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家的感觉。

突然觉得要是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一辈子和高祁之在一起,睡前可以看见他,睡醒可以看见他,那样的生活也许就是完满。

苏苑悄悄地将长发绕在指头上,心里也像是被青丝缠住,说不出的感觉,有幸福也有惆怅,她是个理智的孩子,她知道这样的希冀几乎是不可能的,自己不会一直跟在高祁之的身边,自己终究是要有独立的生活,高祁之也有他自己的人生。

现在不过是有缘分罢了,有缘分于是遇到了。

起身,将头发扎好,趿上棉拖鞋,走出卧室,客厅里一片温暖,高祁之正在角落里为那盆大吊兰浇水,随即缓缓俯身去看那一排的水晶掌。

“高叔叔。”

高祁之转头,笑得温和:“睡饱了?”

“高叔叔,怎么不好好休息,你觉得好些了么?”

高祁之轻轻咳嗽了几声。

苏苑立刻伸出手为他拍拍背。

“小感冒而已,刚才又喝了两大碗姜汤。”

苏苑笑笑。

“这些水晶掌真好看。”

“不矜不娇,只要稍稍打理就可以长得很漂亮,我也很喜欢。”高祁之修长的手缓缓擦过那些水晶掌上面的细刺。

苏苑闻到高祁之耳边的淡淡古龙水味道,不浓烈不盛重,是一种和男人血液混合的味道。

高祁之突地转过头来,差点和苏苑撞上。

“诶,不好意思。”苏苑挠挠头。

“你。。。”高祁之慢慢逼近苏苑的脸,似笑非笑。

“怎么?”苏苑有些慌张,“眼睛上有眼屎吗?”

高祁之笑起来,指着苏苑的额头说:“这里,有颗痘痘。”

“是吗?”苏苑反射性地去摸,果然是一小颗凸起,有些痛。

“你总让我想起我逝去的岁月。”高祁之故叹了一口气,狡黠地笑笑,“年少的时候,大汗淋漓地去打球,浑身臭烘烘的,也不洗澡。”

苏苑笑笑,她无法想象那样的高祁之,在她脑子里高祁之一直是优雅,干净,衬衣领口雪白,古铜色的肌肤细腻有张力。

高祁之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兀自苦笑。

“走吧,张阿姨做好饭了,我们去吃。”

来到大桌子前,三菜一汤,很是干净丰盛。

张阿姨理理头发,将系在腰上的围裙解下,突地轻声说:“高先生,谢谢你。”

高祁之转头向她笑笑:“小事一桩。”

张阿姨的目光里溢满了感激。

“快点回去陪孩子吧。”

“高先生真是好人。”

苏苑有些疑惑,等张阿姨走后问高祁之:“高叔叔,张阿姨谢你什么啊?”

“哦。”高祁之夹块西兰花在苏苑的碗里,“没什么事情。”

苏苑便不再问。

隔天苏苑去了学校,课间时分,在小卖部外买了两包话梅,一转身又撞上董同,他鼻子上换上的新眼镜一下子提醒苏苑那日发生的事情。

苏苑惊恐。

董同立刻将阴沉的脸逼近苏苑:“昨天怎么没来学校?”

苏苑不理他,要走却被他挡住。

“怎么没来上课?”董同的逼问如溅珠,眼神死死地攫住苏苑,“是不是。。。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苏苑大怒,想骂什么却骂不出,只是大声地说:“董同,不要再来纠缠我!”

董同又想说什么,苏苑的球鞋在他鞋子上用力一踩,使劲推开他便小跑回教室。

董同站在原地,紧紧地握住拳头,眼神在镜片下变得凌烈。

这日放学,高祁之又来接苏苑,这次是大模大样地停在出口,惹得大家侧目。

苏苑也吓了一跳,急忙跳上车。

“高叔叔,以后不要停车在门口,在那棵树下就好。”苏苑指指远处的一棵槐树。

“怎么?不开心了?”高祁之笑笑。

“很多人会注意。”苏苑小声地说。

“也对,我考虑欠周到,没想到。”高祁之手指轻轻扣扣方向盘,用眼神示意车后座的大包东西。

“那是什么?”苏苑好奇地问。

“买给你的,你拆开看看喜欢不喜欢。”高祁之说。

苏苑受宠若惊,急忙倾身去取那个大盒子,打开一看,是一件粉绿色的风衣。

“好漂亮。”

女孩子都会喜欢,高祁之很有把握地笑笑:“刚才去商场买领结,路过专柜觉得这件风衣不错,心想你会喜欢。”

“我很喜欢。”苏苑的眼睛里是孩子的欣喜,近日来天气渐暖,自己却没有新的属于春天的衣服。

手指摩挲着柔软的衣料,苏苑的心泛起一阵阵涟漪。

“不过,我穿着也许不好看。”

“怎么?”高祁之问。

“我不高,皮肤也不白,也许。。”苏苑傻傻地笑。

“傻瓜。”高祁之笑说,“我们小苏苑其实挺有味道的。”

苏苑一愣,随即不知怎么接口,她觉得高祁之的目光有些热热地看着自己。

是错觉吗?这样的眼神和往日的不同。

“好了,回去吧。”

苏苑点点头,随即又倾身将衣服盒子放回原处,转身的时候头不小心磕在了车顶,啊哟地小哼一声。

“疼吗?”高祁之的声音有说不出的温柔,将苏苑轻轻拉过来,替她揉揉头。

苏苑抬眸,正对上高祁之优美的下颏,那里有淡青色的胡渣印迹,有属于一个优雅男人的沉韵味道。

迷迷糊糊地,苏苑的脸红了几分。

车子里是一副有点暧昧的景象,在校门口的董同目光如刀地射过来,将这一幕完全看在眼里,心里的怒气窜窜上腾。

他不甘,他认为苏苑给了自己希望又生生地撕碎了那份希望。

他忿恨,潜在的意识已经认识到自己不是那个成熟英俊男人的对手,自己不能与之抗衡。

苏苑回到家,悄悄换上粉绿色的风衣,将头发理好,照照镜子,发现自己也没有怎么神采飞扬,苦笑,原来人靠衣装也是要有底子的。

“怎么了?”

镜子里出现高祁之优雅的身影,苏苑一惊。

“在试穿?”

苏苑低头:“不好看呐。”

“来。”

高祁之将苏苑的头发放下来,用指尖轻轻拢开,黑色如瀑的长发瞬间滑落在苏苑背后。

“头抬高。”高祁之轻轻抬起苏苑下巴。

苏苑紧张得不行,被迫对视高祁之的眼睛。

“很好看,你记住自己很好看就行了。”高祁之的声音低沉,在苏苑耳边。

苏苑感觉自己的耳朵滚烫得不行。

“哪有这样自欺欺人的。”

“自信就会很美。”高祁之放下苏苑的下巴,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是么?”苏苑反问,不太相信似的。

“你看过国际尖端的模特走秀吗?那些模特大多不是人们意识里的美人胚子,但她们赢在非常自信,自信的女人眼睛会放光,整个人流光潋滟,真的很美。”

高祁之说着像沉浸在一种美内,面色柔和,循循善诱。

苏苑听着不禁抬起头,有些小心地问:“我。。好看吗?真的?”

“你说呢?”高祁之挑眉。

苏苑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脸有些涨红,却艰涩地说:“其实想想,我也不差的。”

高祁之爽朗地大笑,十分欣赏地看着苏苑。

隔天早晨,苏苑便穿上了这件粉绿色的风衣。

“头发披下来比较好看。”高祁之建议。

“我一向来都是梳。。。。

话音未落,高祁之已将她的头发放下来,慢慢地整理那一头青丝。

苏苑看看镜子,黑发在肩头果然有了些女人的妩媚。

“等等。”高祁之突然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支粉色的唇膏。

“涂口红吗?”苏苑问。

高祁之但笑不语,只是一手捧起苏苑的脸,一手持着那支唇膏,轻轻地为她的唇涂上粉嫩的色彩。

“高叔叔,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苏苑问。

“这种东西?”高祁之看看手里的唇膏,把玩几下,“我房间里一堆。”

苏苑当下有些失落,想必是他的众多女友留下的。

“好了,你看看,很漂亮。”高祁之笑笑。

苏苑照照镜子,果然是点石成金一般,自己的神色亮了许多。

“去上学,这样会不会。。。

“有什么关系。”高祁之漫不经心地说,“如花的年纪爱漂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又没顶着个大浓妆。”

苏苑笑笑,摸摸自己的脸,有些热热的。

亲自开车送苏苑到学校,又引来路上的人纷纷侧目。

苏苑下了车,向高祁之挥挥手。

又迟到了,进教室的时候数学欧巴桑已经开始讲解试题。

“报告!”苏苑气喘着说。

大家的眼睛看过来,都有些惊讶苏苑今日的打扮,尤其是她身上那件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风衣。

欧巴桑立刻蹙眉,神色有些不满,示意苏苑赶紧回到座位上。

苏苑赶紧低头来到自己的座位,打开书包,拿出数学簿子,轻轻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长发,不经意间遇到了一道灼热的目光。

董同正看着苏苑,那眼神里有惊喜,有怀疑,随即又是忿恨,他心里不断揣摩苏苑今日的打扮,为什么她一改平素的质朴无华?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想着,董同正画在簿子上的铅笔头卡擦断了。

课间时分,苏苑正从厕所出来却被几个同龄女孩堵住。


心事

 



苏苑本能地退了一步,看着面前几乎是有些杀气腾腾的女生。

带头的是一个细长身姿,有些戾气的女生,她斜着眼睥睨着苏苑,面无表情。

“有什么事吗?”苏苑问。

“谁允许你和我穿一样颜色的衣服?!”

苏苑这才发现这个女生也是穿着粉绿色的外套,只是剪裁做工方面不及苏苑那件优质上层。

“脱下来!”

几个女生逼近苏苑,成了一堵黑压压的人墙,苏苑心里惶恐。

“给我脱下来!”带头的女生伸手去拨苏苑的衣服。

“你。。不要碰我!”苏苑挣扎。

几只长指甲的手在苏苑的头发边飞来飞去,不一会便扯下了苏苑的几缕头发,纷纷扬扬地落在衣服上。

苏苑蹙眉叫痛。

“给我拔下来!”领头的大姐大一声令下,周围几个同样个子细长,满面戾气的跟班急着去拨苏苑的外衣。

苏苑眼看自己心爱的粉绿色外衣要被这几个莫名其妙来的女生拨下,心里又急又怒,正巧一只涂着蔻丹长指甲的手朝苏苑的脸探过来,苏苑张嘴狠狠咬下去。

那手的主人一声尖,奋力抽出自己的手。

“啊,我流血了!”

长指甲女生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一丝一缕的血移动在自己的手指上,低头拼命寻找破口,却没有。

流血的是苏苑,她的下颏被长指甲划出一道犀利的口子,密密麻麻的血珠子渗出来。

“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做!”苏苑抬手擦擦自己的伤口,声音冰冷。

粉绿色的外衣被扯得皱巴巴,缀着的腰带也被扯下来,落在厕所肮脏的水泥地上,苏苑俯身捡起,小心翼翼地重新系在自己腰上,整整行容,两眼平静地看着面前这几个女生。

上课铃打响,苏苑绕过她们径直走向门外。

高祁之回家的时候发现苏苑不在客厅也不在卧室,找了找,终于在洗手间里看见了苏苑。

苏苑正对着镜子贴着OK绷。

“你怎么了?”高祁之快步走过去,捧起苏苑的脸,“为什么要贴这个?”

“哦,不小心磕了一下。”苏苑淡淡地说。

高祁之一下子扯下OK绷,微微眯起眼睛看苏苑的伤口,并用指腹轻轻地去摩挲。

“痛吗?”

像哄一个小孩子的温柔。

苏苑心底的委屈被这声温柔引出来似的,眼睛顿时酸酸的。

“很痛?”高祁之优雅醇熟的味道就萦绕在苏苑的鼻尖。

“不痛。”苏苑赶紧抬头看吊灯,眼睛里细密的液体又反流回去。

高祁之为苏苑擦好药,重新贴上OK绷。

“现在不痛了。”苏苑笑笑,贴着OK绷的脸看上去很是滑稽。

高祁之伸手慢慢抚摸苏苑的头发。

“是不是在学校里被欺负了?”

那深邃温和的眼神像是撞进苏苑的心里似的,苏苑一愣,随即摇头。

“没有,没人欺负我,我是不小心擦破了。”

高祁之微微笑笑,也没有再说什么。

晚上睡觉的时候,苏苑将被子裹得紧紧的,从小到大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也没少被人欺负,但这段时间和高祁之的生活似乎将那段艰涩的日子遗忘了,而今天发生在厕所的事情又提醒苏苑。

原来,没有结束。

自己还是会被欺负,或者说,生活,现在对苏苑来说是温煦的生活,还是有阴影地带。

隔天高祁之送苏苑倒学校,黑色轿车停在离校门口有些远的地方。

“我去了。”苏苑笑笑。

高祁之倾身过去捏捏苏苑的脸。

“今天晚上做你喜欢的布丁。”

苏苑的眼睛顿时一亮。

“真的?”

高祁之点点头。

苏苑有些雀跃地下了车,朝高祁之挥挥手后便小跑进学校。

未料到好心情在看见抽屉里东西后烟消云散,苏苑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抽屉里的卷子,簿子,笔记本上是一团鲜红色的污渍,是番茄酱,有人恶意地将番茄酱倒在她的东西上。

苏苑面色发白,心里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这像是电视里发生的桥段居然出现在生活中,还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事情果然往坏的方向发展,一整天,都像是有人如影随形一样,中饭回来后,苏苑发现自己的桌子上居然搁着一条安全套。

周围人一阵窃笑。

苏苑怔怔地站在那里,好久后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桌子上的那个东西的确是安全套。

“苏苑。”

一个阴沉的声音。

苏苑僵直了背,好不容易转过身,看见董同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有人恶作剧么?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苏苑语调冰冷,随即伸手拿起桌子上那只安全套,径直走向教室最后的垃圾竹篓,将之扔进去。

周围哗然。

“那真是她的东西?”“听说她的私生活很。。。”“每天有人开车接送。。。”“真看不出来,以为她挺本分的。。。。”

一时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几百只小蚂蚁慢慢爬上苏苑的背脊,啃噬着苏苑的骨头。

董同冷哼一下,像是暗示苏苑不识相,头也不回地回到了座位上。

苏苑知道自己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毕竟年纪不大,以前也没遇到如此龌龊的小伎俩,防不设防,一下子打破了她平静的读书生活。

但苏苑没有将学校里被欺负的事情告诉高祁之,她觉得没有必要让高祁之担心,而且学校里的生活也是她自己的圈子,不能什么事情都依赖着高祁之。

“怎么不吃?”

高祁之的声音让苏苑回过神来。

“啊?”

“芒果布丁,特地给你做的,你不吃可全归我了。”高祁之朝苏苑眨眨眼睛。

“哦,味道很好。”苏苑低头大咬一口,“很香很甜。”

“我们的小姑娘好像有心事?”高祁之笑笑,两眼静静地看着苏苑。

“没有。”苏苑摇摇头。

“魂不守舍的,在想哪个大男孩?”高祁之打趣。

“没有,哪有的事。”苏苑赶紧摆手否认,随即抿抿唇,“不过是。。。学校里发生的一些烦心事罢了。”

“可以和我说说吗?”

“没什么,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苏苑笑笑,又低头去吃那只明亮的芒果布丁。

高祁之只是用温和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苏苑,将她内心的惶恐,不安看进去,又垂眸,不说什么。

爱与同情

 



夜晚,橘色的小台灯下,苏苑缓缓合上书,将下巴搁在桌面上,蝶须的睫毛透着一种小小的彷徨。

书上的内容与现实的生活总有共通之处,都不乏有这样那样的人用极其拙劣的手段以伤害别人为乐。

不是真空的世界,哪个角落都会有阴暗带,如果内心强大足可以承载这些。

苏苑轻轻打了个哈欠,关上灯,躺到床上去,突然有些自嘲地笑笑,这些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隔天到了学校,苏苑深深吸了口气挺胸走进去却发现有些不对劲,环境很是压抑,大家窃窃私语,对着窗口的那张空桌子,似笑非笑。

那是董同的桌子。

突然脖颈上有个细细尖锐的痛点,苏苑小声哼了一下,旋即转头,原来后座的那个吊儿郎当的男生正用一只铅笔头戳她的脖颈。

“干什么?”苏苑蹙眉问。

“怎么?董同出事了,你不知道?”男生边笑边撅起嘴巴示意董同的桌子。

“出事了?”苏苑疑惑,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

“他们家死人了。”男生打了个哈欠,揉揉自己的眼睛,“挺可怜的,你平时不是和他走得挺近的。。。。

苏苑脑子訇然,几乎不能消化男生所讲的。

数学欧巴桑进来,班长带头去打探了董同的情况,得到证实,董同的父亲前日晚上在南市一家酒吧门口遭遇不测,腹部深中两刀,当场身亡。

苏苑脸色苍白,她早就听董同说过他的父亲,一个只知吃喝嫖赌的混混,混迹于声色场所,夜夜沉浸于烟雾缭绕的烟和酒精中,董同的母亲早当他死在外面。

一种细微的啃噬感爬上苏苑的脊背,说不清道不明,苏苑闭了闭眼睛,又看见董同那张羸弱白皙的脸。

同情悄然蔓延在苏苑的心里,苏苑突然有些后悔之前对董同所作所为,诚然,董同是偏激,执拗的,但同样是自卑,可怜的。

看看董同那张空荡荡的桌子,苏苑想起每节课上都会从那里传来一道有些哀怨,有些忿恨的目光,因为哀怨而忿恨,因为忿恨更加哀怨。

整整一周,董同都没有来上课,也没什么消息,数学欧巴桑只是叹叹气,对董同的家庭,自小的受的教育喟叹一番。

直到第八天放学后,苏苑回去的路上在公车站遇到了董同。

这个男孩又瘦了一圈,微微佝偻着背,紧抿着唇,身上只套了一件薄的白长衫,混迹在人群里,一时难以发现。

“董同!”苏苑眼睛一亮,本能地上前拉住他。

董同抬起头,眼神中仓促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紧紧攫住苏苑的眼睛。

“你还好吧?”苏苑一问出口便后悔了,现在的董同又怎么可能会好?

董同不语。

“你怎么在这里?”苏苑问。

“买点东西。”董同轻轻地说。

苏苑这才发现董同的手里拎着一个小盒饭,那么小,用一个塑料袋子装着。

“你还没吃过?”苏苑的眼睛泛起一丝怜惜,轻轻地问,“我请客,你想吃什么?”

董同抬眸,灰蒙蒙的眸子顿时亮了一些,站在他面前的苏苑带着柔和的笑容柔声细语地和他讲话,没错,那个温柔善良的苏苑又回来了。

两人走进一家小茶餐厅。

苏苑给董同点了一份牛腩饭,本以为董同会吃不下,但当金灿灿的牛腩饭端在董同面前,他迅速摘下眼镜,几乎是狼吞虎咽起来,吃得一粒米不剩,末了才发现还有一碗配料的汤,又立刻咕噜噜地喝下去。

苏苑静静地看着董同。

董同吃晚饭,又戴上眼镜,很是小声地说:“谢谢。”

苏苑笑笑。

“好吃吗?”

“嗯,很好吃。”董同低头看着被自己风卷残云后的盘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苑也不问他什么。

许久后,苏苑发现董同的肩膀在颤抖,随即又是迅速地摘掉眼镜,像是从内心深处爆发出的声音一般,竟放声大哭出来。

也不用双手去遮挡,就那样仍眼泪肆意地狂飙。

哭得很肆意,声音粗滚滚,像一只小兽发出的,一直持续了很久。

“给。”

董同闻到一股清香,微微睁开发肿的眼睛,是一张如雪的餐巾纸,接过后胡乱地抹着眼泪。

“董同。。。

苏苑想说什么,却被董同的声音迅疾地打断。

“我一直很恨他!他不配当我父亲!他没有尽过一点父亲的责任!他赌博,喝酒,玩女人,根本不顾我和妈妈。。。。。。。。。

董同大嚷出来,声音随着呜咽声一起一伏,脸有些涨红。

“但。。。。。上个月他还笑眯眯地回来说给我买了一双鞋子。。。是仿名牌的那种。。。我知道他是用赌博赢来的钱买的。。。。。我还是很喜欢。。。。”董同说到动情处,眼泪又是一汪汪地掉下来。

毕竟是个孩子,回忆起父亲还是记得美好的部分,即使美好的部分那么小,那么少,但黑暗天幕中的一点亮星却更显璀璨。

“别难过,董同。”苏苑心里跟着难受,又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

董同立刻抓住苏苑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苏苑一惊,却没有抽出手。

“苏苑。。。。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妈妈在外面早就有人了。。。。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泪涕俱下,董同几乎是吼出来。

周围零零散散的客人将目光纷纷投过来。

苏苑静静地让他握着手。

“董同,我。。。我知道你的痛苦,我也不会安慰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只是想告诉你,一定要撑下去。”

苏苑目光柔和又坚定地看着董同,又使了点力气紧紧握住董同的手。

两手相握,董同觉得身体里某部分又活了。

“苏苑,你愿意。。。陪在我身边吗?”

苏苑一愣,随即有些歉疚地低头:“我们是朋友,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不!”董同语气急切,发红的眼睛又发出锐利的光芒,紧紧粘在苏苑脸上,像寻找自己唯一的出口一般,“苏苑,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我要照顾你。”

如此炽热的告白,这个孩子已经一无所有,眼前的苏苑是最后救赎的天使。

“董同。”苏苑咬了咬牙,还是直言,“如果你说的是男女关系,那我不能骗你,我对你没有那样的感觉。”

“没有。。没有感觉。”董同目光突然一滞,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

“董同,我们可以是朋友,其实做朋友已是缘分。。。。

“是不是因为那个男人?!”董同突然气促,目光咄咄逼人,“那个包养你的男人?!”

苏苑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眼前的董同情绪反反复复很不稳定,时而像头迷路,不设防的小鹿,时而又成了一头阴鸷,戾气的豹子。

“不是,董同,那个男人只是我的叔叔,我的长辈,我的朋友。”苏苑叹了叹气,“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不是?”董同反问。

“我。。不至于低 贱到那份上吧。”苏苑看着董同,一字一字地说。

“那为什么拒绝我?我不够好吗?”董同的目光又凄艾起来,“我知道我不够好,我不能送你好吃的意大利巧克力,不能送你漂亮的衣服。。。。

“不是,不是那些。”苏苑安慰般地说,“董同,你不应该自卑的。”

“不应该自卑?”董同沉吟片刻,兀自笑起来,松开苏苑的手,“我怎么能不自卑?我家里穷,擦皮鞋,洗碗,送快递都做过,还是买不了自己心仪的一只手表,我父母离异,现在父亲又横死街头,你让我不自卑?你凭什么说风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