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的关心确实不够,过往只想到自己,竟然今天才察觉到她对身世原来耿耿于怀。
顿了顿,须清和道:“不管今后发生任何事,记住万事有我。宫里都安排妥当了,从此往后,你不是太子妃,真正的太子妃同太子一道在禁园里。”
念颐有点发懵,心里想着他又在自说自话,她这不还没同意跟他回宫呢嘛,嘴上却很诚实,问道:“那我是谁?即便换了身份,我的脸又不是画皮,别人是认得出我的。”
“认不出来。”他笑得十分古怪,狭长的眸子略略弯起,“念颐,朕说你是谁,你便是谁。”
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该高兴一下,他这么任性专横,仿佛把前路都铺平了,是不是只要她自己有了新身份,今后就可以在后宫横行无阻了?连太后也不能再以“叔嫂”为名多加干涉,把她自己家的人使劲往后位上推,须清和分明就一丁点都不喜欢梅初吟。
说起来,须清和才登基不久,眼下仍旧在国丧期间,老皇帝去了,谁家也甭想办喜事。如此说来,便是这样耗下去梅初吟也耗不起,她今年就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再过三年?做不了皇后可怎么办,哪家的爷们儿喜欢老菜皮。
“你笑什么?”
“我在笑吗?”念颐摸了摸自己嘴角,嘿了声,心情奇异地好转。只要须清和在身边,只要他真心喜欢她,任何的险阻都不再是险阻,他们可以一起努力一起克服。
他摇摇头,朝她伸出手,她没有立时把手搭上去,“要做什么?”
须清和不回答,只往皇宫的方位挑了挑眉,念颐心领神会,却不想轻易答应他,故意为难地道:“看不懂,我又没有答应你,你怎么以为我一定要跟你走。”
“是么,我也不记得给过你选择的权利。”
他说着微微莞尔,眸光温熙,触及到的每一寸皮肤都好像沐浴在隆冬的阳光里,“把手给我。朕牵着你一辈子,只有我们两个人。”
念颐砸吧着下唇,想要矜持也装不下去了,他说话实在太肉麻,自己都不觉得么?
可惜她很吃这一套,抿着唇装腔作势地把手放了上去,“握紧一点,说不得哪一日我就喜欢别人了。”
“皇宫里只有太监。”须清和道,声气平和。
她的手凉凉的,他包住呵气,未几略微攒起了眉道:“这样的天气,在屋子里也别穿的这般少,处处让人操心。”嘴唇却若有似无碰到她的指尖。
念颐不争气地晕红了脸颊,撇撇嘴一时没出声,想了会子才道:“我又不是男子,男子阳刚,女子属阴,你是暖的,我是凉的,你是热的,我是冷的,都像这样式,这叫做互补。”顺嘴又道:“所以人和人得成亲。”
“…你就是,这么理解的?男女之事也是这样想的么?”他好奇,低头看她表情,恰巧撞上她看向他的视线。
天雷勾动地火似的,不知怎么,念颐急急地看向别处。男女之事男女之事,他竟然不要脸地说出来了,当着她的面,还问她的意见???
“我没别的意思,”须清和若有所想,眸中绽出非同一般的光彩来,“你能这么想真是极好,我害怕不知道以后怎么跟你解释,我…”
他居然也有状似羞赧的时候,轻咳一声,面上虚红片刻,突而满脸正色地道:“念颐,三年我怕是等不了,还在想怎么同你开口。”
这还叫没别的意思,真有什么意思得是什么事呀——
她吞了吞口水,把领口紧了一紧,声如蚊讷,“现下是国丧,你是皇帝,哪有带头想那个的?”不害臊,臭不要脸…
他不曾听清她说了什么,心中却自有主意,满意地揽住她的肩膀,“好,回宫再说。”
第78章
一株老梅叫雪压弯了枝桠,实在撑不住了,扑落落的雪块便往下掉,雪地上凸起一座堆叠起的小山,院中下人搓了搓手,提着扫帚出廊扫雪。
海兰亦是冷得缩手缩脚,守在门外细听屋里动静,她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气,便是有点儿什么邪火,叫人哄两句也就过去了。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彼时须清和还是承淮王,如今却是一国之君,掌天下生杀大权,莫说姑娘自己,便是整个襄郡侯府也不过是帝王指尖一粒微尘,说处置就处置了。
在海兰看来念颐还真应该事事顺着皇帝才好,念颐却没有想那么许多,同自己心悦的人在一处,哪里有闲暇斗智斗勇,毕竟,她也没那个智力精力和他搅缠。
房门忽然开了,海兰一肃,见是皇帝走了出来,她打量他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也是,什么都写在脸上那是她们姑娘。
海兰福了福身,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须清和斜她一眼,道:“进去罢,为你们姑娘换身鲜亮些的衣裳。”
海兰连连称是,低着头正待跨过门槛,走到台阶下的须清和却折回来半步,他仿佛在预防着什么,“你们在房中,无事不要出来…”微一顿,“罢了,当朕没说。”言毕大步流星走入院中,也未执伞,雪花如棉絮坠在他乌黑的头发上,渐迷人眼,转眼就出了院落。
完全瞧不见须清和的人影了,海兰才松了口气,进门后急忙返身关上,连门闩都□□去。
她心里奇怪,看皇上适才的样子,怎么好像还担心她们姑娘出幺蛾子溜掉似的,难道她真有这个打算,被看出来了?
海兰怀疑地步入内屋,一眼就看见她们姑娘蹲在楠木衣橱前翻找的侧影,那份热切,仿似整个上半身也要埋进去。
“姑娘?”海兰也蹲下,“在寻什么,还是我来罢…”
“你可来了,”念颐侧首这才注意到海兰进来,拍拍膝盖直起身道:“快帮我看看,我穿哪一件才会和麒山王妃有些相似?这郑氏常年卧病在床,我来这么久也只是见过她一两面而已,”她表情幽怨,“麒山王妃病中素面朝天,衣装清雅,你却看我这柜子里,张张扬扬的,花红柳绿,不合适,委实不合适。”
海兰被这一溜下来的话弄懵了,“什么缘故,姑娘为甚么要学麒山王妃?”
这就要问须清和了,他说会给她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她以为会是什么,结果竟然同本应八竿子打不着的麒山王府扯上了。
他说今后啊,她便是王妃郑氏的远亲,名儿都有了,唤作郑馥妤。
念颐不禁怀疑麒山王是怎么愿意答应的,便是麒山王答应,郑氏又怎么乐意呢?当今太皇太后就出自郑氏,当年太皇太后还是太后的时候,一手养大了麒山王须清曜,郑氏是想扶植麒山王做皇帝的,因缘际会之下未能如愿。
不过,如今须清和称帝,宫里太皇太后想必忌惮他…
这么一想,其实郑氏卖个人情也在情理之中。
念颐突然对须清和心生敬佩,他这主意不是临时兴起,看来是早就打算好了。她今后背靠郑氏,在宫里有太皇太后“撑腰”,也因为“郑馥妤”的出现,郑氏无异于吃下定心丸,不必惶忧太皇太后哪一日去了郑氏便要面临灭顶之灾,最受益的人还是她自己。
太后虽然是太后,却也不能不给太皇太后面子,处处搞针对。
念颐在梳妆台前坐下,眼瞳失焦,呆呆望住铜镜里的人影。想通了这些,她开始担心须清和这么做不怕他母后恼他么?
捏捏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她想自己也不是如何倾国倾城的容貌,要真有那般貌美,保不齐太后念在儿子是为色所迷还能理解他几分,现下她在太后眼中却多半是嫁过人又身世腌臜,太后想不通兰卿喜欢她哪里,该气坏了吧…
念颐双手撑着下巴,她也不想的,正如须清和所说,人的身世由不得自己,而她一介女流,婚姻大事也非自己能够做主,跌跌撞撞随波逐流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只要他还向着她,她便不能再生出任何退却的念头。
“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别吓唬我——”
海兰心说怎么见完皇上后就有点儿神神叨叨的,念颐回身看她,简明扼要把接下来自己的想法和须清和的意思都透露给了海兰,她握了握拳给自己打气,“这一遭回宫,瞧着罢,我再也不用畏首畏尾了,梅初吟骂我那些话我就当听不见,往事随风,但是她要还是要和我争兰卿…”
她突然顿住了话头,海兰极为好奇,连呼吸都微微地放慢了。
准备放狠话了?这感觉很像是急速飞奔的骏马乍地停下,吊起了胃口,而且她们姑娘不是好与人争抢的性子,这是好听的说法,往坏了说是她们姑娘打小儿就像个小受气包。
衡五爷不管不顾,隔房的姐姐也要来踩一脚,她却没心没肺的,约莫还是没有娘的缘故,一颗心过往只扑在哥哥身上。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但如今这样也好,有了新的身份,便有了可以争抢的立场。不夺不抢在后宫没法儿生存,先前东宫的情况又与皇帝后宫不同,先前是太子妃,在东宫才能够横着走,眼下下一步最好能执掌凤印,要真被封为皇后,那才是安稳日子的源头。
海兰操心得厉害,伸长脖子问道:“梅姑娘倘或还和姑娘作对,你打算怎么办?”
念颐皱了皱鼻子,指着鼻子骂街她不是没见过,做起来尚不知自己能力如何。
按说对付什么样的人就得用相应的手段,梅初吟嘴巴毒,她最好能比人家更毒,一句话堵了她的嘴,让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其实梅初吟现如今不就是想嫁人么,她得想个法子,叫她彻底无望。
念颐哼哼笑了笑,负气似的回道:“她定是以为我怕了她,以为自己家世高于我,才在我跟前趾高气昂,海兰,我不恨娘亲的,我和哥哥不一样——”
她无数次把自己设想成哥哥,相信自己不会那般决绝,“哥哥以娘为耻,我不是,我甚至不曾见过娘亲。出身不是自己能选择的,娘亲和爹爹给了我生命,我已然是赚了…梅初吟笑我的出身,说我是野种,她越是这样说我就更应该表现得泰然自若。等回了宫,看我不教她学会‘知难而退’四个字怎么写!”
念颐说的神气活现,海兰由衷慨叹,看来姑娘是真的看开了,这是最难得,要不老钻牛角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别人更有底气指手画脚了。像现下这样,此番回了宫身份大变,何异于从零开始,果真甚好。
海兰从柜中取出一件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小袄出来,在念颐身上比了比,又取出素锦织镶银丝边纹月白色披风挂在漆红衣架上。
念颐看着妆花小袄默了默,蹙眉道:“这不成的,我和你说过了,麒山王妃打扮得素净,我若是她的姊妹远亲,衣饰装扮上理应一脉相承才是。正因为是假的才要学呢,不然,果真有郑馥妤此人,她便想穿什么穿什么,想怎么打扮怎么打扮。”
窗外隐隐有后院铲雪的“沙沙”声传进来,海兰开窗往外眺了眺,再回头时眨了眨眼,“我的傻姑娘,才儿皇上离开时特为吩咐了,叫你穿得鲜亮些!”
诶?
念颐微怔,眼前蓦地浮现出须清和那张夷然的脸,想象他说出这话时的心态,他难道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么?连她想什么都知道…
*****
等她们这边收拾妥当了,须清和人就到了,回程的马车里念颐正襟危坐,雪白的小脸像裹在缎子里,不难看出,她还是有一丝丝紧张的。
须清和探出纤长的食指在她鼻头点了点,念颐抬眸看他,忽而就扁了扁嘴。
她放下手炉揽住他的脖子,撒娇似的道:“兰卿,怎么办呢,我总觉得这样太顺利了,一顺利就没好事,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譬如...譬如太后娘娘不承太皇太后的情,愣是说我是顾念颐,好嘛我确实是,可是…”
她絮絮叨叨起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人紧张的时候需要缓解,而念颐缓解的特征就是说话了。
须清和面上漾起淡淡的笑意,他揽住她的腰把她抱住安抚,想了想,凑近耳边道:“你就是想的太多,母后又不是老虎,权衡利弊得失之下未见得坚持与朕作对。”
说起来,太后打心底里也不是要和皇帝作对,她是代表梅氏。梅氏要能出一个皇后,今后便大大不同了。太后做了那么多年贵妃,只差一步,难如登天,若不是儿子争气,她现在也不过一个太妃,或许连太妃也捞不着,暗中就被害死了。
念颐伏在须清和胸膛上,马车微微地震动,他的衣料绵软,脸颊蹭在上面很舒服,心也渐渐安宁。
“闭上眼睛睡会子,醒来就到了。”他亲了亲她的额头,“什么也不要想,念颐记住自己是郑馥妤,有太皇太后和郑家,别怕。”
她听了仰脸望他,眼瞳里映出他的面容。静了静,启唇的声气仿若夜半耳畔的嗡哝,“兰卿,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有一天你不向着我了。”
第79章
他听了只觉得她对自己还不够信任,他已决定一生一世同她在一起,或许只有自己才最清楚自己的心。旁的人,哪怕是念颐,都只道人事易变,他对她不见得例外。
“你啊…”
窗外的景色飞速向街道两旁倒退,马车顶上的积雪斜倾着,颠颠簸簸一路从车顶掉下去。须清和侧身推开车窗,瞬间有寒冽的雪絮沿着那道缝隙挤进来。大冷的天,街道上却仍有不少行人商贩,念颐眯了眯眼睛,不明其意,往须清和身后缩了缩。
他拉她出来,用下巴示意,朝不远处廊下一对年迈的男女方向努努嘴,“瞧见么,那边廊下有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
念颐说看见了,须清和一笑,关起了窗户。他把暖炉塞进她手里,语气颇有年长者对待年幼者的语重心长,“日子是一日一日过出来的,你镇日东想西想却能有什么结果。我这么多年只喜欢上你一个,不偏着你难道还偏着别人,又何来别人?或者,念颐以为喜欢上一个人是一桩轻松容易的事么?”
“嗳…我就那么一句,你却这么多话来堵我。”她把暖炉抱得更紧,忽而笑得狡黠,“只要你答应向着我就是了,兰卿,你说话要作数,君王家讲究一言九鼎,还有...你记得嘴头上今后多多让着我些,不要总是和我较真,横竖我又占不到你的便宜。”
念颐是想起过往和须清和相识相熟的点点滴滴,这个男人什么话都敢说,她和他生活一辈子,得想法子降住他。
——愿望总是美好的。
“嗯。”须清和不置可否地抿起嘴角,她嗤了嗤鼻子假装没看到,往他怀里重重一靠,闭上眼睛喏喏道:“我休息一会儿,你千万不要动来动去吵着我。”
“好。”他轻应,对她的包容和耐性足有一个海洋那么无际辽阔。低头看窝在自己怀里鼻尖红红的脸蛋,她腮帮子微鼓着,唇瓣透着层柔和的浅粉,马车里光影变化,仿佛连嘴唇都在动似的。
索吻么?
他咽了咽喉咙,挪不开目光,视线好像被施了法术只能看着她的脸,直到马车停下才调开。
方元在外道:“皇上,咱们到了——”久久没有回应,他疑惑地清了清嗓门儿,车门忽而“咚咚咚”在里面被敲击三下。
念颐想伸懒腰,却发现手臂睡得发麻,她睁开睡得惺忪的眼睛,入目是须清和嵌在昏暗车厢里模糊不清的眉目。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念颐蹙了蹙眉,原来自己睡着了么,睡了很久么?
她揉搓着手腕,攀住他的胳膊坐直身体,左顾右盼下惊觉这会子怕是早已过了酉时,这天昏地暗的,窗缝里有微弱的光源映进来,即便如此却瞧不清人的面孔。
她慢慢地回过神来,“怎、怎么没有叫醒我?就任由这样睡着么…”她心说他国事繁忙,况且回了宫不去拜见太后,两个人面儿也不露算几个意思,太后那里必然听到了风声,很有可能连她的新身份都略知一二了。
容她大胆揣测一下,或许太后和梅初吟正摩拳擦掌等着和她一较高下,可她却在理应“剑拔弩张”局势里枕着皇帝睡大觉,大半日不露面,有种成心作对的味道。
“你既睡着了,自然该睡到自然醒。”须清和伸手抚摸念颐睡得暖乎乎的脸颊,大约是好几个时辰不曾开口,他的嗓音里有种钝钝的微哑,像风拂过树叶,“是不是饿了,我们回宫用膳。”
念颐摸了摸自己肚子,倒是没有饥饿感,却道:“不是,兰卿,我原先打算一回宫就去拜见你母后的,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天都黑了?”她禁不住埋怨他,拂开他不规矩在自己脸上移动的手指,“这下坏菜了,郑馥妤人都没露面平白就给人没规矩的印象。回头传出去,一准儿被说成是恃宠生娇,还道是我成心霸着你不叫你走,两个人这么久在马车里不下去却在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
他脸上浮动的笑意她看不清,捉住柔荑亲了一口,语气很是轻佻,“朕乐意宠着你,迁就你,不怕人知道。”顿了顿,面色微变,复道:“这一点,母后最该清楚。”
念颐挤了挤眉毛,心知他是成心不叫醒她,嘟囔道:“话虽如此说,可你僵着身子坐了这大半日,我却在呼呼大睡,我多过意不去…这儿酸么?”她捏了捏他的肩膀,不经意打了个哈气。
他没说话,伸伸腿活动关节,老实说确实不大好受,要不怎么说为了心爱的女人才值当如此,换做旁人绝无可能的。
马车停下时她还睡得那么黑甜,他凑近,感受到匀匀暖暖的呼吸拂上自己面门,霎那间心都酥软了。
自然,无心叫醒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顺势做给宫里人看的。
他没有任何勉强,她是他的障。为她多考虑多付出而走的每一步他都觉得值得,因为过往做的太少,便要学着对她好,让她每一天都安心踏实,让她清楚他在他心目中独一无二的位置。
一直以来,是他不能没有她。
“这样真的好么,我会骄傲的吧。”念颐倏地嗔了句,面上神情分明得意到不行,口吻却是一本正经的,她咳了咳,“嗯,这么的也好,我们回去先用膳,等明儿一早你上早朝,我一个人去拜见太后。”
听起来她比先时在宫里自信多了,挽了他的胳膊把他往马车外拖。须清和笑笑,任由她拉拽着,所谓帝王威仪和她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宫门前精致的宫灯摇曳,光影里有几株枝影横斜的树,念颐仰头,望见漆黑天幕里不知名的星子,星光渗透隆冬的夜笼罩住她。再看须清和,他唇角笑意夷然。
他同星星是一样的。
第80章 终章 :啵一口
夜已经深了,窗外的月光沿着窗棱漫进殿中,一炉香烟气袅袅。
梅太后迟迟未歇下,披了衣裳坐在榻上,手中的茶水已然冷却,冰冷的温度贴合着指腹。
一声叹息从她坐的位置上溢出,服侍的宫人把头抬了抬,见没有吩咐便木头人似的融入到这殿中死水微澜的气氛里。
漫长安谧的夜太容易让人回想起过去,梅太后抬手望着自己的手背,乍看之下没有苍老的痕迹,可是火光跳跃着,她眼前依稀浮现出曾经的自己。
皇宫里的生活没有进宫前想象的顺遂,她却仍凭借着过人的美貌甫一入宫便受尽宠爱,带着家人的期盼,带着自己的决绝,以锐不可挡的气势一时风头无两。
宫墙又厚又高,帝王的爱叫人沉醉,渐渐的,闺中梦里的少年郎变作一个模糊泛黄的人影,她甚至记不起曾经爱恋之人的相貌。
多年后,也曾辗转听见过他的消息,听说他一直未曾娶亲,孤身过了很久,死于隆冬的一场重病。
在她沉迷浮华的日子里…
梅太后起身躺回床榻上,宫人上前服侍,小宫女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娘娘,您看外面又下雪了,天儿冷,奴婢给您把被子掖一掖。”
她没有说话,床帐的两边被宫人在外放下,帐中一片黑暗。混沌中,她又不可遏止地回想起那道模糊泛黄的人影。
一样的天气,雪,隆冬,不息的寒风,少年时候爱慕的男人便在这样的时节离开了。她缩了缩身子,被褥绵软,手脚却凉得让人想打颤,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初知他死讯的日子。
她也曾有那么重要的人,然而宫里的日子冗长惊动,一点风吹草动便致人万劫不复,她要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心间万万容不得那样一个角落。
梅太后闭上眼睛,不想再沉湎过去。
她不晓得自己因何突然回想起了昔日伤感的心事,翻了个身,儿子的面容倏然在眼前浮动。这个不孝子,因为一个女人,连娘亲也要违逆,甚至不惜为顾念颐捏造身份,他如此行止简直狂妄,蔑视伦常,眼中还有谁?!
越想越气,梅太后胸中的怒火一时烧得难以平息,猛地坐了起来,宫人踮脚张望,唤了一声,听得帐中道:“皇上那边如何了?”
宫人垂首回答,“方化来传的话,皇上和郑姑娘回宫后一道儿用的晚膳…皇上...半句不曾提及娘娘,还有,方化说是明儿郑姑娘见过太皇太后便来拜见您。”
太后原以为自己会冷笑,听到后却也不过扯了扯嘴角。
她重新躺下,这回是真躺下了,两眼望着黑魆魆的帐顶,想起梅家,想起儿子看着顾念颐时澄亮的眸光,想起记忆里的年轻男子。
***
次日,一夜无梦。
晨曦的光还未曾点亮天空,月牙儿的影子浅浅挂在天穹上,须清和闭着眼睛由宫人们伺候着穿上朝服,犹自带着睡意。
一番洗漱毕,用了两口清粥踏进念颐的房间。
做皇帝从来就不是一桩轻省的事,别人还在睡觉他已经穿戴齐整,哪怕困着也得作出精神奕奕的模样。
到了念颐这里,空气中有股暖融融的馨香绕在鼻端,须清和的脸色有丝松懈,他拍了拍肩上的残雪,挥退左右。
绕过棉白的帘蔓迎面便是秀床,轻手轻脚地靠近她,揭开床帐望见念颐蒙在被子里的半张脸容,他握了握自己的手,有些冷,便硬生生止住了想摸摸她脸颊的动作。
上早朝前进来也只是想看看她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蹬被子…他其实是一个细心的男人,只是来看一看她,这就要走的。
须清和腿上才有了迈步的倾向,手却兀的被床上的人拉住了。
念颐居然不像是刚睡醒,力道大得很,她把他拉得坐到了床畔,声气嗡嗡从棉被里传出来,“来了也不同我说说话就要走了么?”
感觉到他指尖冰冷的温度,她更向上握住想捂暖他,笑靥浅浅地道:“我做了个不好的梦,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语意微顿,脸从棉被里整个儿露了出来,她微眯着眼睛像只慵懒的猫,笑得馨馨然,“这样一醒来就能看见你,真好。”
他的目光从两人相交的手延伸至她粉晕晕的脸颊上,反握住她按了按,略有迟疑似的,便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掖了掖被角。
“仔细冻着。”须清和的声音很轻,他朝外看了看,瞧着时间差不多,就抚了抚念颐的鬓角道:“你昨日说的不错,梅氏之所以一直抱有幻想,是因为梅初吟尚未婚配。是朕给了他们希望。”
他垂眸轻拍袖襕,眼底经年累月的漠然微微浮现,再抬眸望着念颐时那些情绪却都悄然无踪。
“梅表妹早过了婚配的年纪,如今正值国丧,三年期满量她也找不着相配的好人家。”须清和眉头略蹙,一副头疼思索的模样,“朕想过了,即便是念在母后的面子上也不能置之不理。”
他笑起来,“麒山王不是想去封地么,正妃体弱多病不是个法子,他身边缺个悉心照料的人。”
“啊?”
“不若就和梅表妹凑一起过日子罢。”
念颐讷讷地看着须清和,“叫梅初吟做侧妃么?侧室…这恐怕不妥,你随口一句的事,梅家却不见得同意,还有你母后那边也未必点头的。”她越想越觉得须清和是故意的,她昨晚只是暗示他给他心心念念着他的好表妹赐婚许个人家,他竟然把脑筋动到了麒山王头上。
麒山王妃如今还好好儿活着呢,病了好些年了,也没怎么着,何况人又不错,念颐也不希望她香消玉殒,好让下面的侧妃变成正妃。梅初吟一嫁过去就是个侧妃,侧妃说的好听,不过一个妾罢了,这是打梅家的脸嘛不是。
要梅初吟做妾,等进了麒山王府还要看正妃脸色,郑氏病体不假,人却不好糊弄,届时梅初吟那点小伎俩怕是玩不过人家,她要倒大霉了。
本来这么着倒也好,可须清和这一肚子的坏水到了别人那里看来怕就全是她挑唆他的了。她虽然和梅初吟不对付,但的确没那个意思啊。
思及此,念颐清了清嗓子忙道:“兰卿,你不要胡来,就不能许个中等人家吗?”
他饶有兴致地看向她,念颐抿了抿嘴,慢吞吞道:“不要弄的这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母后愈发恼了,回头大家面上都不很光彩…嗯,我就是觉得你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呢?”
“你猜。”
须清和脸上带笑站了起来,他低下腰揉揉她的头发,念颐头发本来就睡得乱糟糟的这下更乱了,听见他道:“现下还早,你再睡一会子。”
她点点脑袋,看着他走出去,无奈地撇了撇嘴。
他怎么以为她还能睡得着,昨日分明回宫了却不第一时间去拜见太后,目下摆明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口中嘀咕着“松懈不得松懈不得”,念颐爬下床,脚丫子光溜溜踩在氆氌毯上,海兰掀开帘蔓进来,心知她是睡不着的,便叫了宫人进来伺候早起。
换了身份,虽然说是大家伙儿心知肚明,可是皇上说她是谁她就得是谁,叫错半个字都是死,面上更不能现出半分异样。
突然变成一个原先不存在的人,念颐不大自在,她都准备好接受宫人们异样的目光了,却没想到所有人的反应都平常得出奇,就连昨儿晚上没见着她的都毫无异状。
她索性也不想这么许多了,如此看来最没有进入角色的人竟然是她自己。
等穿戴打扮好了,念颐用了点早膳就坐在窗前等天再亮一些,至少等到太后差不多起床的时候,否则早去了也是白等。
卯时刚过,冬日熹微的晨光照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上,瓦片尽染,屋檐下的冰棱子似锥,闪着琉璃般五彩的晕泽。
看着是差不多了,念颐舒了口气跨出门槛。听见叫声,以为海兰追出来撑伞了,不想却是喜珠。
看喜珠还是那个样子,风风火火的。不过在宫里行走,她还是倾向于同海兰一道,海兰稳重踏实些,叫人觉得安心。但喜珠一副有话要讲的模样,念颐也就没阻拦。
喜珠撑起描摹着梅花的伞面,雪点子打在伞上几乎听不见动静,无声无息。
她一手缩进袖子里,嘴里哈出白白的雾气,开口道:“姑娘,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和采菊都担心坏了,没成想这回倒是因祸得福,得亏了夫人九泉下有知护着姑娘,方能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这么说也不错,娘亲在地底下必然是念着我的。”
念颐把暖兜里的手拿出来,挑起喜珠散在侧颊上的碎发勾到她耳后,想了想,道:“眼下确实是顶了新的身份,我的存在也变得合理。怕只怕太后娘娘不依不饶,她不欢喜我,仍要将兰卿和他表妹硬凑在一处。”
须清和的想法她没有说,毕竟还不曾付诸实施,麒山王对梅初吟做自己侧妃什么态度也是未知。
喜珠抖擞了精神,一头踢踏着积雪一头道:“姑娘不要泄气,说句大不敬的,即便太后娘娘不喜欢姑娘又如何,你又不是和她成亲过日子,认真论起来,还是抓住皇上的心最要紧,等姑娘掌了凤印,做了皇后,这后宫里就是姑娘说的话作数!”
念颐看了喜珠一眼,觉得她这些话说的太过急躁了。俗语讲“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你的”,可见很多事情强求不得,更别说做皇后这般的事。
不过念颐自己也心知肚明,她之所以在立后一事上心态平和到这份儿上,主要还是因为须清和。
他一再暗示加明示她要相信他,她间或有不安的时候,但更多的仍是对他的信任,只要想到他她就是安心的。谁不希望和自己喜欢的人做夫妻,做妾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哪怕许她贵妃之位也是不同。
喜珠没得到反应有些失望,她是觉得姑娘就算打小儿被老爷和亲哥哥冷落,人本身却是不曾吃过苦头的。
没吃过苦的人不晓得争抢,以为一伸手,轻易就能得到所有。
后宫却是什么地方?得亏了现下换的身份是郑家的小姐,上有太皇太后下有麒山王府和郑家,她是两方势力的中和,看在这一层上想来太皇太后也不会袖手旁观。
是自己太操心了吧,姑娘是个有主意的,不然也不能把皇上吃得死死的…喜珠想着,看了念颐一眼,她却回过脸来对她笑,竟不知是怎的突然想到的,突兀地问道:“有家中的消息么?哥哥们都还好罢,老太太身体康健么?”
这问的显见的是襄郡侯府,喜珠搓了搓手,反应了一下方道:“侯府的事传不进宫里来,姑娘想家了?…仔细脚下,”搀扶了一把,见念颐表情有些惘然,喜珠就道:“也不是一丁点消息也没有,六姑娘的亲事因国丧拖延下来了,嘉娴公主和洲六爷的事也是铁板上钉钉子,没跑了——”
“喔...六哥哥同公主倒是极为登对。”念颐感怀地翘了翘嘴角,想起那个家,停了停,目视前方又问:“五哥哥呢,没有消息么,家中还没有安排亲事么?”这便要落在六哥哥后头了。
喜珠知晓姑娘对衡五爷的感情,这么说起来,也是许久未见了。
她遗憾地摇摇头表示不知,复道:“侯府里同外界是一样的,只道姑娘是去了禁园,姑娘现在身份不同了,过去的事还是不要多提及了罢…”
念颐呼了口气,她其实已经很久想不起家里的人和事,收拾了心情,便先去拜见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郑氏年老了,没有念颐想象中应有的精明练达或是咄咄逼人,至少她表现在她面前的是相对慈祥的状态,仿佛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老人家。
人上了年纪起的早,念经拜佛度日,太皇太后也不例外,她应当是决意远离纷争了,当着阖宫人的面拉着念颐的手说了好一会子话,不亲近不疏离,一切都将将好。
等太皇太后开始礼佛了,念颐才告辞转出来。
挨着是拜见太后,不知是不是受了太皇太后的感染,郑氏那种平静安宁的感觉让她心里很舒服,心态也不知不觉好上许多。
有道是冤家路窄,念颐不清楚她和梅初吟是不是冤家,但宫里的路好像真的变窄了。
老实说,她最不想碰见的人就是梅初吟,连话也不高兴和她说。上一回划花她的脸,这是结下大仇了,不是换个身份就真不是她的,况且梅初吟屡屡口出不逊,念颐很怕自己气性上来了再和她扭打起来。
很没有形象的。
她们在太后宫殿大门前看到了彼此,梅初吟的脸色显得极为憋屈,在过去念颐的印象里这位自诩名门的高贵嫡女不会露出这般的表情。
既然碰了面,没有不打招呼的道理。
两厢对笑了笑,念颐笑得有点僵硬,她还不习惯伪装自己。梅初吟倒是更快进入状态,她的指尖在自己脸颊上抹了抹,“托你的福,我这张脸可是险些儿就毁了。”
念颐睁大眼睛凝视她的皮肤,除了被这大冷的天冻出来的轻红血丝,梅初吟的脸上一丝一毫的痕迹也没留下,由此可见她说这句话是在埋汰她,保不齐还在炫耀什么。
“第一回见面,不晓得姐姐在说什么。”念颐厚着脸皮眨了眨眼睛,憨厚无辜的模样直戳进她眼窝子里,弯唇道:“嗳,我可进去了,外头风雪交加的,我若是吹坏了,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这个“他”是——
梅初吟张着嘴,冷风灌进去,她想明白了,瞪起眼睛,竟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念颐飞快地跨过门槛,说出那句话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这么想气死梅初吟。
喜珠也迅速打着伞跟上来,偷偷比了比大拇指!念颐把她的手按下去,两人相视一笑,她没有回头去看梅初吟的脸色,想来分外精彩。
太后在暖阁里修剪红梅的枝条,错落有致的纹路棱窗渗进外头的雪光,她不禁意抬眸,在窗缝隙里望见顾念颐从回廊另一头往这里走,而梅初吟对着她的背影跺了跺脚,居然折身往回去了。
走廊里,喜珠悄悄地道:“姑娘,梅小姐似乎被你气跑了——”
念颐往回瞅了瞅,身后长廊空无一人,除了顶头立着两个垂手耷脑的内监。她嘬了嘬唇,“非也,她才不是被我气跑的。”
“还能是谁啊…”
“你看,梅初吟这个人,曾经是和兰卿定过亲事的。”念颐边走边给喜珠解释,“她是他的表妹,又有太后撑腰,曾经站在多么得天独厚的位置上。换做我是她,为了同喜欢的人在一处兴许会更过分。可是——”
喜珠心说姑娘你还挺会设身处地为别人想的,就听她又道:“可是当初她错过了和他在一起的机会。兰卿谎称自己残废了那时候,不可谓不受尽冷眼,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是我,在我最低落最无助的境况下背离我的人,这辈子我都不要再给他们机会。你明白了吗,梅初吟未必不气她自己。”
“如此说来,她竟是也怨怼自己的么?”喜珠耸了耸眉头。
念颐看看天空,点点头道:“是的吧,我也是最近才琢磨出来。”看须清和对梅家的态度,还有他那么不念旧情的模样,她的分析不会错的。
不管怎么想,还是她和他更有缘分,虽则经历了一些波折,她总是逃避,他也没有经验,叫人气恼…然而终究还是走到了今天,可见缘分在冥冥中一早就定下了,当真抛不下,妙不可言。
*
念颐进暖阁的一瞬间被暖阁内的暖气熏得微怔,她站到太后跟前屈膝纳福,缓了缓才适应了温度。
太后吹了吹红梅黄晕晕的蕊,踅过身打量着面前的人,须臾露出一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笑容,格外风轻云淡地抬手道:“起来罢。”
念颐如蒙大赦,她还准备了一些说辞来着,不过看来是她想多了。
暖阁里多余的宫人应当是预先支出去了,念颐环顾左右,除了在窗边状似修剪梅花枝桠的太后便只有角落里侍立着一个宫女,气氛丝毫不紧张,和上一回过来的氛围大不相若。
“皇上去上朝了?”
太后起了话头,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念颐颔首说是,忖了忖,轻声却讨巧地道:“皇上说了,他今晚过来同太后娘娘您一道儿用膳。”
“是么。”太后放下银制剪子,面上波澜不兴,角落里的宫女立即上来用布包起剪子。太后拍了拍袖襕,矮身在玫瑰圈椅里坐下,吩咐上茶后她道:“晚上你也会在?”
不晓得是何意,总归她不大喜欢她,想来是不愿意她也来的。
念颐觉得自己很上道,回话道:“娘娘说哪里的话,臣女一个外人,怎么好同太后娘娘还有皇上坐在一起用膳。”她不来,她一定不来。
太后有些意外,抬眼又凝了凝她,半晌仿佛笑了笑,道:“哀家并不是凶神恶煞的老虎,你急着撇远做什么。”她呷了口茶,清淡的茶香在舌尖弥散,忽然说:“他若是来,你便一同来罢。”
念颐差点没反应过来,咬着下唇的样子冒出几分傻气,“我可以…?”
太后正要点头,窗外突的闪过一道黑影,紧接着门口传来宫人仓促跪倒的声响,念颐也看过去,却看见须清和半边人影。
有人接过了他系在脖颈的大氅,他徐徐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凛凛寒气。
寒冷的天气容易冻着,念颐看须清和连个暖手兜都没有戴,睃了眼太后,就鬼使神差地挪了过去。她把自己的描金手炉往他怀里推,压低声音埋怨他道:“你拿着,什么也不戴难道就不冷啊,你也不是铁打的。”
他垂眸看她,再看向自己母后,似乎这里的情形比预想中好上太多。
“母后。”
须清和冷不防牵起念颐的手,她结巴起来,事实上这会子也没有她开口说话的余地。他拉着她跪下,背脊笔直,鲜亮的龙袍一角无意中盖在她小腿肚上。
念颐缩了缩,心口扑通扑通跳得急促。
太后见不得这种戏码,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有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早便看透了。况且,儿子的性子又很是固执,倘或这是他软硬皆施的第一步,想来晚上用膳是第二步。
她如果迟迟不同意,很可能到最后他不再会在乎她这个母亲的看法。
他做的出来。
多年之前他擅自装作残废时便不曾同她商量。
“好了,不必说了。”太后扯了扯自己的嘴角,挤出一抹馨馨然的笑容,她先是去搀念颐的手,“起来罢,大冷的天儿,地上寒气重。”
念颐条件反射就去看须清和,他倒是比她站得快,可见他有多不喜欢跪着。她抿抿嘴,扶着膝盖起来,心下想着是怎么回事,太后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
须清和道:“母后这是同意了么?”他多疑到连自己母亲也不信任,眉梢微扬,“母后这样,叫儿臣不放心。”
太后端起茶盏,也不饮,似乎只是在捂手,就在念颐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太后冷不丁恹恹地道:“你今儿早朝都把阿吟赐婚麒山王了,哀家还能怎么办?你长大了,万事不由着哀家了,一桩桩一件件多少都不听话,哀家何苦讨人嫌。”
原来是赐婚的事情传进了太后耳朵里…
念颐咽了咽口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没想到须清和这般雷厉风行,早晨看似是早朝前的临时起意,他在她床前温和的碎语,没成想当时就已经做下决定。
接下来的时间念颐很有些浑浑噩噩,她一直盯着他的侧脸看,似乎能看出花儿来,想了很多很多。直到被冷风吹了一脖子,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他居然牵着她出来了。
喜珠一行人远远跟在身后,须清和撑着伞,黑密的眼睫在他的眼睑打下一小片单薄的阴影。
“殿里还积压着一堆奏本,”须清和启唇道,却惬意地晃了晃伞柄,抽手在空气里比了座小山的弧度,他低头看着她,“约莫这样多,或者比这样还更多,你会陪着我么?”
他的嗓音同绵绵的雪絮绕在一起,念颐莞尔,踮起脚尖拍了拍落在他头发上的淡白色,装腔作势地摇头,“不陪喔。”
须清和混不在意地笑了笑,这样的距离,他可以数得清她的每一根眼睫,闻到她身上甜酒般的香味。他突然闭上眼睛,“每回都是我主动,这样,就换你主动一次。”
说着,伞面向下压了压,正好盖住身后一行人的视线,仿佛他们要做什么羞耻的事。
念颐踩到了边上的小雪块,发出“吱嘎”的踩雪声,满脸都是局促。须清和阖眼的面容近在咫尺,她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有句耳熟能详的话灵光一现般从脑海中掠过去——
男人闭上眼睛,就是要你亲他。
所以的确是这样吧,他又这样不正经…须清和的眼睫微微抖动着,念颐错眼一看,他恍惚是个羞涩的,等待心爱男子垂怜的大姑娘。
她假装清了清嗓子,左右四顾,唯恐被人看了去,偷偷摸摸吻上了他的唇。
须清和的唇瓣儿薄薄的,唇上凉凉的,好像夏天冰窖里取出来的碎冰,尝一口就融化在嘴里。
“啵”亲了一口,光天化日的,亲得她满面通红,羞赧道:“我主动好了,我们快回去罢——!”
他却享受地揽臂收紧她的腰,用力地吻回去,语声含糊,“好…轮到我了。”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