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
“糟了,小何,”陈静芬说,“我想这是我的错。”
“您的错?”
“我的教室本来是407,因为九月份秋老虎天气太热,偏那教室的电风扇坏掉了。我侦察了一下,发现403一直空着,就换到了403,没跟教务处说。”
“啊?”彩虹傻眼了。
“没关系没关系,小季我认识,明天碰到他跟他解释一下。大家都是同事嘛,不会在意这种事的。”
“那…嗯…好的。”
彩虹没精打彩地下楼,头一直耷拉着。下课时,她故意慢慢收拾东西,以为会有学生上来问问题。以前她经常这样跟老师套近乎。若是老先生的课,她还帮人家提包拿茶杯呢。可是,铃声一响,学生们拾起书包就走,溜得比放风还快。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擦黑板,又孤零零地关灯,好像这里不是教室,而是停尸房。
楼下的桂花全开了。校园里飘着一股沁人的香味。彩虹背上书包,不由自主地向花园走去。那个季篁也是初来乍到的老师吧,除了有个博士学位,情况和自己差不多。但他的样子却很老练。听教授们说,最牛逼的老师才会在最后一秒到达教室,这叫拽味。奶奶的,彩虹在心里骂,季篁你是个什么东西。没你今天一顿搅和,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堂课也不至于如此惨败,我纯洁向上的心灵,也不会蒙受如此创伤。
彩虹在用自己的无意识痛快地鞭打着季篁,越过一排桂花树,她又看见了他。原来他的课也讲完了,他还没有走,好几个学生围着他。
她停下来,站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等着。
“…老师,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什么是复调小说。您是指几种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或者声音在同一部小说里出现吗?”
“嗯。我是指作者对这些声音不抱批评的态度。他并不是想将不同的声音编辑起来形成一种统一的声音,作为自己意识的传声筒,而是让这些声音自然地显现。”
“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关于狂欢的理论…”
“别着急,这一点我下节课会仔细解释。”
“老师,巴赫金和托罗多夫…”
彩虹抱着胳膊静静地等了三十分钟,那几个学生才陆续走光。季篁折过身来也要走,看见她,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
“何老师,你有什么问题吗?”
彩虹瞪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没问题。你正在讲俄国形式主义?”
“对。”
“这么说,你的‘新批评’讲了足足一个月?这门课全是你一个人上吗?”
彩虹在心里计算,这门课通常会从“新批评”讲起,接下来就是“俄国形式主义”。照这位老兄一个流派一个月的速度,这是一学年的课。这样的理论课在每个大学的文学院都是重磅炸弹,备课难、萌点少、不容易取悦学生,一般由最有经验的教授主讲,多数情况是由精通各个流派的老师轮番上阵。彩虹记得以前选这门课的时候是由七位教授分别讲授,结果她给那位讲“解构主义”的老师一个毫不留情的评价:“亲爱的老师,您成功地迷惑了我,但我觉得您真的不知道自己讲的是什么。”
“是。何老师对我的大纲有意见?”
“没意见。我只是想和你搭讪。”
“搭讪?”他怀疑地看着她,“为什么?”
“我刚打了一个电话,证实那个教室的确是你的。”
“哦。”他低头看表。
“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请你吃饭。”
“不客气,我不饿。”
“同时我还有学术问题要请教。”
“下次吧。”
“是这样,我这人…特别不喜欢别人利用我的愧疚。为了不给你这个机会,这顿饭我一定要请。”
“请放心,何老师。我从来不利用别人的愧疚。”
“只是便饭,就在食堂里。点几个小菜而已。”
彩虹觉得,此时自己的口气有点像乞求,于是乎,她的笑容僵硬了。她像一个绿林大盗那样硬生生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季篁低头想了想,终于说:“好吧。”
3
季篁从停车栏里推出一辆美利达自行车,看样子他是山地车爱好者。
彩虹也喜欢骑车,和她做出租汽车生意的爸爸一样,彩虹很喜欢摆弄机械的东西。可是自从她的第三辆新车在校园里被盗之后,她就放弃了骑车的念头,改乘公汽上下班了。
“你喜欢去哪家食堂?东区的?北区的?西区的?还是畅春园?”彩虹问道。
“有区别吗?”
“当然有!东区的川菜和小炒不错。北区的汤和火锅好。西区胜在糕点和海鲜。畅春园么,主要是北方菜。季老师是哪里人?”
“我是北方人。不过我喜欢川菜。”
彩虹情不自禁的看了他一眼。北方人?不大像啊。如果表情不那么阴森、眼神不那么犀利的话,他应当算是个英俊的男人。但他的个子不是很高,没有一米八,身子瘦削,显得腿和胳膊都很细长。彩虹的几位北方师兄个个心宽体胖、身材魁梧,相比之下,她觉得季篁的外形和他的名字一样,细如修竹,临风摇曳,充满江南水气和叮咚古韵。她甚至想起了一首诗:独坐幽簧里,弹琴复长啸,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那就去东区食堂吧。东区我特熟,离我以前的寝室近啊,考研那阵儿天天去吃小炒,一个菜吃两顿,算下来价钱跟大锅菜一个样儿。我建议你常去吃。”作为本地人,彩虹大步在前引路。
季篁淡淡地说:“我觉得这里大锅菜的味道挺不错,比我以前的学校好。”
彩虹忍不住想问,你是哪个大学的?又觉得这事儿早晚会知道,何必当着人面究根问底。弄不好还让人家误会自己有意思了。再说F大学是国家重点大学,毕业能分到这里的绝不会是一般人物。
说话间食堂已到。下午四点,不到晚饭时间,二楼小炒部的人也不是很多。
找了个临窗的座儿,服务小姐斟了茶,递上了菜单。
彩虹是个“美食控”,一见到香喷喷的菜,心情顿时好了,笑吟吟地说:“季老师,你爱吃什么?请随便点。”
“我不熟悉这里的菜,还是你来吧。”
“那我就替你做主了。”彩虹也不客气,更不看菜单,径直对服务小姐说:“四喜丸子,香辣牛肉,豆瓣鲫鱼,清炒藕片,嗯…什么汤呢,想了起来了,这里的鸽子汤不错,来碗参芪鸽子汤吧。这个好,可补元气哪,有段时间特流行,大家都叫状元汤。”
说到这个学校的典故,彩虹真是老油子了。毕竟混了七年,又是本地人。她对F校的历史、现状和风气都有细致的研究和体会。
“我觉得两个人吃,两菜一汤足够了。香辣牛肉和豆瓣鲤鱼就不用了。小姐,请划掉这两样,好吗?”
彩虹连忙拦住:“别客气,吃不完可以打包的。”
“真的用不着,我刚搬到这个城市,还没买冰箱,请不要太破费了。”
彩虹有点窘。她有太多的师兄师姐,所以很少请客,去餐馆以蹭饭居多,好不易大方一回,居然被限制点菜…有点杀风景哦。显然这位兄台来自不同的文化区域…理解理解。
她喝了一口茶,微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何彩虹,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的。”
“你肯定是关烨的学生,对吧?”季篁说。
彩虹的眉头勾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有其师必有其徒。”
“你是指‘才华’这一方面吧?”
“她还有别的方面?”
“嗯…没有。”何彩虹在心底说,季同学,你没听说过中文系大名鼎鼎的关烨关教授吗?才华横溢声名狼藉以四十五岁高龄成功□多位男弟子,其中一位因爱成恨愤而自杀成为五年前F校头条新闻愤怒的父母以性骚扰之罪告到法庭令她差点坐牢就此丧失博导资格。
“我很喜欢关烨,我指,学术方面。”
“我崇拜她。如果她在性向上能更加宽容,我愿意使出看家本事□她。”
彩虹刚说完,见季篁目瞪口呆,连忙改口:“别紧张,只是个玩笑。”
“何老师,学术和爱情是两回事。”
“一回事。——它们都需要激情。”
显然这是一个不大合适的话题。季篁不动声色地转移开去:“说到激情,何老师,有什么充满激情的好书可以推荐一二?”
“歇洛克·福尔摩斯探案集。”
菜端了上来,季篁的筷子停了停:“那我岂不是因此能猜到你常用的秘码?”
彩虹笑呵呵地说:“我常用的秘码是什么?”
“221B,对吗?”
何彩虹仰起脸,眯起了一双杏眼:“华生先生最喜欢抽的香烟是——”
“船牌的。”
“福尔摩斯说过的最富哲理的一句话是——”
“‘我们追求、我们想抓住。可最后我们手中剩下了什么?一个幻影。或者比幻影更糟:痛苦。’”
“——《退休的颜料商》。”
叮当。
彩虹的心灵被神秘地撞击了。她忽然满脸通红,有很多话涌到胸口,季篁却突然间硬生生地刹住,指着其中的一盘菜说道:
“这个味道很不错,叫什么来着?”
何彩虹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回头叫送菜的小姐:“服务员!”
“您还想要点什么?”那个学生模样的服务员过来问道。
“我点的是四喜丸子。”
“这是四喜丸子。”
“我点的是用冬菇、冬笋、鸡蛋、葱姜、酱油、绍酒、精盐、花椒、八角做出来的著名的鲁菜四喜丸子,这不是四喜丸子,这是黄焖丸子。”
“它们都是丸子。…价钱也是一样的。”
“它们的本质不同。一个本质是四喜,一个本质是黄焖。”
“它们的本质都是猪肉。”服务员眨了眨亮晶晶的小眼睛。
彩虹将脸一横:“这位小姐,既然你在餐馆工作却分不清四喜丸子和黄焖丸子,这是学艺不精,基本概念错误,我不跟你吵,叫你的经理来。这菜上错了,我吃了也不付钱。”
“嗯…别去叫经理好吗?”服务员的声音顿时软了,举起手上缠着邦迪的食指,“刚才端菜时我的手被油烫了,太痛了,一分心,记错了菜名…”
“小姐,你看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傻很有爱?是的,我有爱心,但我的爱心不给人玩弄。别找理由了,我要见你的经理。”
服务员苦着脸进后堂了。过了片刻,苦着脸地回来了,端给他们一碟四喜丸子。
“知错就改,这就对了嘛。”彩虹将丸子审视了一番,夹了一个在自己的碟子里。
然后她就看见那女生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越掉越多,干脆嘤嘤地哭了起来。
彩虹顿时傻眼了:“哎…同学…这么一点小事,你也犯不着哭成这样吧?”
“呜呜…我们经理把我开除了…呜呜…我拿不到工资…呜呜…下个礼拜要交房租…我要睡大街了…呜呜…”她越哭越伤心,一屁股坐下来,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你是…这学校的学生?”
“…刚毕业,找不着工作…我家在农村。”
“蚁族啊!你早说啊…”彩虹站起来,“我去跟你们经理说,刚才只是一场误会。”
“那经理早就看不惯我了,一直想开我…”
季篁叹了一口气,掏出钱包:“同学,你的房租多少钱?”
“三…三百块。”
“这是三百块,你先拿着用吧。”
“老师您真好,谢谢您!”
人家都这么有风格了,彩虹觉得,自己的表现也不能太差了,连忙也掏出钱包:“这是两百块,你也拿去用吧。找个好点的工作,大学生什么不能干啊,干这个,去找个专业点的。”
“老师你们真好,这钱算我借你们的吧。”
“不用不用,别还了,别哭了。手烫伤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那女生拿着钱,抽抽噎噎地走了。
彩虹回过头,吸了一口气,瞪大眼睛看着季篁:“季老师,请你告诉我刚才这人说的话全是真的,她没有骗我们五百块钱!”
“我觉得是真的…”
“那么,季老师,请你答应我,这顿饭你付帐,因为我的钱全给她了。”
“何老师,如果你不是那么地执着于四喜丸子和黄焖丸子,我们的钱包都还是鼓鼓的…”
“季老师,我还是要说,四喜丸子和黄焖丸子的区别真的是本质上的!这两种丸子不可以混为一谈。”
季篁看着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拒绝争辩下去。
就在这当儿,彩虹的目光飘到窗下,她忽然道:
“季老师…那辆橘黄色的自行车是你的吗?楼下有人正在偷你的车子!”
他们一起冲下楼。
那个偷车人骑着季篁的自行车已经驶出了百米之外。
何彩虹一面追一面叫:“喂!喂!大家拦住他!有人偷自行车!”
她还要往前跑,手臂忽然被季篁拽住,她听见他说:“别喊了,没人能当着我的面偷走我的东西。”说罢将旁边一个正在骑车的男生拦下来,“同学,我是学校的老师,这是我的工作证,借你的自行车一用。”
一道影子直追了上去,眨眼间就消失了。
那被拦下来的男生吹了一声口哨,对彩虹道:“他是体育系的吧?”
“中文系的。”
男生别过脸来看她:“中文系?那他肯定追不上了。偷车子的好多是体育系的。哪,这么粗的锁,用手一拧就断。”
“同学,你功夫片看多了吧。”
可是彩虹的心中不禁浮想联翩,她被季篁拉了一下,他的手很温暖,很有力,她有点意想不到会是这么有力。而且他临乱不慌的神态也镇住了她。她突然发现他很瘦,却很有肌肉。他骑车的样子也很帅。
过了二十分钟,季篁一手骑着自己的自行车,一手拽着另一辆自行车悠悠地从马路的尽头现身了。
彩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季老师,你真行!”
“对不起,多耽误了几分钟,我把人送到保卫处去了。”
“哦…你也小偷也抓到了?”彩虹与那个男生同时哑然了。
“不是很难,校园就这么大,他能跑多远?”
还了车,回到餐厅,菜已经冷了。彩虹不惯吃冷菜,就着汤随便扒了几口饭。季篁倒是饿了,将桌上的菜一扫而光。见彩虹的碟子里尚有一枚四喜丸子,很礼貌地问:“你介意我吃掉它吗?”
彩虹愣了愣。那丸子她虽然没动,但放在自己的碟子里,好歹是用自己的筷子夹过的。这当然不是问题。这么好的四喜丸子也不应该浪费。是他很爱吃肉丸,还是他觉得自己很浪费?彩虹有点讪讪的摇头:“不…不介意。”
面前的人慢条斯理地将那只巨大的号称狮子头的四喜丸子一点一点地吃完,彩虹觉得他的样子很有喜感,顿了顿,她忽然说:“季老师,能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问吧。”
“你为什么从来不笑?”
“…不是不笑,只是笑得比较少。”
“你一般一天笑几次?”
“我三年可能会笑一次。”
说这话时彩虹正在喝茶,结果就喷了。
4
因为这顿无厘头的饭,彩虹回家晚了。被这位搞笑的季老师一打岔,她的心情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
彩虹的家就在光华重型机床厂职工宿舍36栋西门7楼14号。三十年的老楼房,俗称“大板房”,由预制的钢筋混凝土大板拼合而成,隔墙是一块水泥薄板,隔壁家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彩虹家在最高层,晴天暴晒,雨天漏水,夏天热得像烤箱,冬天冷得像冰箱。家里倒是有空调,电费太贵要省着用,所以,九、十月份还真是大板房的最佳季节。
就是这样的大板房,分房的时候还抢破了头。若不是排在前面的那位大婶嫌14号不吉利放弃了,彩虹一家人还得继续呆在狭小的平房里用公共厕所呢。
彩虹到家时,彩虹的妈妈李明珠正坐在楼下的板凳上和本楼的一群妈妈们摘菜。一大包豆芽,李明珠吃得讲究,每个小根都要摘掉。
彩虹看着妈妈,心里叹了一口气。若是换个年代,彩虹妈也许不必吃这些苦,也不必过这种生活吧。彩虹的外公解放前曾经是这个城市最大的资本家,彩虹的外婆十六岁就嫁给了他,作了他的第三房姨太。过门后很受宠爱,李明珠因此有过一个非常光鲜的少年时代。可惜好景不长,战乱时期外公带着全家去了台湾,偏偏那时明珠的外公病危,明珠的母亲带着她去广州省亲在来不及赶回。这一耽搁就再也无聚头之日。沾上了这层关系,彩虹外婆在文革期间被整得死去活来,贫病交加的她临死前将明珠交给了根正苗红、三代贫农出身的工人何大路。被何大路的阶级成分这么一“调和”,李明珠得以在那段岁月苟活了下来。后来两岸关系缓和了,李明珠千方百计地想和台湾的家人联系,却辗转地得知自己的父亲早已过世,家产已被两位夫人及其子女瓜分殆尽,那边的人唯恐她们会来争夺遗产,对她的来信根本不理。开始李明珠还气愤填膺地扬言要找律师告他们,何大路只当没听见。恰好那个冬天明珠的关节炎又犯了,住了两个月的院也没治好,彩虹带着她去看中医,开了一大堆药,又被家人强迫着学打太极,一打岔儿,这才不闹了。
“哟,明珠,你闺女回来了。”二楼的陈阿姨笑着说。
“知道她这时候回家,我特地在楼下等她呢。”李明珠将摘了大半盆的豆芽拾起来,站直身子,直直地问道:“彩虹,上次陈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秦小同,你们谈得怎么样?”
彩虹双眼看地,支吾:“见了两次,没联系了。”
“哎呀,怎么会呢?”李明珠跺起脚来,“人家小秦多好啊!身高一米八,家里有两套房子,老头子做的是大生意,撂下话来说一结婚就将滨江小区的那套过户给他。你知道那个小区吧?复式的嗳!上下两层,一百二十平米,他家在六楼,不高不矮,还有电梯。光那一套就值几百万,还不算装修的钱。人家家长说了,就想要个知书达理的媳妇。陈阿姨你说说看,论知书达理,我家彩虹是大学老师,学历又高,长得又好,马上要读在职的博士。这附近还有谁比她更知书达理的吗?”李明珠这一生气,涕唾乱飞,嗓音顿时高了,“乖女啊!你不给你老妈一个面子,怎么着也得给陈阿姨一个面子不是?你也老大不小了,转眼就剩女了,你还挑个没完,别千拣万拣,拣得个烂灯盏。”
彩虹窘了。老旧的大板房自有它的“门栋文化”。那就是以门栋为单位形成一个小型社交圈,平时借把葱忙时帮接孩子过年互送糕点,讲的就是这份十几年的亲近。彩虹面前的一群阿姨全是看着她长大的老邻居,大家扬起脸,一副惋惜的样子。李明珠早已派下任务,让阿姨们“关心”彩虹,弄得她日日回家都被围剿,不交待一番不让上楼。
彩虹只得强笑:“妈您搞错了,不是我没联系他,是他没来联系我。他打给我一个电话,我回了一个电话,然后他就再也没有打过来。您总不至于让我上赶子地去追他吧?陈阿姨,我这样做,没什么不合适吧?”
对于这种类似于乡村文化的门栋文化彩虹是不感兴趣的。但最近这栋楼的孩子们考大学的考大学,做生意的做生意,纷纷留在了外省,彩虹自然而然成了八卦的重点。
陈阿姨一摆手,也笑:“嗨,这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们老的不过是牵个线。话又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唉,不说了。彩虹,如果你还有意我倒愿意替你去说说,探探口风也行。小同的妈妈还挺喜欢你的…”
“不不不,陈阿姨,这事儿让我自己处理吧。”彩虹窘得无处可逃。
李明珠在一旁冷眼瞧着,“咝”地抽了一口气,站起来,弹了弹身上的灰尘说:“彩虹我们先回家吧。”
彩虹掺着母亲上了楼。自从得了关节炎,李明珠上楼就不利索了,全家攒钱想换套楼层矮点的房子,实在高有电梯也行。但这八十年代的大板房卖不出价儿,附近的商品房又太贵。搬远了吧,李明珠和彩虹都有交通困难,就这么给耽搁了。转眼间房价蹭蹭地往上窜,越耽搁越没戏。彩虹爸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开出租,这城市出租车多如牛毛,钱也不那么好挣。去年还出了趟小车祸,人没伤着,车坏掉了,送到车厂一修,去了一万多。想买新车不够钱,就这么开着吧,也不敢跑远路了。
进了家门,李明珠坐下来,彩虹给她拿了杯冰绿茶,明珠看着女儿,仍在吁吁喘气:“这么说,是他瞧不上咱们家?”
“妈您以为高学历要加分呢?如今学历高到我这份上的,只能是减分,如果我是离婚带个娃,那就是死路一条。”
“乖女,妈对不起你!若是你早生几十年,赶上你外公在世,也不是这副情景!想当年外公多疼我啊,光保姆丫头就四五个。全家吃饭,孩子女人们坐另一桌,就他抱着我一个人坐上座,先喂了我自己才动筷子。”
这话李明珠说过无数遍,彩虹早听腻了。可是年纪大的人思维成了环状,无论想什么事儿,兜来兜去还得兜回来。彩虹很同情妈妈,凡到这种时候就不吭声了。如果一个人的黄金时代就在童年,之后越过越差,还不许人多回忆回忆,这厚道吗?
“唉,过去的事儿就不说了。这么说,那姓秦的小子对咱们不是很热情?”
“嗯。”
李明珠眸子一闪,一把抓住彩虹的手:“这种男人不能要,知道吗?开始都不待见,以后还能指望啥?你病了他会伺候你?没钱了他会养你?这世界这是这样:男人寻找财富,女人寻找男人。男人牺牲女人成全自己,女人牺牲自己成全男人。既然我们要做那么多的牺牲,那就万万不能牺牲错了。懂不懂?不然就是鸡飞蛋打,赔本还不赚吆喝。”
“行了妈妈,您已经看破红尘了。”
“女人不必看破红尘,看破男人就可以了。”
每当说起这些,李明珠就无来由地激动。彩虹知道她在暗骂外婆当年为了逃离“黑五类”而逼她下嫁了工人老大粗何大路。按当时的情况,若不是李明珠长得漂亮令何大路一见钟情,且不顾父母疯狂反对而娶了她,她还真高攀不上呢。资产阶级小姐一过门,便被何大路的母亲来了个杀威棒。每天大早起来熬粥,烧全家的洗脸水。大冬天洗全家的衣服,包括公婆和老公的内裤。不让用热水,怕留印子。几个月下来手冻得跟包子似地,冻疮年年发,硬将葱管柔荑般的一双秀手变成了又黑又粗、粗细不均的鸡爪子。好不易熬过头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李明珠嫌何大路工资低,逼着他改行开出租。那年头出租司机还真能挣点钱,但何大路好酒,没事都要喝两口,所以开车老出事,不是被罚款就是出车祸,执照都被吊销过。现在开的这辆桑塔那还是和另外一位师傅凑钱买下来的。日以继夜地开,也只能挣个饭钱。全家想住好房子的希望就落到了彩虹的身上。介绍秦小同那天,李明珠就对女儿说,这种复式楼最好。以后你生了孩子我和你爹过去给你带娃做饭,我们住楼下,你们住楼上,互不打扰。想不到美梦这么快就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