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框停止闪烁,半天没有一行字。
然后,René 似乎在叹息:“我一直以为,中国女人比法国女人要温柔…”
我飞快地敲字:“我真不是故意的,沥川老要和我over,我很生气才这样的!这是个案,你千万不要因此对中华民族的全体女生产生偏见喔。”
橙黄的消息框闪了闪,René说:“不会的啦。Alex总说你是最温柔最热情的女人啦。还有——你写给Alex的email,也很温柔,好让人感动!”
什么?沥川…居然…
昏了,我气昏了,不用照镜子就知道我满脸都是黑线:“沥川给你看我写的信?我找他算帐去!!!”
印象中沥川没有那么坏啊!不会像电影那样,一个男生收到女生的情书,在寝室里怪腔怪调地念出来,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屏幕上闪出长长一段英文,René说:“不是不是,你别往坏处想。…那段时间Alex病得不轻嘛,你的email都是我念给他听的。”
这下轮到我抓狂了:“病得不轻?怎么病得不轻了?连动都不能动吗?”
“也不是啦。就是没力气,整天得躺着。” René避重就轻地说,“不过,安妮,你为什么不写英文呢?那些email太考验我的中文了!知道我们这些老外读你的email有多难吗?你动不动就写得老长,还都是意识流,连个标点符号也没有,我都不知道在哪里断句。然后,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念,一边念一边被沥川骂,说你的中文肯定没写错,为什么他就听不懂…”
噗——我哭笑不得:“我没让你读呀!也不是写给你的嘛!”
René打出痛苦的表情:“安妮,我的博士论文做的可是《鲁班经》叻,我能读懂文言文,也认得繁体字,但我读不懂白话文。”
——说这话时我正在喝茶,“噗”地一下,喷了一屏的水。
“不会吧?一般大家都觉得白话文比文言文要容易呀。”
René:“那是你们中国人吧。信不信由你,文言文在句法结构上更象英文。总之,你写的是白话文,简体字。我只能读文言文,繁体字。所以,我老要查字典。每次你的email一来,我得先用一个软件把简体变成繁体,然后又去查不认得的字,弄明白拼音,再念给Alex听,Alex还老埋怨我念错了!有时候,你写的词我们俩个人都不懂,字典里也没有,Alex命令我去图书馆查更大的字典。可怜喔,外面下雹子我也得出门!有时候,简繁转换出了问题,成了一堆乱码。我又挨骂,沥川命令我找人恢复,得花钱请人。总之…那段时间我也很辛苦,你们的爱情我也出了力,你得谢谢我!”
我怀疑我的耽美小说看多了,怎么看怎么觉得René像个极品小受,忍不住我也趁机欺负他一把:“谢你个头呀?又不是我让你查字典的!”
René也不介意:“不过,你们俩真是一对呀,那么地心心相映!每当Alex病重,你的email就写得特别长,特别sunny。Alex那几年就是靠读你的email撑过来的。 嘿嘿,你们俩还是绝配,一个硬撑着不回信;一个硬撑着就要写。互相撑了三年多。最后是我坏的事。从此沥川骂死我了。”
我突然明白了:“那个卡是你寄的!”
René打出一个羞愧的表情:“我一冲动就寄了。寄了告诉Alex,Alex说,完了,你肯定不会再写信了。我还和他争,我坚决不相信。安妮,你说说看,你都写了三年了,我们等你的信都等习惯了,一周至少两封嘛,你父亲快去世时,每一封信都黑压压地长!结果,突然有一天,你再也不写了。Alex那一个月就瘦了二十多磅,差点没死掉。当然,我不能怪你,你也不知情。可是,既然决定不写了,几个月前,为什么你又神经兮兮地给Alex发email?真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当时Alex滑雪受伤还躺在医院里,不顾医生的劝,说什么都要来中国。才来几天呀,又病得快要死掉了!”
René一直打的是英文,在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中,忽然跳出一行中文,居然还是宋词,真是把我吓着了。
我把字打得飞快:“唉!这说明,我离天使还有一段距离! René,沥川究竟得了什么病?!!!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告诉我吧!”
René:“不行不行,这是底线。Alex知道了要掐死我的。”
我不敢太逼René,逼急了就断线了,René好不易打开话闸子,我赶紧把话往远处扯:“那René,沥川病了一直是你在身边照顾他吗?你和沥川很早就认识吗?”
René说:“嗯嗯,我和Alex是大学同学,我们还同寝室,是哥儿们。我先认得的Alex才认识了Leo。Alex病的那阵子我在大学教书,比较清闲。再说,Leo根本忙不过来,只能是我了。照顾倒谈不上,他身边都有护士。我就是去跟他聊天,读email。”
我问:“那么,沥川他病了很久吗?”
René顿时警惕了:“嗯嗯。你别再想从我这里套话了。”
沥川真幸运啊,有René这样好的朋友,我赶紧谢他:“René,谢谢你替沥川读email。我知道不容易,看我学英文学得那辛苦就知道你不容易。”
René打出一个腼腆的笑:“不谢啦。想当年,若不是为了Leo,我也不去学汉语。现在倒好,我的设计风格全成东方的了。Leo自己会中文,却抛弃祖先文化,搞后现代,没天理呀!…对了,Alex淋雨的事儿你可不要跟Leo说哦。Leo是暴君,很bossy的。现在沥川病了,王家的事情都是Leo说了算,他更加bossy了。”
怎么会呢?其实我对霁川的印象很好,甚至觉得他比沥川还要温和。而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霁川非常照顾沥川,虽然有时也吵架,都是好意。
我赶紧问:“René,那你告诉我,以后和沥川在一起,要注意些什么?我很怕沥川再生病!”
René这回很高兴,屏幕上字母欢快地闪着:“真是好丫头!唔…不要让他着凉,不要让他受伤出血,不要让他摔跤,不要让他和病人接触,不要让他去人多的地方。吃饭前要仔细洗手,刮胡子不能用剃须刀。…”
长长的一段吩咐,看来René和沥川呆在一起的时间真是不短,居然知道得这样详细。
我把他的话copy+paste到文本文件:“记下了。那吃的东西呢,有没有要注意的?”
René在那头说:“我想想…为摄入足够的维生素,他一天至少要吃两种水果,三种蔬菜,少吃盐,少吃油,少食多餐,可以吃少量瘦肉和鱼。还有,多吃新鲜的菠萝。——其实这些都不用你操心啦,Alex有自己的厨师,按营养师给的配方给他做一日三餐。最最重要的一点:绝对不能碰酒,一滴也不行。”
冷不防我嘲弄一句:“哎呀,真是公子哥儿,这么多人伺候着。”
37
“没办法,自从Alex生了病,他们全家人都小心翼翼的。其实Alex自己倒是满独立的,一回家就不行了。有爷爷奶奶的叮嘱,一群人围着转,生怕有闪失。Alex自然是有空就往中国跑…在北京他自由嘛。”
岂止是自由,简直颠倒过来了。在北京的时候,一直是沥川照顾我,住在一起时都是他起来弄早饭。我很小就开始做家务,因为我爸生活能力特差,碗可以几天不洗,被子从来不叠,家里总是乱得跟狗窝似的。我姥姥说,我爸在上海的家里有保姆,他自己除了读书和教书,什么也不会,连借个榔头都要我妈去敲门。我因此郁闷地以为将来我嫁出去了,也逃不过当煮饭婆的命。想不到还能过上被人照顾的日子,顿时幸福得找不着北了。把这些告诉沥川,沥川还心疼了半天,说我从小太受苦,上帝都难过了,特意派他来照顾我。他一定会好好地照顾我一辈子。我当时没把这话往心里去。自从我妈去世,我就悄悄地相信了这样一条真理,哪怕是你最亲近的人,最终也会离开你,一去不复返。
果然,沥川这话说了刚刚两个月,他也从我面前消失了。
那一年的上半年,我的情绪就像是翻山车一样,忽上忽下。被喜悦和悲愤轮番折磨。
这个世界,只有沥川有能力让我最幸福,也只有沥川有能力让我最痛苦。没有任何其它人,可以同时做到这两点。
想到这里,我忽然问René:
“René,你说,我和沥川,应不应该在一起?”
René立即回答:“当然应该啦!不过安妮,我得告诉你,Alex这小子从小就格外倔,拿定了主意就不回头。连他爸那样的倔老头儿,见了他,都避让三分。好啦,我得去看一下我煮的汤,等会儿过来。”
我坐在椅子上,盯着空空的屏幕,想着René先头的一番话,心明明是空的,又觉得有几千斤重,坠在那里,无处着落。只觉自己仿佛坐在某个时间的入口处,背后是个深而无底的黑洞。而我的任务,就是要挡住这个洞口,不让沥川从中间滑走,从我面前彻底消失。
我挡得住吗?
那五年沥川一定病得很重,一定卧床了很久,他都不能自己用计算机,还需要旁人念给他听。
他是什么病,我已经没有勇气猜测了。也许,他已经到鬼门关里走了好几圈了…
所以,他不肯告诉我,因为他不肯拖累我。
森森然,我浑身冰凉。不得不跑到厨房去,倒一杯热水暖和一下。
回来时,橙黄色的消息框又闪了,René回来了:“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沥川很倔,霁川很bossy。”
“也不是bossy啦。霁川只是主意比较多,往往也比别人的好,所以老想让别人听他的。”大概意识到说多了霁川的坏话,René连忙补救。
“是啊,霁川挺好的,我挺喜欢他的。”
“那你,安妮,为什么不来瑞士?”René问,“沥川出院了你就来瑞士好不好?我调你来瑞士总部,发给你和沥川一样多的工资。”
我禁不住笑了。几年前我和沥川在一起的时候,沥川多次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瑞士渡假,长假短假都可以。我一次也没答应。有点不好意思见沥川的家人。其实沥川有自己单独的住处。但听他平日聊起来,好像走亲戚、逢年过节去爷爷奶奶家、外公外婆家、伯父家、叔叔家、舅舅家、姨妈家和一大堆堂兄堂姐表弟表妹们出去泡吧、旅行、滑雪在他生活当中是件很重要的事…我有点吓到了。
“我…外国人嘛…不习惯。再说,我又不会说法语、德语。”
“他们家所有的人都会说英语呀,而且老一辈的也全能说中文。”
“嗯…我也有点怕见老一辈的。”我的脑子,不时闪出《孔雀东南飞》里的句子。
“别怕别怕,王家女孩子少,老一辈的都很慈爱,尤其是对女孩子,尤其是对沥川喜欢的女孩子。他们疼你还来不及呢。”
René这样说,好像我是沥川家的儿媳妇似地,我不禁又郁闷了:“别说了René,沥川和我已经over了。现在他身体不好,我不想让他难受,他让我over我就over吧。”
那边急忙打出一个磕头如捣蒜的动画小人:“安妮你千万别和沥川over,我们全家人都求你了!!!”
我忽然觉得对方的语气有点不对头:“哎,你是René吗?”
停顿几秒,对话框里跳出一行字:
“我是霁川,René在洗碗。有洗碗机他不用,真是个Helpless DIY。对这种人,岂能不霸道点?”
霁川大哥呀!!!我的口张得大大的,震住了:“你…你几时上来的?”
“我逗你玩的呢。René让我过来看一眼,有没有新的消息。我刚上来,小秋,你加我的MSN。”
头像换成了一只猫头鹰,个人签名上有一行字:
“I’m not bossy. I just have better ideas.(我不是专横,我只是比别人有更好的点子。)”
我飞快地敲字,直入主题:“霁川哥哥,我可不可以现在去瑞士,看看沥川?”
那边,停了很久。
接着,显示出一行字:“我们都盼着你来。可是,沥川绝对不会同意。他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见你。”
见我长久不说话,霁川又敲来一行字:
“如果沥川愿意见你,六年前他就不会离开你。”
霁川不愧是沥川的兄弟。
和René聊了一个小时,知道了很多沥川的往事。和霁川聊了半个小时,凡是沥川不想让我知道的,霁川一丁点也不透露。我们一直在谈瑞士的气候和风光。
霁川劝我一周给沥川打一次电话。他说,沥川肯定很想听见我的声音,可是他的病情还不是很稳定。人也很虚弱,不能长时间说话,严重的时候还要依赖呼吸器。
坦白地说,经历过两个亲人的死亡,我对恐惧比较有抵抗力。沥川的情形让我想起父亲去世前的那个月。那时我一天能拿到三张病危通知单,每次抢救,我和小冬都守在手术室的门外,盯着墙头的挂钟,看时间和生命分分秒秒流逝。一个月下来,我们的心灵已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对恐惧已经完全麻木,只知道听从医嘱,照顾病人,努力配合一道又一道的治疗程序。有时看见我爸在病床上苦苦地挣扎,生不如死,我甚至悄悄地想,如果我是他,不如干脆去了,也许还是个解脱。
和René聊完天的那一周,我夜夜都做恶梦。醒来了便不能入睡。我开始天天吃安眠药。然后,用剧烈的体育运动来转移注意力。
周六我去了体育馆,发现因为教师突然请假,这个学期的瑜珈课已提前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拉丁舞。瑜珈班的原班人马,于是又全部进了拉丁舞班,跟着一位从体育学院来的英俊男教练学恰恰。据说,这次变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不快。大家的劲头反而更足了,煅练之余,还可以花痴一把,真是何乐而不为。
大四的时候,我曾学过一阵拉丁舞。那时我们学校搞拉丁舞大赛,我因为是学生会的体育部长,被指定和另外的一位男生代表英文系参赛。为了拿到名次,我们找了一位资深的拉丁舞老师替我们编舞,昼夜不息地练习,最后拿了亚军。冠军是体育系的两位高手,我们甘拜下风。
过了这么些年,舞步已有些忘记了,可是,因为常去舞厅,偶尔也捡起来秀一把。
我所在的体育馆是我们这个区最大的体育馆,拉丁舞班的人数比瑜珈班多了三倍不止,涌进了很多大学生,也涌进了很多男人。
周六那天,我换好运动服走进教室,看见一个人,高高的个子,双手插在裤子荷包里,低着头,有点不自在地站在墙角处。
艾松。
开始,我怀疑我走错了教室。可那些妈妈们都在教室的一角聊天,我肯定没走错。然后,我又怀疑艾松走错了教室。物理学博士跳拉丁舞,有点搞笑哦。
“嗨,艾松!”我上去打招呼。
他看见我,有点窘:“你好,谢小秋。”
“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跟着我的教练来的。”
“你的教练?谁是你的教练?”
“就是那位——”
我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位”就是我们的拉丁舞教练。艾松解释说,他原来跟着丁老师在海淀区体育馆,现在这边要丁老师过来,那边的班刚上了一个月,他不想换老师,就跟着来了。
我大跌眼镜:“你…学拉丁舞?”
“很奇怪吗?”他知道我怎么想,表情倒很镇定。
“有点。”
他舔了舔嘴唇,解释:“我们学物理的,总被人说成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我想来平衡平衡…”
“平衡的办法应当有很多种吧?比如散打班、武术班、网球班、健美班、游泳班、高尔夫班、保龄球班…”
这么多“阳刚”的班他不去,要来这里?
他淡笑:“嗯,这些班我也有去。不过,我也喜欢拉丁舞。”
我没话了,过了一会儿,我没话找话:“拉丁舞挺好的。”
“是啊,”他说,“教练刚才吩咐大家找舞伴。难得我们认识。你能不能做我的舞伴?”
“嗯…嗯…”我在找借口。
“放心,我不会踩到你的脚的。”他很真诚地看着我,“我以前学过,不是初级水平。”
“哦…好吧。”盛情难却。
音乐响起,很煽情的拉丁情歌。教练说,先让大家听听音乐,跟着音乐随便跳跳,热热身。
我问艾松:“你说,你不是初级水平。那你是什么水平?”
“我曾经代表学校参加过比赛。”
我抽了一口冷气:“那你至少应当上中级班吧。”
“教练说,根据报名的情况看,有不少人有中级水平。所以现在大家随便跳,他先观察观察,马上就分班。从下次开始,这个时间是中级班,下一节课才是初级班。”他慢慢地说,看样子和那个丁老师混得很熟。
“哦…是这样啊。”
我只好和艾松跳上了。
刚跳几步我就傻眼了。
艾松的水平,虽然赶不上当年我们学校那对冠军的水平,和我也是旗鼓相当的。非常复杂的动作他都会,腰和胯别提扭得多到位了。
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是跳的过程中,他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有点暧昧。
不光我看傻了,全场的女生都傻掉了。
我们没有任何准备,却配合得相当融洽。跳到高潮的时候,他甚至把我举起来,又抛出去,玩出一套危险的芭蕾动作。
音乐还在响,腰也还在扭,我手表上的定时器忽然尖叫了起来。
今天,这个时刻,约好要给沥川打电话。
我说了声对不起,扔下艾松,跑出体育馆,掏出电话卡,在手机上按出长长一串数字。
“Hi。”很动听的男声。
“沥川!”
“小秋,你好吗?”他的声音还是很轻,甚至,有一点点嘶哑,不过,听起来精神比上次好些了。
我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很好,你呢?”
“挺好的。”
“你还需要呼吸机吗?沥川?”
那端沉默片刻,话音明显地不悦:“是谁告诉你我要用呼吸机?”
——我的头“嗡”一下就大了十倍。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还要瞒着我?还是不肯让我知道?他究竟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没来由地火了,我的嗓音顿时飚高了好几度:“沥川,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看在我从来不对你撒谎的份上,麻烦你对我真话,行不行?”
话音未落,我已被自己咄咄逼人的口气吓着了。
果然,电话那头,沥川发出了很含糊的音节,好象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传来费力的呼吸声。
接着,便是一阵忙音。
八字不合,真是大大的不合。沥川遇到我,不是天灾人祸是什么?呜——我这乌鸦嘴,我又克到他了!
大脑一片空白,我手忙脚乱地拨电话。便宜的国际卡,要输入三十几个数字,混乱中我一连拨错了三次,才把号码拨对。
这一回,是护士接的,仍旧是生硬的英文:“王先生需要休息,请过些时候再打来吧。”
“等等!”我大叫,“王先生刚才没事吧?”
“唔…他在电话机前等了很久,估计有点累。我们正在给他吸氧,他不会有事的。”
“可是——”
电话已经挂掉了。
我颓然坐倒在台阶上。
月亮在树梢间浮动。
夜风很暖,已经是春天了吧。
我抱着腿,坐着冰凉的石板上,漫无头绪地想着一年年逝去的时光。又纠结、又郁闷。
愁怅啊…愁怅…
无奈啊…无奈…
我反复问自己:没有沥川,我可不可过下去?没有沥川,生活还有没有意义?
答案是:没有沥川,我不过也过了六年吗?没有沥川,我的生活不是也很充实吗?
为什么我还是一副心事重重、很不开心的样子呢?
整整六年,我都没有尽情地笑过。真的,就算是去看最热闹的喜剧,我也会哭,会觉得我其实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痴心妄想、贼心不死,明知是镜花水月,也要破釜沉舟。
街灯忽明忽暗,飘满孜然的香味。
我双眼噙泪,坐在台阶上,长久地发呆,腿渐渐有些发麻,正想站起来,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头看,是艾松。
“嗨,这是你的衣服、你的包。已经下课了。”
38
我站起来,接过我的东西,道了谢。
“你愿意我骑自行车送你吗?”他问,目光很柔和。
“这里离我家不远,”我吸了吸鼻子,向他微笑,“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我陪你吧,反正也顺路。”他坚持。顺手拿过我的包,挂在自行车上。
我们默默地走,一路上,我心情不好,一句话也不说。
转过一道街,艾松忽然开口:“我姐说,你是个怪人。”
“怪人?为什么?”
“她说,你在CGP没有一个朋友,男的女的都没有。不是说你不招人喜欢,而是你,嗯,好像不需要朋友,好象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
我看着他,愕然。这就是艾玛对我的印象吗?这么消极?
“不感兴趣?”我申辩,“不会吧!我参加素食协会,我有瑜珈课,我泡吧、我跳舞、我游泳、我跑步——我一直和外面的世界打成一片。”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我在撤谎、在狡辩。如果说沥川的离开导致了我心灵的死亡,这有点过分。如果说这导致了我的灵魂进入冬眠状态,导致我感官失灵、社交退化、信仰危机,这绝对没错。
他转身看了我一眼,目光莫测:“我指的是心灵,不是身体。”
然后,他又说:“你看上去笑眯眯的,可是真要笑了,又皱着眉头,好像你刚喝了一杯胆汁…”
艾松说得很来劲,却忘记了一条真理,那就是:烦恼重重的人是不愿意被人分析她的烦恼的。
我很不客气地打断他:“Stop,艾松同学!我知道你是搞研究的。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对我产生研究的兴趣。我不想当粒子。我不喜欢被人研究。我快乐不快乐,和你没关系!”
这话说完我有点后悔,其实平日我从不无缘无故地攻击别人。谁让他碰上了这恼人的时刻。我的脑子里全是沥川。
可是,这人面不改色,不急不怒:“你知道‘蝴蝶效应’吗?”
“…”
“一只南美洲的蝴蝶在热带轻轻扇动一下翅膀,会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你今天掉下的一滴眼泪,可能会导致巴西的一场洪水,也可能会导致明年冬天的一场暴雪。你的快乐与世界有关,当然也就与我有关。我们都是相关的。”
“艾松同学,第一,我不想被你‘物理化’。第二,请你讨论问题时,背景不要老是全球气候或者宇宙相关。相关不相关,不由你来说。比如,我和你就是不相关,因为是我定义的。我和另外的某人,就是相关的,也是我定义的。他不来和我相关,我也要和他相关…”
这话没说完,我的眼睛就酸了,忍不住哽咽:“我上辈子招谁惹谁了?我怎么就倒了八辈子的霉呀…”
六年了,我从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我和沥川的事。自己捂着严严的,好象是个什么机密。我不告诉小冬,怕他为我难过。我不告诉同学,怕她们取笑我。我更不敢告诉同事,怕她们直接说我惨:“看,这人真是命苦,年纪轻轻的,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又被男朋友无情地甩了。” 宁欢欢是我唯一可以倾诉的闺蜜,毕业去了上海,还要嫁给修岳,在她面前,我也不好意思多提…今天,我居然在一个不大认识的陌生人面前发泄了,足证我的意志已经被沥川消耗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