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的父亲是个爱喝酒的货车司机,脾气粗暴,对她非打即骂。母亲没工作,视老公为上帝,对他言听计从,也免不了挨点拳脚。
从上中学开始招弟就要求爸妈给自己改名,遭到拒绝,理由是太麻烦了。到了十八岁变成公民之后,招弟立即带着户口簿、身份证去县里的公安局申请改名。程序早已打听好了:一生只能改一次。要提供各种证明,要填申请表、交主管所长批准、再报分局主管局长审批。
户籍警是个女同志,开始不大乐意办,说理由不充分。招弟指出:父母给自己起这种名字充分暴露了他们重男轻女的旧思想,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耻辱、幼小的心灵造成伤害……招弟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父母如何当弟弟是宝贝当自己是空气,户籍警听完差点哭了。
“孩子,你这名字必须得改啊!父母对你太不公平了!”
“还好,我们有政府,还有像阿姨您这样公平的执法人员。”招弟说。
“你这丫头,嘴还挺甜。”户籍警被她拙劣的恭维惹笑了,“你要改成什么名字,想好了吗?”
招弟以为改个名字会跑很多趟,这次只是来探个口风,没想到第一关这么快就过了,完全没做好准备:“只要不是‘招弟’就行。”
“哟闺女,你这要求也忒低了。”
“阿姨您看上去特别有知识,就像我们中学的校长,要不您给起一个吧。”
招弟没看错。女户籍警的妈妈就是中学校长,她自己也是大学生,还是个诗词爱好者。
“霜浓竹枝亚,岁晚荻花深……”户籍警闭眼吟了一句,“你觉得……‘唐晚荻’怎么样?”
“就是它了。”
于是乎唐招弟就变成了唐晚荻。
晚荻高中毕业后打过几年工,当过三年的大巴司机,专跑从C城到近郊卫星城市这几条线。除了开车她还卖人寿保险,生意通常也在大巴上。先找到目标顾客,然后坐到他的身边各种聊各种推销,一趟车一般要开三四个小时,一天下来,有时能卖掉一份。当然,大多数情况是口干舌燥地讲了十个小时也没能做成一单。
今天 ,这拨人从走进长途客运站的电子门起,就被唐晚荻盯上了。
说他们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全是一百九以上的大高个儿,清一色的篮球运动员身材,男的蓄着各式各样的络腮胡,女的只有一个,也有一米八几的个头。为首的一位肤色白皙,左颊一道浅浅的伤疤,一头螺丝卷发。其余几个都顶着一头硬邦邦仿佛上了浆一样的直发,浓眉大眼高额方脸,每个人都有一对强劲的咬肌和突出的下颌角。
他们衣着普通、目光飘忽、交头接耳、说着听不懂的方言。巧的是这群人正好买了唐晚荻这班车的车票。晚荻今天帮司机代班,离开车时间还有二十分钟,这个时间点客人不多,小型大巴上共有三十八个座位,车上已有七位乘客,加上他们也就十二个。
生意清淡哪。
等那五位大高个儿鱼贯而入,一一坐下,唐晚荻假装不经意地坐到了卷发男子的身边。相比之下,卷发男的面部线条比较柔和,令她觉得容易打交道,于是乎就开始搭讪:
“大哥,你这是第一次去C城?”
“嗯。”
“这是C城的公路交通图,里面有所有的重要景点和特色餐馆,要一张吗?”她掏出一打地图。
“要钱吗?”
“免费。”
卷发男拿了一张,折起来放进回袋:“谢谢。”
“大哥,你听说过上个月咱们这一带禽流感的事吗?”唐晚荻道。
卷发男摇头。
“大江南北,人心惶惶啊。”她叹道,“人啊就怕个天灾人祸。像我们这个岁数的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房贷。一旦得了什么病,小到住院,大到开刀……都是花钱如流水呀。”
卷发男直直地看着她,一脸的不解,但也没问,只是很认真地听着。
“我是保险公司的业条代表唐晚荻,大哥你们有没有在我们公司办理过人寿保险呢?今年公司推出一种重症保险,非常受欢迎,交费少,保障高,特别适合你的家人和亲友,我可以向你具体地介绍一下吗?”
“什么是人寿保险?”卷发男问道。
唐晚荻高兴地差点笑出声来,看来这人有兴趣,今天有可能做成个大单!
于是她就开始全面系统地向他介绍起了自己的业务,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地讲了二十分钟。这其间又陆陆续续地上来了六位乘客。晚荻讲得忘记了时间,直到有个人吼道:“妈的!开车的时间都过了,司机呢!”
晚荻连忙应道:“我就是司机!对不起,这就开车,马上开车!”
虽然他们之间的话还没讲完,卷发男一直听得津津有味,唐晚荻觉得自己就住在C城,他也是去C城,彼此留个电话,到时候上门拜访一下,应当有戏。
“我要开车了,咱们再找时间聊?”唐晚荻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你贵姓啊?”
“修鱼稷。”
“咱们交换个电话?”
“我没电话。”
“那你住哪?”
“暂时不清楚……”
唐晚荻呆呆地看着他,心里一阵哀嚎:完了完了,这一群精壮的小伙子看样子是来打工的,吃了上顿没下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找到……干保险的人都知道,客户没有稳定收入,不愿意买保险!就算买了也不能按月供!白忙了,又白忙了!
她跺跺脚正要走,修鱼稷“喂”了一声。
“你开车……稳吗?”
“稳。”
“我们有一个孕妇。”他指着高个女子。唐晚荻瞄了一眼,只觉得她很壮实,有点微微地发胖,肚子倒是看不出来。
“你太太?”
“不是。”
“放心吧,我技术很好,保证你们平安到达。”
修鱼稷点点头。
岂料车开到一半就出了状况。
那是一段山路,右边是山,左边是崖,很粗糙的路段,没有任何护栏。所以冬季和雨季开车还挺考验胆量的,还发生过山体滑坡现象。
就在这个时候,车里突然站起来两个黑衣汉,戴着墨镜和棒球帽,要打劫。
这条路唐晚荻开过几百遍,遇到打劫也不止一次。一般来说,每个人把自己身上带的钱交出来就没事了。劫匪收到钱中途下车,司机到站报警,有时候能查出来,把赃款退回。多数时候查不出来,只好自认倒霉。
但这次不一样,其中的一个劫匪手里有枪。劫匪甲举着枪瞄准众人,劫匪乙拿着个旅行袋从后排开始一个一个地收钱。
“钱包、手表、戒指、项链、手机统统给我摘下来!”
乘客吓得一声不吭,全都听话照办。
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修鱼稷一行的面前。
见他半天不动,劫匪用枪碰了碰他的头:“你的钱包呢?快点!”
“我没有钱包。”修鱼稷看着他,“我们这五个人都没有钱包。”
“啪!”话音未落,劫匪乙凶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敢骗老子?不要命了?”
“真没有。”修鱼稷举着双手,“不信你搜。”
“快点交!老子没时间搜你!”
“我们的钱……就只够买五张车票。”另一个坐在孕妇身边的人轻声道。
劫匪忽然用枪口指着那个吓呆了的孕妇:“哄谁呢?这么多人出门不带钱?当我傻是吧!快点,不然我崩了她!”
修鱼稷急道:“我们——”
话没说完,汽车忽然猛地一晃,拿枪的人没站稳,差点摔倒。紧接着大巴飞速地开了起来,东颠西晃,忽上忽下。众人紧紧地抓着扶手,见汽车几乎是贴着悬崖往上开,吓得不敢看窗外。
那带枪的劫匪反应挺快。在剧烈的颠簸中稳住身子,一点一点地挪向唐晚荻。眼看就要走到她面前时,大巴忽然猛地一刹!
嗞——
硬邦邦地停下来了。
劫匪的枪指着她的脑袋:“死女人,想玩老子?”
车门忽然开了。
唐晚荻冷冷地道:“下去。”
“放屁!老子的钱还没收完哪!”
“狗东西,你往这边看,”她指了指前窗,“本姑娘我今天不想活了,就带着你们冲下山崖!一个是死,两个是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你敢!”
“我就敢!”
劫匪向前一探头,这才发现大巴就停在一处地势倾斜的悬崖边,只要她的脚一松开刹车,整个车就会因为重力的原因滑下去。
就在这时,唐晚荻的脚真的松开了,整个汽车向前猛地一耸,两个劫匪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冲出车门,掉头就跑,慌忙间连旅行袋也忘了拿。
唐晚荻一声冷笑,将车门一关,一个倒车,众人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大巴已平稳地开回山道,一溜烟地向前方急驰而去……
车内响起一片掌声。
唐晚荻将大巴开到了C城客运站,看着最后一名乘客下车,这才关上车门,打算到调度室交差。
路过客运站大厅时,她发现修鱼稷带着四个同伴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她给的那张地图,一副完全看不懂的样子。
“嗨!”她走过去招呼了一声,“你们去哪?我帮你们叫个出租?”
“要钱吗?”修鱼稷问道。
“起步价十块,不贵。”
“我们没钱。”
她皱着眉打量着他们:“你们……是来打工的?”
“嗯。”
“没钱的话……住哪儿?”
“暂时住这里。”他指了着客运站里一排排的座椅,“先看看能找到什么活儿。”
“你们会干些什么活儿?木工?电工?泥瓦工?”
所有的男人都摇头。
大爷的,什么都不会,你们是大山里出来的野人么?
唐晚荻沉思片刻,道:“这样吧,我帮你们找活儿。这一带我熟,认得一些人,也有一些门路。”
修鱼稷惊讶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这就遇到好人了:“好啊。”
“我当然也不能白干,”唐晚荻话峰一转,“我帮你们介绍工作,你们上班了,挣到钱了,所有的收入我要提成百分之十,相当于做你们的经纪。”
“百分之十?是什么意思?”修鱼稷问。
“你没上过数学?”
“我只会数数。”
“百分之十就是:如果你挣了一百块,自己留九十块,交给我十块。”
“可以。请问经纪是干什么的?”
“经纪就是代理人。你们只用专心工作,跟人打交道谈价钱的事情我来做。我是个遵纪守法的生意人,如果你同意这个条件,我需要跟你签合同,你们在上面签名按手印,才能往下进行。”
“可以。”
“这样吧,我看你们也累了,今晚就在我家挤一宿,明天我给你们找地方住,钱我先垫着,你们挣了再还给我?”
“好。”
唐晚荻将修鱼稷一行人带到自己家的楼下,天已经黑了。
看得出大家都饿了,但身上没有钱,谁也没说话。
楼下的街边是一排一排的路边摊。一到夜晚,烟雾袅绕、热闹非凡。唐晚荻将五人带到一张桌子坐下:“晚饭我请客。每人三十个烤串,两只鸡翅,要吃什么蔬菜吗?”
“不吃蔬菜。”
唐晚荻交了钱,过了一会儿,老板娘端来一碟烤串。
“大家吃吧!”
谁也不动手。修鱼稷看着唐晚荻:“你先吃。”
“客气什么?吃啊,吃啊!”
唐晚荻给众人一人分了几串,修鱼稷迟疑着道:“你能不能跟老板娘说,不用烤?”
“不用烤?”她怔住,“吃生的?”
“对。”所有的人都冲她点头。
“这样吧,咱们别在这里吃了,我打包带走。”
唐晚荻跟老板娘说家里有烤炉,想包回去现烤现吃,老板娘乐得省事,将她点的串数数了数,包在几个餐盒中交给了晚荻。
唐晚荻的屋子是租的,城乡交界处,租金不贵,房子面积还可以,一室一厅,带厨房卫生间。弄得非常干净。
她暗自心惊地看着五个人将所有的烤串全部分着生吃了下去。
修鱼稷介绍说,这些是他的家人。年长的一位叫修鱼靖,大家都叫他三叔,大嘴、宽鼻梁、金鱼眼。另一位直发高鼻满脸大胡子的叫修鱼峰,是他的四弟。女生叫修鱼清,只会说家乡话,听不懂汉语,大家都叫她三妹,另一个男子文静腼腆,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温和,叫方雷盛,是修鱼清的丈夫。
怀孕的修鱼清并不很显身子,只是看上去很疲惫,于是唐晚荻预先安排她,让她睡在自己的卧室里。
剩下的四个男人可以在客厅地板上挤一晚。
见男人们似乎没吃饱,唐晚荻又从冰箱里找出一盘肉馅,本来打算包饺子,众人立即又分吃了。
“唐晚荻,我想跟你说个事儿。”坐在餐桌上喝水的修鱼稷忽然说。
“……”
“刚才我和三叔商量了一下。”修鱼稷道,“按照我们的规矩,出门在外,只相信家里人。你愿意成为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一员吗?”
唐晚荻怔了一下:“成为?怎么成为?收养我吗?”
“我和四弟未婚,我三叔丧偶。你觉得我们三个谁最顺眼?可以考虑嫁给他。随便你挑,挑中了绝不说一个‘不’字。”
“NO,NO,NO。修鱼先生,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我不喜欢搅到一起。而且我目前对男人没兴趣,不打算嫁人。”
生吃肉串已经够怪了,找女人也太随便了吧。唐晚荻的心里已经有点后悔了,想打退堂鼓了。
四个男人一愁莫展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修鱼稷说:“这样吧,我们互相可以要对方身体的一样东西作为诚信的保证。”
唐晚荻明显地不耐烦了:“哎哎哎,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们,你们的规矩不要太多好吗?”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修鱼稷想了想,说:“抱歉,我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相信人有点难。一些家乡的仪式会令我们心安。唐晚荻,我需要你的一缕头发作为信用的保证。”
她二话不说,拿起剪刀将自己的头发剪下一小把交给他。
修鱼稷小心翼翼地将它折成一团,塞进口袋。
“你呢,你要我的什么?”他问。
“一截手指,”唐晚荻抬起头,从抽屉里抽出一把菜刀递给他,淡淡地道,“你给吗?”
修鱼稷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三叔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被修鱼稷按了下去。
他接过菜刀,伸出左掌,忽地手起刀落,一截血淋淋的小指头留在了餐桌上。

☆、第 10 章
后院的台阶上,一点红光忽隐忽现。
唐晚荻默默地抽着烟,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
一天中,只有抽烟的这一小段时间是完全属于她的。
公寓楼的后面有个院子,足球场那么大,用围墙围住。外面是荒草,里面也是荒草。看得出当初设计的时候,想把这里弄成一个小型的儿童公园,地上的水泥都铺好了,大约是资金有缺口,就放弃了。
有人来到她的身边坐下来。唐晚荻回头一看,是修鱼稷,左手的小指上裹着纱布。
她继续抽烟。
“你不睡吗?”修鱼稷问道。
“我去朋友家挤一晚。”她才不会跟五个吃生肉的陌生人住在一起,即便里面有个怀孕的女人也不能消除她的警惕。
“等挣到的钱够交房租,我们会第一时间搬出去。”
“嗯。”
她弹了弹烟灰:“关于我们的合作。我仍然需要一张合同、需要你的签字,这样才具备法律效应。”
“我以为——关于你我之间是否能互相信任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他举了举自己的手指。
“合约只是为了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唐晚荻摇头,“如果产生矛盾,可以有地方诉求。毕竟你我是初次见面,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晚荻,”修鱼稷淡淡一笑,“我来找你,就是来告诉你我是谁的。”
“请说。”唐晚荻抬了抬手,指间的烟雾荡了荡,有一缕飘进他的鼻尖,他咳嗽了一下,感觉比狼烟还要呛人。
“要来一根吗?”她掏出烟盒。
“谢谢,不会。”
她将手里的烟头扔了,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点燃后猛吸了一口:“说吧,你是谁?”
“你不应当向我兜售人寿保险。”
“呃?”
“第一,我不是人;第二,我相当长寿。”
她举着烟,整只手臂向后晃着,觉得这是个玩笑。眼前蓦地一晃,草地上不知从哪跑来一只白狗,个头不小,有半人多高。唐晚荻夹烟的手微微地抖了抖。她看了看狗,又看了看身边消失的人影。
那狗径直走到她面前,安静地看着她,一双黝黑的眸子似乎有话要说。
唐晚荻眯起眼睛,对着狗吐了一串烟圈,那狗似乎不喜欢烟的气味,向后退了两步。围着她走了一圈后消失了。
她的心跳得厉害,只觉一阵毛骨悚然,但她掩饰了自己的恐惧。
身边响起了修鱼稷的轻笑,他依然坐在她的身边,好像从未离开。
“卧槽,修鱼稷!我讨厌狗。”
“是狼。”
“狼和狗是一家的好么。”
“当我第一次看见狗时,简直不敢相信它是我们的同类。”
“……”
“选择这么耻辱的生存方式,”修鱼稷摇头叹所气,“它们是怎么想的?”
唐晚荻忍不住笑了,笑得很大声,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所以,你一点不害怕?”修鱼稷看着她。
“害怕。只是我见过的禽兽也不算少,虽然都披着人皮。”
“我已正式地介绍了自己,晚荻,”修鱼稷说,“我们之间最大的秘密已经没了。合同的事,就算了吧。”
唐晚荻看着他,固执地摇头。
“不是故意为难你。”他解释,“我不识字,看不懂你的合同,也不知道怎么签名。”
“这是你们的问题,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她掐掉烟头,扔到地上,用鞋子踩了踩,“没有签字的合同,我什么也不做。你的手指算是白切了。请你们明天离开我的房间,就当我们从不认识。”
她站起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嗨。”他叫住她,“给我三天时间,我去找个人,让她帮我看合同。”
“一天。”
他的肩膀硬了硬,想了一下,终于点点头:“为什么在你面前,我一点脾气都没有?”
夜风很大。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她,也挡住了风。
她的脸很小,且瘦,有一双不信邪的眸子。风将她的齐肩短发吹到他的鼻尖,她喜欢的洗发水是椰子味的。
“‘你好’怎么说?”她问,“用你们的语言?”
他的鼻腔发出一串低沉的咕噜声。唐晚荻的感觉就像有条大鱼从面前游过,尾鳍扫水的声音。她试着模仿了一下,完全学不会。
“别勉强自己,”他拍了拍她的肩,“你不具备我们的发音器官。”
*
雨下得很大。
在无缺花店里剪了一下午的花枝后,皮皮将两桶玫瑰装进自行车后座的塑料桶,一路向RINO大厦骑去。
确定自己怀孕后,皮皮认为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尽快弄到贺兰觿的魅珠。
因为魅珠不在自己手上已经三个月了。
就连永野自己也不清楚魅珠最多能缺席多久。他安慰皮皮说胎儿现在是活的,只是处于休眠状态。
从咖啡馆里出来,皮皮的心就砰砰乱跳,好像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开始倒计时了。
魅珠、魅珠、魅珠!为了孩子,她需要尽快联络贺兰觿!
皮皮不大相信永野,永野给她一种察颜观色爱钻营的学生会主席印象。透露自己怀孕的消息已令她后悔不迭。所以从咖啡馆出来后,皮皮只和他交换了电话号码,说了声保持联系就匆匆地走了。永野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强求。
普安街88号还是老样子,“Rino Group”银灰色的招牌还在老地方。皮皮在前台登记后坐着电梯直升顶层。
当她声称要给老总送花时,却被美貌的女秘书拦住了。
皮皮心想,Rino集团应当是属于沙澜族控制的产业,金鸐是自己可以信任的人。此外,金鸐几乎与贺兰同岁,永野知道的东西金鸐肯定知道。更何况他娶了小菊,将面临与自己同样的情况。所以还是先联系金鸐核实一下永野的说法比较妥当。
“花交给我就好了。”秘书微笑着说,“老总不在。”
“什么时候回来?”
“他目前还在丹麦。”
皮皮愣了一下。
“你没听说吗?Rino被MSK收购了。”
“MSK?”
“一家丹麦的远洋公司。”秘书将花收拾了一下,放进花瓶里,“现在的老总是丹麦人。”她指着墙上的一张相框,上面站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矮个子,大背头,蓄着两撇八字胡,一脸的风流与自信。皮皮在心里叹了一声,这人年纪太大,肯定不是狐族,看来金鸐已经把Rino卖掉了。
皮皮沮丧地走出大楼。一面骑车,一面思索。脑中闪过的第一个方案是去K城,贺兰觿说过要去鹆门酒吧,找到酒吧就能找到他。但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贺兰觿还会在那儿吗?高度怀疑。第二个方案是原地等候,贺兰觿说会回来办离婚,就肯定会回,只是早晚的问题。
根据永野的描述,由于那道墙的消失,现在鹆门酒吧一带非常不安全。皮皮身上这枚八字纯阳的肝脏对狐族有强烈的吸引力,且身怀有孕,还是不要太冒险了。
皮皮于是决定留在C城等待贺兰觿。至少再等一个月,如果这个月他还没来找她,她就必须得去K城了。
想到这里皮皮已经骑入了一个岔道,车链忽然掉了下来。她停下来弄了半天也没装上,忽然想到好久没有回闲庭街56号老宅了,从这里走正好顺路。于是叫了一辆出租,将自行车塞入后备箱,一路去了渌水山庄。
皮皮最后一次住在闲庭街还是去沙澜之前。回到C城后,先是因为家麟妈病了一个月,她一直在医院陪护。之后心情不佳,加上嘴馋天天想吃奶奶的豆瓣鱼,就一直跟着爸妈住在市中心的公寓里。妈妈说,自从皮皮跟着贺兰去了芬兰,她们再也没去过闲庭街。一来那里失过一次火,让她觉得不安全;二来是年久失修,房顶的瓦掉光了,当中还豁出几个大洞,像被陨石砸过似的,根本不能住人。后来保险公司过来调查了一番,说会进行赔偿,贺兰走前曾联系过一家公司进行翻修。皮皮爸说,翻修完毕他被叫去签了个字,大致验收了一下,就锁上大门离开了。毕竟那里离市中心太远,皮皮一家人都喜欢热闹,所以闲庭街的老宅就闲置了。
可是当皮皮来到老宅时,发现漆红的大门是半开的。
装修公司已将四合院翻修一新,水泥的气味还未消散。她穿过大门,绕过照壁,来到天井边的抄手游廊上,发现廊上挂着一溜鲜红的大灯笼。
皮皮恍惚了一下,还以为这院子被影视公司租去拍古装戏了。然后她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绿衣女子站在一张凳子上,正踮着脚挂灯笼。
她个头不高,穿一套水绿色的真丝绣花连衣裙,不知是何质料,又轻又薄,飘飘若仙。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拖到腰际,随着身子款款摆动。从远处看,长发成了她最主要的特征,又黑又亮,却又极细极软,轻轻一晃,便如云雾般涌动起来,伴随着一股沁人的香味。
皮皮走到跟前,女子察觉,从凳子上轻轻一跳,站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