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他改变了作息,晚上不再来咖啡馆了。小叶于是便和早班的人换了班。
就在她换班的那一天晚上,我又看见了那个青年。
他仍然穿一身纯黑的西装,制作和裁剪都极度合体。仍然携一只黑色的手杖,斜背一个看上去用了很久的褐色皮包。
七点刚过,是咖啡馆最忙的时候。有七八个人排队等咖啡。西装青年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走到临窗的座位坐下来,而是规规矩矩地排在了队伍的最后。他知道何时应当享受特殊的服务,何时不应当。
在这样繁忙的时刻,他显然不想打扰我们的工作。
站了几秒钟,他忽然疾步向另一道门走去。
沿着他的方向,我看见玻璃门外有一位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的老者,如他一样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正健步向咖啡馆走来。西装青年及时地赶到门边,替他拉开了门。
“沥川!”老人一面笑,一面走进门来,和他握手。
“龚先生。”他的神色显得非常尊敬。
“好久不见。你父亲好吗?”
“挺好。”
“你呢?”他打量着他,神色慈祥。
“也挺好。能请您喝杯咖啡吗?”
“好啊。”
“您的咖啡需要放牛奶吗?”
“哦,不要。无糖黑咖啡。”
“请往这边来。——我知道临窗有个位置很安静。”
他将老人引到了临窗的座位,放下自己的包,又过来排队。
原来他的名字叫“沥川”。
他排了大约三分钟的队,终于来到我面前。
“你好!”我说。他的脸像一道阳光照射过来,我嗓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
“Could I have one venti ice skinny latte, whipped cream, with a touch of cinnamon on the top and one venti black coffee, no sugar? ”(译:能否给我来杯大号冰拿铁,加上生奶油,上洒一点肉桂粉?此外还要一杯大号无糖黑咖啡。)
天籁般动听的美式英文,我傻住了。
他淡笑,捉弄地看着我:“I thought you prefer me to speak English…”(译:我以为你愿意我说英语…)
“神经!”我心里暗想,就因为泼了一次咖啡,犯得着这么整我吗?
“Of Course. (译:当然) ”我保持镇定,“Please have a seat. 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 (译:请稍坐,我会把咖啡端给您。)”
“No need, take your time. I’ll stay here waiting.(译:不必。不用忙,我可以在这里等着。)”他锲而不舍,一定要看到我的难堪。
“一共三十七块。”我终于改口中文。
他递给我一百块钱。我将零钱找给他。
他将一张钱还给我:“多找了十块。”
“对不起。”
小童在一旁低声问,“他要的是什么?”
我大脑一片空白,红着脸说:“太复杂,一时不记得了。”
“What?!”小童低吼。
“I am sorry, sir. What’s your order? Could you say that again? (译:对不起,先生。您要的是什么?能否再说一遍?)”
“Sure. One venti ice skinny latte, whipped cream, with a touch of cinnamon on the top。One venti black coffee, no sugar.”
“Got it, thanks.(译:明白了,谢谢。)” 我转头对小童道:“大号冰拿铁一杯,上放奶油和少许肉桂粉;还要一杯大号黑咖啡,无糖。”
小童配饮料神速。我把他要的东西放在托盘上,他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拄着手杖,径直向自己的位置走去。我觉得他跛得比往常厉害,担心走不到一半,咖啡就会全溢出来。对腿不方便的人来说,端饮料实在是个危险的动作。可是他总算把咖啡平安地端上了桌子。
两人在窗边低声地聊了约三十分钟,老人站起身来告辞。那个叫“沥川”的青年依旧陪他走到门口,替他拉开门,目送他离去。然后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整个晚上,他吃了一份吞拿鱼三文治,一份水果沙拉,两杯Latte,直到我下班,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面对屏幕,不停地打字,好像有很多活没有干完。
我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喜欢这里。
所有的星巴克都可以免费上网。免费对他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他一定生活得很孤独,像这样的人都会喜欢咖啡馆。咖啡馆里总是坐着人,虽然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下班的时候,我收拾好工作服,换了件寻常穿的短袖,走出咖啡馆。
北京的深夜很干燥,我的家乡却终年湿润。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行走在昏黄的街灯中。不远处就是车站,夜班车每一个小时一趟,我总是错过了十二点的那一趟,要在这清冷的街道上足足等四五十分钟,才会等到下一班车。我曾经打算买一辆自行车。小童警告我,说像我这样的女孩子,深夜乘公汽要远比自行车安全。
好在我可以背单词。除了洗脸刷牙上厕所,我利用所有的时间背单词。掏出单词本,在半明半灭的灯光下,我开始念念有声。
念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一辆车忽然停在我面前。一个人探出头来,向我“Hi”了一声。
是那个“沥川”。
“Hi.”我抬头看他,觉得有点奇怪。
“上车来,我送你一程。”他说,接着,门打开了。
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真皮的坐椅,真舒服。
“你住哪里?”
“S师大宿舍。”
“系上安全带。”
我系了半天,系不上去,问他:“怎么系?”
他打开车门,拿着手杖跳下车,来到我的门边,俯身帮我找到衔口,“当”地一声系好。然后又走回自己的座位。
“谢谢。”我小声说。
“不客气。”他发动车,在街上行进。
美男在侧,我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有五分钟的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你是英文系的?”他终于问。
“如果我回答了你这个问题,你就要回答我的问题。”我说,“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点头。
“英文系一年级。”我说,“该我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吓了一跳:“我好像没有问你的年龄,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为公平起见。”
“王沥川,”他说,“你是哪里人?”
“我是外乡人。我不喜欢北京人。”
他笑了起来。
“你呢?”
“我不是北京人。”
“你说的是北京话。”
“我爷爷、奶奶都是北京人。或者说,北平人。”他说,“你在北京没有一个亲戚朋友?”
“没有。祖宗八代都没有。”
“那么,你的家人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地生活吗?”
“我是成年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嗯,这话看上去像是美国人说的。”
我愉快地笑了:“你刚问了我两个问题,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
“是吗?我问了两个问题?”
“是啊。”
“好吧。”
“你喜欢北京吗?”
“还行。”
“为什么你特别喜欢来这个咖啡馆?”
“因为…”他想了想,“停车很方便。”
我想起了那个常常空着的残障车位,不禁打量了一下他的腿。他的右腿完全不能动,上车的时候,需要用手将不动的那条腿抬到车上,然后用力抓住车顶的扶手,利用双臂之力,将上身提上椅子。整个过程虽然有些笨拙,他几乎一瞬间便完成了。
“你还有问题要问吗?”他转过头,用一种奇怪地目光看着我。
我不能看见他的脸,每看一眼都令我昏眩。他有一张既充满个性、又无可挑剔的脸。即便是他的侧影,也是那样完美,可以用来铸成金币。
“没有了。”我两手一摊。
“你对陌生人的好奇心就只有这么多吗?”
“只有这么多。对不起,”我不得不指出来:“你一直在超速。”
“你害怕高速?”
“我害怕警察。”
“现在没有警察。”他淡淡地道。显然,他经常超速。
他好像只开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我们学校的大门口。大门口里有门卫,任何车辆不能入内。
“谢谢你,停在这里就可以了。”我连忙道。
“你住的地方离门口远吗?”
“不远,走走就到了。” 我不想多麻烦他。
他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下了车:“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送你到宿舍门口吗?现在太晚,就是学校里面,也很不安全。”这话若是别人说,便显得得殷勤做作,而他却说得很坦然,一副十足的绅士派头。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平生不曾被人如此照顾,我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你知道,如果我送你到这里,而你走着走着突然失踪了。从法律的意义上来说,我就是第一号嫌疑。”
我看着他,无声地笑了。
走了几步,他又说:“我可能走得有些慢,你不介意吧?我知道你拔腿一跑,顷刻就到。可是,这条路看上去很黑,两边都是树林。我宁愿你拿出耐心陪我慢慢走。”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这么客气呢?
我大声说:“当然不介意。”
他走得其实并不慢,但显然这不是他常用的速度。
“你来过这个校园吗?”我问。
“没有。”
“可是,你一定上过大学,对吧?”我又问。
“为什么?难道我看上去很有学问?”
“嗯…也不是。你英文很好。”
“我在国外读的书。”
“哦。那为什么你又回来?据我所知,这里好多人唯恐不能出国。”
“那我就算少数人吧。”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初次相识的人来说,都不合适。所以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
我希望这条路让我们不停地走下去,只可惜,宿舍终于到了。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真诚道谢。
“晚安。”他淡淡地说。
他目送我走进大门,然后转身离去。我知道他还要独自走至少半个多小时,才能走到校门口。
我突然有一种想要陪着他走回去的冲动。但我克制住了。

4

我以为第二天还可以见到沥川,他却没有出现。我对他了无期待,更无非份之想。在我看来,他的好意来自一种教养,一种为人处事的态度。并非只对我一人如此。自从见他第一面起,彬彬有礼就是我对他最主要的印象。不过下一次遇到他,我一定要请他喝咖啡,以示谢意。
渐渐地一个月过去了,晚班的人再也没有见过沥川。倒是又有传闻他曾数度在早餐时间光顾,我从不上早班,对此无从可知。小叶倒是时时上早班,可是运气不佳,一次也没碰到。再老的顾客不经常光临,也会被人遗忘。何况这条街俗称金融街,俊男靓女并不少见,大款遍地都是。渐渐的,小童的谈资转向一位中年秃顶的男士的保时捷跑车。而门边的停车场,日渐拥挤,以至于老板终于将两个残障车位减少到了一个。且大有取消之势。小叶为此据理力争。说残障车位存在于否,是星巴克管理者胸怀和文化素质的本质体现,也是本咖啡馆的特色之处。这么说,足以证明小叶对老板的商人本质太不了解。还是小童灵机一动,挽救了她。小童说,其实可以把残障车位与老年车位合并起来。因为这里还有不少开车光顾的老年人。一个位子,老年人和残疾人都可以停车,矛盾就解决了。
小叶知道,若是没有残障车位,那位叫沥川的青年肯定不会再来这个咖啡馆。他每次来都开车,说明他工作的地方离这里很远。他的腿又不方便,绝不会为一杯咖啡不辞辛苦地走过来。更何况北京的星巴克遍地都是。
那天晚上,小叶请小童吃饭。第二天小童对我说,小叶喝了很多酒,一边喝一边哭。
小童一边长叹,一边替我总结经验,他说小叶陷入情困不可自拔,暗恋人家半年,如痴如狂,到头来,竟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本想告诉小叶那天晚上沥川送过我。或至少告诉她那个人名字叫王沥川。但我想了想,没有开口。我很同情小叶,但小叶不是我的朋友。小叶很少主动和我说话。有一次我收错了钱,正碰上她心情不好,被她狠狠地责备了一顿,弄得我很狼狈。其实这里人人皆知,她收钱经常出错,大家都吓得不敢让她摸收银机。何以我错一回就那样不可饶恕。第二天,她知道自己过分了,又来请我喝咖啡。总之,她是个很情绪化的人。而我,母亲去世得很早,我很理智,从小就像个男孩子,不容易动感情。
在这一个月中,我迎来了开学以来的三次测验。尽管我很努力地背单词,可是我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比起同寝室的女孩子们来说还是太少了。我的平均分只有六十五。听力马马虎虎,精读居然不及格。六十五是我的学生生涯中从未遇到过的分数。我感到羞愧,感到耻辱。有一段时间,我极度低落,甚至不想见到寝室里的同学。因为她们的分数都比我高,对分数的态度却是清一色的不在乎。只有像我这种从“地区高中”考进来的人,才会对分数斤斤计较。
她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天天上自习,倒是不停地参加舞会,看电影,逛商场。冯静儿是最轻松的一个。她所有的时间都在谈恋爱,且经常逃课。而她竟是全系最高分。她说如果保持这个优势,到了年底她可以同时拿四种奖学金,最高的要数“鸿宇基金”,这种基金发给全校成绩最好的十个学生。由于竞争激烈,所有的奖学金都以分数为底线。
我这么需要钱,却与奖学金无缘。
我不是个好学生,不过,我是个好女儿。我终于可以寄钱回家了,还替弟弟交了学费。余下的钱,除了生活费之外,我还买了一个随身听,一只口红。星巴克的老板要求女员工化妆,我便一直用着林青的口红。等我要还给她时,她说送给我了。还不好意思的说,其实已经过期了。“化妆品都有使用期,你一定要在使用期之前把它用完。”她还劝我不要买劣质的化妆品,最差也要用玉兰油。我买了一个她嗤之以鼻的牌子,十块钱,已经觉得很贵了。不过她说,颜色还行,和我的肌肤倒也搭配。足见我的审美能力不差。我说我跟父亲学过一点水彩画。她看着我笑,不信。我只好告诉他,我父亲是上海人。分到小镇教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城。
“那么说,你还有亲戚在上海?”
“我爷爷还在上海。”
“你和你爷爷亲吗?”
“为了和我妈妈结婚,我爸和他闹翻了,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不通音信。”
“你爷爷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考完第三个测验的那天晚上,我轮休,没去咖啡店。寝室里忽然来了一大群男生。我只认识其中的一个,路捷。原来,路捷的寝室和我们的寝室是“友好寝室”。因我晚上很少在寝室,错过了友好寝室的诸多活动。听宁安安的介绍,友好寝室的主要交流项目是男生陪女生看电影,或者女生教男生跳舞。其次便是寻找发展“友谊”的机会。经过几次友好交流,已有一位数计系的男生——人称“小高”的——获得了魏海霞的芳心。当然,追求萧蕊的人最多,且全不在友好寝室之内。萧蕊因此有很多方便。比如,我每天都要从食堂旁边的热水房提至少两次开水,以备早晚洗漱之用。 萧蕊从不提开水。总有人替她打好,提回寝室。此外,她荷包里总是有巧克力,也是别人送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去了东区的学生舞厅。舞池大约就有一个礼堂那么大,上面悬着彩灯,前方有乐队,有歌手,有时唱抒情小曲,有时是疯狂摇滚。音乐响起,大家纷纷入池,拉着手,弥猴一般地跳起来。教我跳舞的男生叫修岳,哲学系三年级。他说他这一行只有当了博士才有好工作,所以他的目标是博士。如果把跳舞当作一种体育的话,我觉得我还是有天分的。我喜欢游泳,也喜欢排球,还学过一点太极拳。所以一晚上的功夫,我已经学会了基本的舞步。修岳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上晚自习,因为他老听我抱怨考试成绩。
“玩就玩,学就学。你不能把这两件事混在一起,不然,玩也玩不好,学也学不好。”他认真地建议。
修岳有资格这么说,是因为他是他们系的学习部长。早有教授看好他,免试入研究生是早晚的事。
“哦。”
“听说你常常出去打工?钱大至够用就可以了,不要为了打工而牺牲学业。”他又说。
“哦。”
“我虽不是外语系,我的外语已过了八级,是专业外语的水平。不过我口语不好。尤其发不好卷舌音。”
“真的吗?”我说。
“是啊。每天早上,我都把一颗鹅卵石放在舌头下面练习卷舌。”他一副坚毅之色,“对了,每星期五晚上的英语角,你去吗?”
“不去。在什么地方?”
“西区花园。”他色带惊奇,一个学外语的人怎么可以不去英语角。
“这个周五晚上你有空吗?我们可以一起去。练完了英语我们还可以和路捷他们一起看电影。夜场票,可以看通宵。”
“嗯…下星期就是期中考试,我得好好准备,下次吧。”
“别老想着学习,要劳逸结合。特别是临考的时候,要好好放松。”
“我得打工。”
“那就下次吧。”他微微一笑,不再坚持。
跳完舞,大家一起奔到街头录相厅看录相,嗑了几斤瓜子,喝了一箱汽水,一直闹到半夜一点,友好寝室的活动才算结束。
我一直想着我的成绩,心事重重。
从此之后,我每天五点钟准时起床背单词。除了打工上课,一切业余时间我都在学习。
借着深秋夜晚的路灯,我可以看见草上的白露。咖啡馆的员工每四个小时有十分钟的“coffee break(译:工作休息时间)”。考试的前一天,我便要了一小杯咖啡坐在一个角落里,隔着窗户,看飒飒秋风,清扫漫长的街道。夜灯高照,点点几个行人,悠然地在街口踱步。我慢慢地喝着咖啡,忽然有个人向我走来。
我再次看见了沥川。
这回他穿的是一套休闲西装,咖啡色的外套,纯黑的高领毛衣,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他的肌肤很白,脸上轮廓鲜明。为了我的呼吸和心跳,我不敢多看他的脸。好像刚刚洗过澡,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水气。头发又湿又硬,可以拉去拍男士发胶的广告。我忽然想起今早背的一个单词:“dashing”,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叫他“西装青年”。穿西装的人比比皆是。更合适的一个词当是“时尚男生”。说他是男生,因为比起街上的时髦青年,他又多了一股书卷气。
“Hi。”他说,“How are you?”
“I am fine. (译:还行。)”
“Do you mind me sitting here? (译:你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他指了指我身旁的座位。
“No, no. Please sit, 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 What would you like for today? (译:不,不介意。请坐。我去端咖啡给你。你今天想要点什么?)”还没等他回话,我赶紧加了一句:“这次我请客。谢谢你那天晚上送我。”我及时地改回中文,因为我的口语仅限于咖啡馆常用水平。越过这个范围,我有可能出洋相。
“哦…别客气。你坐着,我自己去拿咖啡。你想要点什么吗?”他一面把装着电脑的皮包放在椅子上,一面问。
“什么也不要。我是coffee break, 马上就回去工作。”
他径自去买咖啡。然后,我看见他付了钱,径自走回来。
“你的咖啡呢?”我问。
“你的同事坚持要替我端过来。” 他脸上倒无特异之色,只是声调中有些尴尬,大约小叶过分殷勤,令他不快。
我回头,果然看见小叶的脸已通红了。这大约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见到沥川吧。
小叶端着咖啡走到我们面前,向我暗暗地使了一个眼色,我知趣地说:“你看,我的休息时间结束了。这位是小叶,叶静纹。M大中文系高材生。她会背《长恨歌》。而且她的外语特别好,GRE2200分呢。”
他淡笑,说:“这个咖啡馆真是藏龙卧虎。叶小姐,每次都麻烦你端咖啡给我,真不好意思。”
我松了一口气。显然,他不是个无动于衷的人,他知道小叶。
我站起身来,连忙到收银机前替代小叶的工作。我看见小叶坐下去和他聊了起来,其间她笑了好几次,天使般的笑容,无比灿烂。我为她感到欣慰。
她坐了半个小时,回到柜台,脸上桃红未释。
小童过来打趣,说:“这回你总算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吧?说说看,他是哪位大亨的公子?年纪轻轻,就这么有钱?”
小叶说:“我不知道。我没问。”
“连他姓什么都没问?”
“我问了,他说他姓王。就这么多。”
“他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萍水相逢,问这些细节干什么?”
小童还想细打听,小叶忽然问我:“小秋,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别说谎。他主动过来找你,显然认识你。”
“…他当然认识我,我曾把咖啡泼到他身上。”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不知道。”既然他自己不愿意说,我为什么要替他说。
小叶怀疑地看着我,显然不相信我的话。然后她背过身去,想了想,忽然又转过身来,冷冷地说道:“你该不会对他有什么心事吧?”
“什么意思?”我不动声色。
“我一直以为乡下女孩很纯真,看来不是这样。你勾引男人挺有一套的。”
她的声音很低,很甜,咬牙切齿般地在我耳边回旋。然后她忽然又笑了,抬起头。我看见沥川向柜台走过来,走到我面前。
“Hi.”小叶说。
“Hi.”
他迷惑地看着我们。我和小叶同时站在收银机前,他不知道应该和谁说话。
“王先生,你还要咖啡吗?”小叶甜蜜蜜地问道。
“是的。不要加糖,好吗?”他说。
我突然道:“王先生,你今晚有空吗?”
他看着我,过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能请你看电影吗?”我继续说。
他微微一愣:“看电影?什么时候?”
“十二点。”
“好。”他居然很快就答应了。

5

因为沥川答应和我一起看电影,整整一晚上,小叶都没有理我。小童也尽量不和我多说话,省得次日要受小叶的气。僵持的气氛一直维持到小叶下班。她比我早一个小时下班。小童悠着走过来,悄悄对我说,“我是小叶带出来的。她在这里两年,你在这里两个月,自己掂量,万一出事,我会站在哪一边。”
“不过是请人看场电影,会出什么事?”
小童摇头:“说是你乡下小丫头吧,你比城里人还厉害。你这是在向小叶宣战哪。这份工,你还想不想干了?”
我嗤笑:“有这么严重吗?这咖啡店又不是她开的。”
小童说:“前面被她弄走的就有三个。有一个小女孩只干了三天,就被她打小报告了。老板的儿子在南京读大学,就在她爸爸的系里。她爸是系主任。你现在明白了?”
我不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我向她讨好,门都没有。
小童说:“其实矛盾很好解决,今晚你在这里加夜班,不去看电影。第二天再请小叶喝杯咖啡,陪个不是,保证不给她搅局。这样的认罪态度,量她也不会和你纠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