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九千笑了起来,很温柔地替他拨开粘在额头上的碎发,低声道:“你是不懂怎么与人相处,还是不愿放开心胸?这样能让你轻松?”
苏寻秀没有说话,一把甩开她的手,冷道:“小爷累了,要休息。你要么陪睡,要么就给我立刻走。不然小心小爷霸王硬上弓!”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光看背影也知道他满心的不甘,气鼓鼓的,想必以前从来没人这样对待过他。这人简直就像是被卸了八只手脚的魔王,没了戾气,只有一肚子怨气。花九千越看越心喜,不由在软椅上坐了下来,笑道:“好啊,你睡,老娘看。”
苏寻秀猛然回头,急道:“你是不是女人?!不!你是不是人?!我真的要霸王硬上弓了哦!”
花九千张开双手,柔媚入骨,“好啊,你来,随时欢迎。”
苏寻秀终于无奈,长叹一声躺回去,用被子把头脸全部遮住,只恨地上没有洞好让自己钻进去,再也不用出来。女人,女人!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他再也不要与任何女人打交道!
8.青丝结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困难的事情,例如想让苏寻秀说两句实话;还有许多很容易的事情,例如受制于人的苏寻秀,让他听话,他就能比小狗还听话,虽然他心里恨的牙痒痒,面子上还是笑得如花。
三天之后,花九千把这个魔王的习性摸了个透。他是个软硬都不吃的家伙,你越压,他越要跳起来给你看,你若是软下来,他也跟着软绵绵,比猪油还腻。最近想让他生气都困难许多,他大爷完全采取无视态度,吩咐的事情跑前跑后,就是充聋子哑巴,从没这么乖巧过。
花九千有时候想,这个人的心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天大的祸事他都可以挑挑眉毛掉脸就跑,完全不管别人死活只求自己快活,难道世上没有可以让他稍稍用点心的人么?这个问题显然无解,她归结为美人尚未敞开心扉,很是遗憾。
自从苏寻秀来了之后,做饭打扫院子洗衣服等等重活全部落到了他头上,猫三每天乐得悠闲,在屋子里和他养的小猫黛黛玩得不亦乐乎。黛黛是一只浑身漆黑的猫,有两只金黄色的大眼睛,狐七最怕它,因为它见到狐七就要抓咬。据说那是因为它是母猫,护主心切。
不过现在它显然有背叛主人的倾向。花九千懒洋洋地瘫在窗边的软椅上,做她的老本行——吞云吐雾。院子里面一个人蹲在地上种药草,修长结实的背影,漆黑的长发,忙碌的精致的手指,显然这幅场景不单在花九千看来很诱惑,连黛黛也很明白其之美丽。这只小母猫发春的季节似乎弄错了,在深秋对苏寻秀一见钟情,缠着他不放。
“喵喵!”黛黛在苏寻秀屁股后面乱蹭,发出热情的邀请,可惜美人没空理它,挥挥手,抖了它满身泥,“去去!找那个妖女!小爷忙着干活呢!”苏寻秀没好气地说着,一面用小铲子挖土,泄愤似的把药草种子乱塞进去。
这个书局果然古怪,人家都是初春种植,金秋收割,花魔女偏偏来个反的,说不定是故意欺负他。苏寻秀在肚子里嘀咕着,随手又撒下一把灰色小种子,最后再使个坏心眼,把种子上那层毛皮搓了,教她来年什么也收割不到!他恶意地笑着,虽然这种报复手法很无聊,不过无所谓,他苏寻秀本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黛黛高傲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它发出愤怒的抗议,“喵!”然后爪子很小人地一抓,苏寻秀大叫一声,捂着被抓的手背跳了起来。“你这只死猫!小心我把你剥皮做汤喝!”他威胁,可惜隔着一层面具,他的怒目没能让黛黛接收到。它跳了好远,很不屑地歪着脑袋对他眨眼睛。
“黛黛!你跑哪里去了?”猫三在回廊后面叫了起来,这人最近简直闲得过分,每天坐等吃喝,他的脸皮显然与城墙类似。这下找猫找了过来,黛黛一听他的声音,立即充满受伤表情地扑上去,反正苏美人不理它,还有猫三这个主人呢!
猫三一把接住黛黛,摸了摸,抬头见苏寻秀发绿的脸色透过面具都能看清,他露出欠扁的笑容,悠然道:“药草种完了?待会还有两桶衣服,记住洗干净点,老板很讲究的。”
苏寻秀干笑两声,蹲回去继续泄愤地挖坑,只恨不得用这把破烂铲子把整个书局都给挖了。猫三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慢悠悠地回房逗黛黛了,现在每天欺负苏大美人成了他人生一大乐事,反正老板也不介意,干嘛不稍稍荼毒一下呢?
“秀秀!”花魔女隔着窗户对他招手,高声叫着这个让他想死去的小名。苏寻秀狠狠丢下铲子,转身快步走过去,乖巧地垂着脑袋等候进一步的荼毒。花九千盯着他脸上那个白色的面具看了半天,才道:“老娘渴了,去端杯茶过来,要微凉的。”
苏寻秀一声不吭往水房走去。喝茶?!喝小爷的口水吧!他恶意地想着,很想往茶水里吐一口唾沫,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妖女是用毒用蛊的秘术大家,比之前的鹤公子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动什么小动作只怕她一清二楚,为了避免她再侮辱自己,还是安分点比较好。
花魔女的饮食习惯很奇怪,她几乎从来不吃热的东西,饭菜茶水都要求是微凉的,眼下也是十一月的深秋了,她竟然也不觉得冷。难道蛊师或多或少都有这些怪癖么?以前鹤公子也是,他几乎从不吃任何红肉,朝鹤宫的饮食永远是清淡无味的。
“请喝茶。”茶端来了,苏寻秀淡淡说了一句,放下茶杯正要走,袖子却被那魔女抓住了。他心中一惊,本能地想甩开,可是心下却也忍不住苦笑,他竟然对这个女人忌惮到如此地步?
“怕什么?老娘又不会吃人。”花九千懒洋洋地说着,将他的手放在眼前看了一会,忽然把自己的手绢放进旁边装满清水的脸盆里浸了一下,替他把手上的泥细细擦了个干净。他的手指很精致,修长有力,却不让人觉得粗鲁,每一片指甲都好像一件美丽的工艺品。
苏寻秀动也不动,由着她擦手。窗户是半掩的,深秋冰冷的风灌进来,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大袍子,被风一吹便时胀时缩,偶尔便会勾勒出一身纤细窈窕的曲线。苏寻秀只盯着她后脖子上几根柔软发丝看,她的肤色异常白腻,头发却极黑,相互映衬很是显眼。然而这种雪白的肌肤,却让他想到了一个令自己很不爽的人,心情越发郁闷,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手背上忽然一阵刺痛,他微微一动,心神被拉了回来。原来花九千在擦拭方才那只死猫抓出来的几道血痕,冰冷的水沾在伤口上,发出刺麻的痛楚。花九千低垂的睫毛浓密如同小扇子,然而此刻小扇子却扇了起来,隐藏在下面的让他心惊胆战的双眸扬起向他扫来,清澈妖娆。苏寻秀猛然一阵恐惧,他不知道在怕什么,或许是她无处不在的妖娆,更或许是她唇边极难得的一抹温柔笑容。
他狠狠把手抽了回来,掉脸就走。他在这个女人面前,好像永远只有逃跑的份。花九千扯住他的袖子,轻道:“急什么?还没弄好呢!”他有些粗暴地再甩,低道:“不用了!放手!”
花九千干脆地放手,他得了命似的,急急往门口走,忽听她在后面慢慢说道:“黛黛身上下了蛊,爪子上是有毒的。你当真不要医治?晚上浑身发疼可别来求老娘哦。”
苏寻秀那一瞬间真有掐死她的冲动,他僵在门口,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终于还是飞快地走回来,毫不客气地把手送到她眼前。花九千笑吟吟地,却不动了,只是盯着他脸上的面具看。
苏寻秀强忍怒气,冷道:“看什么?”
话音刚落,她忽然站了起来,抬手飞快揭开他的面具。他只觉脸上一凉,下意识地用手去捂,谁知触手的肌肤却是光滑柔软的,苏寻秀猛然一呆,只觉捂在脸上的手被一双柔软的手按住。花九千妖娆的容颜凑近,低声道:“效果真是不错,原来你是这付模样……”
她盯着他干净的脸,去掉了那些狰狞的伤疤,他看上去足足年轻了十岁,桃花眼虽然瞎了一只,但依然熠熠生辉勾人魂魄。她抓住苏寻秀的手,让他自己抚摸光滑的脸,一面轻道:“你看看,伤疤去掉了,先用手摸摸。要镜子么?”
苏寻秀心头乱跳,偏偏却不敢动,不忍动,闭上眼,她的手拂过他的额头鼻梁嘴唇,麻麻的,他竟不知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手里忽然被人塞了一个东西,他低头一看,却是三天前她强迫自己戴在脸上的那个面具,面具里面看上去很有点吓人,一层厚厚的白色物质,上面整齐的一个人脸型,而原本爬满他脸上的伤疤,丝毫不差地贴在白色的物事上,密密麻麻,很是触目惊心。
她的秘术,令自己害怕又佩服。这个女人,让他感觉极遥远,远到他不敢去触碰。她那样偶尔的戏弄,只让他无奈恼火。
花九千取了黑色的眼罩,替他戴上,左看右看,半天才道:“这样才好,要做老娘的人,面子上可不能差了。”
苏寻秀啼笑皆非,她却已经从柜子里拿了绿色药膏涂在他手背的伤口上,凉凉的感觉,刺痛立即就消失了。苏寻秀低声道:“你……真的连一只猫也不放过?它身上下了什么蛊?”
花九千狡黠一笑,“你真的相信一只猫身上会下蛊?那是骗你的。”
他脸色一变,抽手就走。他真的是受够了!花九千又在后面叫,“你掉东西了!不要了么?”苏寻秀打定了主意,以后无论这个妖女说什么,他都绝对不会再相信了!她一定是魔鬼投胎转世的!
谁知花九千忽然轻道:“哎呀,竟然是一撮头发……美人,原来你早已有心上人了?”
苏寻秀大惊,匆匆一摸袖袋,果然里面的锦囊不见了!他飞快转身,却见花九千手里转着那一撮头发,头发的颜色很古怪,半红半黑。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往下陷,一种极致的酸痛攫住了他的心。心上人那三个字,比钉子还尖锐。他曾以为自己是没有心的,真的这样以为。
“还我。”他低声说着,却不像以前那样着急,只是慢慢伸出手,一直伸到她面前,面无表情。
花九千低头看了半晌,这把细细的青丝,被人小心地打了个结,小心地放在锦囊最底下。青丝结。她忽然有一种终于抓住此人真心的感觉,他就像这个花花绿绿的锦囊,外面看上去华丽精致,里面却打了百结,柔软不可触摸。
她很快把青丝放回锦囊,轻轻放到他手上。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第一次用认真的语气这样说。
听惯了她称自己为老娘,乍一听她说“我”,苏寻秀觉得好陌生。他的心跳一会快一会慢,喉咙里一会酸一会苦,眨了好几下眼睛,那只瞎了的眼睛前面,从此永远是黑暗。但这种黑暗却又让他觉得甜蜜,这证明了那个人存在过,他曾经确确实实地,紧密地拥抱过她,吻过她。
他攥紧拳头,逃也似的飞奔出去。
花九千吸了一口气,软软坐回去。他是在伤心么?每个人都有一段过往,有幸福的,有伤心的,可是最后被人深深记在心里的,却永远是苦涩。为什么人总是活在过去呢?这个问题依然无解,或许永远也无解。
她静静看着窗外被风吹拂的枯叶子,想起了一些画面。这样的似水流年,过得好快。这一年的冬天,与那一年的冬天,相隔七个年头。一切都在变,但有些事情,却不会变,例如她的红衣,再例如织辉草苦涩刺鼻的味道。
还有半个月,半个月……花九千渐渐敛起面上的笑容,怔怔坐了好久。从窗户灌进来的风很刺骨,她忽然觉得冷,于是起身关窗,再也无话。
××××
从黄金滩顺着支流一直向西走,穿过一个小土山,前面就是官道。不出所料,那里驻扎着惠王的兵马,狐七和鬼八还没靠近,就被一群拿着明晃晃刀枪的士兵团团围住了。
好在魏重天的令符十分有效,狐七刚拿出来,那群人便纷纷退开,空出一条宽敞大道让他们过去。这两人摔下悬崖掉落河里,早已弄得一身泥泞,看上去狼狈之极,但狐七雪白可爱,鬼八俊美秀气,都是极好的皮相,周围的士兵眼睛都看直了。尤其是鬼八身材瘦弱,面容秀美,头发也没束,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姑娘,那些士兵虽然纷纷让道,却在私底下窃窃耳语。
狐七牵着鬼八的手埋头往前走,忽觉他的手指僵硬,不由回头望去,就见鬼八脸色铁青,眼睛里满是怒意。她轻轻问道:“怎么了?你不舒服么?”
鬼八摇了摇头,低声道:“快走!赶紧离开这里!”
狐七点了点头,加快脚步,很快就离开了这个驻扎营。前面拐个弯就是官道,狐七还是第一次走南崎的官道,兴奋的急忙往前跑去,就见一条宽阔大路直通天边,风吹云动,周围是苍茫荒原,辽阔无垠。官道上半个人也没有,狐七往前跑了几步,一边笑一边叫:“天啊!老板回去一定会夸奖我!我可是书局里面第一个正大光明走上官道的人!猫三鹰六他们每次都只能偷偷摸摸从官道走呢!”
她叫了几声,却没见鬼八出言讽刺或者附和,不由奇怪地回头,谁知他竟然蹲在地上抓起泥土往脸上涂!狐七急忙奔过去,“鬼八!别这样啦!咱们上官道了,从此就可以堂堂正正赶路!你别往脸上涂东西啦!你那么漂亮,把脸遮住多可惜!”她抓住鬼八的胳膊,用力把他拽起来。
鬼八甩开她,冷道:“你什么也不明白!滚远一点!再说老子漂亮,老子就用刀子把脸划花!”
狐七虽然知道鬼八脾气不太好,总是说很难听的话,但他却是第一次这样愤怒,即使脸上涂了厚厚一层泥,也能看出他发白的脸色。她不由紧紧抓住鬼八挣扎的双手,轻道:“鬼八,以前一定有许多人欺负你嫉妒你吧?”
他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说话。狐七怔怔看着他雪白的耳际,忽然想起他刚才过驻扎营时候难看的脸色,于是轻轻说道:“鬼八,我以后一定会保护你,再也不会有人来欺负你的。”
鬼八猛然回头,狐七吓了一跳,他的眼神十分可怕,阴森隐忍。他看了她良久,才低声道:“什么保护?我只是感激你的一顿饭,答应把你送到西镜而已!你不要搞错了!到西镜之后,咱们就分道扬镳,你不要再来缠着我,我也不会再找你!这些好听话,在我听来只有无聊而已!”
狐七终于生气了,她抿起唇,坚决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是很认真的!绝对不是说着玩!就是到了西镜我也不许你离开!你要是敢逃跑,我就一直追一直追!我绝对不是开玩笑!”
鬼八狠狠地瞪着她,半晌,他的眼神却渐渐柔和了下来,转过脸去,淡道:“这个世道很乱,不适合你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你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可怜人很多,你哪里全部都能保护呢!不要说这些没边际的话。”
狐七急道:“就算我不能全部都保护,可是至少我可以保护你!老板说过,我们的力量很薄弱,没有办法帮助每个人,但有缘遇上的人,却一定要帮助的!这是做人的道理!不管怎么说,我不让你走!我一辈子都会保护你的!你是我狐七的弟弟!”
鬼八甩开她的手,冷道:“谁是你这个笨蛋的弟弟!少往脸上贴金了!居然还敢说什么一辈子,你也不害臊!”
狐七笑了,不顾他的反抗再把他的手抓过来摇啊摇,柔声道:“不管,你是鬼八,就是我弟弟!来,我教你一个不会再被人欺负的法子。”
她很神秘地勾了勾手指,鬼八到底还是孩子,不由凑过去。狐七贴在他耳朵上,叽叽咕咕说了一会,他的眼睛越瞪越大,好像窥见了一片新天地。
“老板说过,人都是很浅薄的,只看第一眼的印象。如果你第一眼让人看了就觉得是个没背景没势力的可怜虫,那么人人都会骑到你头上。现在咱们有钱了,可以去买最好看最贵的衣服,让人家一看就觉得咱们理直气壮,那么再也不会有人敢来欺负咱们啦!你说对不对?”
鬼八忍不住想点头,他看了看狐七,最后终于吐出几个字,“看不出来,你脑子里还是有点东西的,不只是浆糊。”
狐七撅嘴轻轻捶了他一拳,“你就会讽刺我!谁说我是一脑子浆糊?你自己不也没想到么!”
鬼八终于勾起嘴角,即使满脸涂了泥,那个笑容还是美丽的让狐七看呆了。他的脸微微一红,抓起她的手就往前跑,一面叫道:“你还发什么呆?!快点去钱庄换了银子,咱们要买最好看的衣服呢!”
狐七急忙大声答应,两个人在宽敞的官道上奔跑起来。
9.晶莹心
暮色四合,黄昏时分,晚霞早早褪了下去,天边泛出大片大片的深黑,风也开始变向,呜呜地喧嚣,带着一股湿润的泥土气,看起来似乎是要变天了。
神缨客栈的小二打点了精神,站在门口吆喝着过往行人投宿自家店。南崎最近情势不稳,听说龙尾山被惠王拿下来了,天威将军锐不可当,人们都在私下说着南崎迟早会是惠王的天下。由于战乱而萧条了很久的神缨客栈,最近也终于陆陆续续来了人。大家都是瞅着西边是惠王的地盘,稳当一些,所以纷纷过来避乱。
不一会,豆大的冰雹就当头砸了下来,劈劈啪啪乱响,小二顺利地拉进来好几个旅人。街头行人神色匆匆,个个狼狈。街角那里忽然走来两个人,一身的雪白悠闲,倒让人注目。那是一对年纪极轻的少年男女,衣着华贵,脚上的靴子纤尘不染。有人瞥到了那矮个少年的容貌,不由都怔在当场。
少女的个子高一点,手里举着一把有名的针云坊油伞,边上画着两只彩色鲜艳的大蝴蝶,冰雹打在上面的声音似乎都特别清脆。满街的人都是半湿半干,越发显得这对少年人如玉一般晶莹玲珑。
要在南崎看到这般整齐体面的人,当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这种人非富即贵,常人招惹不起的。当下行人纷纷驻足相让,竟没人敢伸直了脖子大胆看上一回。神缨客栈小二伸出的手也顿觉尴尬,急忙缩了回来,大气也不敢出。
谁知这二人迎着客栈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屋檐下,少女收了伞,小二几乎看直了眼睛。她身边那个瘦弱的少年,实在美丽之极,倘若不是将长发束起做男子状,加上他面色冷漠眼神硬朗,当真要把他当作一个秀雅女子。似是被小二看得不爽,那少年微微皱眉,漆黑的眼珠粗粗瞥过去,如玉琢的面上有丝不耐烦的神色。
小二急忙垂手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招呼,“两位客倌是要用饭还是投宿?”
那少女倒是个爽朗的性子,孩子气地甩了甩伞上的水滴,笑道:“要上等的客房……一间。”
少年面上忽然一红,便似玉石匀染一般,艳丽夺目,可惜了他的好容貌,一开口却十分冲人,“两间!谁要和你挤一张床!”
那少女撅嘴道:“咱们是姐弟,怕什么?我说一间就是一间!”她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进了客栈,小二急忙引上二楼上等客房,掌柜的亲自送茶送手巾,殷勤无比。
这二人自然是狐七和鬼八了,原来他们在钱庄里用两片金叶子足足换了一百多两银子,当下整理仪容去买了许多新衣服。正如狐七所说,人要衣装,在南崎,无论是人是狗,只要穿得气派,便没人敢公然欺负。这一路走来,倒比以前顺利许多,驻营的官兵也遇了一些,再也不敢放肆,只当是谁家的公子小姐出来,有的甚至连令符也不看直接放行。
“二位客倌要热水么?还是想先用晚饭?”掌柜的磨蹭半天也不走,难得捞到贵客,他比平时简直要殷勤百倍。
狐七看了一眼鬼八,他也不说话,似乎还在生闷气。她笑了笑,说道:“打热水进来吧,我们想洗个澡。”这一路风尘仆仆,换了衣服也没来的及仔细整理,如果脱下身上那些华丽的衣裳,就会发觉他们胳膊和腿上还有残留的泥泞,摔下悬崖之后,他们压根就没怎么清理过。
鬼八涨红了脸,动动嘴唇是想反驳,最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沉默。这个丫头,不但一脑子浆糊,而且似乎也没有任何男女之防,还是说,她一点也不觉得他是个男子?真觉得他是个弟弟,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掌柜的连声答应着,急忙吩咐小二下去打热水,他却搓着手站在门口不肯走,只是笑。狐七瞪圆了眼睛,她到底没经验,不明白这人要做什么。鬼八却从袖子里取了一锭一两重的碎银子,随手递上去,一面道:“多烧点热水,天气冷。待会把晚饭送上来,我们就不下去了。”
掌柜喜得连连点头,又问了要吃什么,狐七顺口报了几个菜,全是精致的肉菜,这下掌柜的更加确定他们必然身份不凡,喜滋滋地答应着下楼去了。
狐七推开窗户,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冰雹越下越大,眼看有下雪的趋势,她叹道:“要是下雪可就麻烦了,赶路一定不方便。”
鬼八摊开包袱,把新买的衣服一件一件摊在床上,说道:“没关系,明天去买毡靴,那个结实,适合在雪地上走,还防滑。”他取出荷包,数了数里面的银子和金叶子,又道:“明天再去换一点银子,出了神缨镇,就没有大钱庄了,须得存点钱在身上。”
狐七刚想夸他想得细致周到,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原来热水送上来了。尽管鬼八十分不情愿,两人还是分别洗了澡换上了新衣服,饭菜送上来的时候,两人顶着湿淋淋的头发去端。
饭菜很精致,狐七饿了,狼吞虎咽,鬼八却吃得极慢,十分秀气。狐七吃完一碗饭之后,他才吃了小半碗。狐七皱眉道:“你怎么吃那样少?多吃点!你想一直这么瘦么?”她夹了许多肉堆去他碗里,堆成了小山。
鬼八面色不变,照样小口小口秀气地吃着,狐七盯着他看,忽然觉得有些怪异。怎么说呢,人吃饭的时候,样子总不会太好看的,但鬼八不同,他吃饭的时候也很漂亮,每一个动作都很精致,精致的就像在浇花,写字,画画,总之就不像吃饭!
老板曾说过,上流之人不但言行举止优雅,就连许多小细节都是完美无可挑剔的。她曾经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一个人吃饭或者打喷嚏的时候还能优雅到什么地方去,以前在书局,吃饭就是打仗,四双筷子满天飞地抢菜,根本毫无形象可言。可是……原来人也可以这样吃饭!她怔怔地看着鬼八小小地夹起一撮米放进嘴巴里,连牙齿都不露,慢慢地咀嚼。这样精致的行为,让人惊艳,却也觉得很累。
“鬼八……”她突然唤了一声,有些犹豫地,似乎是想问什么。
鬼八抬头淡淡地看她,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地,脸蛋红扑扑好像苹果,狐七是很美丽的,但显然她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当她定定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当她微笑的时候,都有一种清新的感觉,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她这种美丽比高山上的晶莹雪还要清澈洁白。
“你是想问我以前的事情么?”他轻轻说着,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狐七很想点头,可是她最后却摇了摇头,“不,我不问。你要是想说,一定会告诉我的。我问了你才说,那就是我不对了。”
他轻轻喝了一口汤,才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曾被贵人包养了一年多,自然学了点东西。那一年虽然没什么自由,不过那人待我倒是不错,吃好穿好,挺快活的。”
那你现在不快活么?狐七张口就想问,还是没问出来。被贵人包养,这是怎么样的情况,她也不清楚,但隐约也明白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鬼八看人的时候很冷,那是一种骨子里的冷漠,谁也不信,谁也别靠近,这种眼神让她很难过,他这样年纪的少年,本该是天真热情的。
“我以前连筷子也不会用的,吃饭都是用手抓,觉得痛快。不过就算是一条狗,每次在它想用舌头舔盘子的时候,都有人在后面用鞭子抽,不出三个月,它也一定明白该什么时候伸舌头了。而学会这种无聊的礼仪之后,就很难改变,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手抓饭吃了。可惜,以前吃饭是很快活的事情,现在却总觉得不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