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在北京的时候,几毛钱一把的菜你却要讨价还价半小时?”
“因为我喜欢。”
某人无语。
“别急着上车,前面还有几家店子,跟我来。”沥川牵着我,要继续往前走。
“要买的都买到了,我不想逛了。”
把沥川拽回出租车时,他脸上的疲劳已经怎么也藏不住了。可是他的计划却是满满当当的:先去咖啡馆喝咖啡,接着参观美术馆、大教堂、莱特伯格博物馆,晚上吃饭,完了去酒吧喝酒、听爵士乐…岂料车一开动,在路上晃了几晃,他就靠着我睡着了。我趁机拿出他先头写给我的地址,让司机将我们送回家。
半梦半醒的沥川被我和司机连扶带拉地拖到寝室,他一头栽倒在床上,沉睡过去。看他睡得那么香,我也困了,索性躺在他身边打盹。
沥川像往日那样紧紧地偎依着我。睡梦中,我听见他呻吟了一下,身子弓起来,伸手按住受伤的残躯微微地喘气。手术后,沥川一直有严重的骨痛,靠服用镇痛剂疏解。十来年过去了,疼痛转成慢性,虽不如当初那样频繁剧烈,发作起来,仍是半身痉挛,痛苦不堪。这种情况在我和沥川相处的日子里遇到过几次。通常他会在半夜起来吃止痛药和安眠药,然后去别的房间休息。止痛药不怎么管用,热敷效果良好。可是每次发作,沥川都不想让我知道。直到我被在床上翻来覆去、冷汗淋漓的他折腾醒了,才能帮他一把。
我去洗手间热了毛巾,敷在他微微发抖的腰上。见他眼皮轻动,似想醒过来,奈何睡意太浓,在床上翻腾了几下,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朦胧中,迷失了我的所在,他含糊地叫了一声:“小秋…”
“睡吧,我在这儿。”我摸了摸他的脸。
他平静地睡着了。
…*
夕阳下的苏黎士湖是蓝色的,地平线的尽头一片红光。
屋子里开着暗暗的台灯。四周很安静,可以听见远处的涛声。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又是这样再熟悉不过的人。我睡不着,思绪万千地看着沥川,想着他的病,想着我们没有结局的未来。
明天又将是别离。
睡梦中的沥川紧紧地依偎着我,自始至终抓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多么渴望和我在一起。
恍恍惚惚中,几个小时过去了。
楼下忽然传来门铃声。
我脱掉睡衣,套上那件京剧脸谱的T恤,马马虎虎的扎了一条马尾辫,到楼下开门。
门廊上站着一位瘦高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绅士手杖。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穿着考究、气度不凡。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年经的时候一定很帅,即使老了也是风度翩翩。老人的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的外国女郎,栗色的长发,高高挽起,手里提着一个箱子。
一定是沥川的某位重要的亲戚。
我有点紧张,嗓音不由得发颤:“请问——两位是找沥川的吗?”我说英语。
“是啊。”老先生的态度挺和蔼,“他在家吗?”
“嗯…他睡着了。请进来,我去叫醒他。”
两人进了屋,屋子却是黑的。我四下里找电灯开关。
“在这里。”老人替我打开灯。屋子顿时亮如白昼。
我举步上楼叫沥川,老人忽然拦住我:“既然睡了,就不要叫醒他。”
我觉得很不自在,又有点冤,自己是客,还要招待客人。
“那…你们请坐。”
老人很随意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用眼示意那个女郎也跟着坐下。我瞟了一眼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呜…抓狂了。这个沥川什么时候才醒。
“老先生,”我正襟危坐,“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王,”他说,“我是沥川的爷爷。这位是爱莲娜小姐。请问你是——”
番外2:书店
我在业余时间写完了《沥川往事》,出版后的一天,被邀请去一个书店签名售书。
虽然沥川看过这本书的头几章,他坦白地承认:第一,他认识的汉字有限,又懒得查字典,所以,基本上没怎么看懂。第二,他看懂的那部分令他非常脸红,他拒绝继续看下去…
“那你介意书的名字叫《沥川往事》吗?好像你已经…嗯…不在了似的?”
“不介意。”
“要不我给男主人公另起个名字吧,不叫沥川了。”
“不要紧。”
不对呀,沥川是很注重隐私权呀。我纳闷了。
“为什么不要紧?”
“如果你问我爸爸,他会告诉你‘沥’字不是那么写。我护照的正式姓名是韦氏拼音,‘沥川’这两个字本来就是你自己起的。”
“什么?什么?”我跳起来了!搞了半天,结婚一年,我连老公的中文名字都写错啊!
“是啊,”沥川笑着说,“你第一次写这两个字是你头一次住在龙泽的时候。你给我留下一个字条,说‘沥川,我回学校去了,不用送我。’上面就是这样写的,三点水的沥。说实话,当时我还不认得这个字,又是简体,我还跑去查了字典呢。”
“那你究竟是哪个沥呢?”
“嘿嘿,不告诉你。这是一辈子的把柄。”
我去书店时,沥川也去了。因为我告诉他,我怕见读者。沥川说他陪我去,他会悄悄地坐在远处,罩着我。
那天我穿得挺正式,坐在那儿一本正经地签字。书店里的人挺多,可我签了十分钟就签完了。抬头一看,我的面前排起了另一条长队,队里的人,每人都捧着一本《沥川往事》。奇怪了,我是作者,怎么没人找我签字呢?
我问其中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请问…你是在等作者的签名吗?”
那人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赶紧对她笑:“那个…我…就是作者,真的,如假包换。”
她很客气地和我握手,打开书,请我签了字。然后就不理我了,继续排队。
窘掉了。我踮起脚往前看,那队一直排到门口,长得不见尽头。
“请问,这个队是干什么的?”我礼貌地问。
“我们在等沥川哥哥的签名。”
呜呼!本末倒置,我傻眼了。
我沿着长队走到尽头,果然看见沥川同学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给一位小女生签字,一面签,还一面说:“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签英文,我的中文字写得不好,怕你见笑。”
小女生通红的脸,傻呵呵地笑,眼睛里居然还含着泪:“不,不,沥川哥哥,看见你好好地活着,我好为你高兴!”
“嗯…你们的大人是不是在书里,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
一群人围着他,拼命地点头:“是啊,是啊,是这样啊,我们的眼泪都流光了!”
“请问,沥川哥哥,你是不是真的只有一条腿?”另一个女生怯怯地说。
“是啊,”沥川一脸的好脾气,“你想过来证实一下吗?”正说到这里,看见了我,把头一低:“Oops!”
然后他抬头对大家说:“作者大人在这里,请大家给我一个面子,多多请她签字,好不好?”
“好哦好哦!”
大家终于把我围住了。
出了书店,在一个寂静的街角,沥川忽然叫住我。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古典式样的木函,打开木函,拿出一本比我的书还要厚两倍的册子。
那册子看上去远比我的书要精致,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却有画册那样的大小。
他吻了我一下,他将册子递到我的手中:“今天是我们的生日,这是你的生日礼物。”
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
“Letters to Xiaoqiu”(给小秋的信)
翻开第一页,我看见一封中文的信:
“Hi沥川,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我考得不错,连最差的精读都考了86分。你喜欢吗?中午我和安安去北门的小店吃牛肉拉面。我放了很多的香菜。味道真好。晚上我去晚自习,带上一杯浓茶。我在那里看完了最后一本《天龙八部》。是的,我不好好学习,想休息一下。小秋。”
下面是他的回信,我的译文。
“Hi小秋,考试考得那么好,真为你骄傲。北门的牛肉拉面,是我们去过的那家吗?我还记得你说那里的牛肉汤是白的,清浊分明,色香味醇。对不起,小秋。分别的那天我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飞快地逃走了。当时我真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我带走了一个你的枕头,里面残存着你剩余的气息、隔夜的味道。现在我在医院里,依然枕着它,好象你还在我身边。我的手术安排在明天的上午十点。家人们齐齐去了教堂,为我祈祷。幸好你不在,也不知道,我不用看见你伤心难过。无论如何,你都会祝我好运,是吗? 爱你的,沥川。”
我从头一直翻到尾,从一半开始,我的email就结束了,他仍然接着往后写,长长的独白,英文夹着中文。
我默然看着他,深深地感动。
他摸了摸我的脸,柔声地说:“我其实回了你的每一封信。没有力气打字,我悄悄地录在录音笔里了。后来,你没再给我来信,我仍然经常写。没有告诉René,不过已成了习惯。”他将我的手捧到他的心上,继续说,“本来我打算在遗嘱里将这些信委托给René保存。如果有一天,你出了什么事,或将不久于人世,René会把这些信寄给你,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人深深地爱过你。”
我把那本厚厚的册子抱在怀里。促狭地笑了:“难道你从没想过,我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也多半是因为你。我若真的要死了,也多半是被你气死的?”
沥川凝视着我,目光深沉而专注,仿佛在我的瞳孔中寻找他的影子:“小秋,手术以后,我不敢看自己,从不照相,家里也没有穿衣镜。我一直以为,美的东西永远离我而去了,等待着我的,只有死亡和腐朽。不是吗?如果你手里拿着把锤子,什么东西看上去都像是钉子。可是,”他的目中有阳光,也有雨滴,“我却在你这里看见了久违的美,在你的眼中,我是如此美丽。”
45
沥川的爷爷!我的心脏顿时停跳五秒。
“我叫安妮,是沥川在中国的同事。”
“哦!”老先生很高兴,改说中文:“你是从中国来的!”
“是啊,这是我第一次来瑞士。”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不久。”
“嗯,”老先生说,“沥川真不象话,怎么客人来了,他倒跑去睡觉了?这样吧,我来替他招待你。安妮,你想喝点什么?沥川这里应当有很好的茶和咖啡。”
大约是为了照顾一旁不懂中文的爱莲娜,老先生又改说英文。
“王先生您别忙了,我已经喝过了。”
“爱莲娜,要不,趁着他睡着,你现在就给他挂上点滴?”老先生对那个女郎吩咐,“他有客人,能不能滴快点?给他一点陪客的时间?”
原是她是沥川的护士。果然,她脱下外套,里面露出标准的护士服。
“不行,王先生。”那个护士用不灵光的英文回答,“Alex的心肺功能不是很好,不但不能加快滴速,还要酌情减慢。今天晚上他只能躺在床上。”
老先生皱眉:“大概要多长时间?”
“一共是两瓶药,总计需要十个小时。”
“好吧。麻烦你轻点,别把他弄醒了。弄醒了他要来找我算帐的。”老先生向我眨了眨眼,歉意地笑了笑。
护士提着药箱轻手轻脚地上楼去了。
老先生回头过来和我说中文:“小姑娘,你是中国哪个分公司的?”
“我是北京总部的。”
“那你是做哪一行的?室内?园林?外观?”
“王老先生,我是沥川的翻译。”
“啊,沥川的翻译,那你姓朱,对不对?”
“您说的朱碧瑄小姐吧?她嫁到美国去了。我是沥川的新任翻译。”
“唉,”他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的,明明说了生病期间不能办公,怎么又把翻译叫来了?”
“您别误会,我只是过来观光旅游的,明天就走。”我赶紧解释。有点后悔自己穿得太随便了:T恤、牛仔短裤,光着脚,很休闲地住在“上司”家里,多少有点暧昧的嫌疑。
“是沥川去机场接的你?”他问。
果然疑心了。话中有话,含着玄机。
正思忖着应当怎么回答,爱莲娜忽然沮丧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老先生连忙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刚刚装好点滴,消毒完毕,正要扎针,沥川先生…醒了。”她颤声说,“他很生气,不让我扎针。说他已经签了知情同意书。还说如果我再擅自这样做,他要找律师告医院。”
老先生猛地站起来,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对着楼梯吼道:
“王沥川,你给我下来!”
想不到温文尔雅的老先生发起火来,会有这么高的嗓门。
一分钟之后,沥川出现在楼梯口。
“爷爷。”他拄着拐杖,慢慢下楼,走到老先生面前:“今天我有客人,您连一天的时间都不给我吗?”
“今天你必须输液,”老先生毫不让步,“客人想怎么玩,我来安排,包她满意。”
“今晚我们要出去,她还没吃晚饭。”
“我,我一点也不饿。”我赶紧说。
沥川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想吃什么?西餐?中餐?我打电话叫大厨来你们家做。”
“爷爷,我都跟爸说了我明晚回医院,何苦逼我?”
“不是我存心为难,Dr.Herman给我打了电话,你今天必须输液。”
“No.”沥川拉着我的手,径直走到门口取车钥匙。
“沥川!你给我站住!”
“爷爷,”沥川转身过来,慢慢地说,“今天我非出门不可,您别拦我了。”
空气凝滞得仿佛可以滴出油来。
老先生一动不动地看着沥川,一脸怒容:“今天你哪儿也不许去,给我在家里老实地呆着!”
沥川张了张嘴,半天没说一个字。沉默片刻,忽然小声对我说:“小秋,到楼上去等着我。我和爷爷要说几句话。”
我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轻步上楼,到沥川的卧室里坐了下来。
过了十分钟,沥川上楼来叫我:“小秋,换上花裙子,咱们去吃大餐。”
“你爷爷呢?”我惊慌地问,“你爷爷不会生气吗?”
“他走了。”
“护…护士呢?”
“也走了。”
“你和爷爷都说了些什么?他会同意让你走?”
“这个你别管。”沥川说,“对付他我有办法。”
“要去你自己去,我哪儿也不去。”我闷声不响地坐在床上。
“来嘛,小秋。”
沥川把我拉到更衣室,见我不肯动,就帮我换衣服。用剪刀剪掉商标,将下午买的花裙子给我套上。还替我选了一条无带的胸罩。见我一点也不配合,他只好坐下来,帮我换上高跟鞋。最后,拿着把大梳子将我的头发重新梳了一遍,喷上摩丝,高高地扎了一个马尾辫。我被他郑重其事的样子逗乐了。
“好看吗?”我摆了个姿势,问他。
“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他微笑。
我看着他,发现他仍然穿着下午的T恤,就问:“那你呢?”
“到外面等着,我换件衣服马上出来。”
不一会儿,打扮一新的沥川出现在我面前。纯白色的亚麻衬衣,深灰色的休闲裤,戴着假肢,裤腿熨得笔直,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很随意、很贵族。
我在心中暗暗叹息,沥川在床上躺了几个月,闷煞了吧。于是轻轻地抚摸他的腰,问道:“这样走路会不会累?实在想玩,就早点回来吧。”沥川只有在体力最好的时候才会用假肢行走。平日在家他习惯用拐杖、力气不济时会用轮椅。
“不累。下午我已经美美地睡了一大觉,还有某人的按摩服务。”他拍拍我的脸,“所以,我休息好了。”
“知不知道,床头的电话机上有四十三个留言?”
“我把铃声关掉了,太吵。”
“也许有要紧的事儿,要不要听一听再走?”
“不听。难得有份闲心。再说,该交的图纸我全交了。”
“行,我跟你出门,不过,得早点回来打点滴。”
“别煞风景了,今晚没点滴。”
他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指着窗外:“看见没?今天是月圆之夜。花好月圆,百事吉祥。还记不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和尚的故事?”
“什么和尚?”
“文偃禅师,”他点了点我的鼻子,“有一天,文偃禅师问弟子,说:‘我不问你们十五月圆以前如何,我只问十五日以后如何。’弟子们都说不知道。文偃禅师替他们答道:‘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我喃喃地说。——六年前我讲给沥川的故事,自己早已忘记了。
“所以,咱们得去寻欢作乐,不可辜负了好时光。”
日日是好日。我在心中咀嚼着这句话。望着沥川,默然无语。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我在无穷的苦恼中错过了一个个美好时节。
蓦然间,我已开悟。从手袋里拿出口红和眼影,向他微笑:“那好,我先化下妆。”
沥川点点头,坐在窗前等我。
湖面灯光闪烁,与天上的星辰连成一片。
灯光和星光,仿佛全都汇集到他的眼中。
我暗暗地想,如果今夜沥川不幸在我身边去世,他会快乐,我会满足,也许这是个美好的结局。
沥川开车带我去了Kunststuben餐馆,声称那里有苏黎士最好吃的菜。其实对我来说,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就是我自己炒的香辣鱼块,连从来不吃辣椒的沥川都说好吃。有两次居然还要求我做了给他带去当lunch。我们在Kunststuben从开味菜吃起,然后是汤、主菜、甜点、水果,一道一道地上,一直到饭后咖啡。可惜,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大块朵颐。沥川只吃了一点沙拉和水果,估计还吃坏了,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之后再也不见他动刀动叉,干坐在我对面陪我说话。
饭后我们去了酒吧。我喝酒,喝得醉醉醺醺,沥川喝苹果汽水陪我。在酒吧里听完了一场本地歌手的演唱,沥川一定要带我去隔壁的舞厅跳舞。他说他从来没看过我跳舞,一直想看。我在舞厅给他跳了一段迪斯科,拿出我多年混舞厅的经验,跳得很High、很劲爆。沥川坐一边给我鼓掌。过了半个小时,音乐忽然变缓,我把沥川拉进舞池跳慢四。沥川的腿不是很灵活,跳舞时又不能拿手杖。我们便抛开节奏、相互拥抱、踩着碎步、随着音乐慢慢移动。
零零碎碎的灯光下,沥川的脸色竟有一丝少见的红润。步子慢,躲闪不及,老是被我踩到脚。我担心他累了,一直吵着要回家。沥川拉着我,磨磨蹭蹭地跳了好几曲,直到舞厅里又放起了迪斯科才罢休。走的时候,还有些恋恋不舍。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三点。我们洗了澡,换了睡衣。沥川意犹未尽,还惦记着跳舞。
“别跳了,要不我给你唱支歌吧!”我将他按在沙发上。
“唱什么歌?我有吉它,我给你伴奏吧。”他从隔壁房间拿来一把西班牙式吉它。
“唱我以前经常唱的那个,劲歌。”
“Oh…no.”他呻吟了一声,“换一首吧,我求你啦。”
“不行,这是我最拿手的,非唱不可!”
“等等,我先想想是什么弦律来着。”
“我唱了哈。你愿意伴奏就伴奏,不愿意我可就清唱了。”
我清了清喉咙,到洗手间里拿了一把牙膏当作话筒,扯着嗓门唱开了:
“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
燃烧了整个沙漠。
太阳见了我,也会躲着我,
它也会怕我这把爱情的火。
沙漠有了我,永远不寂寞。
开满了青春的花朵!
我在高声唱,你在轻声和。
陶醉在沙漠里的小爱河!”
…
沥川从头到尾都皱着眉,十分忍耐地给我伴完了奏。然后,他死活不让我唱第二段了,说再唱他的听觉也要残疾了。他给我弹了一段他喜欢的“Hotel California”,自称这是他的保留曲目,前奏弹得与Eagles们不相上下。沥川的嗓音很动听,柔中带着硬,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我妒火中烧,偏要进去捣乱,他每唱一段,我就在高潮处吼一嗓子:“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唱到最后,我又逼他把过门弹一遍,把第二段搬出来,让我用秦腔独唱:
“Her mind is tiffany-twisted, she got the mercedes bends
She got a lot of pretty, pretty boys, that she calls friends
How they dance in the courtyard, sweet summer sweat.
Some dance to remember, some dance to forget”
因为最后一句提到了“dance”,一唱完,沥川拉着我站起来,又要跳舞。在我的印象中,沥川很少有这样高的兴致。拗不过他,我到楼下找了张CD,打开了音响,放起了舞曲。
我托着沥川的腰,让他用双臂圈着我,随着音乐慢慢起伏。他那条唯一修长的腿跟着我的脚步轻轻滑动。
“这样哦,一后、一前。一步、两步、三步、一靠。再来——”
“这么简单?”他说,“你教点难的吧。不是还有旋转吗?”
我抓狂了:“摔了怎么办?”
“爬起来继续跳呗。”
“不成,得慢慢来,先把基本的弄会了再说。”
我以为挂在我身上的沥川会很重,其实,他却是轻飘飘的,像一团雾那样没有重量。
“沥川你太轻了,得多吃一点啊。”我心酸地说。
“对不起,把你当拐杖了,累不累?”
“不累,难得你喜欢。”我细语柔声地说。
他低头往下看,我们的腿纠缠在一起。这回是他动不动就踩我。我们都光着脚。
“噢!沥川你老是踩我!你故意的吧。”
“柔若无骨的纤足,踩着挺舒服——”他坏坏地笑。
“我踩你!踩你!”
“哎,哎,两只脚踩一只脚,轮着来也好呀,太欺负人了吧。”
“我还踢呢。”
“我闪,你背我。”他向我压过来。
我们同时倒在地板上。我正要坐起来,被他一把按住:
“小秋,再来点高峰体验。…你下午都说你晚上要的,对吧?”
我一直睡到上午十点。醒来时,沥川仍在沉睡。一点半的飞机,至少要提前三个小时进机场,办理登机和入关的手续。我洗澡、更衣、到厨房里找到一盒昨晚的甜点当作早饭吃掉了。卧室的地板一片狼藉,葡萄、蜂蜜、蜡烛、红酒和四处散落的枕头…是我们昨晚嬉戏的痕迹。我悄悄地将一切打扫干净,然后下楼整理好我的行李箱。
楼下传来门铃声。
打开门,是沥川的爷爷和另一位中年女护士。
“早上好!”老先生和颜悦色地说。
“早上好!”
“沥川在吗?”
“他还没醒。”我轻轻地说,“而且睡得很沉,现在输液肯定没问题。”
见我这么说,他反而迟疑了:“你们今天不出去?”
“我是一点钟的飞机,现在马上要去机场。”
“嗯…”他打量着我,寻思着,忽然问,“小姑娘,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
“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