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鹿原点点头:“原话是:皮皮,我会来找你的。”
皮皮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不安地四处张望,那些吃饱喝足的鳗鱼已变成一个个渔夫回到水中继续劳作:织网的织网,叉鱼地叉鱼,划船地划船……沙滩复现一副祥和宁静的渔村景象。
雪白的沙,雪白的骨架。鳗鱼吸血速度之快、之干净、连一滴多余的血也没留下。
皮皮拉着小菊和嘤嘤,和五鹿原一起向沙滩走去。贺兰觿快步走过来,将她拦住:“皮皮,跟我来。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他的表情很严肃,皮皮看着他,轻轻地点点头,拉着他的手向沙滩的西边走去。其他人则陆续聚集在林边歇息。
“贺兰,这些渔民怪吓人的……是什么族啊?”
贺兰觿将她带到一个无人的僻静角落,缓缓说道:“当年蚩尤迎战黄帝,兵力不够,于是召集四方群凶妖魅在这里会合,练兵作战。后来蚩尤战败,那些妖魅失去管束互相厮杀,以至白骨如山、流血千里——他们的恶血滋养了水中的怪兽。那些看似渔民的男女就是怪兽中最可怕的一种,叫作‘鳗族’,以吸食动物的血肉为生。他们不但会捕食岸边的动物,甚至可以从水中窜出百米之高,连天上的飞鸟也不放过。所以这地方看似平静,非常危险。”
“那我们还待在这里干嘛?快走吧!”
“他们害怕狐族,也害怕夜光犀。”
“所以他们没有攻击修鱼稷,因为……他身上有狐族的血脉?”
“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攻击,不过从今天的情况看,是这样。”
他将手中的戒指摘下来,交给皮皮,指着潼海的对面:“那个岛就是蓄龙圃。听说过温峤的故事吗?”
皮皮摇头。
“东晋时候有个叫温峤的人来到长江的牛渚矶,发现那里的□□,传来音乐的声音。他听说里面有很多水怪,于是点燃一只犀牛角向水中照看。过了一会儿,果然有怪物向火光扑来,有坐马车的、有穿红衣的。夜里这些水怪托梦埋怨他说:‘我们跟你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你无端端地照我们干嘛?’第二天温峤醒来,忽然牙痛,找大夫拔牙的时候就中风了,回到镇上不到十天就死了。”
“这犀牛角就是夜光犀?”皮皮道。
贺兰觿点点头。
海风中有股水藻的芬芳。
皮皮闭目凝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道:“贺兰觿,前面就是蓄龙圃。你说过,只要我帮你引开青桑,救出东灵,你就还给我失忆前的贺兰静霆。我们的协议——还算数吗?”
“算数。”
她站起来,将弓箭背到身上,弯腰系紧了鞋带:“说吧,下一步怎么做?”
“你带着夜光犀和戒指去见青桑。”他指着远处岸边系着的一只独木舟,“划着它过去。”
皮皮看着手中的戒指,问道:“这是一颗魅珠对吗?”
“这是狐帝的魅珠。”
皮皮心头一震,尽管有过种种猜测,甚至想过是青桑的媚珠,没料到它居然是帝王之物。
“你对青桑说,你得到一个消息,贺兰觿被囚禁在流光湖内,你只有到了流光湖才会把夜光犀交给她。”
“你们要找的东灵——就关在流光湖里?”
贺兰觿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长什么样儿,有没有联络的暗号,怎么说服他跟我走?”
他继续沉默。
皮皮踢了他一下:“贺兰觿,咱们一路走到这儿,遇鬼杀鬼遇魔杀魔,马上就要见真佛了。你再这么吞吞吐吐的就没意思了。”
他低头看地。
“还有,咱们怎么交接?东灵救出来,怎么碰头?你又怎么把——‘失忆前’的贺兰静霆——还给我?”
“……”
“贺兰觿,说话。”
一阵更长久的沉默。
“怎么了?”
他抬起头,安静地凝视着她,缓缓地道:“皮皮,我就是东灵。”
一个完全没有预料的答案。
她瞬间呆住,仿佛身上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皮皮在骨子里一直相信——或者说一直说服自己相信——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贺兰静霆,只是由于某种苦衷不愿意承认而已。
经过种种试探、争吵、分手、拯救、求证、复合……这些疑虑终于消失了。到了最后,事实证明最初的怀疑是真的。好不容易被她否定的直觉,也是对的。
头脑一片空白。她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你是东灵?为什么要冒充静霆?你们长得一样,说话的语气一样,一些动作习惯也一模一样,你、你是从哪学来的?”
“不用学。”他的语气很轻,很柔,尽量不刺激到她,“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是贺兰静霆。”
皮皮怔怔地看着他,脑子全乱了,慌乱中引弓搭箭对准了他。
“如果你想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我不会还手。”他的表情很平静,一幅随时准备迎接死亡的样子。
“把贺兰静霆还给我,我饶你一命。”她一字一字地道,冻蛇上弦,引弓如满月。
他转身看向潼海:“当年狐帝修成人形,得意之余想普度众狐,享万世之寿。在他的悉心培养下,第一批狐族诞生了。紧接着问题也出现了,这批狐族无法顺利混迹人间……”东灵笑了笑,叹了口气,“人兽毕竟有别,狐族的野性极难克服,一旦陷入饥饿、受到攻击、或者进入发情季节,就会凶相毕露、兽性大发、给周围的人造成灾难。于是狐帝来到东海,用自己的魅珠诱走了东海灵族之母云鹢以及追随她的十万灵族,将他们囚禁于蓄龙圃的流光湖内。云鹢就是我的母亲。”
皮皮的身子在发抖:“你是……灵族?”
他点点头:“灵族一旦进入狐的身体,被狐的意念催化,就会变成你所看见的元珠。我们是海的灵魂,每个灵族都是单独的个体,有自己的感受和意识,你们看不见我们的形状,因为我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狐族的很多超能力都跟我们的存在有关:惊人的长寿、灵敏的感官、对异性的吸引、耐寒与变形……因为我们天性温和、热爱自由,具有比人类更丰富的知觉和情感。不仅狐族,沙澜所有的族类都因为灵族的存在或多或少地受益。狐帝认为如果我们能介入狐族的修行,他们的野性和兽性将得很极大的改善。”
皮皮蹙眉沉思。
“当白狐修炼到一定阶段即将变成人形时,必须要到蓄龙圃的青桑处报备,由她亲自举办成人仪式。”
“也就是让灵族进入到白狐的体内?”
“应当说是‘逼迫’。灵族入体,狐族就可以克服自身的兽性,更具有人的气质,可以像人那样遵守规则、控制欲望、顺利地进入人间生活。但灵族本身却因此失去了自由和意志,终生囚禁于狐族体内,成为服务于他们的奴隶 。”
一些东西在她的心中渐渐明亮,草蛇灰线,马迹蛛丝,最后凝成了一个点,一个她不愿意看见的黑点。
忽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你就是贺兰静霆体内的那个灵族。”
他安静地点点头。
第75章
“贺兰静霆先天羸弱,而我是云鹢之子,是灵族未来的首领。整个灵族除了我母亲就是我的灵力最强。所以狐帝挑选我进入他的身体。我虽无形体却有知觉,被他人意念所控制,囚禁于贺兰体内长达九百年,像一个植物人——这是什么样的日子你知道吗?”
皮皮安静地看着他:“因此你寻找每个机会逃跑。”
“开始的时候我寻找每个机会破坏,”他的脸上浮出一缕微笑,仿佛那是个有趣的游戏,“那时你的祭司大人刚刚修炼成人,意念不强,狐帝以为我的进入可以治好他的日盲症,我偏偏让他继续瞎。接着狐帝又相中了你,或者说你的肝脏,就在你们相遇的那一刻,我撩动了他的心绪,让他情窦初开爱上了你,为了你不思进取,与父皇对抗,掀起真永之乱……”
皮皮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从头到尾,贺兰觿其实并没有爱上慧颜。”
“他爱慧颜。”东灵淡淡地道,“但也可以不爱。你们的相遇,可以就是一场简单例行的狩猎,而不是一见钟情、生死不渝。是我——给了他这颗初心,引他走向了一条不归之路。”
“他是无辜的,”皮皮吼道,“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更无辜。”他冷冷地说,“他父亲囚禁十万灵族,逼迫我们世代为奴,让我们的母亲在这个肮脏发臭的小湖中苟延残喘!他必须要为这份罪恶付出代价!”
“所以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其实只是你的意志?”皮皮强烈地感到上当受骗,“既然你能调动他的意识,何不干脆让他暗杀狐帝?”
他摇摇头:“我在他体内清醒的时间很短,他与慧颜相遇后不久我就完全被他的意志控制了。后来发生的一切与我无关。我只在他受伤最重的时刻会有些微薄的感知,比如慧颜行刑那天,他五内催伤;又比如被天狐咬伤躺在井底,你用手电找到了他……这些我都有感觉。”
她静静地听着,思考着。
“如果你在一个人的身上停留了几百年,看他哭,看他笑,经历他所有的悲伤与快乐——你也成了他的一部分。面具戴久了,忘记取下来,面具也成了你自己。”他继续道:“那年贺兰觿被赵松打回原形。当你把元珠——也就是我——送回北极时,他已濒临死亡。元珠入体勉强延续了他的性命,但他元气大失,神智失控,千花送他回蓄龙圃,恳请青桑用珍贵的药物治疗。青桑以前没遇过类似的情况,不免病急乱投医……”
“在这个过程中,你篡夺了他的身体。”皮皮道。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千花立即发现了。”
“她倒没有发现,但她相信青桑,认为我必须再闭关修炼九百天才能确保恢复如初,所以死活不让我离开蓄龙圃,还说要报告青桑。”
“你只好杀了她。”
“她们都是修行了几百年的狐狸,并不像你这么好骗。随着元气的聚合,贺兰觿的神智将迅速恢复,我连一天都等不了。正好这时金鸐偷偷潜入灵宵阁,想劫持我向青桑换取元珠,以治疗沉燃中昏睡的沙澜族。我于是向他说明身份,请他助我逃出蓄龙圃,然后一起去C城寻找夜光犀。流光湖内有一条水道通往流光河,河里充满了蚩尤迎战黄帝时驯养的水怪,如果没有夜光犀开路,灵族会被水怪全部吞噬。河的尽头就是东海,只有到达东海才是安全的。”
“沉燃中的那些狐族——还能活过来?”
他点点头:“狐帝在沉燃种满了宵明草,这种草所散发的香气对灵族有剧毒,去过的人元珠受损,出来之后就变成了金鸐、梨花那种样子。”
“那滴眼泪就是解药?”
“这是眼泪的功能之一,只是暂时有效。”东灵苦笑,“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是祭司大人的,只有这眼泪是我自己的。金鸐助我解救灵族,做为回报,我会帮他修复沉燃境内沙澜族人的元珠,让他们摆脱兽性,回到人间自由修炼,不再因为饥饿互相残杀。”
“可是——”皮皮紧皱双眉,“释放了灵族,如果再有狐狸想变成人形,就办不到了呀!”
“办不到是早晚的事。当你看见了僵尸蚂蚁就应当想到,这一带的湖水、河水出现了严重的污染。困在流光湖中的灵族已经死掉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已病入膏肓。如果再不回到东海,这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所。”
沙中出现了自己的一双脚印,皮皮低头沉思,用脚将印迹抹平。
灵族固然渴望自由,解放奴隶固然是一项义举,但这么做也葬送了整个狐族的未来。从今以后,狐族死一个少一个,不再有新人补充——祭司大人会同意吗?
恐怕整个狐族都不会答应,青桑更不会答应。
“东灵,我理解你的一片苦心,这么做也有足够的理由,”皮皮轻轻地放下弓箭,“但我如果帮你释放了灵族,就会成为狐族的罪人——”
“我知道这是个艰难的决定。”东灵伸出双手按在她的肩上,“所以提前把全部真相告诉你。我可以一直瞒你到最后,但这样对你不公平。——蓄龙圃,你可以选择去,也可以选择不去。我不会逼你。不去的话,我让金鸐送你回C城,忘掉一切,继续生活。你我就当不曾相识。”
不知为何,皮皮心中涌出一阵酸楚,怔怔地看着,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那……你呢?”
“我会继续我的计划,万死不辞。”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那……贺兰静霆?”
“这是一个选择,皮皮。……你不能两样都要。你不去,我就会去。我会想办法混进流光湖释放灵族。在这个过程中,极有可能碰到青桑,我和她会同时自焚。你就见不到祭司大人了。”
他们像两只猎豹一样对视着。
她的脚在沙中不停地划圈,过了片刻,猛地将地上的沙一脚踢飞,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我去。”
他有些惊讶:“决定了?”
她的情绪已完全平静:“决定了。”
“我曾经对你很粗暴……对不起。”他的目光柔和了,充满了歉意,“因为我恨他。你说得对——我是我,他是他——好不容易有份自由,可以去人间走一趟,我不想扮演成另外一个人。”
难怪,他有那么多地方与贺兰不一样;难怪,他的演技那么“拙劣”。
“拿着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圆的、巴掌大小的东西递给她。
皮皮怔住。
是那个镶着照石的镜子。
她明明记得从银行地库出来的那天遇到袭击,汽车翻入湖中,镜子也跟着失落了:“你怎么有这个?”
“下湖捞的。”
“关鹖、子阳追我们的时候怎么不用?”
“第一,镜子容易反射,有可能伤到我自己;第二,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个秘密武器。”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连同那面镜子,“留给你最后对付青桑。”
第76章
远处的蓄龙圃像一座中世纪古城,四面是高高的城墙,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的风景。东灵说,蓄龙圃面朝沙澜的这面防范严密,为了阻挡狼族的进攻,狐帝放出养在流光河中的鳗族。面朝大海的那一边地势较低,沼泽遍布,基本上没有陆地。
流光湖就在城堡的正中央,旁边是青桑的宫殿。四面筑着石墙铁壁,外人无法进入。湖与东海之间连接着一条大河,河中充满捕食灵族的水怪,需要夜光犀在水中开路。
一只海鸟从她头顶飞过,“噢噢”地叫了一声,水中忽然飞出数只吸血鳗鱼将鸟拖入水中。一滴血滴在皮皮的额上,她抬起头,看见空中飘着几片羽毛。再看水中,一群鳗鱼扭结成一团,在舟的右舷滚动。她的心突突乱跳,不敢多想,用力划浆,独木舟飞快地向对岸驶去。
远处的码头挑着一根高高的木杆,上面垂下一排橙红的灯笼,一道由木船连接的浮桥一直伸到水中。
天空中忽然飘起了小雨,皮皮看见桥上有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长长的衣摆被海风吹得横了起来,像旗帜一样飘荡着。
她跳上岸,将船系好,那人脱下风帽,露出一张白皙的脸。
“青阳?”
他一笑:“皮皮,你终于来了。”
“我来见青桑。”
他的目光很怀疑:“你以什么立场见青桑?”
她将夜光犀举到他面前:“我知道那个贺兰觿是假的,带了你们要的东西。”
他笑了笑,伸手去拿,被皮皮挡住,她将夜光犀戴回颈中:“有人告诉我贺兰静霆被囚禁在流光湖。我要亲眼见到他的人,才会给你这个东西。”
他身子一顿,道:“皮皮,你的消息有误。第一,贺兰殿下是储君,在狐族的地位至高无上。我们不可能也不敢囚禁他。第二,就算是囚禁,也不可能在流光湖。那里是狐族禁地,几千年来,除了先帝与青桑,谁也没进去过。”
“那我就只好回去了。”皮皮说罢转身就走,被青阳叫住,“等等,我跟我姐说说。”
皮皮以为青桑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见到她时才发现只有三十出头。虽有千花那样斜飞的凤眼和细薄的红唇,因笑时多出一对酒窝而显得平易近人。个子很高、身量丰满、举手投足间有股干炼之风,应当是个善于杀伐决断之人。
为了与自己在狐族的身份匹配,皮皮把头昂得很高,想象自己是一个坐在谈判桌上的CEO。
“王妃殿下。”青桑微微垂首。
“青桑大人。”
“听青阳说,殿下一定要去流光湖?”
“是的。”
“您怀疑我囚禁了贺兰殿下?”
皮皮两眼直视前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请跟我来。”她淡淡地道,“我若说贺兰殿下不在流光湖,您一定不相信。此事重大,关涉狐族的未来,我也只好为您破例一次。若先帝还在世,我可真不敢做这个主。请——”
青桑的宫殿是个宫廷式的院落,傍水依山,就在湖边。地上白石铺地,假山堆叠,种满奇花异草。在皮皮的眼中类似江南园林。
——“这是闻遐草,闻闻看,是不是有桂花的香味?”
——“这是紫菊,我们用它泡茶,很甜。”
——“这是灵茅,清凉解毒。”
青桑边走边说,又指着远处一座挑起飞檐的三层高楼,道:“那就是灵宵阁。殿下一直在那边闭关,可惜我不能探望。”
狐律,祭司不可与女巫相见,否则同时自焚。
在狐族各种古怪的律法当中,属这条最难理解。显出狐帝对青桑的绝对信任,希望狐族的机密永远留在青桑一人身上。
皮皮有重任在身,哪有心情赏花?但青桑是千年狐精,脸上若有半点急躁就会被她立即发现。也只得将一朵紫菊摘到手中,含笑抚弄。
穿过几道院门,青桑忽然停步,面前出现一个高高的铁门。门边伏着两只怪兽,人面虎身,一双獠牙高高挑起。一见到皮皮立即冲过来,在她身边警惕地嗅着。皮皮吓得一动不动,那怪兽有她的三倍大,呼哧有声,嘴角垂涎,似乎一张口就能将她整个吞掉。青桑拍了拍他们的头,怪兽立即安静下来,退到一边。
“这是——”
“梼杌,是上古的凶族。”
青桑掏出钥匙打开铁门,用力一推,一股清香迎面扑来。面前果然有一个巨大的湖泊。上面种着大片荷花。一茎四叶,每叶如雨伞般大小。
在皮皮的印象中,荷花夏天盛开,现在只是初春。但沙澜这里无论水土、植被还是气候,都十分混乱难以界定,于是问道:“这个是荷花?”
“低光荷。你们那边没有。果实是一串串黑豆,我们通常用它当作口香糖。”说罢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枚黑豆递给她:“就是这个东西。尝尝?”
皮皮生怕是□□,摆手笑道:“我容易过敏。吃块芒果都会全身长包,下次吧。”
见她犹疑,青桑也不勉强,将黑豆放入口中含着,果然有股薄荷的香气洋溢而出。
皮皮放眼一看,这湖除了荷花就什么也没有了。岸边即是高墙,连棵树都没种,更不可能住人。湖的当中有一圈玻璃做的桥,又将湖水与外面的墙壁隔开。
青桑笑道:“这湖并不大,可谓一览无余。你看可有什么地方关押贺兰殿下?”
皮皮信步走到玻璃桥上,四下一瞧,问道:“这桥怎么是玻璃的?不会碎吗?”
“这不是玻璃,这是水晶。”
皮皮低头一看,桥下入水的部分是整块的水晶石,一圈围起来,相当于一个巨大的水晶瓶。皮皮在桥上走来走去,东摸西看,东问西问,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青桑有些不安,却也不愿露出不耐烦,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沿着水晶桥渐渐走向湖心,皮皮发现桥上有个四方形的水晶柱,上面装着个透明的水晶壶,壶中盛放着一些水状的液体。壶的底端有三根手指粗细的水晶管道通到湖水之下。柱上有个圆孔,仿佛是个机关。
临行前东灵告诉皮皮,一旦狐帝的魅珠与云鹢相遇,可以催发出伤心的眼泪。灵族的眼泪有许多神奇的功效,为了弄到更多,青桑竟然发明了一种装置专门提炼它。当年青桑说金泽盗取魅珠,其实是诬陷。金泽自知难保,在被捕的前夜索性潜入流光湖盗取魅珠和眼泪,以解救困在沉燃的族人,他将眼泪留给了最信任的宫家,魅珠却在潼海一役中被狼族所获。
她假装好奇地将手指伸到孔内摸了摸:“咦——这是什么?”
青桑的脸变了变,欲言又止:“殿下,天不早了。”
皮皮往水中一看:“咦——水下有道门?”
“殿下不是一条鱼,我们不可能把他囚禁在水下。”
“这门怎么打开?”
青桑脸色一沉,正要出手将皮皮拉开,皮皮掏出那枚镜子,将镜面朝下,道:“别动!照石!”
天光正亮,四处水晶极易反射,青桑身形一滞,定定地看着她:“原来你要找的人不是贺兰殿下?”
皮皮掏出戒指,摘下魅珠塞入孔中。只听得滴溜溜一声响,里面的机关打开了,水下闸门滚动,水晶桥忽然沉下去一段,足足有五米来宽。
青桑一声长啸,两只梼杌猛地向皮皮这边扑过来。皮皮将镜子对着它们一照,根本无效。再回头时,青桑已经不见了。当下顾不得许多,往水中一跳,只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巨兽也跃入水中。
皮皮拼命向湖的对岸游去。梼杌身躯庞大,一入湖中即被荷叶绞缠,反而速度慢了。正在这时,身后嗖嗖数声,无明箭如密雨般向她射去。
皮皮深吸一口气,钻入湖底,潜至铁门水闸之处。流光湖内有两个水闸,她负责打开水晶闸,东灵负责从潼海绕道蓄龙圃,去开启外围的铁闸。按原定计划,当皮皮游到外闸时,它应该已经打开。
湖水原本混浊,加之天色已暗,皮皮在水中看不甚清,伸手一摸,那闸居然是关闭的,中间连条缝也没有!皮皮只觉头皮一麻,拉住闸上的铁环向外用力一推,纹丝不动。
顷刻间两只梼杌已然追至,皮皮以手握拳,拼命捶打闸门。眼看着一只梼杌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向她咬去,闸门忽然开了,出现一道半尺来宽的缝隙!
皮皮身子一缩,挤了过去,梼杌体形巨大被挡在里面。在水中的一口气已憋到了极限,她正要游泳向水面,忽觉头皮一痛,身子一沉,头狠狠地撞在铁闸上。原来她人虽已过了闸门,长发还留在门内,被梼杌一口咬住,用力往水底拖去,企图要将她溺死在水中。皮皮拼命挣扎,头皮撕裂,双手死死拉着闸门上的铁环不松手。另一只梼杌则伸出爪子去抓皮皮的手,企图将她拽回闸内!
皮皮气力已尽,鼻腔进水,神情开始恍惚。
眼前的水忽然红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她身旁,手起刀落,削断被梼杌咬住的头发,将她拖出闸外,送到水面。
她不顾一切地大口呼吸着。水被血染红了。头皮在滴血,耳朵在滴血,身边的东灵情况更糟,脸上、肩上伤痕累累、仿佛一条血路杀过来的。
他吸了吸鼻子,忽然抱着她的头用力地吻了过去,脸贴着脸,舌头激烈地挤压着、缠绕着,一面亲吻,一面胡言乱语,她完全听不清,因为水拍打着她的耳朵。她挣扎,用力地咬着他的唇,却又徒劳无益,他根本不放过她,张开五指,揉搓着她的腰际,上上下下地吻她,咬她的耳根,她的头倾斜到无法动弹……不知为何,心中酸楚,眼中满是泪水。
他不是贺兰觿,不是祭司大人。
在修鱼堡的刑室中,他被她折磨,被她抽打,推入鼠洞之前问他有什么遗言,他说:“I love you。”
I love you。
皮皮被一种奇怪的情绪纠结着,他曾经粗暴地对待过她,恨她,挖苦她,折磨她,考验她……但这一路上,他也背过她、救过她、重病瘫痪时不曾抛弃她、甚至为她杀掉了千蕊。
他可以不必这么做。
在那么多的恨与骗中,一定还有一种别的感情。
I love you。
夜光犀必须一直留在水中,皮皮把它从颈间解下交给东灵。他用一根长绳系住,一头留在水中,一头拴在自己的手腕上。两人一身透湿地爬上船,皮皮冻得牙齿格格直响。船上有个防水袋,东灵掏出一套干燥的衣服让她换上,又拿出两件救生衣,两人各自穿上。
这是艘简易的木船,除了一个乌篷、一双船浆、一根缆绳,别无所有。
“船哪来的?”
“抢的。”
皮皮脑海中掠过那些脸上有七个腮孔的渔民:“鳗族?”
“对。”
“青桑她们会追过来吗?”
“会。”
“明知我手里有照石也会?”
“会。——出了海才安全。”
“赶紧划船。”
皮皮坐进篷中,沉默地看着他操起了双浆。
第77章
天已经完全黑了。
河道很宽,两面是一片沼泽,沼泽的尽头是森林。
小船从流光湖的水道划出,进入一条大河。大河源自蓄龙圃西部的崇山峻岭,地势崎岖、落差起伏、水深流急,路过流光湖后方进入平坦开阔的下游,曼延约四十公里汇入东海。
她很奇怪湖面会这么安静。皓月当空,星河如瀑,天地间只有浆声和水声。
月光照在东灵□□的双臂上,沾了水的背心是透明的,紧紧地绑着他的身体。他一言不发,专心划船,浆声有规律地拍打着水面,掠起一排排水滴。看得出他丝毫没有松懈,呼吸匀称,争分夺秒,胸肌有节奏地开合着,仿佛在参加世界杯划船决赛。
运气不错。水是顺流、风是顺风——小船加速地向大海驶去。
东灵的浆忽然停住,他喝道:“卧倒!”
说罢将皮皮一扑,躲进篷中,趴到船底。
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于耳,空中箭如雨下,眨眼间整只船已被扎成了一个刺猬。
皮皮悄悄探出头去,远处有六只龙舟疾驶而来,每只舟上并排坐着八个水手,十六只船桨同时划水。
每只船的船首都坐着两个弓箭手。弓上居然装了一把银色的反光伞!
如果皮皮拿出照石,非旦照不到他们,反射的光还会消灭东灵。
“看来青桑决定放弃祭司大人的性命了。”东灵道。
“或许她想抓到我们,再用夜光犀把灵族带回去?”
“有可能。——他们还有两个小时的行动时间。一旦到达东海,灵族就自由了,会立即消失在海的深处。”
皮皮将船上的一块木板拆下来,竖到船尾,挡住射来的箭,示意东灵爬过去继续划船。她点燃一只火把插在船头,将照石镜打开,固定好方向,朝龙舟照去。
那边的箭顿时停了。有人坠入水中。几枚蓝色的元珠跳入空中,荧光四射。
皮皮挤到东灵身边坐下,一人一只浆一起用力向东划去。
龙舟越追越近,见“光”死的狐族也越来越多,一个接一个的元珠弹到空中,向着海的方向飘去。
渐渐地,空中的箭越来越少,龙舟的速度开始放慢,却并没有停下。
皮皮和东灵发疯似地、不顾一切地拼命向前划……
忘记了手酸、忘记了腰痛、忘记了擦汗……
他们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互相看一眼……
就这么一刻不停地划了两个多小时,前面终于出现了大海。
忽然空中“嗖”地一声,一只带火的箭落到船篷,皮皮抬头一看,更多的“火”箭向这边射来。
船篷为了防雨涂了很多油,顿时雄雄燃烧起来。
两人只当没看见,继续向大海划去。
片刻间,面前用来挡箭的木板也着了火,火势顺风,几乎燎到两人的脸上。
东灵叫道:“皮皮,跳水!”
两人同时跃入水中,带着夜光犀向大海游去。
龙舟停了,不敢向燃烧的木船靠近,毕竟上面还绑着照石……
两人在水中潜泳了片刻,钻出水面,拉开救生衣的充气阀,大口呼吸。
“看——”东灵的目光如星星般闪烁,“前面就是东海。”
第47章海上初晨
“你快回家了。”皮皮定定地看着他,“东灵。”
“过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他忽然道。
皮皮游到他面前,东灵从救生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眼药水瓶,将最后一滴“眼泪”滴到皮皮的眼中。
“干嘛?”
“看水里。”
皮皮潜入水中瞪大眼睛,东灵腕间的夜光犀发着橙红色的荧光,十分明亮。
比它更明亮的是追随着它的一大群浅蓝色的小水母……一个挨挤着一个,发着幽幽地蓝光。
跟那天她在井中看到的“灯塔水母”一模一样。
还记得百科上说,灯塔水母成熟到一定程度,身体细胞会“返老还童”,变回到初生时的状态,理论上说可以长生不老。
而水母的四周,是一些面目狰狞的水怪:纯白的蛟龙、背上长刺的鳄鱼、一人粗的水蟒……在夜光犀的照耀下,它们不敢靠近。
皮皮看呆了,以为自己到了仙境……她长久地停留在水中,凝视着它们,触摸着它们,与它们一起玩耍……
那些水母围绕着她悠闲地翕合着、漂荡着、在她的指尖舞蹈、在她的眼前跳跃、用触须拱着她的额头……
皮皮的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震撼,终于明白这世上还有些东西比自我更大,比爱情更高,比人类更重要……
那是大自然的灵魂,是海洋的精华,是我们的母亲——地球,乘载一切美好的生命。
她差点忘记了呼吸,终于被一口咸水呛出了水面。
东灵一把拉住她:“你没事吧?”
皮皮举头四望,面前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无边无际,一直消失到星河倒垂的地方。
“已经到东海了?”
“对。”
东灵将手中的夜光犀解开,远远地扔入海底。刹那间,水中的水母闪电般地消失了。
“你呢?你怎么回去?”皮皮打量着他。
东灵安静地看着她,轻轻地道:“我不回去。”
皮皮的目光充满了疑惑。
“我答应过你,会把‘失忆前’的贺兰觿还给你,所以我会继续留在他的体内。”
皮皮呆住。
“说实话,开始我没想这么远。我以为你不会跟我来沙澜,就算来了,也不会帮我救灵族——所以我以为这句承诺十之八九是无法实现的。”
“东灵,你不必留在贺兰觿的体内。最需要自由的那个人,是你。”皮皮轻声道。
“如果我离开,会带走他的记忆、带走他身上属于‘人’的那一部分。”
皮皮的心顿时变得紧张:“你是说,他会变回原形?”
“不会。当初狐帝没有灵族的帮助就修成了人形。我离开后,贺兰觿会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很难说。这取决于他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兽。”
“能不能你走,把他的记忆留下?”
东灵摇头:“我留下,可以不断地刺激他的脑部让他自己产生回忆。我走了,他只会记得十七岁以前发生的事情。”
皮皮沉思片刻,抬起头:“你走吧,东灵。”
“我不走,我愿意留下来。”
“留下来,你是奴隶!”
“我愿意。”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我愿意做你的奴隶。”
“不!你必须走。”皮皮目光坚决,“我不愿意在我与贺兰之间,多出一个你。东灵,我爱的那个人不是你,是贺兰觿。”
他静静地看着她,一阵沉默。
“哇,这话好伤人。” 他自嘲地笑了,却看见皮皮眼中的泪水在不停地打转,星光、泪光与海中的波光都混合在了一起。
泪终于没忍住,一滴接着一滴地流了出来。
他轻喟一声,用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痕:“我走后,你……真能应付?”
皮皮点点头: “这世上所有的爱情无非就是来和去。它来我就让它来,它去我就让它去。”
他幽幽地看着她,笑了笑,摸了摸她的救生衣:“这里面有卫星定位装置。你看那边——”
远处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艘巨轮。
“这是我安排接你的船,正向你开来。我走后,你带着贺兰觿上船。船上的人会安排你们一起回C城。”
皮皮蓦然想起一个人:“小菊呢?”
——在沙滩彻底摊牌后,她与东灵计划了一番,决定立即分头行动,都没来得及向众人告别。
“她决定和金鸐、辛崃一起留在沙澜。过几天金鸐会把沉燃的人带到东海,我会帮他修补受损的元珠。”
“嘤嘤呢?”
“五鹿原向她求婚,她答应了。”
“什么?”皮皮又被惊到了。
“他们也决定留在沙澜,已经在蚁族的地宫里租了一套房子。猜猜什么是她的新婚礼物?”
“一滴眼泪?”
“我又吃了辣椒,二十滴。”
皮皮忍不住笑了,笑到一半,又哭了。
“我也给你留了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你会知道的。”
那艘巨轮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东灵握住皮皮的手,轻轻地道:“我要走了。你准备好了吗,皮皮?”
她强装镇定,心头掠过一丝惶恐:“准备好了。”
“抱着我,沉到水中,数十下,浮上来。”
“明白。”
“让我再看看你。”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视线模糊了。
“I love you。”他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如果哪一天你路过海洋,我们可能还会相遇,可惜你看不见我……”
“谢谢你把贺兰觿还给我。”
“谢谢你释放灵族。”
“再见。”
“保重。”
第78章
她一咬牙,抱住东灵,潜入水中,在心中默默地数了十下,浮出水面。
怀里的人猛然睁开眼,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皮皮吓了一跳:“东灵?是你吗?你还没走?”
面前的人目光一片茫然,皱起双眉,问道:“谁是东灵?”
皮皮一时哑然,嘴张了张,又闭上了,过了几秒方道:“东灵……是我的一个熟人。”
他眯着眼睛继续打量她:“你……是谁?”
皮皮瞪大眼睛想了想,道:“我是你妻子,我叫关皮皮。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贺兰觿,字静霆。”
皮皮紧紧地抱着他,喃喃地道:“你当然是贺兰觿,我的贺兰觿……”
他被她在水中抱得有些不自在,却也没有推开她:“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东海。我们……嗯……遇到了船难。”
他将信将疑,手一指:“那边有条船!”
船越来越近,有人在船上打开了探照灯,几个巨大的光柱向水面扫来,似乎在找人。皮皮看见船身上用白色的油漆刷着几个大字:“Rino Group”,忽然想起普安街88号,她去送花的那座大厦,前台说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远洋航运。
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
“对!它是来救我们的。贺兰,赶紧游过去!”皮皮带着他向轮船游去,他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保持一米的距离。
她知道他在观察她。
船上垂下来一道绳梯,他们爬了上去。船长是个三十出头的高个男人,英俊而沉默。
“关皮皮?”他用狐族的礼仪向他们垂首,看样子他是沙澜族人,不认识贺兰觿。皮皮点点头。
“我是沈凤歧。金鸐让我过来接你们。”
“你好。”
“这位是——”
“我先生。”皮皮看了贺兰觿一眼,发现他很淡定。果然他没揭示自己的身份,保持一贯的低调。
仿佛知道她有很多秘密,沈凤歧没有多问,将他们引到一间宽敞的客房,手下人送来两套干净的衣物。他们换了衣服,到餐厅吃饭,皮皮很饿,狼吞虎咽,贺兰觿却没有动筷。
“吃啊。你不饿吗?”皮皮讶然。
“你是我的妻子?”
“对。”
“却不知道我吃什么?”
“哦——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等等!”
皮皮一阵风地冲进船舱,见会客厅里摆着五盆兰花,毫不客气地全部摘下来,包在餐巾纸上,回到餐厅,放到贺兰觿的面前:“你喜欢这个。吃吧。”
他姿态优雅地摘下一片花瓣,气定神闲地放入嘴中品尝,无声地咀嚼着。
看着祭司大人一副气度不凡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皮皮有一种回到封建社会的感觉。
见她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贺兰觿忽然笑了。
“笑什么?”
“别介意,刚才我在开玩笑。”
她一下子结巴了:“什,什么玩笑?”
“你当然是我的妻子。身上有我种的香,还有我的魅珠……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但我从来不是个将就的人,你一定有什么地方特别吸引我。”
“是吧。”皮皮一拍桌子,顿时得意了,“就是吧!”
“只是一时没看出来。”他接着道。
她正在喝红酒,差点一口呛住:“我有很多优秀的品质,以后你会慢慢体会到。”
“至少现在我知道你有一样东西特别优秀。”他晃了晃酒杯,闻了闻里面的酒味。
皮皮怔了怔。
“你的肝脏很优秀。”他半笑不笑地说。然后,凭白无故地,舔了舔嘴唇。
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若在平时,皮皮会觉得很性感。
可是……
可是……
可是!
夜雾很浓,甲板上有一排躺椅。吃了饭皮皮借口说有点晕船,想在船头坐一坐,呼吸新鲜的空气。
她抱着毯子默默地看着海洋,眼前的雾忽然越来越浓,好像是浴缸里的肥皂泡。
忽然间,浓雾在她面前堆叠成一只马的形状……
皮皮惊呆了。记得有一次在温泉,东灵也这样跟她玩耍过。
仿佛有人吹了口气,那只“雾马”向她奔跑了两步,散开了。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皮皮将手伸向雾中,轻轻地摸了摸,心中喃喃地道:东灵,是你吗?你来看我了吗?
回答她的只是一片茫茫的雾霭和无穷无尽的大海。
皮皮在躺椅上渐渐地睡着了。
过了很久,有人推了推她:“皮皮?”
她睁开眼,发现是贺兰觿。
“天亮了?”她看了看天。
“不想和我一起看日出吗?”他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凝视着远处的一轮红日。
皮皮的心猛地一跳:“你看得见?”
他点点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太阳。”
看得出,他的心也很震撼。
皮皮闭了闭眼,将涌到眼眶的泪憋了回去。
——东灵答应过她,会给她一件礼物。一件珍贵的礼物。
祭司大人终于回来了,这会是个什么样的贺兰觿呢?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否定了心中的疑问:无论祭司大人变成什么样,她都会一如既往地爱他。这就够了,不是吗?一切困难都是可以解决的。
她将头靠在他的胸前,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享受着这一刻的美好与宁静:“是啊,日出真美。”
“可以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么?”他说。
“你问。”
“当初,我是怎么爱上你的?”
“不知道……”皮皮摇摇头,忽然笑了,转头看着他的脸,“只知道你爱我,是一刹那。而我爱你——从头到脚,从脸到心——却是一个漫长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