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御煊站在原处,垂眼看他,嘴角微微上扬,那种笃定神色,似乎从一开始,就高高在上,看着下面丑色难掩,你争我夺,不屑而嘲讽,冷眼睨着局势转向,仿若手中纹路,蔓延手掌之中,他一合手,便完全掌握其中,无人能逃。

半晌,凤御煊转身回到位置上,淡淡一句:“就让蓅姜与将军一同去办,瑞莹还在照看长生,不太方便。最后这一程,有你们两人去送,他也可知足,将军请节哀。”

苍老并非只有年深日久,渐慢生成,我突然想起曾经,凤御煊的一句话,不过昼夜之间,尽然霜雪。父亲的苍老,自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终于清楚认知,权势利益之漩涡,靠近的人,便是无一幸免。可甘之如饴,也会如饮鸩止渴,生与死,不过只是眨眼之间,稀疏平常,影响不了其他人。

从御清殿出来这一路上,他不曾发出一声,漠然走在我身后,沉默如一口枯井。我记忆中那个威严而春风得意的男人,还是那一张脸,却永远失去了生活颜色,仿若单薄而枯燥的黑白素描。

“父亲回去好生思考,明日福公公会跟着我们一同前往,哪般话语可说得,父亲自己心里分寸拿捏得好才是。”语毕,我转往侧路。听闻身后,淡淡问我:“蓅姜,这可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不曾回头,无喜无悲,缓缓踱步而前:“因果报应,父亲又何必问出此句话,岂不多余?”

既然是打定了唱一出白脸人生剧落,又怎能连后路都没有想好?人世间,翻手盛云,覆手展雨,那是极致酣然,可敢做,也要敢为。便是作恶报应,也能吞忍得下。

不然,不如学母亲,吃斋念佛,坚信这一生,神佛庇佑,便是到了死期,也仍旧怀有,积善积德的期许,也是不错。

这一夜好眠,许久不曾这般,便暗猜父亲这一夜是否煎熬难耐,哥哥受困之时的滋味,现在换回父亲来尝,当真是风水轮流。

已是初春时分,天气略有转暖,退了素白一片,红墙碧瓦,格外鲜明,就似新洗了一般。福来来时,我正试着一件新裁的艳红缎衣,暗色双线绣牡丹图,领沿袖口皆有金丝抽边,看起来颇为华丽。

“老奴是奉了皇上之命,跟着娘娘一齐去这走一遭。”福来身形臃肿,费劲儿的弯着腰,态度十分恭敬。

我浅笑,披上邀月递过来的赤色鹿茸裘袄,侧过眼看他:“那便有劳公公您了。”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老奴跟着去,也方便到时候娘娘和将军下不得手,这等事便由老奴代为,莫要脏了娘娘的如玉素手。”福来言语,不徐不疾,从来四平八稳。

想来从前凤御煊多年宫中算谋生活已久,静成皇后死的早,这等心思城府,也是这福来长久辅佐引导所成,其人不容小视。

据闻一早,皇上已经下旨将两人送至将军府,念在华家为国之中流砥柱,两人也曾在迎击乌河之战有过功劳,于是,可免于受刑而死,特允可死在家中。

于此一来,我便要走一趟将军府,时隔一年,再踏入那道大门,所有往日情怀,又浮现心头。

一早门口站了华家所有人,包括母亲,看上去并不像是迎接出自这个大门的女儿,没有所谓的喜悦,都只不过是面貌上客套罢了。我扶着福来的手从轿子上落地,那一行人等,跪在远处,朝我拜礼。

“都起来吧,有什么话进去说。”我打头先行进去,父亲跟在我身后,神色黯然,这一夜,他确是老了许多。三娘的影踪并见不到,四娘仍在,也是哭红了一双眼。二娘倒是一如往日干练有为,一身银白缎袍穿的十分华丽,不见昔日红妆,只是素面朝天的本色。

见到我也是恭敬有加,不卑不亢。不得不说,二娘极是会做人的,从小到大,她对我,从来温言软语,慈眉善目,人前人后,并无二致。我如此深知她对于我的厌烦与不屑,可她的态度又让我格外茫然,若是人前人后都是一般对待,这本就是没有必要。

多年以后我终于懂得,做坏人的智慧在于何,原来,你欲要心机手段害人于无形,便不要给对方捉到你任何一丝一毫的马脚。高门大户的后院是非,不见得比后宫轻松,人人都有心计,便看如何使用。

二娘若是如其他妾室那般鼠目寸光,浅薄幼稚,如今也不会是将军府上名至实归的当家主母,她极近一切大户女子该有的温柔贤淑,容忍与善良,不争不夺,在父亲面前所处,无懈可击。

犹是对待其他子女方面,可谓是好人做尽,表面功夫实在高人一等。于是,我与哥哥得以在将军府苟且这么多年,还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只不过这种锦衣玉食只是她们牙缝下残留的一点恩惠罢了。

在父亲面前,在妻妾中间,在子女眼里,这个女人浑身解数,让所有人都尝到了滋味几何。父亲宠爱信任,妻妾惧怕服从,子女们敬畏听话,试问,这等女子,难道不值得佩服?

“宸妃娘娘光临寒舍,臣妾等有失远迎,请娘娘不要怪罪。若是有些许闲空,可否赏脸在府上用过餐再回去?”

我巧笑:“二夫人严重了,本宫这次出宫也是为了公事公办,无法久留。这是奉了皇上的命,看看云清兄长。”

我话音刚落,一道影子扑落于我眼前:“蓅姜,蓅姜,你看在你们兄妹一场的份上,放过云清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看着眼前妇人,失魂落魄,生不如死的样子,惊得我一愣。还没等我开口,便闻父亲沉声:“快把三夫人扶进房间,在娘娘与福公公面前,休得胡言乱语。”

三娘被下人七手八脚的拖了进去,四娘胆小,站在一边,只闻抽噎声息,不敢抬起头来,想必华玄为也一定被折腾的不轻。

这姚冲,下手着实狠,一封连一封的折子,又是鼓动朝中大臣上书,能用的手段,是一样不落,终是将华家逼到如此地步。一死一伤,看来那华翌晨便是不受牵连,手中握着的权势也定是不保全了。

我越是这般所想,越是心里猜度,这场角博之中,凤御煊到底准备从那些昔日助他上位的人手中,夺出多少东西才肯罢休?

实则是朝堂两势较量,却愈发觉得,后面那双冰冷的眼,才是睨着全局的那一个。逼死了华云清,牵连了凤翌晨,若是再有姚冲的那一局,转过头再看,还是依旧两厢牵制,局势并未太大改变,可完全清晰的是,这些人都不同程度的受到打压,彼此之间,不免生出许多孔隙,刚好为他所利用。

正想着,福来轻声在我耳边道:“娘娘,时辰到了,再去瞧瞧一眼吧。”

我敛神,起身跟着父亲和华翌晨往后苑去。

回廊依旧,楼落依旧,再次游走于这一条路,心境如此迥然。物还是,人已非。

我刚入了一间院落,便隐约可闻男子歇斯底里的叫喊,父亲面上略有尴尬,恭顺道:“公公莫要见笑,请稍等片刻,老夫去去就来。”

“本宫也去,公公稍等。”

父亲见我跟上,并未多言,只是蹙眉愁色,挤不出多余的笑容。

房门被推开,里面的人被几个下人大力按住,因为不甘如此下场,华云清清秀的脸此时显得扭曲而骇人,几个小厮不敢马虎,狠狠按住他身体,华云清动弹不得,便高声呼喊,脖子上血管凸显,满脸潮红。

“云清,你休得这般…”父亲怒斥,声色却低沉的半分威严不带。

华云清直直看我,眼珠怒睁,恨恨道:“华家不是送去两个女儿吗?难道连一个人都保不下?只是给人暖床的废物,有何用处,到头来,还是要牺牲我等,死的不值,我不服,我不服。”

他不停挣扎,衣服被撕得凌乱,连束发都被摇散开来,却还口出狂言,不休不止:“华家高门大户,这等小事也要让我坐葬?我可是父亲亲子,父亲,你怎么能舍得我,怎么能?为什么不是别人?要去陪葬的也该是那野种华安庭。我不服,我不…”

再听不下他张口胡言乱语,我上前,扬手一记耳光,顿时惊住在场各人。

华云清的脸侧向一边,嘴角血色蜿蜒而下,他不怒反而笑,眼色极近阴郁:“如何?蓅姜,看来你也知道你哥哥身体里流着野种的血,真是家族不幸。若不是你在后宫媚语谗言,那华安庭能老老实实过这一生,不被人嗤笑,已是造化了。哪里还有那般幸运?如今倒是我成了你们的牺牲,真是可笑。”

我脸上无怒气,一如既往笑靥如花,眼色媚如柔丝。微微向前探身,伸出手,狠狠抓住他的头发,往后仰去,逼他抬头看我,目光所对,一片凉意,溢出言表:“想做人上人,便莫要做些愚蠢把戏,你今日下场,连累华家,毁我家族名声,你不死,难道让整个华家跟你陪葬?福公公就在门外,你若是嫌生时太短,本宫便让你早些上路,你看如何?”

华云清大笑,我放松手,用帕子不断来回擦拭手掌,不理会他怪异,转过身与父亲道:“父亲难道想让这事情传遍朝野上下?蓅姜时间不多,父亲若是没有话可说,蓅姜便唤福公公进来了。”

“父亲,你救救孩儿,父亲,孩儿不要死,父亲。”华云清一反常态,生生讨饶,言语错乱。

父亲到底还是理智胜于情感,便是脚下如生根般,难以离去,犹疑着在原处看着崩溃边缘的华云清,已然红了眼眶。胸口不断急剧起伏高低,恐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犹豫再三,徒留一声幽长叹息,调过身,离开房间。

“父亲…”

华云清歇斯底里,这一声竭尽气力的呼喊,响彻我耳边,相信在父亲的余生之日,这一声,必将伴随他终生,梦里醒来,每每回响,都是心如刀绞,一身的冷汗。

我朝着他微笑,愈笑愈灿烂:“父亲不送,那就有本宫来送,华云清,本宫最后再送你一句话:你,死有余辜!”

我走出门口,示意福来上前:“兄长凄凄惨惨,怕是让他人见了也会不忍,这一壶东西,还是由本宫做妹妹的来吧,等人走了,公公来验便是。”

福来何等剔透之人,赶紧命身后小太监把酒壶呈上,深深一拜:“娘娘节哀。”

我拿了酒壶,重新进入门中,华云清看见我手中的酒壶,脸色顿时一分血色也不剩下,不断往后畏缩,几个小厮按得颇为吃力。

我斟满一杯,唤旁边一人:“拿去,给三少爷喝下去。”

那下人胆怯,迟迟不动:“娘娘,这,少爷,我…”

我侧眼,不自觉带了一份冷:“皇上之命,你欲违背?”

“小的不敢。”

“拿着过去,让旁人捏开他的嘴,倒下去。”

下人抖抖索索,走进华云清,华云清就似被切断身的蛇,不断扭绞身体,因为被死命按住,整个人挣扎十分吃力,皮肤上泛出充血般的潮红色,睁大双眼,紧紧闭起嘴。下人捏不住他的嘴,那一杯酒,也洒的只剩一点。往返两次,结果相同,废了不少气力,都始终无法让华云清喝下毒酒。

我愈看不耐,执了酒壶,踱步上前,冷声道:“按住他的头。”

几人用力,勉强按住他的头,我弯腰,只管看着他浅笑:“原本是想让你走的好看些,你非执拗不知好歹,这就是你敬酒不吃的下场,真是难看。”

于是太高手,将壶中的酒,细流倒下,非倒入他的口,而是径直倒入他的鼻中。酒辣难耐,才倒了一点,便呛得他涕泪横流,不断大口喘息,言语不能。

“我的好哥哥,你可以安心的走了,下辈子做人,可千万要记得,不要再落在我蓅姜的手中,永远不要。”

下人趁机,轻而易举的捏开他的口,手腕微转,壶中毒酒,悉数入了他的口,他呼吸不能,只得不断吞咽,直到壶空,方才罢休。

毒发速度极快,才被吞入不多久,华云清便不断翻搅身体,头发缠住面孔,看不清晰,只见他不断伸手去撕扯自己领间衣料,抓的脖颈上都是血印。

“按住他手,不要让他脱,不然咽气了便不好再穿。”

下人们都是被这等场景吓怕了,无不是胆战心惊的伸手去按,可华云清手指大力,下人无奈,只得死命往外扳开手指。

再看那人一眼,无声息间,已是七窍流血,暗黑色的血液,从口鼻眼耳,不断溢出,像是一段暗色血蛇,划过他脸孔,宛如一块黑玉杯上,无规则的碎纹。

不出一会儿工夫,整张脸已经肿胀青紫,披头散发,浑身剧烈抽搐,不断从口中吐出白色泡沫,混杂着暗黑血液,十分骇人。很快,我便问道一股腥臭味道,我掩鼻,倒退几步,只等他一动不动,彻底咽了胸腔中的那一口气。

按了没一会儿,华云清的动作愈发渐小,到最后直挺挺的躺在那里,像一块烧焦的朽木,面目虽不至于全非,却也难以看出,这等样貌生前,是何等白皙清秀。

下人拉扯,将他紧紧揪住领口的手指,一根根扳开,听到骨节断裂的轻响,我有些后背发凉。

呕吐物从他口中流了许多,还有面目上流出的,已经凝固的黑血,入不了眼目。我掉转过眼,吩咐道:“你们帮三公子好生打理一下,也好让他安心上路,弄好了出来通报,福公公要验查一番。”

我刚转过身,方才想起,遂开了口:“此后本宫不愿听到什么闲言碎语,若是有分毫传入本宫的耳,便别怪本宫下手狠毒,丑话说在前,大家心里好生拿捏。”

福公公站在庭院中,凝神,垂目,见我出来,委委一拜:“娘娘脸色不好,还请您节哀顺便。”

我手扶胸口,微微点头:“福公公可再稍侯一会儿功夫,下人们正在给兄长正理仪容,本宫先去前园等您。”

“娘娘慢走。”

我走在回廊之中,径直往前院去,在转角之处见华翌晨朝我走来。

“娘娘,云清他…”

我撩眼看他:“已经走了,你跟父亲说一声,等我与福公公走了就办后事吧。”我说完,欲与他擦身而过,却听他坚忍的轻声开口:“蓅姜,云清之死,可否化解你心头之恨?我们兄妹一场,到此地步,也可收手了。”

我顿住脚,却不曾回头,与华翌晨相背而立。

“若不是因为顾念从前你还待我不薄,便是今日,连你也逃不掉,我这般为了保这个华家而舍掉一个华云清难道错了?”

“蓅姜,我知道你心中有恨,因为你还有安庭…”

我断然阻断他下文:“你不知道,不过我不打算与你清算,这与你无关。我今日要对你说的只有一句话,在朝为官,若想长久,便是做下手脚,也要高干利落,留好后路。今时今日,你与我之间那些微薄的兄妹情谊,至此,两两清算。你无需谢我,只当是自己积了德,现在得了好果罢了。”

我踱步往外走,心中一片静然,所处于我等,不就是杀与被杀,害与被害,这般简单因果关联吗?这一双手,注定要染上许多人的血液,才可前路通顺,我低头看自己纯白而柔嫩素手,仿佛看见了,那抹娇艳血色蔓延的情景,急急收了手,藏在袖中,不自觉握紧。

厅堂之上,所有人都在沉默,换了一身素白丧服,神色肃然。犹是我这一身的艳红喜色,陷在其中,格外突兀诡异。

“皇上的意思,以后大家好自为之,若是华家只能以失去一子来平息这场风波,实在是代价不菲,若是还有下次,也非死一个人这么简单就能化解。”

目光划过眼前啜泣的每一个人,二娘身边站着她的小女儿华韶嫄,还有早有耳闻的,凤翌晨的新妻乔晓月。我对她微笑,她无动于衷,冷冷看着我,像是无端生出什么仇恨。也不见脸上有任何悲色,哪怕伪装,都不肯。看来也是颇为痛恨置哥哥于落水不顾的人,华云清一死,算是解了心中一恨。

福来从侧门碎步入内,在我耳边轻声道:“娘娘,老奴已经验过了,已是事毕。”

“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准备一下丧事吧,本宫这就要启程回宫了。”最后一眼,我望向那个被我刻意忽视已久的母亲,她依旧淡色,真似已经如僧入定一般,喜怒不入声色。

我想了想,转过头对福来道:“福公公先去车上候着,本宫与母亲说几句体己话,马上就来。”

福来应是,带着人出了门去。

我转过身,笑着朝母亲走过去,母亲抬眼,眼色慈祥,轻声道:“蓅姜瘦了许多,要晓得好好吃东西,长生如何?身子还可康健?”

她这一闻,云淡风轻,似乎我们母女之间从未有过隔阂间隙,一两句常言,就如闲谈。我心随之一紧,微微探过头去,在母亲耳边轻声问道:“哥哥的生父究竟是谁?”

母亲闻言,大惊失色,面色如投石入止水,掀起涟漪无数。她倒退一步,正被我伸手扶住,我依旧笑意灿然,他人看来并无异状。

“蓅姜…”

声色微闻,细小的很:“若是旧情难忘,为何冷落哥哥,若非如此,又如何这般待我?你不觉得,母亲二字,实在有愧难当吗?”

我站直身体,笑看母亲表情,伸手为她撩起额前碎发,温柔至极:“杀过人的手,您可觉得脏?”

母亲身体僵直,一动也不动,看着我一举一动,犹如石化。痛苦,愧疚,那些我自认为可以在母亲脸上看得到的表情,却没有看到,惊异,平静,这一个轮回,也只有短暂一瞬的光景。

“母亲保重。”

我提起裙摆,从门口而出。身后这一间大宅,住着尊贵的人,那些隐藏在其中的喜怒哀乐,爱恨嗔痴,是其中最深暗幽冷的一道风景,冷的人通体冰封,此生此世都不回忘记。


64.入套
马车驶离将军府,身后景致愈来愈遥远,走出一段距离,我还是忍不住回头,见母亲单薄的身影,孤单的立在寒风之中,渐渐成了一个黑点。

眼中凝聚冷然,沉坠的心有些难受,若是当真父母缘分,生来便是浅薄,便不要故作出一些在意,让人本将冷却的心,还带了一点快被扑灭的热,搅得惶惶难安。

回到宫中,意料之中,华瑞莹正在房间里等我。

华瑞莹与我之宿怨,似乎与结仇无关,我记不得是从何时开始,她对我的敌意,便与日俱增。

在我看来,她似乎正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一边自卑,一边排挤,且单单对我一人而已。

屋子里跪了一群人,邀月见我回来,抬头看我,脸上赫然一片红色,似乎挨了巴掌,眼中的泪,还没来得及收回。

“你们都下去吧。”我轻声,下人陆陆续续离开房间,只留我们两人。

华瑞莹今日一身白衣,人清瘦不少,因为淡妆,看起来颜色黯然,倒是那一双锐眼,从来都厉色,现下也是如此,狠狠盯着我,就似准备将我挫骨扬灰了般。

“华蓅姜,你好狠的心,今日你要了云清的命,可曾舒服了?”

我懒得与她争执,不愿看她,淡淡道:“若是姐姐有本事拯救华家,做到两全其美,那么,妹妹也不愿趟着浑水,可惜,姐姐不能。”

“你…”华瑞莹气急,上前几步,死死拉住我的胳膊,捏的我生疼,瞪大双眼,恨恨与我道:“若是你敢打我哥哥与弟弟的主意,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辈子你都休想,若是那般,我绝不会饶过你。”

我巧笑,睨着她的眼,轻问:“姐姐拿什么饶不过蓅姜?你以为华家出了这等大事,你还可以如从前那般飞扬跋扈吗?”

我伸手,使力从胳膊上扳开她手指,不急不缓道:“父亲,可舍掉华云清,你焉知以后,他不会舍了你?”

华瑞莹不怒反笑:“蓅姜,你这等巧言善辩,以为皇上会信,我也会信你?”

我无谓,撩眼看她:“无妨,咱们走着瞧便是。”

华瑞莹看我,眼光泛冷,不屑神情再次显现,信口道:“你这等妖媚祸事的女子,成不了什么气候,终有一日,我要见你好看。”

我软笑粲然:“能祸事自少说明妹妹还有这个本事,你说是不是?”

华瑞莹自知我话中有话,乍然扬手,却被我拦在半路,死死卡住:“你那一套,还是省省吧,凡事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妹妹提点你一下,不要自讨苦吃。”

“华蓅姜,我也告诉你,夜路走多了,终究会遇鬼,看你还能得意几时。”言毕,狠狠抽走自己的手,扬长而去。

走了华家这一遭,竟让我感到如此疲惫,邀月端水进门,我自顾自净手,轻声道:“惹不起的人,离得远些便是,口头上占了便宜却要身体吃亏,这是傻人所为。”邀月不响,低着头。

我洗过一遍又一遍手,总觉得手上还有一股子血腥味。

“娘娘,您的手干净了,您别洗了,再洗下去要脱一层皮了。”

我看着自己被搓得发红的皮肤,有些怵然,原来染满血污的,并非是我的手,而是我胸怀之中的那颗心,一颗充满了野心与报复的心。

外面天色不好,我倚在榻上休息,不知不觉,浑浑噩噩的睡去。

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朱红高墙,我走在其中,似乎云雾弥漫,愈发听到前面有些声响,我疾步,欲看个究竟。临近之时,方才发现是两个牛头马面般的人物,扯着满脸青紫的华云清,一路往前拖行,沉重铁链,绕过他肩胛骨,拖落地面,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发出冰冷而干涩的声响,尤其充斥的腥甜味道,让人作呕。

华云清一双眼,几欲脱眶而出,我甚至可以看见他眼珠上,布满了蔓藤般的血丝,黑紫色,细细爬满了泛灰的眼白。

口鼻眼耳,流出脓血,他蜷勾着手指,向我不断挥舞,口中大喊:“蓅姜,你害死了我,我要让你偿命,华蓅姜,华蓅姜,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我一颗心悬在空中,说不出的恐惧焦灼,怔怔的望着眼前人,发不出声响,却不知道为何,一直沿着他身下的血痕,跟着往前行走。前方黑暗一片,笼罩了一片迷茫,看不清楚方向。

突然,华云清挣脱牛头马面束缚,极快朝我冲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似乎想将我吞下。我惊恐,伸手去掐他的脖子。

面前那张极近的脸,扭曲恐怖,他的手似乎穿透我皮肉,牵引出尖锐疼痛,我不顾,只是僵硬的,死死扼住他颈项,愈发大力,恨不得勒断它骨节。

他的眼球暴凸,就似快要涨裂开来,舌头长长探出口中,垂在嘴角,那一身褴褛,披散头发,活脱脱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见他不肯罢休,仍旧与我角力,我伸手拔下手上一柄钗,猛然朝他刺去,挥手,落下,无数次间,只有响彻整个天地之间,鬼哭狼嚎的叫喊声。

一腔热血,带着体温,扑面而来,落了我一头一脸。华云清躺在地上,再不动弹,我跌坐在他尸体旁边,喘息燥急,惊魂不定。待我再次低头看向他的脸,顿时大惊,那熟悉的面貌,就似一双手,撕裂我心脏,俊美风流的哥哥躺在我腿边,面无血色,身下一摊殷红,犹如开在雪地里硕大而娇艳的牡丹,与我一身艳红,终是连成一片,不可细分。

“不要…”

我猛的睁了眼,乍然坐起,额头一层新生细汗,耳边嗡嗡作响,眼中景致昏昏不清。只闻自己胸腔之中的心,如落雷,轰鸣大作。一股绞痛从中尖锐勃发,不断加重,我按住胸口,低下头,靠在蜷起的膝盖之上。

“蓅姜,蓅姜…”

我只觉天旋地转,仿佛人从九重天之上骤然坠落,似乎有臂膀揽住我身体,倚向另一面温暖,属于人的温暖。

“蓅姜,你不要怕,我在这里,我不会走,你可安心睡下。”我睁不开眼,在喃喃的安抚中,度过这混沌恐惧的一夜。

隔日醒来之时,头痛欲裂,凤御煊已经不在。我撩开帐帏,见刘东正守在床边,看我起床,赶紧上前道:“娘娘,您多睡一会吧,皇上说,早朝过后就过来兰宸宫看望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