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机打开时她正在和另一个熟人谈笑,而且笑到一半:“喂,谁呀?”
“关皮皮。”
“噢,皮皮你好!”她大声说,皮皮可以看见从她口里呵出的白气:“你是问演唱会的票吧?放心,包在我身上,过两天让陶家麟给你送过来。”
“这么热闹啊,在哪里玩呢?”
“正和同学们吃烧烤呢。”
她的声音真是兴高采烈的。
皮皮只觉得一股无名的怒火从脚心一直烧到头顶,偏偏口气更加轻描淡写:“对了,你最近见到家麟了么?”
“没有。”
真果断。
虽然隔得很远,皮皮能看见田欣的脸色忽然变了。她抬起头,看了看家麟。
皮皮挂断了电话。
她蹬蹬地冲下楼,冲出麦当劳,向着对街跑去。一路上她都觉得热,浑身跟发了高烧似的,在一阵烧烤的浓烟中她冲进了烧烤店,对准一脸惊愕的家麟就是一拳!
家麟完全没有避开,她听见鼻梁断裂的声音。
然后,他的鼻子开始流血。
皮皮继续挥拳,迎上来的却是田欣。田欣一把扯住了她的领子:“住手!关皮皮!”
皮皮冷笑着将她推到一边:“关你什么事,今天是我和陶家麟之间的恩怨。你别插手,不然连你一块揍。”
田欣也冷笑:“真是工厂里出来的,说撒野就撒野。你再敢揍家麟,我就揍你!”
皮皮直直地又是一拳,田欣闪过,反手一扭,皮皮一阵抽筋地痛。顾不得那么多,她去踢田欣的腿,两人扭打起来。
她完全不记得四周都有些什么人,似乎大家都想看这场戏,有人上来拉她,她露出嘶咬的模样,有个人企图抓她的手,她对着那人就是一脚。
她好像听见家麟在大喝,可是她只顾拉住田欣的头发,专注地打架。两人在地上打滚,互相尖叫着掐着对方的脖子。
忽然间,一股大力从背后袭来,有人强行抱住了她的腰,强行将她从田欣的怀中拉了出来。
她回头一看,是家麟,便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眼泪掉出来。
皮皮从不轻易掉泪,特别在这种时刻。
生平第一次,她被家麟很不客气地拽出了人群。他叫了出租,将她塞进车里,低声吼道:“皮皮,你先回去!”
皮皮一把抓住家麟的手,脸扭曲了:“家麟!告诉我,这只是误会!我会向她道歉。”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过了几秒钟,他说:“皮皮,你可以打我,但不可以打田欣。她是我的妻子。”
“你…你的妻子?”
她吃惊地看着他,迅速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黄灿灿的戒指。不禁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你,你结婚了?”
“我们今天拿的结婚证。本来打算过几天再通知你——”
“你和田欣?靠!我CAO!陶家麟,这个世界,除了我…除了我,还有谁配得上你!”皮皮死死拉住他的手,绝望地质问。
——是的,她问心无愧。她关皮皮配得上陶家麟,不是因为她门当户对,不是因为她有前途有学历,而是因为她会对他好。会一辈子和他同甘共苦、尽自己所能对他好。这种承诺,在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父母、奶奶和家麟,她关皮皮不会给任何一个人。
可是,他不要。家麟不要。
他强行拧开她的手,轻轻地说:“听着,皮皮。我不想我们之间是这种结局。”
“是为了出国吗?”她颤声地问,“是因为我英文不好吗?你是怕我拖你的后腿吗?家麟我忘了告诉你,有一位朋友,很有钱的朋友,他愿意资助我们——”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摇头,“我喜欢她。”
“你骗我!”
“我喜欢田欣,”他一字一字地道,“是那种有爱情的喜欢。”
车开了。卷起一地的风雪。
有人在打扫残局。拾起歪倒的桌凳。她看见家麟回到田欣身边,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然后他们头挨着头,温柔地拥抱,互相抚慰,仿佛逃过一场灾难。
她的手划破了,脸被田欣抓得生疼。
她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努力地回忆刚才的那一幕,只得到一些零散的碎片。
记忆正在以另一种方式组合着。
——可以上北大的田欣选择了和家麟同一所大学。
——他们在同一个GRE班上。
——那次下暴雨,田欣赶过来陪她过生日。因为家麟会来。
——再往前,田欣曾多次陪皮皮回家,她听皮皮讲故事比家麟还认真,还狂热。
——再往前,是田欣自己向班主任要求帮助皮皮学习而换成了她的同桌。
——在家麟面前,皮皮从未停止过对田欣的称赞。
皮皮直骂自己是傻瓜。她为什么就没有早点看出来呢?
“小姐您去哪里?”
“同仁路43号,C城晚报宿舍大楼。”
回到家,皮皮倒头就睡。第二天她请了病假,又睡了一天。第三天她打起精神上班,一上班就接到佩佩的电话:“皮皮。”
“嗨。”她的声音怏怏的。
“失恋了?”
“你怎么知道?”
“家麟给我打过电话。我到你家砸门你都不开。后来邻居说你准时出来丢过垃圾,才算没报警。”
“我睡了。”
“听着,你够狠的,你把家麟的鼻梁都打断了。他们明天去美国,机票已经订好了。”
“…”
“家麟说他一直想对你说清一切,但一直鼓不起勇气。田欣打从高中起就追他,到了大学终于成了恋人。因为一直珍惜着你的友谊,他们俩都不忍心向你直说。为此田欣还受了不少委屈呢。”
“好吧,是我Stupid。”她漠然地应了一句。
“我却不这么看。佩佩,你不能轻易放弃家麟。”
“你说得太对了。”皮皮打了一个哈欠,大大地喝了一口茶。“他们都结婚了,我还不放弃,我当第三者啊。”
“双双出国留学,这多半是家族之间的协议,未必有什么真爱。你只告诉我,你要不要陶家麟回到你身边?剩下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皮皮问:“你怎么想办法?”
“是这样。他们明天上午十点坐飞机去北京。明天上午你一口气吞下五片安眠药,放心,死不了。我算好时间给家麟打电话,说你自杀。他只要还有一分怜惜你,就非回来不可。”
皮皮失笑:“佩佩,你真毒。”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知道吗,佩佩,昨天我终于认识了自己。”
“你认识了自己?”
“原来我也可以这么粗暴。”她继续喝茶,哂笑,“以前同学们笑我是从工厂里出来的,我还不服气,成天抢着要当淑女。”
“皮皮你真是行动的巨人,语言的矮子。我要对你刮目相看。”
一番话说得她又想起前天的事,心里一酸,几乎抽泣。有同事看了她一眼,她忙将一叠纸翻得沙沙作响,掩饰过去。
“今天别上班了,出来陪我喝杯咖啡吧。”佩佩忽然说。
“不行,我得上班,我不能回家,一回家我非得疯掉不可。再说你也忙。”
“不是回家,是喝咖啡。我不忙,你出来吧。你们主任都出来了,你积极个屁。”
“你怎么知道我们主任出来了。”
“我就在你们报社的门口。”
皮皮请假拿着小包出了大门,远远地看见了佩佩和小菊。
当着她们,她忽然泪流满面。
20
计划是这样的,佩佩说。
——十点三十二分的飞机,他们会提前一个小时到机场办手续。国内航班提前三十分钟登机,我们不能把已坐上飞机的陶家麟叫出来,那时他多半已关掉了手机。因此我们会在九点四十五分给他打电话,报告你自杀的消息。他若对你还有一线关怀,就会不顾一切地赶回来。路上是一小时车程,他正好错过那班飞机。C城到北京的班机每天只有一趟,坐火车则需两天两夜。错过了这一班就等于错过了去美国的那一班。
——是的,五颗安眠药非常安全,剂量只够你昏睡一天,我已向权威人士咨询过。如今安眠药的致死剂量是一次性吞食三十二瓶。就算如此,自杀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八。抢救的过程包括洗胃、插管、呼吸机、心电、用药、血液过滤、后遗症以及大约三万块钱的治疗和康复费用。
——记得在你的枕下放一个录音机。如果家麟有什么忏悔和表白,尽管你在熟睡,以后还可以听到。
——不用担心家麟会识破。医院那边我有位朋友,他会尽可能地把你的病情说得无比严重。
…
说实在的,佩佩和小菊都说了些什么皮皮没认真听。
流了两天两夜的泪,她的眼睛受了伤,仿佛产生了白内障。看一切都很模糊,特别是人的脸。
然后她不停地吸鼻子,桌前的餐巾纸小山一样地堆了起来。
为了表示自己在听,皮皮抿了一口咖啡,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两张脸:“这么说来,你们两位谁也不觉得这个主意很蠢?——是我交错了朋友,还是你们的琼瑶剧看多了?”
佩佩和小菊立即表示她们完全清楚这个主意其蠢无比,说到底就是天雷加狗血。可是她们又齐齐地说:
“蠢不蠢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效。”
“皮皮,你现在是由和平时期进入战争时期。战争讲的就是兵不厌诈。何况你是爱家麟的。千假万假,这个不假。”佩佩握着她的手,企图使她镇定:“非常时期,就得用非常办法。”
皮皮几乎要冷笑:“我会干这事吗?我关皮皮有这么可怜吗?你们说说看,我犯得着用死去乞求他吗?”
不顾佩佩和小菊的劝说,她情绪激动地走到门外。雪后的阳光刺眼地射过来,如道道寒芒。空气中藏着凛冽,浮动的人群如海市蜃楼。她站立片刻,不知该走向何方。便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意识到家麟明天就要离开她了,去国离乡,此生再也不回。那心陡然一空,仿佛从高空坠落,一直掉向深谷。
她想也不想就回到了刚才的桌子,向佩佩伸出手:“安眠药在哪里?给我。”
那一晚,靠着一颗安眠药,皮皮获得了稳定的睡眠。
临睡前她对自己说,明天她会想出一个办法把他弄回来。毕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了。
那是《飘》里的最后一句话。
安眠药果然有效。直到八点三十皮皮才被电话的铃声弄醒。上班已经迟到了。
那端传来佩佩充满行动的声音:“我们要给家麟打电话了,你的药吃了没?”
“没,还没。”药瓶就在床头上,她将它抓在手里,不知是胆小还是心虚,脊背出了一溜冷汗:“你确信我死不了,对吧?”
“绝对死不了。你若实在害怕就少吃两颗吧,不会洗胃的啦。快点吃,药效发作还要一段时间呢。如果他回来你还没有睡着就麻烦了。太假的戏没法演。”
白色的药丸在掌心滚动,她的手抖得很厉害,有一颗掉到地上,一直滚到床底。她连忙弯腰去找。
她想的不是这些。
她想起家麟考GRE瘦了好几斤;想起他好不易申请到了一个肯给他全奖的学校;想起家麟的家虽远比皮皮的家富裕,但父母也就是一般的国家干部,不是肥差也不是贪官,最多能给他机票和零花钱,根本负担不起他在国外的学费和生活费。
她不可以在最后一刻破坏他。就算他不承认她们是情侣,是爱人,她们之间至少还有友情。
那个从小到大一直牵着她的手保护着她的人,那个在一切分数说了算的扭曲学校里小心翼翼护得她的尊严和信心的人。那个在她上大学第一天去看望她的人。那个从小陪她一起玩,一起捡玻璃,一起看杂耍,给他压岁钱的人。
她甚至后悔自己打了他。
这一切只能证明自己是个索要无度的孩子。 只能证明儿戏不可以当真。
也许爱情从来就没有产生过,他不过是她的邻家大哥,早晚要做路人甲。
那些一厢情愿的春梦,似是而非的调情,青涩得无法承认的山盟海誓…
甚至田欣那充满阴谋的友情,都曾支撑过她度过高中三年的苦难时光。她和家麟让所有的人都认为皮皮很独特,独特到会有本年级最棒的男生和最棒的女生同时做她的朋友。谁都瞧不起她的分数,谁都对她心存敬畏。
来路不明的交换,她不是没有得利。
“嗨佩佩,”她捏着话筒,手心手背都是汗,“我改变主意了。你别给他打电话了。”
“哎哎哎,你这是怎么啦?心软啦?我告诉你关皮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陶家麟这一去,五六年都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也变成孩子他爹了。”
“佩佩,”她闭上眼睛,眼泪哗哗地往下掉,“还用得着试探吗?他已经做出了选择。选择了不要我,要田欣。就让我面对现实吧。”
“你真是死脑筋!他陶家麟就是考试考多了,考成了一团面糊,被田欣那个小妖精鬼迷了心窍。你还记不记得他是怎么对你好的?难道那个是假的?靠,整个C城一中的女生都妒忌你。他喜欢田欣?我怎么就没发现?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家麟天天只和你一个人回家,对别的女生全都不冷不热,当年汪萱那么明目张胆地追他,为了请到他还破天荒地请我们桃花岛一干人到水上公园party。结果呢?你不记得了?家麟就是不肯跟她近乎,硬在公园里教了你两个小时的游泳,把汪萱气得半死。你说家麟不喜欢你,我才不信呢!”
你也是个面糊,皮皮在心里暗骂:“别说了。你想想,那天全班的女生都去了,只有一个人没去。”
“嘶——”佩佩在抽冷气,“田欣!”
“你记不记得,自那天以后,汪萱和田欣再也不说话了。当时我们还猜呢,汪萱人人都请了,怎么没请田欣。”
“…是啊。我以为她们吵架了。以前她俩不是挺好么?一个第一一个第二。我还奇怪呢,那田欣怎么忽然间就成了你的好朋友,你还跟我天天夸她。”
“她不是对你也挺好的么?替你补习过数学,还请你吃过冰淇淋。”
“靠!呸!阴险的毒蛇!”
“怎么说呢,她也算是用心良苦吧。”
“就这么算了,太便宜她了吧!”佩佩现在有了POWER,她的性格正向女强人方向发展,“我去找人查一下她申请学校伪造了分数没有。妈的,只要有一个分数是假的我就告到她美国的大学去。”佩佩在那头大叫。
“嗨佩佩,算了。”皮皮说,“她毕竟是家麟的妻子。也许她是真地爱他,我也无话可说。”
“受不了你,就算你想高尚也用不着这么快失去斗志。好伐?”
“我挂了,今天还得上班呢。再见。”
皮皮到浴室去找眼霜,回来时电话又响了。
传来小菊的声音:“皮皮,佩佩说你不干了?”
“不干了。”
“不干了就不干了,我出个新主意哈。我叫上一兄弟,现在就去机场把田欣揍一顿,把她揍进医院,家麟上不了飞机,剩下的那个回心转意啥的,你自己想办法。——你也是的,昨天就该叫上我,揍人的事,我比你行啊。”
高中毕业这几年,小菊正迅速地向地痞流氓的方向发展,谈上恋爱还一身的戾气。
“喂,你们有完没完啊?武侠小说看多了!”
“这不是要给你出气吗?说实话我就不爱演什么感情戏。出气就是出气,出气就要有暴力。”
“您该干嘛干嘛去。”
“要不今天我带你去看电影。少波送我两张票,是科技馆的球幕电影,讲外太空的,看不?看完咱们去小桃园吃大餐,佩佩说了她请客。晚上去吉祥鸟K歌…”
“对不起…这几天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皮皮,你有爹有妈有奶奶还有我们这群不争气的姐儿们,你可别想不开啊。…再说,没准家麟跟田欣过不好,离婚了呢。你这不是又有指望了。国外离婚率可高啦。美国都有百分之四十多!”
“小菊,”皮皮赶紧换个话题,“你和少波昨晚谈得怎么样?”
“没…没怎么样。”
“你们…嗯,怎么交流?”
“没交流。我们在网上交流好几个月了。”
“那你们干什么?”
“我们KISS啊。他太结巴了,除了KISS还能干什么?…哎,你怎么又哭了?”
“我和家麟都没kiss过!!!我就牵过他两次手!!!呜呜呜…”
皮皮哭大发了,失败感太强烈了。
“怎么说呢,也怪不得人家。你也太差啦!——我是指的技术上。”
“…”
叔本华说,人类的幸福只有两个敌人。痛苦与厌倦。你幸运地远离了痛苦,便靠近了厌倦。若远离了厌倦,又会靠近痛苦。
将自己的痛苦仔细一分析,皮皮顿时产生了厌倦。
人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大梦醒来,自己就是个傻子。
尼采说,偶像总有黄昏。在梦境和醉意中,悲剧诞生了。
此时此刻,皮皮准确地体会到了先哲的智慧。
她在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粉底霜,像往常一样,买了豆浆去报社上班。走进一楼的大转门,哲人的教导消失了,那股子无名的绝望从心底顽强地冒了出来。她糊里糊涂地在跟着转门转了一圈,又转出门去。随着着人潮,神情恍惚地去了地铁车站。月票一划,又随着缓缓移动的人流,进了地铁。
地铁的最后一站就是机场。
没有座位,她就站着。一路上都觉得自己的腮帮子硬硬的,好像口腔里发了炎。
出了站台就是一道缓缓的斜坡,地面还是湿的,不过一点也不滑。有出租司机问她是否要坐车,她摇了摇头。将围巾捂住脸,在寒风中往前走。
机场的门是自动的。她有点后悔自己什么也没有带,不接人又不送人,鬼鬼祟祟地像个劫机犯。
其实皮皮从来没坐过飞机。莫说是皮皮,就是她爸爸、妈妈、奶奶也没坐过。有一次跟奶奶回老家,爸爸坚持要给奶奶买张卧铺,还被奶奶坚决制止了。
机场果然好大,好气派。头顶是高高的玻璃拱篷,上面挂着无数个水晶吊灯。
她只敢沿着墙边走,那里有一溜商店,人进人出,不易引人注目。隔着几个巨大的水泥柱子她迅速发现了正在和田欣一起排队办手续的家麟。优美的侧影,修长的腿,玉树临风、飘飘欲仙,即使鼻子上包着块纱布他也是美男子。等在旁边是家麟的父母和另外一对老人。估计是田欣的父母吧。
为了更加隐蔽,皮皮走进了一个咖啡馆,花三十块钱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隔着人群远远地打量他们。
人人看得出那是新婚燕尔的一对,也没手挽手,也没肩并肩,但一举一动都透着亲密。陪伴他们的是四个巨大的行李箱,打着红格子的崩箱带。
一位高个子男人从他们的前面匆忙走过,风衣的纽扣带住了田欣的一搂披发。田欣轻呼了一声,那人叠声道歉。家麟连忙托住田欣的头,用手将她的长发从纽扣中解开。
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生怕弄痛了她。
皮皮痴痴地看着,仿佛自己的头顶也被他的气息拂动了。
那一股绝望更深刻了。
他们正在款款交谈,可那低沉的声音不再属于自己。那温柔的手不再属于自己。那瘦高的背影也不再属于自己。
那一念很短暂,却形同死亡。
家麟会想这里还有个人来送他吗?会知道到她有多么伤心吗?
他会看见她吗?会发现她吗?
他们如此地沉醉的样子,令皮皮觉得自己正在看一场言情片的大结局。而她自己的模样与其说是来送别,不如说是个藏在人群中的刺客。她的眼睛就是个十字形的瞄准器。如果她目光就是子弹,田欣早已千疮百孔,轰然倒地。
可悲的是,除了愤怒的目光,她只能大口地喝咖啡。
时间迅速消磨了。
远处的两个人托运完行李,和家长们一一拥抱,然后消失在安检的大门内。
视线消失的那一刻袭来阵阵心酸。怕人看见,皮皮悄悄地跑到厕所,坐在马桶上失声哭泣。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
是家麟的号码。
她没有接。
手机连续地响着。一直都是他的号码。
到了十点,不再响了。
他们登机了。
收拾起精神回到报社,这个月是一年一度的档案大检查,皮皮便名正言顺地躲到库房里整理档案。
大约在库房里呆得太久,中午吃饭也忘了出来,下班时皮皮发现天早已黑了,同事们都走光了。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宿舍。一人便在街头乱逛。
她先去了一家饭馆胡乱地吃了一碗牛肉盖饭。没有胃口,吃了一小半就弃了。还令伙计将剩下的打了个包,预备当明日的中饭。
然后她独自看了一场电影。泰坦尼克,随着剧情又哭得稀里哗啦。
出了影院已是半夜,她又折进了一个酒吧。
那酒吧她不是很熟悉,但听同事们提过。很大,很热闹,定期有歌手来表演,是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开始她只想喝点冷饮。可是找不到感觉。于是她要了酒。威士忌加汽水,味道居然很好。入口有一点点麻,进了喉咙就舒坦,到了肠胃便化作一团暖气从腹膈中升上来。一直升到头顶。有股飘飘欲仙的味道。
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不胜酒力,很快就醉了。有人问她住址,她稀里糊涂地报了门牌号,司机将她扶进了出租车。
皮皮是被冻醒的。
睁开眼就看见了月亮,一轮圆月挂在树梢上。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丛灌木当中,身后黑魆魆的,是一棵巨松。有人脱掉了她羽绒袄,冷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的酒顿时吓醒了。
面前有张陌生的脸,落腮胡子,一双粗壮的手正用力地脱她下身的衣物。兴奋中的男人发生野兽般的咕噜声。
她开始尖叫,用力地蹬他。他扑过来,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她被打得眼冒金星,腮邦子顿时肿了。怕她大喊大叫,那人顺势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头按在灌木中。另一手仍然用力地撕扯她的衣服。她疯狂地挣扎着,力气很大,但那男人的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一百多斤的自然重力,挣扎也成了徒劳。她的手在地上乱抓,抓住一把碎石向他扔去。那人穿着件很厚的大衣,碎石过去好像雨点,没半点效果。她却已经□了,男人粗糙的手掌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就在这时按住她嘴的那只手忽然松了一下,立即被她猛地咬了一口,那一口她用尽了全力,血滴了她一脸。那人吃痛嚎叫了一声,站起来用腿踢她,很重地踢,她在地上滚,身上仍然重重地挨了几下。顾不了许多,她抱头大呼“救命!”
远处传来汽车声,似乎有人按了喇叭,不见得是发现了他们,可是那人却做贼心虚,撇下她,开了车一溜烟地跑了。——原来是出租车司机。
她慌忙穿上衣服,向远处的灯光跑去。
那是一个很大很幽静的公园。地点有点偏,平时去的人不多。但这公园里有一个大湖,却是C城人避暑的盛地。皮皮还记得小时候春游,C城的小学会有一半选择来这里。果然,那灯光就是湖边小道的路灯。她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发现那里阒无人声,除了一潭墨色的湖水一无所有。
应该怎么办?
报警吗?她连自己是怎么从酒吧里出来的,又是怎么坐上的出租车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出租的牌号,她身上有陌生男人的汗味和烟味。
周围什么也没有,除了虚无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