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一层一层石阶回到地面上,骤然而至的光线令人不适地眯起眼睛。闫潜抬袖遮了遮,好一会儿才放下手臂。
有手执拂尘的公公上前禀道:“皇上,将军已在宫中等候多时。您看是不是——?”
“回宫!”闫潜翻身上马,黄色的袍角金龙张牙舞。
##
皇宫里,凤嘉清从府中出来后就一直等候在绛元殿,太监一遍一遍劝说叫其静候在此。今日本就是皇上召见在先,如今他来了许久皇上却不见踪影,难免急躁不安起来。
门声响动,太监唱喝道:“皇上驾到——!”
一袭明黄身影缓缓步入殿中,闫潜神色淡淡地叫凤嘉清起身,他行至书案后坐下,一手撑着额头,笑问道:“爱卿猜猜,朕方才是去了哪里?”
皇上的行踪凤嘉清怎么能知,即便是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的,便回道:“微臣不知。”
闫潜把玩着手头精巧的陶瓷青花瓷小茶杯,慢悠悠道:“你不知便算了… …朕近日苦思怎么处理誉亲王才好,还有,”他睃了他一眼,“别的官员也就罢了,偏偏这卿家,朕不得不过问爱卿的意思。”
凤嘉清娶的是卿家的女儿,换言之,他是卿家的女婿,眼下听闫潜这样说他心中迟疑,如果没有六姑娘那一番恳求,他必定简明了结就可以说出处理方法。可现在他犹豫了,心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最后终于还是一脸坦然回道:“… …一切单凭皇上处置。”
闫潜“嗯”了声,眼光富含深意道:“卿家自是留不得。却不知泉之预备如何处置家中娇妻?”
凤嘉清闻言浑身一震,一双凤眼霎时挑起,“皇上!”
“你急什么,朕不过是说说,”他眼中神色闪动,看了看窗外道:“你姐姐,她近来身子不适,朕十分挂心,你便去看看她罢。”
凤嘉清走出绛元殿,后背已汗津津,方才他情急之下已将自己对六姑娘的重视摆在了皇上面前,先前皇上却说过‘朕听闻你成亲后与夫人不大融洽’。一前一后,体现出的是截然不同的态度,他步履沉重地往皇后宫殿走去,心中渐渐浮起一股微妙的不祥之感。
凤嘉清离开后,闫潜仰面靠坐在椅子上,他手指沾了杯中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水光闪现,隐约是“杀”字。
“来人,传锦衣卫指挥使过来。”他命令道,眼中闪着一丝奇异的颜色。
皇后寝宫,焦泱殿里。皇后坐在窗前绣着一方帕子,看到凤嘉清时笑道:“怎么今日倒来了?”
“姐姐身子不适?”凤嘉清颇为关切地走过去,细细打量她的脸,却瞧不出异常,纳闷道:“到底是哪里不舒服,皇上挂心姐姐,命我来看看。”
她抿唇似乎在笑,皇上会叫凤嘉清来,只怕还是另有目的罢。那个男人,从来都令人难以琢磨。“也没什么,只是前日着了凉,药已经吃过几副,已经大好了。倒是你,姐姐难得见你一回,怎么我瞧着倒是瘦了。”
“姐姐看得出来,不知道他人能否看出。”他想到了六姑娘,心里乍然不安起来。
皇后在心里暗自叹气,忍不住提醒他道:“先前你与皇上在一起,你们说了什么?他蓦然叫你老瞧我,”鲜红的唇边漫开一缕浅浅的笑纹,“真像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似的… …”
凤嘉清惊觉,记起闫潜最后问到的是六姑娘!连辞别的话也来不及说,当下里冲出殿门。一路策马疾奔回宫,秋日的太阳不炽烈,他额上却盈满了汗,一路回到侯府,直奔回风榭。
回风榭里一切如常,丫头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台阶上说着话。六姑娘早就从宝妹儿院子里回来,回来之后便一直坐在房里,吩咐了不许人打搅。因她数月来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如今众人也未曾多做留意,只在外头自聚了说话顽笑。
凤嘉清的身影出现在回风榭,这还真是稀奇,丫头们意外之余,脸上表情立时便鲜活起来。他看着熟悉的一处处景致,脚步只稍作停留,紧接着快步走向正屋。
长廊那样长,红枫似火如荼。
作者有话要说:安
鸳鸯死别庄新生
房门紧闭,一路行至里间,未闻得一点人声响动。
他面色沉凝,止步于碧纱橱前。琉璃珠串的帘子静止不动,透过间隙可以见到黄花梨书案上整齐累叠着几本书,青玉小盅冒着湿湿的热气,一旁翻开的书页晕黄页脚微微卷曲着… …
珠帘轻摇,凤嘉清缓慢走进卧房,满满的熟悉气味瞬时将他萦绕,书案前没有人,他看到床上被子凌乱地鼓起,双瞳蓦地放大,却并不敢贸然走过去。
一颗冷汗顺着额际滑下,没进衣襟里,空气中似凝结了张无形的蛛网,凤嘉清看了看自己手心沁出的冷汗,双腿忽然不受控制地走到床前。
他的声音颤抖着,脸部却奇异得是一副微微笑的温和表情。
“… …说了多少次。明儿,你怎么又把头闷在被子里睡觉?”
交颈鸳鸯的锦被捏在他手指间,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被子一寸一寸掀开,那双狭长的眸子里便徐徐出现六姑娘的面孔,仿若睡颜——她双眼紧闭着,纤长的睫毛静静覆在眼睑上,棱唇粉嫩。鲜活得仿佛下一瞬会睁开水灵灵的眼睛粲然而笑。
凤嘉清的手指从她鼻下滑过,短暂的停留,感觉不到一点呼吸。时间似在此刻停止了,他的脸如同干涸的河床贫瘠的土地,扑硕硕地碎裂。
他终究是回来晚了!
他看到她半蜷着的手指,发丝蓬乱,死前的挣扎印记深深地扎进他眼睛里!
六姑娘是为人用被子蒙住,窒息而亡。
视物皆是灰白,凤嘉清小心翼翼地横抱起她,将她置于怀抱中,怀中人身体还没有凉透,温温的柔软的触感如此不真实,他有片刻的恍惚。她真的只是睡着了,她还活着,而不是他伸手不可及的另一方地界。
从此上天入地,黄泉碧落,流水迢迢,当真再无法瓜葛。
“明儿…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让你等我回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隐匿在死一般沉寂的空气里。
他要怎样去想象,她临死前所受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绝望,她是不是在想着自己——可他不在!
他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她再不能睁开眼睛,对着他笑,对着他哭,那双水墨诗意的秋波眼,今生再不遇。
模糊的视线里一切又回到那个午后,他第一次在书阁遇见她,精灵如森林小鹿的女孩儿。
仔细想来,或许从那一眼开始,他便不可挣脱地喜欢上她。
然而如今,一切都如镜中花,水中月,佳人不复在。
#
六姑娘死后,凤嘉清不再上早朝,似人间蒸发,一身缟素,整日里只坐在冰窖的棺椁旁,痴凝着棺中人栩栩若生的脸庞。
阴凉的烛火纵深拉长,他痛到难以呼吸,一次次如洪水决堤的痛楚澎湃汹涌而来,无边的孤寂中,他揪紧袍角,眼睫湿润晶莹,沉闷的痛极哽咽声自喉间溢出。
已是四日不曾进食,他的脸颊苍白如纸,修长手指上刻刀和新雕琢而成的小像一同跌落。
玉料雕塑的人像滚到一双绣花鞋前,她弯腰拾起小像,眸中顿现痛色。
这小像刻得惟妙惟肖,与棺椁中人一般的相貌,每一笔都精细之极。她不禁想,到底是花了多少的心思才能雕琢出来。
冰窖酷寒,瑟缩了一□子,凤夫人拿着六姑娘的小像走到凤嘉清身畔。“你这样又是何苦?”她把小像放在六姑娘双手间,看了一会儿棺椁中美目紧闭的人,顿了顿,横眉道:“身为凤家嫡子,怎可为一个女人颓丧至此!?”
六姑娘的死讯除了宫中皇上,便只有凤家几位才知道,凤嘉清一意孤行,坚持认为六姑娘还活着,她只是暂时睡着了。凤老夫人无可奈何,与凤夫人商量后只得秘不发丧,等待凤嘉清情绪稳定,他自己想通那时候,或许一切就可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可四天过去了,凤嘉清不吃不喝空守着一具冰凉透顶的尸身,她再也看不下去,当即寻到冰窖中来找他。见到儿子形容憔悴至此,凤夫人心疼之外,暗暗抱定了主意。
凤嘉清全然忽略了她,他五指抚上六姑娘冰如玉的面颊,指腹摩挲一阵她唇瓣,忽而倾身在她唇角印下一吻。似是情人间的暗语,在她耳廓喃声道:“明儿,等我为你报仇,从此后再不离开你。”
他站起身,毫不迟疑地盖起棺盖,任她的容颜在眼前消失。凤夫人十分惊喜,“你,你想通了?终于要出去了?”
凤嘉清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竟比这冰窖中的寒冰还要冷上数倍,兀自走了出去。
晚间他从皇宫回府,凤夫人命人奉上一女子,幽幽跳动的烛火下,那女子一容一形,惊觉,似极那已故之人!
“见过将军。”女子娇滴滴地说着,一双水波潋滟的秋波眼盈盈望着凤嘉清,唇际含着甜腻的笑弧,似罂粟花致命迷人。
他身形陡然僵硬住,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面前人,凤夫人见此微笑道:“她叫汉卿,你若执念于… …不若以此为替。”
“汉卿… …”她的名字捻转于他舌尖,良久,薄唇拉出浅浅的弧度,望着凤夫人道:“那么,母亲择日便为明儿发丧罢。”
凤夫人大喜过望,朝汉卿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出了屋子。
回风榭的夜格外长,凤嘉清独坐书案前,一遍遍翻阅着书案上泛黄的书簿,指尖恍若都淬上了六姑娘残留的气息。
汉卿以为他爱看这些书,便指了其中一本诗集,柔声道:“奴婢略略也识得几个字。”
“哦?”凤嘉清抬头看她。只见那双染着丹蔻的手指蝶翼一般掠过,翻开至一页,脸上晕上一抹红,卷起书封时唇角笑窝一旋,道:“奴婢喜欢这首诗,您听听如何?”
他微不可见地点头,汉卿便笑起来,缓缓念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花开堪折直须折——
这是她的暗示。汉卿知道自己被凤夫人高价买来是为的什么,据说,她的长相,酷似这府中故去的世子夫人。
她若不能得到面前男人的宠爱,等待她的又会是不可知的命运。她不愿,只想把握现在。
“你过来。”凤嘉清道。
迎着那张与六姑娘七八分相似的面容,他近距离凝视着她,眉梢眼角,每一分韵致。
汉卿抿了抿唇,忽的勾住他的脖颈,将自己柔软的身体紧密地依附在他身上,柔若无骨的手指拂过他的薄唇,娇声道:“让奴婢伺候将军,可好?”
她说着这样的话,可是她只觉到冷,感受不到一点温度。手指打颤着摸向他腰间玉带,倏然手腕被制住,她惊慌地抬头。“将军… …”
“外间有方锦塌,”凤嘉清淡淡启唇,推开身上娇躯,他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书页,表情趋于温和,“今后你便睡在外面。得了空,我会带你进宫赴宴。”
汉卿咬着下唇,“可是将军,奴婢,太太叫奴婢好生伺候您… …”她解开外袍,纤腰不盈一握,露出如雪的肩头,楚楚地看着他。她已经做到如此,他还不要她么??
凤嘉清只扫了她一眼,立时像见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眉头紧紧的纠结起来,怒声道:“滚出去!”
看到汉卿捡起衣物落荒而出,他无力地跌坐在地,无边无际地痛楚狠狠袭来。他抱住头,眼角瞥见床铺上如火的鸳鸯锦被。
今夕何夕兮,阴阳相隔。
就在凤夫人着手为六姑娘办丧事的时候,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冰窖中棺椁尚在,尸体却不翼而飞!这称得上是骇人听闻了,一时也未曾告诉凤嘉清,凤夫人惶惶就着空棺举办了丧事。此处不提。
##
十月金桂香。
京师顺天府,某处别庄。
几只黄色的鸟儿拍打着小翅膀停靠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凑在一处看着院中紧闭的房门。忽而房门大敞开,一青袍道士肩背桃木剑,手执太极马尾拂尘飘飘而出,端的是仙风道骨,恍若神仙。
“空空道长!”蒋琉白急步追出,挽留道:“道长留步,还请道长相告,她还有多久才能醒过来?”
空空道长弯起眼睛,一副似笑非笑之态道:“该她醒时,自然会醒。她若不愿醒来,神思便不在此地,旁人强不得。”话毕呵呵笑着,手上太极拂尘轻轻一挥,似一道白雾,他向外院门口走去,飘逸的身影渐渐消失。
蒋琉白回身进入屋内,里间装饰简单,只床上躺着一人,芙蓉面,樱桃唇,沉沉睡着。——赫然便是前不久尚安侯府为其发丧的世子夫人!
舒长的眉动了动,六姑娘张开眼睛,视线逐渐清晰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蒋… …琉白?”
作者有话要说:
再晚一点还有一更..
桂子飘香月中落
“你醒了?!”蒋琉白霍然精神一振,切切地望住她。
六姑娘眼球缓慢转动着,不自觉观察着身处环境,脑海中一片混沌,她静静躺着,安静得像一幅画。好一会儿了,她的瞳孔猝然放大,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临死前被闷窒息的画面闪电一般不停窜进脑海里。
“怎么了?”蒋琉白惊慌地看着她,伸手欲扶住她的肩。
“不要过来!求求你不要杀我… …求求你——”她激烈挣扎起来,身上被子被踹得远远的,似那是洪水猛兽一般。
她又回到那个午后,黑衣人将她按倒在床上,绣着金丝鸳鸯的锦被铺天盖地而来,紧紧罩住她的脸。她连呼救也来不及,声音呜呜的从被子里传出去。
渐渐的一点空气也吸不到了,朦胧间,听到黑衣人在被子上方说:“不要怪我,皇命不可违… …”
她瑟缩着抱住双膝,眼泪翻涌上来,胸腔里痛噎难挡呜呜哭个不住。
凤嘉清,你叫我等的便是这个么?枉我像个傻子,坐在案边喝茶看书,表面装着不在乎,心里却忍不住有所期待。
蒋琉白无法,只得小声安慰着,轻轻抚着她后背,就像照顾一个孩子。“你不要哭了,今后表哥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六姑娘的哭声更大,埋首在他胸膛嚎啕大哭,眼泪濡湿双颊,浸湿他胸前衣襟,使得心头一时温温热热,一时又湿湿冷冷。
她哭得精疲力竭时才从他胸前仰起脸,眼睛红红肿肿似个白兔,抽噎着,却一脸郑重地道:“阿白表哥,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他温和地拭去垂挂在她眼角的泪珠,看着她的眼睛颔首道:“莫说一个,十个百个也是可以的。”
她摇头,“只需一个就足够,”须臾似是想到什么,问他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难道…我没有死。
可我若没有死…我记得我不能呼吸,好难受,然后就没有知觉了。所以,我现下是在梦里么?”
“这不是梦,”他笑着刮她的鼻子,露出一口白牙,“是空空道长带你来找我,其余的我也不清楚。”
“喔。”六姑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其实并不知道空空道长是哪位得道高人亦或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言归正传道:“阿白表哥,你知道我家人的消息么?”
九月下旬时,卿家满门已被处死。那一日皇上圣旨下达,凤嘉清奉命监斩,午时三刻,围观百姓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没有什么‘刀下留人’,死了就是死了。
这话蒋琉白无从出口,六姑娘从他的表情里窥出端倪,兀然笑了,像涯边摇摇欲坠的小花,“阿白表哥,是不是只有我一人活了?”
“只有我一个人活了?”她重复了一遍,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盈满眼眶。
其实她也该死了的,她如今知道。
无他,蒋琉白知道这一切六姑娘迟早要面对,早不如晚,便尽量缓和地道:“… …是上个月,皇上命,凤嘉清监斩。”说到凤嘉清时他眼睛闪了闪,他考虑过,最后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隐瞒。
六姑娘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袖子吸掉眼泪,一句话不说直接在床上躺下。她觉得身体重得像铅块,沉沉地坠在海水里,窒息的感觉涌上心头,绞碎了肉一样痛!
凤嘉清,凤嘉清,凤嘉清!
此生宁可从未遇见过他,再没有更深刻的体悟!
她偏头看到一只白玉小像伏在枕头边,似极了她的模样。不觉拿起来看了一会儿,她摸了摸小像的脑袋,对上小像弯弯的眉眼,面容平静问道:“这是何物?”
蒋琉白瞥了一眼,不自然道:“你来时拢在袖中的,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看着手中的玩意儿,眼皮忽的一跳,旋即扬手扔到门框上,冷冷见着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像拦腰碎裂成两半,喉头哽了哽道:“不知来处的东西… …再不必留着了。”
蒋琉白看了看玉像欲言又止,吩咐侍女进来为六姑娘梳洗一番,自己则走了出去。六姑娘穿戴完毕走到庭院里,阳光洒在院中一串串黄黄白白的桂花枝头,香气浓郁。
她在蒋府的别庄,这里是城外,怎么也眺望不见城中景象。
一穿着青色比甲的丫头匆匆跑过来,皱着脸为难道:“少爷吩咐了不让姑娘乱走,吹了风于身子不益,您是不是随奴婢回屋去?”
六姑娘捻了捻手上柔软巧小的桂花瓣,顺从地点了点头,笑着道:“那便回去好了。”走了几步了,她和她搭讪,“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回道:“奴婢叫娟子,”她的眼神好奇地看着六姑娘,似乎也想问她是何人,怎么就金屋藏娇似的被蒋琉白安放在这里。
六姑娘眯着眼睛微微笑的模样,问道:“娟子,近来京中可有什么大事没有?你瞧我病了一场,如今无聊的很… …”
娟子眼睛一亮,热络道:“姑娘这就问对人啦,奴婢知道的可多呢!”她歪头想了想,“啪”地击掌道:“有件顶大的喜事,宫中皇后娘娘月前被诊出有喜了,怀了龙嗣呢!”
皇后有喜确实是举国同庆的喜事一桩,六姑娘示意她继续说,娟子沉吟了半晌,似乎实在想不出什么了,只道:“其实也没什么啦,再有便是一件丧事… …尚安侯府的世子夫人殁了,不过世子夫人尸骨未寒,府中竟就迎了貌美的妾室,外头都说是因这世子夫人是卿家出来的姑娘,这才——咦,姑娘你怎么了?”
“没事,被风迷了眼。”她抹了抹眼角,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眼晕,便倚着廊柱,淡淡道:“你自去罢,我想晒晒太阳…哦,等你们少爷回来了便叫他过来,我有事情想说。”
娟子看这里风也不大,桂花幽香,便应了施施然而去。
###
半下午的时候蒋琉白到了庄子里,不用娟子通报他便直接来寻六姑娘。
微风吹送,秋草郁郁,六姑娘靠在抄手游廊上给鱼儿喂食,一头柔婉的青丝只如未嫁少女般散在肩头,白嫩的手腕微微显露,脸上并未施脂粉,却也清新如这院中桂花,幽幽袅袅的动人。
他看了她许久,直到她自己发现他,“阿白表哥回来了。”她放下鱼食盒子走到他身前,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牢了他,“你答应帮我一个忙,还作数么?”
蒋琉白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摆出心不在焉的样子来。“自然作数… …”
“这样就好了,”六姑娘笑了笑,她今日的笑容似乎格外多。“皇后娘娘怀了龙嗣,待宫中大宴的时候,表哥能不能带上明儿呢?”
“你——”他不安地看着她,沉声道:“你道我不知你心中所想?明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六姑娘悠悠地在长廊上坐下,一脸笃定道:“我说要去便一定会去,你阻止不了我。”拉着他衣袍一角在自己身旁坐下,头靠在他肩上,柔声道:“既然阻止不了,还不如帮我。阿白表哥,明儿说的对不对,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 …
到了这一日,宫中大宴,处处张灯结彩,数十艘游船行在湖面上,连倒影都透着贵不可言的华丽盛大。
一艘轻纱曼垂的画舫上,铜镜前坐着一相貌绝伦的女子,她一颦一笑都艳极丽极,唇角一弯腮边陡然生出两只梨涡,便多出些许俏皮。
“蔓枂,你还不出来,都等着呢!”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从船舱外传进来,六姑娘按了按脸上的人皮面具,应了一声,迤逦而出。
漆黑天幕上嵌了轮满弧的皎皎孤月,满天的星子如蒙了层柔纱。相邻几艘画舫上乐官奏响了古筝,恍如清泉淌过,淙淙之音如珠落玉盘。
最大的一艘游船上坐着闫潜及朝中大臣,此刻六姑娘所在的画舫慢慢朝那艘大船逼近,船身两端轻纱被松松挽起,她站在几名舞姬正当中,如众星拱月那般,她是那轮月。
一袭飘渺的轻纱,水蓝色的长长水袖抛掷出去,如一个延长的手势,她柔柔俯身,露出柔白的右手比在细眉上,是一朵兰花的形状,莲步轻移,宛若巫山云雾翩然而至,又似踏水凌波而来的谪仙,旋转舞袖,翩跹如蝶。回眸一笑,百媚丛生。
一舞罢,六姑娘微微喘着气,随着众人一同拜下行礼,有太监细长的声音隔着湖水传来,“传皇上口谕,赏——”
她卷了卷水袖,耳边传来其余舞姬兴奋雀跃的声音,皱了皱眉头,因没能上得闫潜所在那艘船而不甘。正此时,身后一阵轻响,“蔓枂姑娘留步,皇上宣你去呢!这下子你的福气来了!”
六姑娘一回首,看见一满面笑容的太监站在身后,她福了福身,那太监已催她,“快随杂家过去。”
皇上乘坐的船就是不一样,正中地带恍如一个宝殿,灯火璀璨,耀目不暇。
六姑娘甫一进入便引起一众人不同的视线,她踏着满绣精美花饰的鞋子,袅袅婷婷缓缓在正中拜倒,口中道:“民女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闫潜瞧着跪下的人,不吝赞道:“你的舞跳得很好,颇有惊鸿之感,朕很是喜欢。你上前来,朕亲自赏你。”
六姑娘垂首应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顶着一张人人皆爱的面孔,仿若步步生莲。她的目光在两旁席位上扫过,她不是有意去看凤嘉清,只是一眼望过去,灰扑扑的人群中似只有他是鲜亮一点。
尔后,她看到他身畔那个女子,整个人如遭雷击,停步不前。
她以为会是怎样的女子,凤嘉清新宠的妾室,她以为是怎样的倾国倾城之貌。却原来——
他也看到她,顺着她的视线落在汉卿脸上,汉卿本低着头,感受到凤嘉清的视线便朝他看,两人目光相对。六姑娘心中锐痛,本以为再不会有感觉的心刹那间疼地抽动,对他来说她是已死之人,尸骨未寒,为什么他却带着一个容貌与她相似的女子在宫中参加宴会?
现在,他和别人一样,他果然也认不出自己。
“怎么了?”闫潜的声音从首座上传来。
六姑娘匆忙收回视线,螓首微抬,摇了摇头。
她终于走到闫潜身前,见到他的目光颇有些炙热瞧着她的脸,想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闫潜也不例外。
他从内侍捧着的精致匣子里取出一只梅花银珠长簪戴在她发间。多情,自古帝王便是如此。六姑娘似娇羞地抬眸看他,有意无意躲避着他的眼神,是一副欲拒还迎之态。
她抬手去触摸那枚银珠长簪,抬袖时袖中寒光一闪,下一刻那寒光已握在她手心里,赫然是一把尖利匕首!
闫潜杀她家人,她便来行刺他。即便早知结局是飞蛾扑火。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她了无牵挂。
那寒光凛冽的匕首划破闫潜胸前衣襟,他侧身避开,匕首再一次扬起,堪堪在他脸上划拉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闫潜瞬间控制住她,翻身钳制住扣在面前案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前一秒众人还欣赏着这桃色的景象,后一秒立时成了惊魂刺杀,真真是始料未及的事情。因是在湖上,也为着意安排侍卫,此时一众大臣有心表表忠心,却不知船上因何突然失火,于是乎事态向着所有人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
船上乱成一团,不少大臣跳入水中,其余人等奔走呼号,狼狈不堪,大难临头各自飞。
六姑娘挣扎着,手上匕首挥舞,闫潜眸中狠戾,厉声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她哐当扔掉手上匕首,唇角竟翘起来,诡秘笑道:“你以为我是谁,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怎么有你这样的一国之君呢?难怪哥哥宁愿追随誉亲王… …还没有认出来我是谁?你当真以为卿家再没有一个活口了么?”
“是你!”闫潜倏然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张脸。忽觉身后寒光一闪,刀剑划破气流之声凌厉传来,匆忙间他拎起六姑娘迎向身后利刃。
六姑娘看着那柄长剑贯穿自己的身体,像慢镜头一样,顺着染上她血液的剑身,看见执剑的他。
“为什么…你会…刺杀皇上”她艰难地问,新房如枯竭的木枝开出红花。
正欲拔剑的手蓦然僵硬,凤嘉清狠狠怔住,喜悦尚来不及蔓延,已经被潮水般的惊痛淹没。他的手触在她脸上,撕下那张面皮,惊道:“明儿?!”
她脸上神色复杂,摇摇头,又点头。她想她若不是她多好,在她发现他竟为她弑君之后。
船已被烧的通红,闫潜紧蹙着眉宇,然而凤嘉清的眼中早已没了他,他一切的注意力都在六姑娘身上。慌乱之中蒋琉白匆忙出现,他站在火光外看了许久,终于冲进来拉住闫潜,“皇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闫潜深深地看了一眼案前眼中只有对方的两人,随着蒋琉白翻身而出。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然而有谁知道呢,除了他自己。霄三爷并没有死。
蒋琉白最后看了一眼隐隐为火光所困的二人,于他们,或许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凤嘉清抱着六姑娘坐在船头,火舌肆无忌惮舔舐着船身,眼前是粼粼映着满弧银月的湖水。
“凤…嘉清。”她吃力地念他的名字,眼中燃着最后一簇火光。
“… …我在。”他亲了亲她的眉心,想说的话,千言万语,囊括在那双狭长的凤目里。
“嘿。”六姑娘抖了抖袖子,从里头落出来一只通体莹白的小像。小像有碎裂的痕迹,却被拼凑整齐。她弯唇笑,梨涡甜甜的漾开来,“你刻的…真好,我很喜欢。只可惜,以后我再也…再也… …”
“嘘,别说话…”凤嘉清拿起那只小像,有炙热的气流扑在脸上,火光肆虐。他浅浅低语道:“明儿,我有太多话想对你说。”唇角抑制不住的苦涩蔓延。
对岸一大片的桂花树。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她虚弱地闭了闭眼,眼中的光愈见黯淡,“你闻见么?”她声音轻轻的,响在这片湖面上。
“什么?”
“今晚的风… …是桂花香。”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如此就真的完结了,看到催完结我很痛心啊... ...还有就是,下次再写这么苦逼(史上第一苦逼了快)的女主,我自己先杀掉自己!
对了,有个江湖文的旧坑,打算把它改头换面,重新写过。应该是轻松风格的,看看有兴趣吗,求先收藏下。不收藏也没有瓜西的
关于这个结局,大大们还满意吗?感觉还可以吗... ...本来有个番外的,但是,是很坑爹的番外我觉得还是算了。
写完了,感觉脱掉了一层皮,我要睡觉了,奋斗到现在啊!
晚安挥爪子!~如果有人想看番外就吱声,有我就写一写,拜拜
感情将旧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美满的番外奉上~ ^_^ .
满弧的银月悬在桂枝上,天幕里浮云轻薄。
宫中众人惊魂未定,尚围在湖边瞧着水面上那一团冲天的火光,目光所及,只见船身已燃到了极致,仿佛再也经受不住一点摧残。
耀目的火星子“噼啪”一闪,哪里还能看的见船身呢?
那不过是一条愤怒的火龙罢了。
#
正是丑时,顺天府一片沉寂,朱雀大街上连个鬼影也无。蓦然,从巷角响起湿答答的脚步声,每一步极重,又极轻。
人影拐出来,行至街巷。
但见一轮月,斜照两行孤影。
凤嘉清低头凝着怀抱中双目紧闭的六姑娘,心中霎时锐痛难挡,他往墙壁上靠去… …
闫潜有意放他们一条生路,他心知,然而这所谓生路,于他而言真就是生路了么?若没有她,再次失去她——叫他如何承受?!
面前一抹黑影压上面门,凤嘉清抬头,乍见一青袍宽袖的道士,猎猎的风吹得他袍袖鼓鼓,若有所思的眼神瞥了瞥六姑娘。
他们都没有说话,夜色寂寂,诡异的气氛蔓延开来。
良久,身着青袍道服的空空道长捻胡子道:“尊夫人一息尚存,何不救治?”
闻言凤嘉清再次探过六姑娘的鼻息,她因失血过多才致昏迷,他自然清楚,他更明白,那一剑虽未曾刺着身体要害,可六姑娘流那么多血,若非华佗再世,恐神仙也难救。
“如何救?”他动了动唇,嗓音干涩,望向面前人的目光奇异地亮了亮。
空空道长哈哈而笑,手中太极马尾拂尘扫过六姑娘的脸,“… …这三世的情缘,三世的纠葛,如今是第二世。
将军,凡世间种种,哪有轻易而来?若要得之,必得弃之。今生你与她缘分已尽,还是快快买上一副好棺材,好生操持身后事要紧。”
“道长!”
“你,莫要急躁。”空空道长云淡风轻地望了望中空月,缓缓道:“方才我已说过,尊夫人一息尚存,既如此,救她说难也不难,贫道大可助你。不过——”
凤嘉清不及他说完,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急道:“还请道长救人要紧!”
“… …如此,贫道便如你意。”空空道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剩下半截话便也不再说了。
##
事实上,六姑娘确实生机盎然。那尚存的一息延续下来。
又是一年桂花满枝头。
此际她坐在庭院里,秋千前后晃荡,鹅黄的裙角不时漫过鲜亮青草,“来人,本夫人渴了,拿酒来。”
话音才落,雪珠欢声立时围拢过来,两张脸俱是苦心婆心地道:“夫人啊,不可饮酒,饮酒伤身啊!”
“哼… …”她撅了撅嘴,想她穿越而来,发现自己已经嫁作人妇,这还不够惨的,夫君还被当今圣上指到漠北打仗去了,不仅如此,这家中竟然还有两只凶恶的老妖婆。
实在呜呼哀哉!
除此以外另外有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妾在侧,一个名唤王宝敏的,整日里围着自己哭哭啼啼,她认识她个头啊。
这另一个就更是诡异了,名叫汉卿。她细心研究过了,汉卿的脸和她这张脸何其相似,实在叫人不自在。
虽说她说不上多么喜欢现今儿这位便宜夫君凤嘉清,可她一日为他老婆,终生有权管这后院。什么宝敏啊汉卿的,统统都给她滚犊子去。
“雪珠啊,”六姑娘站起身,略略理了理曳地长裙,抬头粲然笑道:“夫人我忘记了,说是——夫君他何日归来?”
雪珠亦笑,“就是明日了。”
虽说是失去了往日一干记忆,可如今清爽爱笑的六姑娘,于她是惊喜的存在。像是获得了新生,白纸一样干干净净,笑便是笑,哭就是哭,纯粹极了。
只是记性实在忒也差劲儿,说什么也不往心上去。
六姑娘沉吟一番,故作惊吓地捧住了小脸,“哎呀,我把那两个女人从家里弄出去了,他还不知道呢。”
欢喜很怀疑,呆滞脸道:“夫人,别装了,这一点儿也不好玩。”
“… …”
不远处一株高大桂树下,凤嘉清一身戎装,风尘仆仆,下巴上有青青的胡渣颜色。他正瞧得入神,忽然听见六姑娘惊叫一声,而她那惊悚如见鬼的表情正对着自己的脸。
这一点让凤嘉清很是无奈。
失去记忆的六姑娘把他陌生人一样看待,第一次见到她时,他便告诉她他是他的夫君,他们是皇上下旨赐婚,情深意笃。
他记得… …她那时把眼睛瞪得好似铜铃大。
“夫君不是明日才回来?”六姑娘呵呵呵地掩唇笑着,极不自在地走到那株桂树下,仰脸道:“我替夫君办了两件大事,一会儿可别急着感谢我。”
“怎么?”凤嘉清挑眉,饶有兴致,看着她喋喋不休的粉唇一张一合。
“夫君你不知道。宝姨娘不甘寂寞,竟是和外院的小厮好上了!未免日后别人笑夫君:‘哟,将军近日瞧着怎的绿油油的?’,明儿很迅速就处理好咯。
还有那汉卿,听府里人说汉卿姑娘还是个黄花姑娘呢,我想着活活拘着别人到底不好,便找她谈了谈心。结果自然收获颇丰,隔日她便留书一封给你,然后走了。
哦,那信我随意看了看,短短的,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内容,我就帮你扔掉了,留着倒也占地方不是… …”
六姑娘说完眼巴巴瞅着凤嘉清,观察他反应。谁知他没事人一样,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然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头越垂越低,薄薄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了。
“你干什么?”她警惕地发问,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她有心推拒,奈何这身体碰到凤嘉清就化作了绕指柔,潺潺的水一样柔软。脸颊上红云两朵也飘起来,欲拒还迎的模样。
她心里大为郁闷之际,凤嘉清凑在她耳畔说道:“明儿。你可知?… …我想你。漠北的每一日都在想你。”
“我也很想念你啊。”她接得快速,顺便拉开了两人距离,讪笑道:“那个,夫君不生气罢?”
凤嘉清摇了摇头,感受到她明显的推拒意识,脸上划过一抹黯然。还是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他看着她,早已无可奈何。
“这样就好了!”六姑娘亲切地挽住他的手,心中默默赞赏着他。忽的鼻子皱了皱,直言道:“夫君,你快去换身衣裳罢。”
“?”
“你臭臭的… …”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于是感情将就时光,再一次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