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愈倒是手巧,只需简简单单的来回,普通的绾发梳的极好,他从镜子里望向我,眉间染了愁色:“从前赵家风光时候,我们方家也是受过写恩惠,这人情,我始终想还给她。”
我听闻,撩眼,弯了嘴角:“还?你想如何还?”
方愈猛地抬头,面有潮红,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饶是一个女子这样尴尬的身份,如果他日没了用处,想必也不会有人愿意收留她,若是她不嫌弃,我可以留下她。虽说只有粗茶淡饭,却也让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这么卑微安顺的过一生。她若愿意,我愿承担。”
我不禁笑出声音来:“方愈,你可知晓你这远房的落魄亲戚长的何相?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可知她是否世不可容,人神共愤?可知她是否色衰人老,体弱多病?可知她是否欠下他人血海深仇,被人追杀?若是如此,你可还敢要她?”
“敢要。”方愈脱口,见我睨他,方知谈吐出格,欲收回,却已是覆水难收。
“天大地大,饶是在艰难的处境也不会少了一砖半瓦的遮风避雨之处,一个女人家,吃不多,用不多,只要安分,讨活还是容易的。”
说着用手指扶了扶我发间的那根银簪,又接声道:“方愈感都敢跟夫人说这些体己话,只是图着夫人心慈面软,若是日后得了机会,可否在将军面前说说好话,放那苦命女子一条生路,让我接她回来。”
说罢,方愈撩摆,跪在我身侧,垂头轻声:“还望夫人能成全方愈。”
我没有调头看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沉重,问道:“她当日到底给你了什么恩惠,得你如此相待?”
“只是举手之劳,却救了我们方家全家。”方愈似乎并不愿多说,我也不愿再多问,若是处于我这般地步,还能为我做到如此,也可谓知足,可方愈不知道的是,有些人的人生,他人无法承担,最好连染指都不要,否则将会是场劫难也说不定。
掌灯时候,我穿戴整齐,江欲晚没有过来接我,而是吩咐明烟和孔裔过来。明烟见我是终带笑,而孔裔见之,甚至连眼皮都不愿一抬,垂头凝神,佯装恭敬的很。
江府并不十分宏大,却也不狭小,我跟着两人到厅室之时,江欲晚在殿上正与一中年男子说话。听见声音,两人不约而同抬了头,江欲晚本是惯于带着含糊不清的笑容,而身侧那人,却是一脸探究,似乎总想从我的脸上,身上得到某些答案。
“程东胥见过夫人。”男子开口,拱手一拜,我轻声应着,眼光却是看向江欲晚,他衔笑,浅浅向往,目色如水,说不清楚意义。
“从前未见夫人其人,如今得见,果然惊艳四座,风姿绝色,仪态万方,美不可言。”
我微微掀笑,从程东胥身侧走过,一身衣衫白如瑞雪,翩然如云,走至江欲晚旁边,轻言:“程大人过奖了。”
程东胥始终盯着我的脸,见我仔细看他,忙惊慌低下头去,连连道:“哪里,哪里…”
想必是因为我右眼角之下的伤疤,多年之后,仍旧没有恢复皮肤颜色,而是犹如一滴血泪,挂在那里,但凡看见我的人,都会一再注意。
一道伤疤会有很多种猜测,而对于女人,脸上的伤尤甚。
但见我对着他的关注浅笑端倪,那程东胥越是不敢抬头,人就是如此,有时候,最温婉的宽容,越是最有利的抵抗。可我对程东胥的关注并无多想,他愿看,愿猜,那便是他的事。
“大人不远千里前来,倒是让江某过意不去,只是一些粗茶淡饭,平淡酒水,为大人接风洗尘,请落座。”
“将军客气了,如此大事,程某能为将军走这一遭,实则荣幸。将军离开江北时久,又恰逢天下大乱之际,朝中之事,不好多说,也不能多说。”程东胥苦笑着摇摇头,撩摆而坐。
“如何,王爷有忧心之事?”江欲晚浅饮,似不经意的问。
“自是如此,可就是不知,此话当讲不当讲…”程东胥目光瞥过我,再看江欲晚反应。
“大人但说无妨。”
程东胥遣了身边跟随的人,微微倾身靠近江欲晚,轻声道:“还不就是昀妃的事情,有传将军在皇城已经虏获那废妃,李哲那昏庸淫逸的皇帝小儿曾赐给那女人无数珍宝,若是没藏在广寒宫,也就只有废妃才知道去处。而广寒宫经将军之手已烧毁,人也被将军带走,这一切岂不是成了秘密?”
江欲晚凝笑垂眸,捡了些素菜放到我碗里:“我确是带回了那废妃,只不过,所谓珍宝一事,并未问出个里表,何况我并不想问的仔细。不知程兄可否知道这其中奥秘?”
程东胥眉目稍紧,蹙了眉心,游移道:“将军本是心思细密之人,连王爷都要赞赏三分,哪里是我等心智浅薄之人猜得到的。程某愚钝,还请将军指明一二。”
江欲晚轻笑:“废妃本是无足轻重,可广寒宫让她成了炙手可热,人人都知道得到这人,便得了半分天下的财富,可有利必有弊,程兄莫忘了,炙手可热的言外之意,便是烫手山芋。人好得,殷勤好献,可偏偏一个忠字却不是那么好表的。这道理,我知,程兄也知。”
江欲晚的目光又似无意的掠过我的脸,我只是眼观鼻,鼻观口,口对心,听他们一言一语。
程东胥左思右想,似乎细细分析了江欲晚的这一番话,只见眉心越蹙越深,斟酌了许久,又来了口:“将军本是王爷最器重之人,也本是王爷东床快婿之选,现在那废妃在将军之手,恰逢将军这一次远征,还带了位夫人回来,不知王爷得知,究竟会作何感想。”
“若以程兄看来呢。”江欲晚不答反问。
“恐会遭王爷猜疑,而至于郡主之事…”程东胥顾忌我在场,话只说一半。
“许是情到深处,我与沄儿在一起之事,并无后悔。”江欲晚的手轻轻覆在我手上,我无动于衷,他倒心安理得:“犹是程大人走这一遭,王爷心里有想,世子与二公子也一定有想,不是吗?”
程东胥一滞,实有尴尬:“果是瞒不过将军之眼,程某临行之前的确接受二公子的一番嘱托,说来说去,也是为了将军的立场担忧。”
江欲晚带笑:“多谢程兄相助,这份人情,我记在心上,他日一定不负程兄。”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将军不必放在心上才是。”说着程东胥站起身:“程某敬将军和夫人一杯。”
觥筹影落,灯光映着人的脸,仿佛面目染金,波光粼粼。酒杯还未碰到唇边,便从外面急匆匆跃进一人:“报告将军,原本北上的袁鹏浩不知什么缘故,突然掉头折回,敌军先行部队已经入了城,已开战火,此地告急,望将军早下指令。”
“将军,怕是有人告密。”孔裔上前,声色俱厉。
“叮当…”一声,程东胥的酒杯应声坠地,脸色顿时青灰一片,慌乱道:“将军明鉴,将军的书信,的确只有我一人得知,这一路上也未曾与他人提及,这告密之事,断不是我所为,将军可明察。”
我不为所动,仰头,杯酒殆尽,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带了笑意,我虽不知前后,也不曾听江欲晚与我细谈,单凭今日这半顿晚宴,也猜得出,告密之人自然不是程东胥,他不是众矢之的,不过只沦做江欲晚棋盘上的传声之物罢了。
我侧头,撩眼,看程东胥急不可待,轻声道:“程大人莫急,这本与你无关,将军自是心知肚明。”


这程东胥本是带着人秘密前来,得知袁鹏浩折回徐庄县围攻,也是吓得七魂少了六魂半,恐是逃过了江欲晚的不杀,也可能会死在袁鹏浩的乱刀之下。
袁鹏浩此人,我曾听闻,占据西北割据,从来都是李哲心头的一患。他却讪笑那阔口粗眉的野夫角色难登大雅之堂,给些封地,送些打赏,也就安分了。
我道这野夫未必就懂得中规中矩,倒是像龙生九子之天禄,只吞不吐,送去多少都是不足够。果不其然,袁月娇的入宫,就如我当初所言一般,并不简单。袁家不要金银财宝,他要一个皇子,一片封地,才会有未来无数的可能。
我站在桌边,再饮一杯,看着周遭仓皇惊恐之色,只觉得好笑,都说上神天算,不知神佛俯视早先预见的一切该做何感想,而当下,我身临其境的这一切,俨然变成最具嘲讽意味的一出乌龙剧。
“看来又要辜负我重沄这一身白衣飘飘了。”江欲晚牵着我,转身折进后室,脚步急速:“比起当年殿上红衣映娇艳的醉笑,我更喜你穿那套黑袍,前者是李哲的你,后者,是我的你。”
月光如水,缓缓流淌,晚风细密,撩起我们衣袂翻飞,他微微侧脸,带着笑意,浴在浅辉之中,仿佛幻幻而生,他紧紧扯着我胳膊,穿过廊子,飞奔而去:“袁鹏浩动作很快,想来袁月娇在我手上,足以让他吹胡瞪眼,不过却很有可能又是白来一场,我岂会白白给他有机可乘?”
我撩眼,风掠过我的眼角,带着凉意:“何谈辜负,权当给这徐庄之地无辜苍生百姓的祭奠罢,而我,不是他的,自然也不是你的。”
江欲晚笑笑:“这世间还会有人要得起你?除了我,恐难有他人。”
我收回眼光,方愈的话又上心头,猛地一慌:“院子里其他的人呢?你打算要弃他们于不顾?”
这一句倒引得江欲晚笑意更浓:“看来你倒也不是无心。”
后院的马已经备好,孔裔收尾,随后就到,连方愈和明烟都跟了出来,方愈手里拎着我再简单不过的包袱,面色慌张,气喘吁吁道:“将军和夫人赶紧上马,袁贼的人马已经入了徐庄县了,外面杀成一片,得赶紧离开,快走。”
待江欲晚扶我上了马,方愈将怀里的包袱塞了过来:“夫人拿好,这里面还有将军之前给您预备的几件首饰,以后也许能做应急。只是…只是方愈之前的请求,还望夫人能放在心上,方愈自是感激不尽。”
我闻言静默无语,未曾点头,只觉得,似乎那段若有似无的恩情债已然将面前这个年轻俊秀的男人绑死在当初,可连皇城都可烧毁,连赵家萧家都已诛尽,所有从前的关联都已烟消云散,也不愿再牵扯其他任何一个人,困在那段前尘后世之中。
眼前已是火光冲天,光亮直冲夜空,亮的扎眼,鲜艳的红光越过高房,楼落,映红了所有人的面目,我轻声开口:“方愈,当初的所有就都应停在这里,你都忘了吧,忘了对你才好。”
方愈蹙眉,还是有话要说,江欲晚策马,跃然从他身侧飞驰而去,我看着他,手臂弯曲成固执的姿态,伸在那里,似乎还有不甘。
收回眼之时,只有感叹,想要的果然与能给的不可同语,而那些执着的人竟怀着怎样的心意,对过往耿耿于怀,甚至不惜毁灭自己。
我们共乘一骑,就似从前逃命那般,维持暧昧的姿势。夜风本凉,因为快马加鞭,风丝如细,抽过脸颊,微微做疼,只觉得浅辉清月与那耀目红光凝成一体,遍布天地之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马穿梭在街巷之中,不管行进的多快,都无法将身侧与身后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木材燃烧的爆裂声,还有摒弃相接的尖锐声甩着身后,我甚至可以看见远处有浑身然满火光的人,不断在地上扭曲,挣扎。
沿街满是凌乱的尸体,有些已是残肢断臂,有些已成肚破肠穿,看那染满血污的衣着,也不过只是平凡人家,横祸一场,性命不保。眼界之下,战争的残酷,远远超出我的认知。
远处隆隆作响的不知何物,震耳欲聋,就算是骑在马身,都能感到那种地动山摇的震颤。而间隔之间便是人的嘶嚎,喊杀,仿佛地府里传来的声声夺命令,令人毛骨悚然,忍不住浑身颤抖。
“糟糕,这袁鹏浩竟然用了火炮,看来真是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了。”江欲晚在我耳边自然自语,两只胳膊将我拢的更紧,像是生怕我坠下去一样。
江欲晚身后跟着的人不多,除了跟随他一路逃亡的部分之外,再无其他。曹恚曹潜带着一行皇城里掠来的皇室家眷也分兵他路,这便分了不少的兵力,让江欲晚这次抉择更显得孤立无援。
可我不能理解,在这种悬殊极致的条件下,他还肯冒险行事,程东胥也好,袁鹏浩也罢,抑或是远在北地的北越王,还有那个稍有提及的世子与二公子,江欲晚到底有多少把握,可单凭一己之力,将这些人玩弄于鼓掌?许是自信过度,俨然成了自负,或是极度任性妄为。
可我已经无路可走,江欲晚的这盘棋谱之中,我是举足轻重的一局,似乎这些人都几欲得到我,只为着那半分天下之财,这应该也是李哲所想,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身后巨大的爆炸声让我头疼欲裂,江山易主方才有我的升天,可这般可遇不可求的机遇到来之后,我的未来仍旧迷茫而沉重。我正走神,突闻惨烈的叫喊声在我身前想起,我醒神,看见眼前奔过几人,手里带着弓箭,那穿着,俨然不是平民百姓打扮。
“低头。”我还未有动作,身后的江欲晚极快的压低身体,将我死死困在马背之上,也就是同一瞬间,我似乎听到有尖锐凌厉的风声从耳边一跃而过,我熟悉这声音,正如当初漫天火箭如雨下坠的声响。
然后是剧烈的一歪,身下的马突然嘶吼仰身,力道大而乍然,我虽不由自主的抓住马鬃,不敢轻举妄动,可不防及的这一耸,险些将我从高头大马上生生摔下。
我被身侧另一个力道狠狠按靠马上,马如同疯了一般,简直跑红了眼。我随着剧烈的颠簸,在马背上起伏,连抬头的机会都不曾有。面目埋在马背之上,被马鬃淹埋,那种腥臊味道冲入鼻腔,连着不断起伏的震颤,我的胃骤然收缩,整个胸腔都跟着疼痛不已,仿佛一张口,便能喷出一口血。
许是因为马的速度快极,风突变凌厉,抽过脸颊是细锐的疼痛,我勉强睁开眼,看见身体歪在一处的江欲晚满脸肃然,目如鹰隼,冰冷的盯着前方,也只是一眨眼间,仿佛有银亮色突然亮过眼前,极快,然后是闷哼声响,还有迎面而来,温热,腥甜的液体,淋了我一身,一脸,作呕至极。
他按在我腰眼上的手力道着实太大,我不能起身,甚至感到深切的疼痛感,血液顺着我的睫毛,脸颊滴答滴答流淌,我快忍受不住,挣脱,却始终挣脱不了他的束缚。
“重沄别动,闭上眼。”
晚了,我睁大双眼,看着眼前一切,呆若木鸡。突如其来的这一切让我惊如困鸟,行踪已经被发现,能听得到,前面出现的敌军,已然越来越多,原本跟在江欲晚身后的一行人都窜到前面,奋死拼杀。
人是如此脆弱的动物,当初我认为人心如铁,而此时,一颗心,一段肠,就那么遍洒于地,被马蹄践踏,被刀光掠过,也只是一触即破的一团血肉罢了。
人越涌越多,都是步行道的盔甲军,喊杀声不绝于耳,我惊呆,死死揪住马鬃,天地之间,只余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巨大的火花在身侧爆开,仿佛投入静谭一颗石,乍然四溅的不是水花,而是尖锐的石块,断裂的木板,还有湿软温热的东西,披头盖梁的朝街巷里的所有人袭来,砸在身上,能扯破衣服,划烂皮肤那么疼。而源源不断涌来的热感,灼烧着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又疼又痒。
骑马终比步行来的快速,可若是碰见步行军,问题也不小,人人都懂这个道理,马上人难敌,可马腿易断,前方敌人很难凑到马前攻击马上的人,冲上来的一些也都尸首分家,死的好不惨烈,于是剩下的人不再敢贸然跃进,只是拉出一个圈围,聚在半丈之外,然后一并用箭攻。
遇见勇猛而激进的马匹难以包围,便用长矛抢横割马腿,待马上的人被摔落在地,等待他的只有乱箭穿身的下场。
几轮下来,为数不多的士兵也已死亡半数以上,江欲晚策马拼命的跑,后面无数提枪弯弓的敌军再追,身后的流箭如雨,穿过我耳边,眉梢,眼角,愈发紧密。
“呵,重沄当是金口,言出必中,你说这徐庄县会不会是你我命丧黄泉之处?”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有些困难。他伏在马背之上,把我压在身下,我几欲喘不上气来,却也不敢动弹半分。
“并非是我金口,而是你为人办事太过恣意妄为,你可知…”话还未出口,只觉得后背暖热而湿润,慢慢渗透衣料,黏在我背心之上。我一怔,随后挣扎起来。
“你…”
“别动,你若起身,我跟你都得死。听话,别动。”江欲晚的身子有些晃,不再如当初那么牢实的困住我身体。
“再挨下去你会死。”我急急出声,想动,却没那么容易。
他轻笑,似乎与己无关般云淡风轻:“我死了,你可会想着我?”
我微恼,现下是何种状况,哪里有心思听他这些胡言乱语:“我们得下马,立即下马,不然你可真的要死定了。”
他又笑:“重沄最爱两两相清,可我最喜以债养债,无论如何,都注定,终是你欠我的多。”
身后的箭雨微有减少,马跑的够快,足够与身后的追赶人群拉出一道长长的距离,可马终究会累,若是现在不逃,待到马疲人伤之后,也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江欲晚不答,一只手扯着缰绳,抽在马背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仍旧命令马匹急速往前狂奔。
当真是固执到家的人,总是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非要剑走偏锋,非要悬崖行马,非得刀口讨生,可那样,又是何等压抑而提心吊胆的生活。
血顺着他的手臂,如潺潺溪流,一路往下滴,绵绵不断。
“江欲晚…”我恼怒,拼了命挣脱,方才渐挺起胸,天际乍亮,似乎有流星划过天边,我猛地惊醒,看着半边天际发着刺目的亮,顿时傻眼。
眼看那火光犹如烟花绽放,在定点处灿烂流彩,而后极快的下坠,那方向,正是对着我们这处。而身下的马已然疲惫,速度愈发减慢,连抽打都无济于事,江欲晚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身体紧靠着我,气喘吁吁。
“你抱住我,抱紧。”我高声,牢牢扯住缰绳,一只手抽出发间那只银钗,猛地刺向马颈部,虽不深,却也足够疼痛到马嘶吼着狂奔。
身前身后爆裂开的火炮,震得碎片飞散,火星顺着风的方向撩起我凌乱的长发,我已是浑身僵直,满面血迹,双眼直瞪着前方,疯了一般直往前奔。
该去哪,怎么逃脱,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若躲不过这火炮阵,我和他,定会被炸成一滩面目全非的碎肉,必死无疑。
头顶的火炮越来越密集,爆炸的地方愈发离我们近,后面似乎又有人追过来,我扭头,勉强看见身后,空无的街巷,再看不见跟在身后的人,全军覆没了吗?孔裔呢?方愈呢?明烟呢?
“重沄,马一路往前,见转角就转,这条路被发现了,不躲会被炸死。”江欲晚声色见低,说话都有些困难。
“这就是你要的一切,血流成河吗,堆尸如山,可你忘了,善谋者卒于谋。”
听闻身后微乎其微的一声轻哼,声色虽浅,却是如此骄傲不羁的语气:“我江欲晚,平生从没有后悔这一说。”
再转眼,那巨大的火球骤落,直奔我们身后半丈之处。
只觉得腰部突来一紧,江欲晚的一只手从我背后绕过,环住我颈项,喘息着在我耳侧大喊:“放手,跳。”
也只是一瞬间,天旋地转,我放手,身后是巨大的冲力,仿佛要将我们的脊椎穿碎,我旋转数周,不知道那是什么,划过我的脸,我的身体,仿佛嵌进去那么疼痛。
马的嘶吼骤然停止,然后是可震破耳膜的巨大爆炸声响,我看不清楚景致,只是感觉眼前乍亮,然后便无知无觉。

陷 ...

疼,要命的疼痛感把我从一片漆黑中唤醒过来,仿佛是周身关节皮肉都钉入铁钉一般,疼到骨子里去。
浅浅的呻,吟声溢出口,身边有人推了推我,我动动身子,头昏脑胀的睁开眼,耳朵里还在不停的尖锐鸣响,眨眨眼之后,方才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到处是火,橘红色的火光漫天,有人探过头,额头上满是血污,他瞠目,发狂般的摇晃我身体,牵扯到我身上的伤口,蛰疼极了。

“重沄,重沄。”

我眨眨眼,总于看清楚那张脸是谁,绛紫色的锦缎衣袍已经被血渍浸透,成了暗黑颜色,而身后熊熊燃烧的大火极快的把血液烤干,让原本服帖的面料皱褶而干涩,我可以清晰的闻到从他身上发出的干糊的味道。

我动动嘴角,喉咙里疼痛异常:“我还没死。”

江欲晚轻轻笑了笑:“你与我之间还未有个清算,你怎可先死?”话刚出口,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他扶胸口,可我能看见从指缝间渗出的红色,犹如蜿蜒的血蛇,盘踞在他指间,手背。

我蹙眉,强忍着疼,支起上身:“你可还好?”

江欲晚呼吸急促,轻微的点头,扯过我手腕:“这里不能久留,后面的人马上就快要追上来,我们得赶紧走。”

我半跪起身,只觉得痛得根本站不直身体,而周遭的一切再度让我作呕不堪。不知是马匹还是人类的尸体,被炸成无数细碎的小块,散布在我们周遭,那股子血腥味被火堆熏烤出焦糊而恶心的味道,直冲我鼻尖。
我捞了根断木,憋住气,晃晃悠悠站起身,眼界之下,在没有什么是完整的,活着的,除了我和江欲晚之外。

原是我们跳脱马匹的时候,随着火炮弹爆炸的冲力被顶到一块塌陷的石牌后面,才免于被炸成尸块,可如此幸运的代价便是满身的伤口,我那一身洁白无暇的白衣,已然成了一件再艳红不过的红袍,我竟不知道,那些颜色究竟是来自于我,还是来自于江欲晚。

我左右看了看,蹲□,看着江欲晚问:“你可还能走?”

江欲晚倒是无所谓,不答反问:“这是你唯一一次摆脱我的机会,你若独走,我许是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你便自由。如果你不走,以后的可能还有无数,你当会后悔。”他勉强的咧了咧嘴:“你要的一切,就在眼前,往前走,不要回头,就一定会得到。”

我微微侧头,语气轻飘:“你若是有心放我,无需我非要弃你于不顾,留你在这枯坐等死也会放我走,如果你无心放我走,我便是独自逃走到千山万水之外,你也一定会逮我回去,与其到后来让你对我心生仇恨,倒不如我现在救你下来,日后也好成 了恩情债,有用之日,再问你讨这个人情回来。你不是喜欢以债养债吗?我也喜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欲晚定定看着我,似乎痴了:“你当真不走?”

“江欲晚,同样的话,别让我一再重复。”我把木棍递给他,然后架起他身体,勉强而颤颤巍巍的站起身。

江欲晚远比我伤的重太多,之前似乎是受了箭伤,我撇过眼,看见胸口的衣料翻开,里面似乎嵌进去什么东西,血一直不停往外涌,并不激烈,却始终将衣料周遭洇成一滩湿润,火烤之下都不能让它干燥,而是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出水光滟滟光泽来。
勉强走了几步,男人的身体比想象中沉重,他的大部分重量都依靠在我身上,我的腿受了伤,已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钻心的疼,灼烤的热,让我大汗淋漓,沾染到伤口的时候,像是被无数蚂蚁啃咬,又疼又麻。

我们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似乎有一行人追上来,我看了再看,残垣断壁之中,能栖身的地方少之又少,火炮的轰炸和大火的燃烧,已经把整个徐庄县变成阴曹地府般,聊无人烟。
“等下。”我扶着江欲晚坐在断石之上,晃晃走到那些残碎的尸体旁,强忍住喷涌不断的恶心感,弯□,用手拉扯尸体。
顾不得脏,顾不得恶心,拖着尸体往火堆旁边走。那人是炸裂了脑袋,殷红的液体混着浑浊的黄色流了一地,面目全非不说,连肚肠都被炸开,可怖又可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