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麟皱眉,嫌恶地别过头,不去看秃头男人欣喜中透着淫秽的眼神。
日子似乎又平静里下来。
夏日炎炎,漫长无际似的,玉麟每天早上挎着包,赶着公车去城西的厨师培训中心上课,直到晚上六七点才能回到家里。
那条老黄狗似乎和玉麟熟络起来,总是会守着路口的那盏灯下,等着玉麟归来。玉麟通常会从包里掏出点干粮水果给它吃。
这一日,玉麟从培训学校回来,老远就瞅着一群人围着那条老黄狗。
一帮野孩子围着老黄狗嘻嘻哈哈地捉弄亵玩它。
一孩子手上拿着一根鸡腿,踮着脚,抬起下颔,“来吃啊,跳起来吃啊。”
老黄狗瘸着腿用力向上跳。
“再高点再高点。”孩子恶劣地笑,“断腿狗,跳啊!”
周围的孩子起哄,拿着小石子砸着老黄狗,老黄狗行动不便,落落实实地挨着砸。
孩子又笑笑,把鸡腿扔到旁边的垃圾箱里,“快去捡,快去捡。”
老黄狗蹒跚地挪到垃圾堆里,周围蚊虫嗡嗡直叫,秽浊之气翻腾。
“你们做什么!”玉麟跑过去,拉回老黄狗。
“哪来的多管闲事?”领头的孩子斜眼一瞥玉麟。
“你们怎么能欺负它!”玉麟心疼地吼着。
“你是哪颗大蒜啊?凭什么挡我们玩乐?!”领头孩子走过去扯着玉麟的衣领。
“你们太缺德了,连只狗你们都要玩弄!”玉麟盯着那孩子说。
哗一拳头打在玉麟头上,玉麟一阵闷痛。
“确实,狗哪有人好玩,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孩子头一声令下,周围的毛头围着玉麟,扯下他的背包,拉着他的头发,捏着他的脸。
“呵,真瘦。”孩子头掐着玉麟的脸,玉麟痛得挣扎。
老黄狗在旁边吠着,一瘸一瘸挤进人群,像疯了般咬住孩子头的屁股。
“哇呦呦!”孩子头大叫,“快,帮我把死狗拉下来。”
毛头们上前,操起地上的棍子狠狠抡在老黄狗身上,老黄狗渐渐瘪下去,口却一丝都不松。
“你们放开它,不准打它!不要打它!”玉麟向前扑上去,无奈,毛头各个凶神鬼魅,密密实实堵成人墙,像疯了般狂抽老黄狗。
闷棍的声音中夹着脆脆的折声,很细的声音,像枯树上枝条断裂的声音,但玉麟知道这是老黄狗的骨头发出的声音。
“你们不要打了,求求你们,你们打我好了。”玉麟红着眼,看着奄奄一息的老黄狗,大声哭嚷着。
黄昏,残阳如血,丝丝缕缕布满天际。
老黄狗倒下了,两眼珠子却依旧睁得圆鼓,口没松,一直咬在孩子头的裤子上。
“真他妈的贱狗。”孩子头一脸戾气,扯下已咽气的狗尸,狠狠地又踢了几脚,扁扁地踩过走人。
玉麟立刻跑到老黄狗旁边,把它抱在怀里,泪如泉涌,痛彻心扉。
落日余晖,晚霞满天,路灯下一摊血渐渐凝结。
天边那抹金黄色渐渐暗下去,成了紫檀色,消沉的悲痛弥漫在玉麟心底,他无法呼吸,哭泣也困难。
玉麟紧紧搂着老黄狗,不让尸体上仅有的余温逝去。
一直一直到了夜幕降临,玉麟才抱着老黄狗呆呆地走回家。
暴力
玉麟将老黄狗抱进屋子,一家人正在吃饭。
“什么玩意?”秃头男人捂着鼻子。
“玉麟,你怎么把路口的流浪狗抱回来了?”母亲问。
玉麟湿润着眼睛,“它死了,为了我死了。”
母亲听不懂,楞在那里。
“呦,那不是路口那只老黄狗吗?整日转在那捡垃圾吃,有次看到它还叼着隔壁老陆扔的臭袜子呢,哈哈。”秃头男人抿着酒,一手握着筷子扣着桌子。
玉麟不语。
“怎么把这畜生整进家了?快扔了,扔了去。”秃头男人摆摆手。
“不,我不会把老黄狗扔在路上的!”玉麟的泪水又要掉下来了,他努力吸吸发红的小鼻子,抱着瘦弱的老黄狗转身跑回房间。
“小崽子,眼里有没有老子!”秃头男人低低咒骂着。
隔天,玉麟把老黄狗埋在附近的一个院子里,院子里有棵夹竹桃,缀着满满的桃红色的花,浓烈的香气袭下来,一片片叠着,香雾沌沌,玉麟觉得这是适合老黄狗的地方。
玉麟在老黄狗的坟前摆上了几个鸡腿,一些水果,迟迟不忍离去。
死亡就是这样,一瞬间的事情,生命终结,存者哀怨,父亲,老黄狗都走了。
玉麟跪在坟前,耸着小肩膀,祈祷老黄狗能在另一个国度过上温暖的日子,不必再流浪。
日子又这样过去些段落,浓浓秋意袭来,这一漫长的夏季终于过去。
这天晚上,秃头男人倚在沙发上看电视,玉麟在一边擦地板。
“呦,你们瞧,现在的养老院设施不错啊,环境很好嘛。”秃头男人呵呵地笑。
一旁戴着老花眼镜的外婆正着手补着一件衣服。
“妈,你快瞅瞅,看,现在的养老院整得和公园似的。”秃头男人探头凑向外婆。
外婆一怔,手上的针扎在肉里,连忙吮吮,“是不错。”
“而且还有一帮老姐妹跳跳舞,织织毛衣,多潇洒,不像家里,和你说话的人都没。”秃头男人热乎起来。
外婆抬头,笑笑。
母亲神情凝重地看着秃头男人,玉麟在一边绞着抹布,地板上灰蒙蒙的,怎么揩也不净,污渍丝丝缕缕越来越多,和秃头男人那张乌糟糟的脸似的。
秃头男人翘着腿,孜孜不倦地向外婆介绍养老院的好,哔栗剥落,不容人插嘴。
晚上,玉麟听到隔壁又传来稀稀碎碎的声音,像是在磋商些什么,突的又一阵清脆的耳光声。
玉麟立刻起身,却被外婆拉住,“别,别,玉麟,不好老管大人事情的。”
玉麟叹叹气。
次日,一家人在吃面条。
外婆把面条里的肉片都拣在玉麟碗里。
“外婆,你怎么都给我了?你自己吃啊。”玉麟睁着大眼睛看外婆。
“不,外婆吃不下了,人年纪大了,只能吃点清淡的,心也静的。”
母亲默默不语。
秃头男人哗啦哗啦吸着面条,油珠子乱滚。
“诶,年纪大了其实也不讲究什么了,只要子女能平安也是我的福气了,现在不同以前了,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和过法,和我们那辈相差得远得去了。”外婆叹叹气,笑笑。
“玉芬啊,昨个耀球说的养老院我也听隔壁街坊说过,挺时兴的地方,里面环境好,老姐妹多,有个说话的伴也挺好的。”
玉麟一惊,抬头看外婆,“外婆,你。。。”
“对啊对啊,妈你这样想就痛快了,那养老院真的不错,你看你整日在家闲着,和我们也没啥子共同话讲,在那就不同了,多的是老姐妹和你唠磕,人啊越活越年轻。”秃头男人打断玉麟的话,大笑着抹着油腻的嘴。
“呵呵。”外婆笑,“玉芬,现在时代不同了,好多老人都自个想去那呢。”
“瞧,你还没妈明道理呢。”秃头男人瞥瞥母亲。
“妈,您别说了。”母亲放下碗筷,眼睛红红的。
“别,玉芬,是老太婆我自己要去的,没人逼我。”外婆摆摆手,一个劲重复,“是我自己想去的,真的真的。”
玉麟心里很酸,看着外婆沟沟壑壑的脸,像松树皮一样粗糙蜡黄,两鬓斑白,无力地倚伏在椅背上,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几岁,如风中之烛。
夜晚,外婆抱着玉麟,玉麟摸摸外婆颤颤巍巍的手,上面缀着糠皮似的鳞屑,心想这双手,载过多少似水年华,日子就那样悠悠地从外婆指缝里飞过去。
“玉麟呐,家和万事兴啊。”外婆叹起气,摸着玉麟的小脑袋。
玉麟合上眼,依偎在外婆怀里睡着了。
外婆终究是被送到郊外的一个养老院,那里条件很简陋,只是个勉强维持基础设备的养老院,和之前电视上放的,秃头男人口中说的世外桃源有很大落差。
外婆走了,家里只剩母亲,玉麟,秃头男人更是肆无忌惮,对母子俩呼来喝去,动不动责难詈骂。
傍晚,母亲去买菜,秃头男人靠在沙发上,磕了满地的瓜子皮,玉麟在一边低着头收拾。
哗哗,又洒落一片瓜子壳,一颗不倚不歪地落在玉麟衬衣口。
“呦,飞到那儿啦,来来,爸爸帮你拿。”说着秃头男人的手凑过来,欲摸上玉麟细腻白皙的肌肤。
玉麟立刻往后躲,瓜子壳从领口骨碌地滑落,玉麟感到一阵疙瘩般难受。
“躲什么啊,过来,过来。”秃头男人一把扯过玉麟将他抱到怀里。
玉麟惊得大叫。
“嘿嘿,爸爸疼疼你。”秃头男人抱着温软清香的躯体,猥亵地笑,头上那撇油腻得凝住的头发滑落到眼前,遮住大半块肉脸。
“耀球,你在做什么?”母亲瞪大眼睛,拎着菜篮子,进门就看见这场景。
秃头男人有些窘,立刻放开玉麟,噤若寒蝉。
玉麟脱身,立刻跑到母亲背后。
“干嘛这样看我,不就和儿子开开玩笑么,什么眼神。”秃头男人嘀咕着,心虚地卷起桌上的报纸进了厕所。
母亲捧着玉麟的头,小心地问:“玉麟,你没怎么样吧。”
玉麟收起眼睛里流露出的委屈,轻轻地笑:“没,没事的。”
晚上,秃头男人喝了整整两大瓶白酒,一手捏着大虾,扭着虾身,红润透明的大虾时而屈着身,时而反弓着身。
玉麟分明看见秃头男人眼里那股情欲,微微熏灼着空气,有脓臭的味道。
十点多,隔壁门一关。玉麟有些害怕地睡下,隔壁传来动静。
母亲一声尖叫。
玉麟赶紧跑过去,推开门,发现比以往都恐惧战栗的一场景。
秃头男人正压在母亲身上,母亲的双腿分开似把大剪子,中间赫然插着一个啤酒瓶子,鲜血像蚯蚓一样蜿蜒地爬在母亲的大腿上。
秃头男人面色潮红,两颧点点猩红,扯着淫靡无耻的邪笑,小声地说:“夹紧点,夹紧点,宝贝。”
玉麟脑中一片空白,像被雷霹着一样,刷地鲜血直冲脑门,本能地扑向前,一口咬住秃头男人的屁股。
“啊!”秃头男人嗷叫一声,回头一看是玉麟,“小兔崽子,闯到这来了!”
说着转头一肘劈在玉麟脖子上,那肘劲大得一声闷响,像平常他空手劈西瓜一样。
玉麟痛得几乎要晕过去,费力睁大眼睛,猛地向秃头男人反扑去,秃头男人又一脚踢开他,玉麟落在床沿边,苍白的小脸顿时冷汗淋漓。
秃头男人像是兴奋之极,鼓着眼珠子,摇着腮帮子,血盆大嘴似的,发出猪吼,两手撩起玉麟在空中晃着圈,重重地扔在门槛上。
玉麟几乎是昏死过去。
母亲撕声裂肺地尖叫,从床上滚下来,抓着秃头男人的脚,“别,别,别打他,我随你,一切都随你。”
这个夜里,鬼哭神号,沉寂的天空中一抹血色蚕食眼球。
秃头男人光着身体,什么也没穿,摇着肥大丑陋的生殖器,张扬跋扈地笑,像个鬼刹。
生日
梦魇笼罩了玉麟。
玉麟开始在无间地狱里煎熬,永无解脱。
那个人面兽心的秃头男人变着法子折磨玉麟母亲。玉麟常常觉得他是一个食人血肉的罗刹,诡诈,污秽,凶残。
这样的生活,时无间,空无间,无时无刻不受着罪刑,无人拯救。
母亲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常常披头散发坐在窗边莫名苦笑,整张脸蜡黄得像是被山黄鸡汁浸渍过似的。窗外那棵树,树干挺拔,叶子翠绿娟秀,茎上轮生缀满朵朵的百合花,柔嫩淡雅,含露低垂,似一只只小喇叭对着蓝蓝的天。母亲细细地看那些纯白的百合,她想起父亲当年常常摘下百合花为自己戴上,这花象征着百年好合,百事合意。
想着想着母亲傻傻地笑,突然笑脸僵化,她感觉面前人影幢幢,似是父亲高大挺拔的身影,她探出手欲摸,那影子去陡然模糊,慢慢得如一缕香烟逝去。
“妈妈,你喝这个。”玉麟端着一碗百合莲子红枣汤。
母亲呆呆地望着玉麟,苦笑:“吃它干什么。”
“妈妈,这个很好的,你皮肤好干,吃这个会滋润的。”玉麟拿起勺子喂母亲。
母亲启动干裂的嘴唇,两眼无神,像死鱼眼一样浑浊。
玉麟一边用勺子喂母亲喝汤,一边拿毛巾给母亲擦擦嘴角,母亲吃完后,依旧转头看着窗外的那些百合,傻傻地笑。
玉麟拿起小梳子给母亲梳头,那头发乱糟糟的,枯得和穗子似的,梳子卡在里头,艰涩地挪动。
玉麟持着梳子的手臂上有淡淡的红色印记,不仅是手上,小腿上也一条一条布着,这些都是那个血盆大口的罗刹肆虐的印记,每每他酗酒,情志不顺时,那股子怨气就撒在玉麟和母亲身上。
秃头男人变态至极,深谙一些房中术,活活地在床上折磨母亲,用烟头捻着母亲的乳头,用细针穿进母亲的乳头,用瓶瓶罐罐插进母亲下体,母亲初起挣扎不已,尖声撕叫,反而大大地刺激了男人的神经末梢,男人兴奋异常,热汗淋漓,瞳孔散开,鼻翼煽动,整个和禽兽发出狂猛的淫欲没什么分别。日子长了,母亲变得死气沉沉,在床上任由凌辱,一点反应也没有,男人急着扇母亲耳光,噼里啪啦,嘴里咒骂着:“臭婊子,老子和上条死鱼似的。”
墙上的日历本黄黄的,粗糙的的纸面上显示着鲜红的数字。每天早上玉麟都会扯下一张,这也成了他一天中的小盼头,也是他的错觉,似乎这样糟粕的日子渣子就一点点滤过去了。
仅有一件让玉麟感到开心的事情就是去养老院看外婆。
养老院也不全是什么惬意舒心的生活,老人之间依旧充斥着间隙,矛盾,不少老人脾气古怪至极。
外婆就常被同房里一个东北老太挤兑着,这东北老太常年穿着大红色马褂,顶着瓜皮帽,斜着眼看人,远远望去只能瞧着她的大眼白。这个酸皮拉臭的老太常常在外婆的被褥上啐痰沫子。
这些委屈外婆都不会和玉麟提起,玉麟天真地认为外婆过得还不错。
玉麟每次去看外婆总会带上些绿豆糕,芝麻饼,一些水果。外婆总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椅子上,背后放着悠远深长的昆曲。
玉麟一来,外婆就眉开眼笑,搂着玉麟入怀,“真暖和,玉麟真暖和。”
玉麟笑着为外婆削苹果,外婆用牙齿格格地咬。慢慢地,外婆牙齿脱落了,玉麟就用不锈钢勺子刮着苹果泥,轻轻喂着外婆,外婆半眯着眼睛,细细咀嚼着那清甜的味道。窗外的阳光暖暖地洒进来,有野猫的打盹的声音,少少顽皮的,俏皮的。
“外婆,我会陪你的,一直陪着你。”小玉麟睁大眼睛,用力地吐出话。
“好,好,外婆知道。”外婆摸摸玉麟的头,半合着眼,笑着,这个小外孙越发俊俏了。
这些记忆,是那段阴郁日子里唯一闪着光的小珠子。
春夏秋冬,转了一圈,玉麟又长高了,却只是瘦,面色苍白,手臂,长腿都是白的,白得没有血色,却蒙着亮晶晶的光,浑身像沐浴在神圣的光晕下,但就这样的一个孩子却过得比谁都苦。
上培训学校,买菜,做饭,收拾房间,为母亲煎药,这些都是玉麟肩上的担子,这些艰涩的生活折子,玉麟只能默默地承受着,他常常用细小的牙齿咬咬嘴唇,告诉自己坚持下去,他的嘴唇总是红红的,湿润润的。
母亲终是出了事情。
那天,玉麟正在厨房里煎着药,那黑黑小小的锅盖上漆斑凹凸不平。玉麟放进一堆草药,丹参,黄芩,党参,山药,白术,益母草,慢慢地熬着。药味渐渐浓郁,苦涩,辛酸,慢慢迂回似地溢开来,雾气缭绕,玉麟忍不住咳了下,整个厨房只有满室的药味和那文火轻轻的滋滋声。
玉麟用抹布裹着盖面掀开锅盖,浓烈的味道熏灼着他的眼睛。
“玉麟!玉麟!不好了,你妈妈出事情了!”一个急切的声音扑了进来,隔壁陆阿姨气喘吁吁地跑进屋里。
玉麟手里的盖子扑通落地,很闷很钝很痛的声音。
再一次立在医院的太平间。
这个阴郁,灰寂的地方,藏匿着一些细碎的声音,静静地听,像是一种小动物磨牙的声音。
母亲安静地躺在那里,她终还是去了,跟着父亲去了。
又是一辆大货车,母亲几乎是笑着迎向那辆急速而来的车子,笑得羞怯温柔,微微展开双臂,像是少女时代在百合树下等着父亲的那抹身姿。
玉麟整天站在那里,没有出声,与父亲死时不同,这一次玉麟有些预感,那隐隐欲来的厄运,其实一直在玉麟心里蛰伏着,像只虫子一点点噬着他的心脏,虫子越来越多,万蚁攒动,触角越来越长,尖且锐利,齐蓁蓁地刺进玉麟的心脏。
死亡,是正常的事情,是每天发生的事情。
自然界,生物圈,总是不断地发生着死亡。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着乌云,最后一只海燕,微弱地扑动着翅膀,低低徘徊,终是抵不过暴风雨的侵袭,直坠入海,决然的,突然的,悲怆的。海水翻腾,直冲而上,逼近云霄,那只海燕的尸体无处可寻。
生命只是浩瀚宇宙,冗长历史上的一点,瞬间消逝。
玉麟抿着嘴,看着母亲。母亲笑得美丽。有人说生命结束时唯一美丽的人是将爱带走的人,那样的人是从容的。母亲是去找父亲了,带着爱。
玉麟的眼泪掉下来,他闭上眼睛,蹲在地上,抱着膝头,耸着肩膀。
太平间里死亡的腐朽味浓重,一点点迸裂,如洪水般泄下来。
玉麟清楚母亲出事的前一天被秃头男人狠狠地暴打了一顿,当时的母亲已经神志不清,只是傻笑着,抬头对着天花板笑,笑得纯净柔和。
玉麟脑子异常清醒,无一丝混沌。
尼采说上帝死了。
上帝遗忘了玉麟生活的这个阴暗的小角落,没有阳光,花草,四季,泉水。
玉麟只能是自我救赎。
年纪很小的他已经明白一个道理,这个社会的一些罪恶是无法被惩除的,法律有时是顾及不到这些罪恶,但这些罪恶依旧需要受到惩罚,即使是法律之外的惩罚。
玉麟安静的内心有强悍的力量,这种盛烈的情绪不是怨恨,不是复仇,而是一种接近自我追逐光明的欲望。
十七岁,玉麟的生日。
玉麟懂得感恩,他的生日,他生命降临的日子。生命,是自然给人类去雕琢的宝石,玉麟不会放弃生命,他想过得更好,他也会过得更好。
他做了一个决定,做了一个他认为是最好的决定。
他买了包老鼠药放在秃头男人的饭里,很多剂量。秃头男人吃完后面色青紫,恶心呕吐,腹部绞痛剧烈,终于晕死过去。
玉麟合上了眼睛,恍然间他闻到了一窗外百合悠悠清郁的香气。
君子
散开的回忆收回来。
玉麟在监狱里已经呆了大半年了。自从豹子事件发生后,监区里的同伴都对这个表面柔弱的男孩另眼相看。这个白白瘦瘦的男孩眼睛纤尘不染,近墨色的瞳孔有坚韧的光泽。
墙,墙,墙,四面都是墙,禁锢了一个人的自由,这个字就是囚。
玉麟就生活在这里,和一群血淋淋的杀人犯,强奸犯,盗窃犯搁在一起,他时常可以闻到监室里令人作呕的臭味,那是墙角里死了的老鼠的味道,鼠内的大肠细菌繁殖迅速,气味瞬间可以压迫过来,体表随即覆盖上一层又一层的白色真菌绒毛,密布疮疡,流出黄色的滋水,异常肉麻。
阴森恐怖,高墙电网。监狱是什么?那和集中营一样,封锁人性的自由因子,一点一点将你麻木,体制,同化。
但对于玉麟来说,监狱是用来向往自由,心揣希望的。在这里,你会真正懂得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最宝贵的。
自由是什么?玉麟常常坐在操场上仰望天空,那乌蒙蒙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自由是玉麟和父亲放向天际的那只风筝。淡紫色的纯绢蝴蝶越飞越高,长长的尾翼轻灵飘逸,触须翩翩飘拂,柔软如云锦,舞姿醉人,与天空融合。
玉麟伸出手,在头顶探探,是浑浊的水汽,湿湿搭搭的。
不太有人再去骚扰玉麟,他的周围总是有股清冷的气场,让人难以亵渎。
但玉麟对监区的同伴是很友善的,像那个进监狱第一天就企图自杀的毛军岩,玉麟总是微微地心疼着他。
这个毛军岩在自杀失败后,又任性地开始绝食,直到狱警强迫把饭菜灌进他嘴里。毛军岩大喊大叫,待狱警走了后,又用手将食物抠吐出来。
晚上熄灯前,毛军岩倔着脸,坐在床铺上磨牙。
“你别这样了。”玉麟轻轻走到他旁边,“我可以坐下吗?”
毛军岩瞥玉麟一眼,又扭头哼了声。
玉麟坐下,“你别这样了,虽然这里日子很难过,但是还是要过下去的。”
毛军岩磨着牙不语。
“不要绝食,你真的不要命了吗?”玉麟睁大眼睛看他。
“还是假的不成?我不是已经自杀过了?要不是他们拦着我早就解脱了。”毛军岩转过头,挑眉,恶狠狠地看玉麟。
“那也是你自己把他们叫来的,你终究是舍不得命的。”玉麟微微笑着。
“放屁!我早就不想活了!”毛军岩红着脸,心虚地大喊,他的确是在手上割了刀后惊慌失措地大叫救命。
“留恋生命才是正常的,你做的好。”玉麟用手轻轻摸摸毛军岩的背。
毛军岩冷笑:“在这里和死了没差的,有什么希望?”
“希望会有的,你看你在这里八年就够了,我要在这里十二年呢。”玉麟低头黯然。
“你不如死了算了。”毛军岩大惊,这个文静的男孩居然还过得那么舒心。
“不,我不会的,我要活下去的。”玉麟掰着手指,低着头,喃喃道。
毛军岩狐疑,这个男孩对生命如此眷恋,以至于什么苦难都可以往下咽。
“真的,没什么熬不过去的。”玉麟抬头看着毛军岩,“放弃生命才是最傻的。”
毛军岩的眼睛被玉麟清秀光洁的脸袋粘住,他觉得眼前这个漂亮的男孩像个插着翅膀的小天使,那么安静,那么友好。
“你饿了吧?几天没吃饭了,肯定是饿了,我给你泡红糖水。”玉麟笑着,起身拿起桌子上的大杯子,放进一些红塘,生姜片末,倒上热水,缓缓搅动起来。
毛军岩心里酸酸的,到监狱后第一次有人这么关心他。
“来,喝吧,你没吃饭这么多天,不可以一下子吃味重的东西。”玉麟递过红糖水。
毛军岩楞楞地接过,楞楞地喝下,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玉麟摸着他的背,“趁热喝,凉了对胃不好。”
隔天早晨,毛军岩打了碗大大的粥,拿了一小玉米馒头,大口大口地啃着。
干警笑笑,心里得意,终于还是把这小子治住了。
整整一天,毛军岩的眼睛总是忍不住粘着玉麟轻盈的身影,看了又看,总是看不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男孩的一手一足总是流露出柔和的美丽。
为什么他不是女孩呢?要是女孩,我一定要娶他。毛军岩在心里嘀咕。
晚上,玉麟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看书。
“你看什么呢?”毛军岩凑过头来。
玉麟抬头笑笑,“很好看的,你要吗?我借你。”
“这是什么?”毛军岩一把掳过书,哗啦哗啦地翻着。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玉麟说。
“好无聊的名字。”毛军岩皱皱眉。
“里面的主人公保尔好坚强的,双目失明,全身瘫痪,依然勇敢地活着。”玉麟说。
“那是书上写写的。”毛军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