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把巾栉递送过去,这回直接双手递着送到了他眼皮底下,还顺便瞟了眼地图,状似无意地问:“路都被堵住了,那我们是不是要改道而行?唉,还是早做打算为好,迟了也是多耽误日子呀。”
靖王“唔”了声,接过巾栉在脸上闷着,胡乱揩了揩,仿佛才知道她也在似的,扬手往门口一指,“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
“你”
德晔生气了,走就走,她愿意留在这里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似的。迅速开了门,适才那位递水盆的侍官倒很客气,恭恭敬敬把她扶下了车。
这侍官名唤章路,跟在靖王身边五六年了,是早前靖王还在晋国做质子的时候便随侍左右的。
他对于宁国的德晔帝姬从来都是耳闻,而今才是真见着了面,昔年德晔帝姬欺辱靖王时他不在当场,那之后殿下便是接连数日未曾出现。他使了银子四处扫听才知晓,原来殿下开罪了那位大宁来的帝姬,要被治罪!
年少的靖王是被晋宫的太监拖着扔进院里的,满身血,从头到脚竟然仿佛没有一块整肉,触目惊心,鲜血淋漓。鞭刑的痕迹尤为明显,有几处几乎深可见骨。
章路回想起那段时日仍然揪心抓肺,宫监贪婪,收了钱财却不做事,他很快就把所有银钱搭了进去,殿下九死一生,一日日接近死亡。就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际,幸得同为质子的“玥国皇子”倾囊相助,细心照顾,靖王方逐渐好转。
却是好景不长。
这位善心的玥国质子竟是女儿家所扮,所谓“替兄为质”,许多小国常用此方法来躲避送皇子入大国为质子。这种情况不是头一次在晋国发生,晋帝震怒,百官亦深以为恶。
说起来,这玥国的月见帝姬若不是为照拂靖王而镇日出入他寝宫,便不见得会被监视裴若倾的探子意外发现异常。仿佛冥冥中有一张看不见的手揉搓着命运,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玥国是个小国家,不成气候,国主年老懦弱,晋帝处置起来自是毫不手软,大有杀鸡儆猴的意思,把月见帝姬在牢里关了几个月,紧跟着秋后拖出来直接处死了。
陈年的往事,回忆起来依稀是斑驳蜡黄的色调。
章路摇摇头,殿下一直把月见帝姬的死归咎于自身,这么多年来随身携带帝姬那日遗落的坠子,这份心意,月见帝姬却再也看不见了。
只是现如今,那位罪魁祸首德晔帝姬终于成了殿下的囊中之物,殿下却为何一再犹豫?!
章路久久地盯住德晔帝姬的脸,眸中迸出了杀意。
“公公看什么?”德晔摸摸脸颊,没有错过他一闪而逝的凶狠。
章路急忙收回视线,握了握拳,不发一言匆匆跑了开去。
她更奇怪了,正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连裴若倾的侍官也一道得罪了?一扭头,遇上骑在马上的曹副总兵,他看着也是才从前面回来的,脸上脏兮兮,唯独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帝姬要回去么?”曹佳墨笑了笑,展颜露出一口大白牙,“正好顺路,我送帝姬回去吧,你脚上有伤,小心地上的石子。”
他说着翻身下得马来,高高大大的身影,执意同她并肩而行。
德晔动动脚说不怎么疼,没把曹佳墨突如其来的殷勤放在心上。放眼望出去,四处遍布着休整就地扎营的殷兵,她有意观察地形,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忽然间想起昨日自己晕倒后承蒙他相救,就微侧了脸莞尔道:“还未来得及道谢,昨日多亏曹副总兵送我去驿站,不然这会儿说不定我都在阎罗殿报到了…”
曹佳墨脚下一顿,“帝姬说的是?”
“就是昨日啊。”她歪头看他,清澈的眼里映满长天白云,依稀也有自己的轮廓。曹佳墨舔舔唇,下意识往靖王的方位看了眼,心中擂鼓,压低了声气说:“不妨事的,帝姬不必放在心上。”
见她眼神晶亮,他忍不住添了一句,“任何人见了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是么,恐怕不见得。”德晔不以为然,蔫蔫地道:“要是换了你们靖王殿下,他保不齐抚掌叫好呢。”她是真这么想,心里惴惴的,特别是获悉他对自己深恶痛绝的原因后,不得不怀疑倘若裴若倾当时在场,会直接对自己落井下石。
为什么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呢?
当年她明明应该左勾拳右勾拳把那几个该死的太监揍趴下,来个怀抱美少年英雄救美,如果这样…如果这样现今他们再相逢,他必定不会如此待她。
德晔想得挺美,现实却残酷的很,两厢一比照由不得不叹气。
曹佳墨牵着马,心里瞬间翻转过无数想法。他也感到古怪,靖王是真的想要这位德晔帝姬死吗?赐毒酒,是;揽她入怀,不是;爱她,不是;对她恨极,恐怕也不是。
这般似是而非,委实难以捉摸。
…
山体滑坡的几日,靖王召集殷军将领商定新路线,德晔也没闲着。
她那天回去后就把太子澹台逸还活着并且逃走了的消息说与升平帝姬,升平总算找到了些微生的希望,不再整日泪眼朦胧了。
人呐,还是得靠希望活着。
与此同时,德晔也决定把自己出逃的计划提上日程,她有预感,不趁着这次逃跑,自己会一直被裴若倾捏在手心里。
这种感觉太难熬,好比一只老猫儿逮着一只小耗子,猫儿不饿,拿耗子当玩具耍,耗子最后怎么死的?不是猫儿吃了它,是它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走,她一定要走。
升平留着或有活路,毕竟是殷帝看中的人,她可惨了,裴若倾喜怒无常,今后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难保她还没抵达殷国帝都就一命呜呼了。
夜色深沉,毛边月亮绰绰隐在树枝后,不知名的黑鸟从头顶掠过,扇起细细的凉风。
负责看守宁国帝姬帐篷的几个殷兵打打哈气,都是瞧着站着就能睡着的主儿。他们晚间喝了不少酒,对两位帝姬的看管一直便很是疏漏。
也是呢,娇滴滴的姑娘家,还能翻上天去?便是给她们机会逃跑,眼下这荒山野岭的,能往哪里去?
酒喝多了,其中一个边解着裤腰带边往林子里跑,好容易站稳了找着一棵树,正预备大肆酣畅一翻,猛然间只觉脖颈一凉,尿都吓回去了!
“好汉饶命!”
德晔把簪子更用力向前顶了顶,粗着嗓子问:“你们靖王殿下外出探路,可曾归来?”
那殷兵求饶不迭,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殿下下午同曹副总兵出去的,估、估摸着总也要明日中午才能回来!好汉饶命,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才穿开裆裤的小儿,我那婆娘——”
“亏你还是个七尺男儿。”德晔文邹邹的,“轻敌,大忌也。”没等他说完就直接敲晕了过去。
她打小就是个水里能游树上能爬的,用她自己的话说,也曾是个人物。这些年无权无势方才收敛了性情夹紧尾巴做人,目下却不得不拼一拼了。
此处名为庄王山,顾名思义,是庄王管辖的范围。庄王山下有条河可以直接游到王城边上,一旦她进了城,便是天高任鸟飞了。
庄王效忠的可是大晋,裴若倾想在庄王城撒野,也要看人家庄王准不准你太岁头上动土——
她越想越得意,忽的记起那位庄王世子去岁还曾到都液向她求亲,只是被皇叔冷言拒绝了,如今想来,自己确实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要是那时皇叔应下婚事,她就不会遇见靖王了吧。
世事也真难料,裴若倾,你却不要找来的好。
第7章 庄王山
此去不论前途如何,德晔都要一试的。
人始终得向前看,要栽就栽新的跟头,陷在原地始终是下下之策。
于是这大半夜里,她便一个人踉踉跄跄沿着小河往下游走去,说起来,此时此刻委实是有些意得志满的。
树林里萤火虫成群结队,倒也并不如想象中可怖。德晔哼着小调,只要一幻想裴若倾知道自己不见了的吃惊样子,她就快乐得不得了。
让他欺负人,让他得意,现在她跑路了,他就一个人继续和那段回忆作对去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里德晔孤身前往庄王城寻求庇护,那厢靖王却才打庄王城里出来,到得翌日天光大亮,一行人已在山脚之下。
按着靖王离开前最后下达的命令,殷兵早在寅时便全数抵达山脚静候,数万人之众,隐于林间仿若蛰伏的巨兽。
山间气候变化无常,一场倾盆雨陡然而至,打得远处近处的树叶起伏颠簸,哗哗作响。
暑气尽消了。
章路等候已久,见靖王从战马上下来,赶忙儿呵着腰撑起黄栌伞迎过去遮雨。豆大的雨点子敲鼓一样砸下来,天空压得既低且沉。
裴若倾在地面站定,微微侧了目。
不远处曹佳墨正与几个守兵隐在树下交头接耳。没多会,他不晓得是听见了哪一宗棘手事,脸色猛然间就煞煞白起来,连身上被雨水打湿了也毫无所觉。
天气果真影响心情,裴若倾收回视线,垂眸看自己身上。
广袖淋雨吃饱了水,身上重得犹如灌了铅,一时蹙眉望向章路,“随行的干净衣裳还有么?若没的换,竟是要打赤膊了。”
章路露出惶恐之色,小心翼翼道:“殿下说哪里话,如何就到了赤膊的地步——”
陪着笑,他眼珠一错,揣测殿下这话里约莫也有几分玩笑的意思,复偷眼观瞧表情,见靖王眉目平和下来,心说择日不如撞日,心一横便提起了话茬,叹道:“殿下这话,倒叫奴婢思想起当年的光景,想那年您尚在晋宫…也是说过类似的话啊…”
那时于晋宫处境艰难,多亏了月见帝姬不时帮衬。可惜了的,天妒红颜,似这般美丽又善良的女子,偏生早早亡故。
靖王眼睫动了动。
章路知道自己成功了,下月便是月见帝姬的忌日,殿下连日忙碌,竟险些忘记。
“月见。”裴若倾喃喃念出这两个字,唇齿翕动间裹挟着淡淡意味。他仰面望天,湿气扑向面门,“月见,又是一年。”
章路深深松了口气,袖里还藏着玥国国主托人送到自己手里的信件。
白纸黑字分分明明:玥国有意投奔大殷,愿以月见帝姬的双生妹妹乐容帝姬为姬妾送与靖王殿下,只求往后大殷对玥国多多照拂。
按说章路本不该应下此事,只是一则财帛动人心,他收下了玥国送来的钱财,二则,乐容帝姬既然是月见帝姬的孪生妹妹,必然相貌相似,他们殿下当年与月见帝姬错失姻缘,本就是人生一大憾事,若是在乐容帝姬身上重修缘分,殿下便不必一辈子心存愧疚了!
像这种大事,要提就势必挑对时机,时机对,则万事成。
章路苦等许久,终于等到殿下这回把回程路线解决完了回来,趁眼下正是心情放松的时候,决意把袖拢里烫手的山芋交代出去。
“殿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靖王挽了挽湿漉漉的袖拢,并没时间听他废话,“那便不讲。”一抬脚大跨步向营帐走去,皂靴下山道泥泞不堪,眉头重又深深蹙起来。
章路大是意外,忽听得殿下命令自己,“澹台云卷呢?把她叫来!”
说着掀开帘子进了大帐,剩下章路撑着伞呆怔在原地。
这方一回来,却要寻那位帝姬做什么?章路转过身,脚下突然一顿,他根本顾不得乐容帝姬的事了,现下谁还不知道么,德晔帝姬昨儿夜里不见了啊——
自己到哪里去通传?!
他急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就在这时,曹副总兵脚步沉重地过来了,章路眼睛一亮,拦路道:“哟!您来了,眼下有宗大事,曹副总兵才同殿下一道儿回来不知知不知情?”
曹佳墨就是来说这事的,脸黑得墨汁一样,“岂能不知,我看而今只有一位不知。”拿手往大帐比了比,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殿下素来脾气不大好,一心一意要整治的人,眼下插翅而飞,只怕有人要送命。
章路缩了缩脖子,隐瞒了靖王叫他通传德晔帝姬的事,腰背一弓殷勤地为曹佳墨掀开了帘帐,“副总兵快快进去吧,此事需得早早禀明,是真真的宜早不宜迟啊!”
大帐内,靖王换好了衣裳,并无人服侍,自行系着祥云纹腰带,头发擦了一半,还在滴答滴着水。
抬眸见是曹佳墨,微挑了下眉。
“殿下…那位德晔帝姬,”他有些为难,假使说德晔帝姬是逃走的,那么等到她再次落到靖王手里,真不晓得会被怎样对待,然而事实确实如此,曹佳墨放低了音量,缓缓道:“底下人回禀,德晔帝姬昨夜里打晕了看守的士兵,目下,不知所踪了。”
不知所踪,这是个叫人不悦的词。
靖王在案后坐下,两手平放膝头,微微阖上了眼睛。
就这样?这反应委实出乎曹佳墨意料,他以为自己会被靖王一个窝心脚踹出大帐…余光里忽扫见章路也进来了。
章路呵腰道:“殿下,不知怎样处置昨夜看守德晔帝姬的守卫?”
靖王抬眸,尽管脸色仿佛同先前没有丝毫变化,可眼中流动的汹涌神采分明透露了他的不郁。
帐内光线昏暗,他敲了敲桌面,慢条斯理的,却问:“只她一个跑了么,没带着升平帝姬一起走?”
曹佳墨与章路对视一眼,章路是知情的,忙回话,“确实只德晔帝姬一人没了踪影,升平帝姬尚在…要不要,传来问话?”
靖王没作声。
显而易见,打不得骂不得,即便传来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何况升平帝姬大约一无所知。
他支着腿慢慢靠坐在软垫上,想起桩事,唇角徐徐拉出条并不明显的弧度,“本王昨日在庄王城,听闻一件趣事。”
曹佳墨愣了愣,须臾明白过来,这一瞬间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希不希望找到德晔帝姬的,声音飘出喉口一般,“那位庄王世子曾向宁帝求娶德晔帝姬…”
昨日庄王世子向靖王提出以德晔帝姬来交换殷军改道通行的条件,虽然靖王不置可否,但明显是拒绝的意味。
庄王世子能有这般的表态,莫非同德晔帝姬关系匪浅?
如此说来,德晔帝姬此番出逃去投奔的可能性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
雨停了,空气清新无比。
远方山鼓声声,天空在摇晃,云朵也在摇晃,眼前的树木依然在摇晃。
德晔捂着头坐起身,晃晃脑袋,她真是记不得了,自己到底是踩了什么一路滚了下来,好在除了脑袋有点晕沉沉的,身上并没有受伤。爬出山洞,走了两步地面还很是潮湿。
她极目远眺,不远处有一片荷塘,再远些的地方便是官道了,沿着走就能够进城了吧!
颓丧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德晔是个很会给自己鼓劲给自己力量的人,肚子饿也不是什么大事,喝两口水就好了。她蹲在小溪边捧起两口,又稍稍洗了把脸,水影波光潺潺的,忽然现出一棵歪脖子树,树下的年轻书生正努力把脖子往麻绳里套。
真傻,为什么不在脚下垫点儿什么?
德晔恍惚地想,自己倒是看过不少妖精鬼怪的话本子,莫非遇到了水妖?
她退开小溪好几步,小溪另一面活生生的书生便映入眼帘,原来是真有人自杀!德晔这才清醒过来,真是摔糊涂了,忙大喊一声,“这位小哥,你且慢!”
那对岸的书生居然真的停下了动作,本是荒僻之地,居然有人这叫他十分惊讶。
只见一个满身泥浆的小姑娘涉水而来,头发乱七八糟不说,连衣裳也辨不出本来颜色,这活脱脱的倒霉样子…
书生叹了口气,把脖子从麻绳里退出,“那好吧,就让姑娘先来。”
德晔听见差点气得不管他了,不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扁扁嘴,跳了几下够着麻绳把麻绳扯了下去,气喘吁吁道:“谁要上吊了?我看是小哥你要死了,真是,大好的年华,怎么在这里寻死觅活?你娘回头不知道要多伤心难过呢!”
书生摇摇头,欲言又止,伸手道:“烦请姑娘将绳子还与在下。”
说话文邹邹的,长得倒白净的很,看穿着也像个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儿,怎么就闹自杀呢?德晔把绳子攥得更紧了,惑道:“难道,你娘子给你戴绿帽了?”她使劲地劝人,“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呀,做什么偏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呢?”
“非也,非也——”
她说话连珠炮似的,他插不进话头,急得脸都红了,“小生尚不曾娶亲,何谈绿帽子,姑娘莫要胡猜,此地偏僻,姑娘竟是早些归家去吧,何故一人在此?”
德晔蔫了,对着手指头看看这书生,可怜巴巴说:“那这样吧,我今次也算救了小哥你一命…”见他瞪圆了眼,她忙摆手说不用他报恩,“那个,要不你给我几百两银子,再来几身衣裳?唔,最好还有一个新身份,我护送小哥你进城,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你走投无路就来讹我一个要死的人?
书生颤抖着手,抖出一包银子塞进德晔手里,“姑娘行行好,快将绳子还我,我那未婚妻要被她爹爹强行嫁与旁人,我做任何努力都是螳臂挡车。此生若没有缘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德晔听着听着,依稀明白了,“小哥是为情?”
情之一字,确实耐人寻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她读过一些饱含情意的诗句,却还没有爱上过一个人。
难道爱一个人真的可以爱到为他去死吗。
德晔觉得书生很可怜,她赶紧把钱袋子揣进怀里,想了想,问道:“你说缘缘?莫非是庄王府的小郡主乾缘缘?”
她可是有过耳闻,庄王不晓得怎么想的,意欲将自己最美貌的小女儿送进殷王宫里去,说起来,殷帝不是正对升平念念不忘到如今么?
“你?姑娘缘、缘何而知?”书生不得不再次上下打量起面前满身泥浆的姑娘。
犹记得出城时城里正在悬赏通缉一位打他们庄王城路过的靖王身边伺候的使女,瞧这相貌,竟然肖似非常?如果…自己拿了她去见那位靖王殿下,是不是代表自己与缘缘尚有一线生机…
德晔不知书生的想头,她是一副老道的模样,就差抚抚不存在的胡须了,不禁担心起郡主的未来,“那位大殷的陛下恐怕心里有了旁人,缘缘郡主嫁过去,我是不大看好。”
太阳从灰云后探了出来,霞光四射,他得以看清了面前姑娘整个容貌,雪腮杏面的,岂是寻常人家之女。
“殷帝?”
书生指出她言语中的错漏处,“姑娘错了,昨日大殷的靖王殿下造访庄王府…”他神色抑郁下来,“庄王已决定将缘缘嫁与那位靖王,且那靖王对缘缘亦是极为中意,我是什么人?人家却是手握重兵权倾一方的王,我拿什么去比?”
他心灰意冷,寻死的劲儿又蹿了老高,不用比,自己死了算了。
德晔腿一软,不敢置信裴若倾竟然去过庄王府了,而且他竟然、竟然可能是就因为看上了别人姑娘的美色,要拆散一对鸳鸯——
他居然要拆散别人,怎么这样呢,居然要娶亲?
太突然了。
德晔越想心里居然越不舒服,盘腿坐了下去,揪着地上冒头的青青小草,腮帮子一鼓一鼓。
裴若倾居然要娶亲,他的心头爱呢,那个翡翠坠子的主人,他都不在乎了…?
第8章 逃不开
天色一寸寸暗淡下去,仿佛纯白的棉布被逐渐晕染,厚实的云层时聚时散,湿气积压着,蜻蜓低飞,是风雨将至的征兆。
书生眼瞧着这雨一时半会儿还得酣畅落一场,倒也不执着于把自己在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耷拉下眼皮看看这坐在地上的泥浆姑娘,她人瘦瘦的,精气神却是他平生见过的女子中最充足满溢的一位,眼下嘴里还没有停止嘀咕,念叨些什么却听不真切。
倘若她果真是殷国那位靖王所通缉之人,他便真得考虑拿住她了…
书生在袖拢里一阵摩挲,未曾发现任何尖利刀具,便连唯一能绑人的麻绳都在人家姑娘手里,这使他万分沮丧。
这当口儿,德晔猛然抬眼望住了他,双眸炯炯的,“喂,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在下、在下只是…”
“好了好了,怎么还结巴起来。”德晔拍拍衣服站起身,眼睛转了转,倏地笑呵呵和他称兄道弟般的口吻,“小哥,还未曾请教如何称呼?我想过了,相逢即是有缘,我又救了你的性命,便是有恩于你,作为恩人我呢也不图你以金银相报——”
不待书生插话,她抱起双臂围着书生打转,一头转一头道:“过会子约莫还要落雨的,依着我说竟是速速进城为是,咱们回家换身干净衣裳,吃顿好的,接着呢,你便送我去庄王府。”
书生听得云山雾罩,这个小女子,自己被通缉了还大胆自己往城里头钻,实属反常。
“进城就罢了,姑娘却往庄王府去做什么?那里可不是闲杂人等能待的地方,虽说…”看她这谈吐样貌恐非小户人家出身,却也难与庄王府扯上干系才是。
德晔是真心可怜书生,当然也存了自己的小心思,她朝书生俏皮地眨了眨眼,书生反倒呆致致的,被她拉着矮下身子听她说话。
等叽里咕噜说完,书生都懵了,震惊脸道:“可当真?!只要在下带姑娘去一趟庄王府,缘缘便仍是我的?”
德晔就算没有把握此刻也不敢在书生面前露出来,半哄半骗说道:“骗你作甚,骗你有我什么好处么?便信了我吧,反正小哥你又不会损失什么,喏,绳子还你,大不了我失败了您再来上吊就是。届时必定不敢阻拦,要帮忙搬石头垫脚底下也不在话下的。”
确实,她是话糙理不糙,书生听着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寻常女孩儿家莫说亲眼见人寻短见,便是听见个“死”字也要白了小脸儿的,面前这位倒好,一本正经谈论起他上吊的事来,真真有些气人。
不过他毕竟仍是动摇了。
先前打起了送她去见靖王的心思,仔细想想难度未免太大,自己这身子骨,不晓得打起来有没有人家姑娘灵活还有的一说,最最要紧是他并不十分确定她便果真是靖王所寻之人,万一出了错,自己失望在所难免,招惹上靖王更是徒增祸事。
德晔便随着一道儿进城了。
庄王城自古便是个繁华的城市,纵然不能同几个帝都相比较,却也不失为个中翘楚。德晔自打进了城就目不暇接起来,倒不是她是村妇没有见识,委实因她被笼中的金丝雀般关在宁宫十来年,而今阴差阳错才飞入这花花世界,想要不兴奋不快乐是不可能的。
书生給她的散碎银子是好东西,糖人儿糖葫芦油饼子小炸糕她买了不知多少,吃两口便扔给书生另寻其他新鲜,短短半个时辰钱袋子就见了底。
把书生心疼的哟,脸都揪了起来,心话说日后不知是哪位倒霉仁兄娶这败家娘子,瞧这架势,真要有金山银山才能讨她尽兴吧?
“云卷姑娘,您看这天色也是不早了,银子也都花完了不是…”
她回身瞅他,蹙起眉来,他咳了咳,耐心解释与她,“我们这不比大宁大晋,入了夜同大殷一般是有宵禁的,你看,路边都收摊了。”
德晔兴致仍高,但书生说得在理,她就只好跟着他先回家再说了,等明天天一亮就去庄王府。
走在路上,方才书生的话叫她十分在意,庄王城过去分明是受大晋管辖的,是从何时起呢?他们学起了殷人?
这个宵禁,没有夜市少了多少乐趣,裴若倾算是在晋国长大,他也同自己一般感知到其中的差异么。
靖王无波无澜的面容在眼前不住闪现,德晔拿手对着空气气恼地挥了挥,想他干什么?这个人一心要她死,她才不要想他。
“云姑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德晔歪着脑袋笑容可掬,“凌哥哥有话直言。”出门在外,嘴巴甜一点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