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的事。”
“你怕什么?”
“我什么也不怕。”
“那你为什么使劲地踩我的脚?”
“对不起。”
头顶上的青石板忽然动了。
月光携裹着一团山气笔直地照下来,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流萤,落在皮皮的肩上,萤光点点,诡异地闪烁着。
同时闪烁的还有贺兰静霆雪白的牙齿。
皮皮的灵魂一阵混乱。
过了片刻,她终于问道:“你说你不是人——那你究竟是什么?”
“我是狐狸。”
“你是一只狐狸?”
“对不起,称呼我的时候请用‘位’这个量词。我比较习惯别人用尊敬的语气提到我。”贺兰静霆非常礼貌地更正了一下。
“一…位狐狸?”
“不错。人类自觉高出万物,说到底不过是群猴子。我们半斤八两,都是脊椎动物。”
“呃——”皮皮失语了。
愣了半天,她又问:“那你今年…贵庚?”
“我比你大。”
“大多少?”
“大…八百七十九岁。”
皮皮一着急,头脑就特不灵光,尤其在数字上。心算了半天也没得出一个正确的数目,脊梁贴在冰冷的井壁上,已贴得不能再紧了。她恨不得能变成一块化石,镶在里头。与此同时,脑海中刷刷地闪出了几个聊斋故事,所幸里面的狐仙都是积极善良的。可是,另一个故事却立即以压倒多数的实力掩盖了前面所有的故事。
《画皮》。
皮皮拒绝回忆《画皮》的具体内容,舔了舔嘴唇,强自镇定:“如果你想吃掉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哦?”贺兰静霆的语气很轻,却仍然是笑,“为什么?”
“我有爱滋病,逼急了会咬人。”
贺兰静霆笑得喘不过气来。
趁这当儿,皮皮猛一抬腿,作势要踢,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
“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放开手,坐到躺椅的另一边,在井底里保持着与她最远的距离。
可是,越是这么说,皮皮的声音越哆嗦:“你…说话算话,还是…故意逗我?”
“我们狐族非常讲信用。”
“不,你不是狐狸。”
“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我?”仿佛被冒犯,贺兰静霆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很简单,你变个原形我看看。”
贺兰静霆笑了。
“我变不了。”
“我降低要求,你给我看一下狐狸的尾巴也行。”
“我没有…”
“那你就不是狐狸。”
“是这样——”贺兰静霆痛苦地解释,“修炼之后我外形的很多特征都消失了。”
“我不明白。”
“通常的情况下,狐狸是从上到下修炼的,所以尾巴是最后一关。可是我是倒着来的,所以眼睛是最后一关。”
“你为什么要倒着来呢?”
“我先天失明,所以只能倒着来。而且还特别慢。谁让我是残疾的呢。”
“你少蒙我。”
“我说的都是真话。”
“好吧,除了心跳,你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你是狐狸的?”
“我的嗅觉很好。”
“怎么个好法?”
“你今天早上起来,用的是两面针牙膏。接着,你吃了生煎包子,香菇味的。你喝了豆浆。然后你去了报社,在路上你不小心踩了一片香焦皮,地铁很挤,你和一个洒着Gucci香水的女郎挤在一起。中午你吃的是回锅肉和鱼片粥,你很爱惜牙齿,又去漱口,这回你用的是草珊瑚牙膏。接着你累了,喝浓茶,便宜的茉莉花茶。你的同事喜欢嚼口香糖,她不喜欢你,将口香糖粘在你的椅子上,你坐下来工作,裤子上粘了一些,你至今不知。你今天的工作是整理档案,你摸了几百张纸,分别出自三十个不同的年代,油墨的气味很混乱。你坐了大巴,大巴司机抽的是玉溪牌香烟。你饿了,吃了很多牛肉干和土豆片…你一向月经不调,荷尔蒙导致你身上的气味变化多端,不过我有理由相信你今晚会来月事…”
“贺兰静霆,你敢跟踪我!”
“我白天什么也看不见,能跟踪你吗?”
“你看不见?谁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关皮皮,像你这么蠢的女人,我懒得浪费智力去骗人。”
“要么你变原形证明你是一只狐狸,要么你就是一个骗子。”
“我送你回家,谈话到此为止。”贺兰静霆忽然拉住她的手臂,忽然轻轻往上一跳,就带她出了井。
“哎,你比刘翔跳得还高,奥运会你怎么不报百米栏呢?”
“你能不能住嘴?”
“…”
车上的气氛很不对头。
贺兰静霆一直阴沉着脸。
皮皮有点坐不住了,只好没话找话:“除了花之外,你还吃什么?”
“我还吃人。”
“搞笑哦。我们现在吃的东西里都有化学添加剂,我们可不是绿色食品…”
“所以我很挑食。”
“那你肯定看不上我,真的。我得过肝炎的。”
“说到肝,这倒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那下次我请你吃爆炒猪肝哈。”
某人气结。
皮皮不管他,继续说:“你发现没,在这个世界上,证明自己是人很容易,证明自己不是人,很难。”
“吱”的一声,车猛然刹住。虽然系着安全带,皮皮身子往前一耸,又被安全带死死地带住,肋骨被勒得生疼。
贺兰静霆跳下车,将她从车里拽出来,拽到一棵大树下,忽然用双手卡住她的脖子,冷冷地说:“如果我现在就把你吃掉,是不是就能证明了?”
11
其实不用双手,贺兰静霆阴森森的目光就能把关皮皮的咽喉切断了。
可是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突然间戳过来,却令他冷不防地退了一步。低头一看,一个黑乎乎却闪得银边的东西抵在他胸膛上。
“这是什么?”
“索尼牌录音笔。”
贺兰静霆双眉一皱:“你要录音?”
皮皮用力点头,做出主播姿态,扬声道:“贺兰先生,请问您做了九百年的狐狸有可感想?能用一句话说出来吗?”
这是一条通往城中的大道,路上的车很多,车灯交错,扫描仪般一道一道地从他们的脸上闪过。路边没什么行人,却有一个穿着棉袄的老头儿正在捡垃圾。
贺兰静霆怔了怔,继而冷笑:“看来你真地不怕我。”
“不怕,”皮皮果断地摇头,“我以前住的地方,后面是火葬场,左边是烈士墓,隔壁是花圈店。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鬼。”
其实这不是皮皮住的地方,是皮皮的好友辛小菊住的地方。因为从小就住在这种地方,小菊被认为是阴气拂拂,鬼气森森,鬼胎转世,有鬼附身。打上初中那阵儿,虽是数学尖子,班上肯理睬她的人就不多,天生好奇的关皮皮除外。
“我不是鬼。”
“你有影子。”皮皮指了指地面,表示同意。
“我再说一遍,我是——”
“除非你能证明。”
默默地对峙了几秒,贺兰静霆忽然一笑,说:“那时的树比现在多。”
这回轮到皮皮摸不着头脑:“什么树?”
“你不是问我有什么感想吗?这就是我的感想。”
那时的树比现在多。废话。那时的房价还比现在便宜哪!
这人活了九百年,就这感想啊?
皮皮顿时对他产生了鄙夷:“贺兰静霆,这么多年,你真是白活了。”
回到车上,贺兰静霆又扭开了那个台,车里回荡着郁闷的降E大调小夜曲。
“这是狐狸喜欢的音乐?”
“嗯。”
“这是——你们的电台?”
“嗯。”
“里面的那个性感播音员,也是只狐狸?”
“量词。”
“也是位狐狸?”
“我们这一族比较喜欢从事娱乐业。”
“难怪天天都是音乐,连个新闻也没有。”皮皮嘟囔了一句。
“你错了。里面播的就是新闻,不过是用音乐来播的。是狐狸就听得懂。”
皮皮翘起了二郎腿:“播的是些什么?说来听听。”
“刚才在说大兴安岭的气候。晴天转多云。北极零下五十二度。渡口花店新进了一批绿色鲜花,数量不多,欢迎采购。还有某位得道大仙的讲座,修真秘要之类。”
“渡口花店,你是说南街上的那个吗?”
“嗯。”
C市人没有谁不知道这个最大的花店和一年一度在这里举行的盛大花市。皮皮的奶奶还在那里买过不少花的种子呢。
“你也常去那里买花吗?”
“不常去,有时去。那店对我来说,就相当于你们的麦当劳吧。”
“光吃花你的消化系统受得了吗?”
贺兰静霆忽然沉默。
“你…你有消化系统吗?”
继续沉默。
“你一天去几次洗手间?”
车猛地又刹住了,紧接着,关皮皮这边的门锁忽地弹开。贺兰静霆的声音很不客气:“下去。”
“还没到家呢。”
“下去。”
“我不。”
贺兰静霆跳下车,拉开门:“关皮皮,你下来。”
“不下来。”
他忽然抓住她的脚,将她穿着的一双皮靴脱了,扔到后座。
“贺兰静霆,你想干什么!”
“你下来不?”
“我的鞋…”
贺兰静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她拉下车。关上车门,“忽啦”一声,汽车刨起一团尘雾,扬长而去。
只剩下关皮皮赤脚站在大街上,徒然地对着远处的尾灯大叫:
“哎——贺兰!你回来!我承认你是狐狸总行了吧!贺兰——”
尾灯讥讽地闪了两下,渐渐变成一个点,汇入滚滚车流,沓不可辨了。
真是不可置信,这人还真把她给抛下了。
关皮皮不禁看了看脚下:很好的柏油马路,地面很光滑。若是夏季,赤足漫步定是一种享受。
可是,她心里一个劲儿地叫苦,这是冬天啊。
雪虽已停了,冰虽已化了,地面却跟空气一样寒冷。
伸手打的,没人理睬。想打电话,手机断电。更何况深更半夜,她这一歪一倒的样子,很让人怀疑啊。
独自跫行了近一个小时,两只脚只顾向前走,都没有知觉了。
便这么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满身出汗,走到星光疏冷,才看见自己住的大楼,临走时忘记关灯,寝室的光还亮着。到了门口,借着路灯一看,双脚磨出了好些血泡,虽有厚袜子包着,脚板还是破了皮,血淋淋地惨不忍睹。
皮皮在心里痛哭:真是人狐异类啊!狐狸大仙说怒就怒,是不可以得罪的!
她微微地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却看见门前的台阶上隐隐约约地坐着一个白影。
那姿势是熟悉的,依稀分辨得出。
“家麟?”
白影站起身来,诧异地迎上去:“皮皮,出了什么事?这么晚才回来?”
“我…我的鞋丢了。”皮皮觉得有些委屈,又怪自己太爱贫嘴,自作自受。
幸好家麟也没有多问,大约是怕她尴尬,见她一步一跛的,便伏下身来:“我背你上去。”
皮皮很老实地扒在家麟背上,让他将自己背上了二楼。
其实这也不是家麟第一次背她,有一回她骑车摔跤,骨折了一个月,家麟天天骑车送她上学,上下楼都是他扶着,其间也背过几次。那时他的个子也不是很高,但她更小。他的语气不容商量,她也不推诿,便欢欢喜喜地伏在他背上。为了这个,家麟还被人取笑了,说他是“猪八戒背媳妇”。当时背她的家麟脸是板着的,腮帮子硬硬的,摆出一副抵挡流言的样子。末了又阴差阳错地被选成全校学雷锋标兵,很是搞笑。
家麟穿着件羽绒大衣,但男人的气息却还是从领口钻了出来,丝丝线线流入鼻尖。皮皮的心砰砰地跳得很快,面红耳热,觉得身子快要被他的脊背灼伤了。
进了门,家麟将她放在沙发上,转身便到厨房里烧水。
“家麟,这么晚找我有事吗?”皮皮隔着门问他。
“没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考试没考好?”
“嗯。不是不好,只是没到我期望的那个分数。所以申请了学校也不给全奖。”
在记忆中,以前只要考试考不好,家麟就不肯马上回家,而是先到皮皮家坐坐,缓缓气,养足精神,准备面对母亲的咆哮。
“那你多申请几个啊。东方不亮西方亮嘛。”
“我只看中了几个学校,其它的就是给了我全奖也不想去。”
皮皮苦笑。
家麟从来都是年级第一。养成了他在学习上心高气傲的性格,什么都要是最好的,第二都不行。
“那你…要么,再考一次GRE?”
“嗯,只好这样了。还有最后一个学校没给我回音,我再等等吧。”
皮皮记得每次准备GRE,家麟都好像掉了几斤肉。到北京参加个什么新东方学校,都是封闭式学习。回来一见面,又黑又瘦的,让人心疼。
“我这里有土豆片,你吃吗?”觉得话题太沉重,皮皮忽然道。
“你的脚肿了,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用不用,我有云南白药。”
家麟给她泡了一杯茶,看了看手表,说:“太晚了,我回去了。”
“哦…嗯…”其实皮皮想说,既然这么晚,你就在沙发上将就一宿吧。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见他走到门边,皮皮忽然想了一件事,问道:“你最近见到田欣了吗?”
家麟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头:“没有。”
“如果见到她,拜托替我问一下,NK演唱会的六折票买了没有。这丫头,打几次手机都不回。”
“好的。”
家麟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深:“晚安。”
皮皮笑了笑:“晚安。”
门轻轻一扣,关上了。皮皮不顾脚上疼如刀割,连忙冲进洗手间。
月事来了。
12
地铁钻出路面的那一段正好路过C城一中。
这是一个晦暗的清晨。远处几个巨大的烟囱并不冒烟,是工业城市的遗迹。
可是皮皮还是觉得风里有些说不清的颗粒,以至于进了地铁,被暖气一烘,顿时像抽了鼻烟一样咳嗽开了。
虽然每天都路过自己的学校,皮皮却总是故意把视线调向不远处的电视塔,或者是更远的金安大厦。宁愿看一千遍上面的广告也不愿看一眼C城一中。
可是昨夜脚疼了一晚,皮皮没睡好,眼皮有点抬不起来。加上家麟来了,有点怀旧,便多看了一眼久违的校舍。
行政楼上的瓦片翻新了,新建的教学楼竣工了。气派非凡的体育馆上垂着几个巨大的条幅,头四个字是“热烈欢迎…”。闭着眼睛都能听见学校的高音喇叭。高二七班的教室在靠近街角的一侧,右手最后一间。田欣说,桌椅没换,桌上的三八线还在。上面多了几首无厘头的诗,有一首是她和皮皮的旧作,韵笔皆妙,又很搞笑,旁边还有人给配了漫画。田欣用手机拍下来传给皮皮,让她笑了好几天。
那时的文科班也叫渣滓班,汇集了从各路筛下来的差生。皮皮即是其一。她的数学打进高一就没及格过,物理更在四十分以下。独有语文好,单科成绩总在前十名。于是老师就说,皮皮是文科型人才,要进文科班才有出息。皮皮的爸妈都没怎么读书,老师的话就是圣旨,皮皮就这样进了高二七班。
一年下来成绩上的收获没有,倒是在班上结交了三位好友,分别是排名第三十的王玉敏、第三十五的董小倩和第四十一的张佩佩。皮皮自己的名次则在三十八到三十九位上下浮动。
四个女孩子给自己的小团体起了个名字叫“桃花岛”,制定了各种代号。一下课就聚到一起聊天、跳皮筋。四人当中数佩佩相貌最出众、家境最宽裕,可是大家心里都有点瞧不起她。像C城一中这样的重点高中,三十名是一个级别,四十名是另一个级别。五十人的大班,四十之后就是差生了,没人愿意和差生玩。如果真的找她们玩了,就有点恩赐的意味。张佩佩深切领会高二七班的亚文化,对这几位好友倾心巴结。每早买一大包生煎小包,自己只吃一个,带到学校来和朋友们分享。
那年头天天吃生煎包子是一种奢侈。皮皮面子薄,吃几次就不再吃了。等到又想吃时又不好意思再要了。王玉敏和董小倩则认为这是应当的。她们做了作业会给佩佩抄;跳皮筋、做游戏肯叫她来玩;有人欺负她,也会群起而攻之…因此几乎有一整年她们都没怎么买过早饭,把早饭钱留下来买了漫画书。如果她们有一天没吃佩佩的包子,佩佩会很惶恐,会以为自己得罪了她们。
皮皮觉得,做人卑微到了这种地步比较悲惨。可是又不得不承认佩佩在人际关系上很有一套。果然,玉敏和小倩对佩佩的态度比自己要热情。比如三月三的春游,老师让学生们自愿分成三人小组。玉敏和小倩就抢着要佩佩,害得皮皮不得不与另外两名不怎么交好的女生搭伙。途中还为分工吵了架,最后不欢而散。一年一次的春假就这么给毁了。后来她把这事说给佩佩听,佩佩只是抿嘴笑:“连这也诉苦?你也不想想,每天放学回家是谁陪你一路走回去?知不知道这年级的女生有多少人妒嫉你?那个汪萱,只要陶家麟肯冲她一笑,让她退后二十名也心甘情愿。有所得必有所失,对不对?再看看我,为了一点可怜的友谊,整整两年都没认真吃早饭,都落下胃病了。”
“那你还叫它友谊,不过是拿生煎包子换来的。”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友谊不是纯洁的,是可以买卖的。不像你和家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不知为什么,无论是佩佩、玉敏和小倩都喜欢在她面前提起家麟。他是明星,人人都想沾光。而皮皮与家麟的关系,着实让很多女生妒嫉。至少玉敏和小倩都使出极大的热情到皮皮这里打听家麟的八卦。
从皮皮家住的小区到学校有两站路,从初中开始,家长们商量着让两个孩子一起上学。一来有个伴,二来也安全些。就这样风雨无阻地坚持了好几年。后来长大了,不再是邻居,也不再一起上学,可两家毕竟住得不远,还是天天约着一起回家。天气好,不乘车,都是步行。
“走回去的路那么长,你们都说了些什么?”玉敏和小倩常常问。
皮皮淡而化之:“没说什么,也就是跟着他走,说说作业什么的。——我们是邻居,父母又是同事,我妈怕我路上不安全,托他照顾我一下。”
“你都多大了他还要照顾你?”
“没办法,我们那一带治安不好,我妈特别不放心。”她引经据典,“前天你们看报纸了吧?我们厂打群架,砖头满天飞,一下子就死了两个。连行人都误伤了。”
“我的天呐,”出身于设计院家庭的玉敏和小倩同时恐惧了,“原来是这样啊!”
其实,在放学的路那么长,当然得有话说。
皮皮会讲故事,家麟则是最忠实的听众。
临近高考的那两年,家麟的弦总是崩得紧紧地,听皮皮讲故事,就是他一天最轻松的时刻。
家麟的母亲管教特别严,数学考了八十分就要挨打,拿尺子抽,一面抽一面骂:“我叫你粗心!我叫你不认真!下次不考一百别回来见我!见我也是跪搓板!”家里凡是让人分心的东西一律被禁止了。四大名著、《莎士比亚全集》、《家》、《春》、《秋》统统锁进了玻璃柜。《射雕》没看过。MP3不让买。虽然家麟和皮皮天天一起走,她倒不担心会早恋。家麟的眼皮子不会那么浅。皮皮太平凡,长相太一般,成绩太差,父母既无文化又不思进取,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家庭里的一个没有前途的女孩。
可是家麟也不明白自己的妈妈。妈妈是清华毕业,为什么打起孩子来比没读书的工人还要野蛮。
没有数学天分的皮皮有编故事的天分。
她的故事整合了小说、杂志、闲谈、电视里的各种情节和家数,一回接着一回,篇幅比杨家将还长。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题材,被她一番敷衍,便宛如五月的梅雨淅淅沥沥地拉开了维幕。其实皮皮讲的全是些琐屑的言情故事,考虑到家麟的兴趣,又加入了武打和悬疑。这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全有了,十分热闹。她又会在要紧之处嘎然而止、且听下回分解。
因此,每当放学走出校门,皮皮都会在广告栏边看见假装在看招贴画的家麟。闲聊了几句功课,家麟迫不及待地进入正题:“后来呢?”
家麟从不承认皮皮是他的女朋友,那年头叫早恋。可是,他也一天不落地陪她回家,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们甚至会一起溜到路边的玻璃厂捡废弃的玻璃瓶,到水沟里洗干净带回家养小乌龟。
高二下学期,皮皮换了一个同桌,就是田欣。
田欣是学习委员,也是班上唯一的一个在进文科班前就是前三名的尖子。同桌的第一天,田欣就主动向皮皮介绍了自己的学习心得,并认真回答了皮皮的各种提问:比如每天学习几个小时,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做练习的频度,花在各门功课上的时间,甚至,喝什么营养品打不打太极拳都答得一清二楚。皮皮大悦,觉得自己比佩佩幸运。
佩佩的同桌是排名第二的汪萱。汪萱是田欣的好友,可是性情倨傲,平日根本不搭理佩佩,考试时还故意把身子侧过去,生怕她会偷看。甚至数次向老师抗议,说佩佩爱吃零食、影响她学习,又问为什么要把差生安排给她。相比之下,田欣又大方又随和。知道皮皮考不好会挨妈妈的骂,考数学时会分享自己的答案,让皮皮混及格。凡是皮皮不理解的题目,只要问了,都会耐心地讲解,一遍又一遍,直到弄懂为止。难怪她年年被评为市三好学生!皮皮对她心服口服,感恩戴德,铭诸肺腑。田欣过生日,她不惜花掉所有的零用钱,为她买了一只很贵的加啡猫。
等到皮皮过生日,正逢六月,天降暴雨。骤然间C城便成了一遍汪洋。收音机说,门外电闪雷鸣,有行人被雷击中。同时告诫大家不要在水中跋涉,因为C城大街上有几处下水道盖子遗失,曾有少年失足落入水道,至今找不到尸首。可是,早在一周前,田欣就答应了皮皮会来她家庆贺生日。那天,皮皮妈买好了蛋糕,请了几位交好的朋友,大雨倾盆,桃花岛的姐妹们一人未到,田欣却按时来了。进门时提着一个空篮子,神情无比狼狈,说被雷声吓着了,手一抖,篮子里的水果和礼物都掉了。皮皮心满意足地过了生日,田欣却为此大病一场,得了肺炎,住了一个月的医院才好,差点都进不了考场。
人生有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皮皮觉得,衡量一个人是否善良,要看她如何对待弱小而不是看她如何对待强者。强者人人都会巴结,只有善待弱者,方显善良本色。所以,田欣才是可以深交的朋友。
在C城一中,高考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最具戏剧性时刻,但皮皮觉得,其戏剧性却并不体现在高考的那一天,或者是公布分数的那一刻,而是在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
虽然每个学生都拒绝用分数定义自己,无形之中,她们大多又是分数的虔诚信徒。是啊,在那个年龄,姓名是父母的,钱财是父母,身上穿的包里装的全是父母的,只有分数是自己的。
在皮皮的同学中,有成绩一向就好,高考发挥稳定,进了大学也一贯优秀的田欣和汪萱。有成绩一向不好,处处招人白眼,高考很差,工作之后却混得风声水起,在C城中已小有名气的张佩佩。更有另一类是成绩一直不错,高考突然失利,一个大学没考上,成了待业青年的辛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