心魔印。我且暂时不管你与宝钦城的谋反有何联系,光是如此罪状,便足以将你关入坠天狱,永世不得翻身!”
清瓷挑起了眉头,似乎有些惊讶的模样。想不到百年没见,他居然将自己完全忘记了。她嘲讽地笑了一下,百年之前那个美丽如画的黄昏,或许对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想得没错,只要有人给他当头棒喝,他立时就会清醒过来,什么都忘了。
她动了动袖子,柔声道:“太白大人,百年不见,依然气势惊人啊。念着我们有千年相处的情分,我便告诉你吧。这次谋反是我策划的,离开麝香山之后我就来了宝钦城,说服了新任的对神界十分不满的城主,然后联合了曼佗罗城一起商议这件大事。当然,与妖界的联系自然由我出面。说到这里,你明白了吧?其实你们一直念念不忘的幕后主使就是我,你想说什么吗?”
太白森冷地看着她,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了黄金的小匕首,厉声喝道:“妖孽!受死!”
黄金的刀鞘瞬间化成了漫天的金色粉末,四处折射的光线顿时将她纤细的身影包裹在其中。太白的心里忽然猛地一痛,好象光是看着这个女子纤柔的身影,心便要裂开一般。他不明白是因为什么,现在他也不想去明白。
诱惑他神之威的种种过往,他今天要全部清除!哪怕要他再次屠杀血洗宝钦城,也在所不惜!
清瓷的身子似乎完全被那些密密缠绕的光线捆了住,丝毫也无法动弹。太白将手里的匕首飞快地抛向空中,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一条金色的巨龙须发俱张,尖利的爪子如同最可怕的刀子,呼啸着就从空中扑向那个静止的黑色身影。
“等一等!”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惊惶的呼喊,太白还没看清情况,却见眼前一花,一直躲在角落里的端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出来,飞快地伸出手来,好象是打算将那个女子拉过去,好避开金龙的挖心之举。
他大惊,立时就想将金龙收回,可是金龙已出,形势已经不容他收回。电光火石间,他只看到一条橙色的线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窜向飞舞的金龙,将它的脑袋砸得偏向了一边,闪着寒光的爪子也跟着偏了一偏,一抓下去,殷红的鲜血顿时迸发而出。
橙色的线忽然落了下来,太白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线,那分明是一颗橙色的球!上面画着许多希奇古怪的花纹,不正是端木先前拿来与他打斗时用的么?!他骇然地看向颓然倒在一边的那个身影,居然是端木!
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水,从他的右边胸口喷了出来。他神气灵动的脸此刻一片惨白,金色的眼睛有些涣然,直直地看着那个被光线裹住的女子。金龙的爪子还是抓伤了他!穿透了右边的胸么?
端木喘了几声,丝丝血迹从他的嘴边淌了下来。他忽地恶狠狠地望向清瓷,恨道:“臭女人!我端木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欠你了!你救了我一命,我也还你一命!”
他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衣裳早已给鲜血浸透。他兀自甩了甩头,皱着眉头似乎很难忍的模样。
“真倒霉……我就知道事情和你这个女人牵扯上,一定麻烦……痛死我了……”
他咳出一口血来,狠狠地用手背抹了去,硬气地转身就走。走到了太白身边,他垂着头轻道:“太白大叔,我和你们两个人的恩怨已了,之后你要杀她,抓她,揉烂她,都不关我的事了!告辞。”
太白早已将金龙收了回来,怔怔地看着端木艰难地走着,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正茫然间,忽听光线中,那个女子轻轻笑了一声。
“小猫妖,这是对恩人的态度么?你果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猫小子而已。”
端木顿时恼了!就是这个!她老是这样过分地嘲笑他!她以为她是谁?!
“我是黑猫!王族的黑猫!不是黄猫!麻烦你搞清楚……!”
他刚回头愤恨地大吼,却见整个天空陡然暗了下来,然后那个女子突然长长地清啸一声,那些原本将她密实地捆住的光线,瞬间全部断裂开来。然后一阵惊天动地的撕裂声,他和太白都骇然地瞪大了眼睛,眼看着那些光线仿佛被什么东西冲上了天空,只一闪,顿时化成无数碎屑,洋洋地撒了下来,落了满身。
太白震惊到连金龙都忘了要再次抛出,他惊骇地看着位于一切异动中心的那个女子,却见她额头之上的黑色花纹发出暗哑的光泽,枝脚俱张,根根清晰无比,仿佛在活动一样。她的身体周围笼罩着一层浓厚的黑色雾气,黑色的衣服随着雾气不停地翻卷着。
她目光阴冷地望着太白,也不说话,身影一晃就消失了。太白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匕首抛向空中,眼看就要化成金龙。只见黑影一闪,一只白腻的手在空中飞快地抓住了那把匕首。太白大骇,急退了数步,立即便要施法困住她的身形。
胳膊忽然给人用力捉了住,巨痛无比,一切都快到让他来不及反应。等他定睛看去的时候,那个女子已经立在他面前,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脖子。一种怪异的感觉从她手掌的肌肤上传来,一直刺到了他的心底,他的思绪忽然又开始翻滚起来,竟仿佛是从她身上渡了过来无数丑陋的欲念。
他的全身都软了,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堂堂的太白之神,居然在瞬间就给一个凡人女子制住,毫无招架之力!
他骇然地看着面前这个神情诡异的女子,却见她忽然妩媚地笑了一下,眉宇间竟是妖娆之极。
“你现在可自由了,小黄猫。”
说罢,不去理会端木在旁边的暴跳如雷,对太白柔声道:“太白大人,和我走罢。以往你做过的一切罪行,我要让你一件一件忏悔。”
他来不及说话,只觉眼前忽然一黑,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法,他顿时不醒人事,昏倒在一边。
第十五章
天地间什么都没有,苍茫一片。铺天盖地的浅灰色云雾将能见到的一切都遮掩了去,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其中,也不觉得孤单。
空气清冷潮湿,随着他的呼吸,那些雾气缓缓地飘散着,将他黑色的衣裳微微染湿。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又是谁?这些问题他怎么也找不到答案。脑袋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便如同这荒芜宁静的四周,一切都是虚空的。
云雾密布的天空,其尽头忽然惊天动地一般迸发出血红的火光。只刹那,哭喊声,惊叫声,求饶声,万般声浪掀起巨大的潮水将他吞没。四周的云雾陡然染上了血色,生生扎入眼内,刺得巨痛。
他一阵骇然,不由得四处观望,却见触目之处尽是冲天的火焰,浓烟狰狞如恶鬼,张牙舞爪地吞没了无数民居。除了火光,便只剩下天上寒冷的星子之光。空气冰冻彻骨,夹杂着浓烈的焚烧和血腥的气味,仿佛要渗进肌肤骨头里去一般。他一个人怔怔地站在火光中,手里提着不常用的剑,满身血迹。周围的人如同潮水一般,从他四周纷涌而过,凌乱的脚步声和小儿尖利的哭喊,听来分外心惊。
这个场景如此熟悉,一直以来都藏在他的意识最深处,轻易不提起。此刻忽然身临其境,简直恍如噩梦。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他早已不做征服屠城之事,为什么他现在却全身染血地出现在这里呢?
他怔怔地提步往前走,仿佛这是本能一样。脚底传来滑腻的异样感觉,他低头一看,却见地上早已聚满鲜血,将他的靴面都没了过去。尸体和残缺的身体肉块随处可见,叠成了小山。他惊喘一声,记忆之闸忽然大开,种种回忆崩溃一般地冲击而来!
他知道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猛地抬头,在浓烟翻滚的半空中急切地找寻着什么。寒风吹过,将遮挡视野的烟雾冲散,他清楚地看到前方高耸着一座漆黑的城楼,其上一块巨大的匾额,上用凡界的草书龙飞凤舞地写着『落伽城』三字!
千年之前的记忆夹杂着尖锐的呼啸团团砸过来,他是太白之神,五曜之长,落伽城是他亲手血洗的第一个不服神界管束的凡人城镇!这是他最大的一个功绩,他因此带回了神界的供品……额头忽然巨痛无比,好象给人硬生生塞入了许多画面。
眼前也不知怎的,种种过往一一回放,跳跃前进。他带回了两个供品,麝香王坐在洗玉台上大力嘉奖,赐与他做乐官;他在繁花盛开的花园里再次将那个穿着白色衣裳的小姑娘记在心底;他怕着那使人堕落的思绪,不敢再看她;他在征服了第十七个凡界的城镇之后,回到洗玉台,听到那裂天一般的音色;她又用那双比秋水还澄澈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怎么也摸不透那里面隐藏了什么样的思绪,因为她只有在看向他的时候,眼睛亮得可怕,比天河还要璀璨……
他的喉咙里又痛又涩,只想狠狠地大喊一声或者大哭一场。他变了,他分明变了!他变的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从他第一次在烽烟乱滚的城楼上见到她的时候!太白之神染污,五曜之长堕落,不敢承认的人一直是他自己……千年悠悠如同流水,他是如何这般忍耐过来的?此时情欲炽热,他的心几乎要生生裂开。无论他曾是如何的傲然自重,都改变不了他早已堕落的事实。
他喘息着努力望向城楼之上,期望之中的那个白色的纤细身影果然立在那里。时间仿佛忽然停止在这一刻,周围纷乱的呼喊,火焰焚烧的“辟剥”之声,翻滚的浓烟,寒冷刺骨的秋夜之风,突然就全部停了下来。他的眼睛里只看到了那个人,一如千年之前的那次惊鸿一瞥,心里眼里顿时全是她。
风将她的长发吹乱,令她的脸色惨白,她的眼睛如同天上的星子,明亮寒冷。她就那样挺直了腰背,丝毫不惧地与他遥遥对峙。他的心在那个时候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好象开天辟地以来,成为五曜之长以来,他之前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相见。无数的过往顿时化成云烟,没有一点的意义,他的眼里只有她。
他战栗着,无声地动了动唇。浓烟将他细微的呢喃吞噬而去,只剩下泠泠的风声,飘荡着两个字:“清瓷……”
『清瓷』他分明已经记起了她的名字,那个缠绵在他心底百年的名字,折磨了他千年,是他的梦魇,是他的宝贝。
他忽然放声吼了起来!
“清瓷——!”
声音绵长而痛苦,如同受了伤的兽。吼声未尽,四周景色霎时全变,他赤裸着浸在川水宫前那片冰蓝的湖水中,湖水比冰还冷,丝丝缕缕有意识一般从皮肤里钻进去,一直冻到灵魂最深处。
辰星站在他身后,举手过他头顶,细细的清流从他掌心淌下,落在他头发上,肩膀上,一一平复他狂热的情潮。他的声音如同冗长的咒语,在他耳边不停缭绕,说了很多,可是他此刻已经完全忘记,也不愿去想起。
『……五曜之长,太白之神……』『……不可玷污了神的称号,切记……』他忽然觉得一阵烦躁,只想将那恼人的声音掐断。再冰冷的湖水也浇不熄他此刻奔腾的火焰。那个声音在脑海里反复响起。
『忘了她,忘了她,忘了她……』不,他不要忘!
『她已经弃你而去,忘了她……』不!他不在乎!
『再堕落下去,你枉为太白之神,忘了她……』他捏紧了拳头,不可抑制地暴吼了起来!
“我不要!滚开!”
声音忽然穿透了重重迷雾,清晰可闻,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嫣红的晚霞。
太白急促地喘息着,一时弄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四处急急观望,却见自己躺在野地里,周围是荒芜的废墟,断壁残垣,无限凄凉景象。夕阳如血,漫天的晚霞将整片天空都吞噬,天地间一切都笼罩在那妩媚却凄凉的红色里。
正惊讶间,只听不远处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低低地念着什么,他急忙转头望去,却见清瓷一身黑衣,定定地站在这一片无际的废墟里,怔怔地望着落日,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柔白的脸被染上了一层艳丽的颜色,目光迷离凄凉,令他心惊。
『……落伽莲绽,天赠双姝;其之声若裂帛,清朗明脆,因名丝竹;其之肤色白腻,如雪如瓷,因名清瓷……』她喃喃地这样说着,两只眼失神地望着前方,视线却落在未知名的地方,遥远到他不可企及。
『……情欲天生,吾不欲掩之欺心欺人;吾甘冒天下之大不讳,望落伽众生欢欣,人人安康……』『……叹麝香之蛮横,惜印星之冷决,人神殊途,岂强人之所难也?倘借风云之力,逞雷电之烈,吾将行逆天之举,终得万世自在……』太白越听越觉得熟悉,忽然记起那是他征服落伽城之后,城主口中一直喃喃念着的话语。清瓷一直记到现在么?
『……今得天赠双女,喜极而感;念及后人可续,千秋万代;酒后做此连篇愚言,流与后人贻笑而已……』听她断断续续地念着,声音凄婉欲绝,渐渐融在这如血残阳下,慢慢飘散开来,令他如痴如醉。却又见她扬起手臂,宽大的袖子随风舞动,然后只听她张口高歌了起来。
『借风云之力,逞雷电之烈,吾将行逆天之举!孤立红尘万丈,独影冥冥之渊,颠沛流离……』她的歌声极尽凄厉,仿佛包含了无数汹涌的情潮,撕心裂肺。
『……悠悠苍天,漫漫黄土,见我之行;遥遥天河,茫茫大海,视我之威。待破天弑神,杀戮麝香之傲慢,屠绝印星之骄狂!吾将死得其所——!』那一个“所”字刚唱完,她的人已经鬼魅一般窜到他面前,太白只觉脖子上一凉,细微的刺痛传来。他垂下眼睛一看,却见自己的那把黄金的匕首拿在她手上,此刻更紧紧地抵在他脖子上,似乎刺破了一点皮肤,有点痛,有些热,血似乎流出来了。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她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和目光一样冰。
太白其实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八九分,只是不知该说什么。
清瓷幽幽地看着那些断壁残垣,低声道:“这里是经过你的屠杀之后,落伽城的废墟……你们神界欲盖弥彰地在摧毁的旧城旁建了一座新城,行为可耻下流之极!敢做却又不要承受骂名!和你们卑劣的个性一样!明明早就给情欲污染,却总是用圣洁的标准来约束世人!仗着你们强大的神力,放肆地对凡人进行杀戮!我隐忍了千年,就是为了手刃仇人!好教你们知道,凡人也可以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