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面色微微一变,顾弘范与顾家兄弟二人却是面露喜色,连连点头道:“是是,春鱼最是肥美,含章多吃些。”顾含章只得在满桌瞩目中强咽下碗中那一大片鱼肉,当真是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一顿饭好容易吃完,顾弘范领众人将萧桓送到门前,朝顾含章使了个眼色:“含章你送送殿下。”顾含章还不曾开口,大夫人在顾弘范身后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这么多天在外头,不会是规矩都不懂了罢?”顾含章转身直视她,浅浅笑道:“大娘,我不在府中只不过月余,您似乎也忘了规矩,贵客还不曾开口,哪里轮得到您说话?”
大夫人没料到她这一趟回来后胆大如斯,直气得脸发白,大门口两盏大红纱灯的光落到她面上都惨淡了几分。顾弘范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只轻轻推了推顾含章:“去罢。”顾含章点点头,转身往门外走,见萧桓立在门前的灯下静静看着她,那高大英伟的身躯在地下投下长长一道影子,说不清的凄清;她慢慢走过去,踏进那阴影中,躬身一礼致谢道:“多谢殿下。”
她所谢何事,萧桓心里清楚,摆了摆手道:“小事罢了。”他掀了掀眼皮,瞧见御史府一干人等已走得一干二净,朝顾含章点了点头,几步下了台阶,翻身上了马背。照雪在阶下等了多时,刨着蹄子喷了声响鼻,像是有些不满,顾含章隐在墙头茂盛枝干的阴影里忍不住笑了声,一人一马都扭过头来看她。
她连忙掩口,却见萧桓又跃下马背,自袖中取了一物来抛给她,她慌忙伸手去接,触手冰凉光滑,借了门前两盏灯一看,却是她前些时候在梁州城当掉的那支凤簪。顾含章大喜,她想起这支簪子还在梁州城时,车队已过了梁州,景禾也已牵了小红马回来,她原是想过几日悄悄派人去赎回簪子,谁知萧桓却已经帮她寻了回来。
阶下照雪长嘶一声,顾含章蓦地抬头,那挺拔伟岸的一人一马已撒开蹄子往西行去,逐渐融入了无边夜色中。
情浅怯怯意
再过了几日便到了三月,大婚的吉日定在了三月十九,再有半月余顾含章便要出嫁,御史府上下虽是忙碌,琳琅与颐儿两人却不必跟着操办各项事宜,顾弘范准了两人时时伴着顾含章,又特意命景禾来前院中听候差遣,明里是守卫,暗里却也是防着顾含章反悔。有了元夕夜一事的教训,顾弘范再不许她随意出门,在她所居翠泠苑外多增加了些人手把守,就惟恐再出什么纰漏。好在顾含章也并无出外的念头,安安分分在翠泠苑中住着,或是同两个丫鬟嬉笑打闹,或是静坐窗前看书,与平常无异。
琳琅与颐儿趁着春日里的大好日光,收拾了箱中的旧衣物出来洗晒,两人在花丛里笑闹了一阵,瞧见景禾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立着,颐儿拿琳琅说笑了几句,琳琅脸一红,追着颐儿一阵捶打。顾含章在窗下低了头翻书,遥遥地听见笑闹声,抬头循声望去,见一青一蓝两个窈窕身影在花丛间踩踏,她叹了口气正要唤住两人,景禾立在爬满翠绿藤蔓的樟树下悄悄看了她一眼,被她发现后,淡淡地朝她微微颔首,并无半点惊惶之色。顾含章怔了怔,也朝他笑了笑,听老管家说,她爹并未因为景禾擅离职守私自离京而为难他,反倒是命管家涨了他的月钱,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琳琅与颐儿一路笑闹着跑进屋内来,瞧见顾含章在窗下盯着手中的书出神,两人连忙噤了声,蹑手蹑脚地要走出去,顾含章已是瞧见了琳琅,招手让她单独留下来,轻声道:“琳琅,你与颐儿的八字已交由大夫人算过,刚巧都与十九不冲。”琳琅也不意外,点了点头轻声道:“那就好。”顾含章看了她一眼,笑道:“不过我想让你留在府里头服侍四娘,你可愿意?”琳琅眼眸微微一亮,期期艾艾道:“小姐,这……”“陪嫁需要两位女使,我再在府里头挑一个便是了。”顾含章笑觑着她,忍不住打趣道,“我知道你不舍得景禾,索性求爹把你分去四娘的碧柳院陪着四娘,我也不必担心前头几位夫人欺负你。”
“小姐。”琳琅倏地眼圈便红了,既感激又不舍道,“可是小姐走了,再要相见就难了。”她抹了抹眼泪,面色很是犹豫,顾含章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都在上京,要见面也非难事,我总会回府来探亲,到时候自然便能见到。”见琳琅仍是有些迟疑,她下了一剂重药:“过几日我便同爹说说,过完端午就催催景禾早些与你将事情办了罢。”
琳琅倏地睁大眼,惊慌道:“不不不,千万莫要让老爷出面,琳琅自己瞧上的人,自己去争取。”顾含章这才宽慰地笑了起来:“那我就更要将你留下了。”琳琅顿时面红耳赤,一路红到了颈间,低了头想想,却又万般不舍顾含章,她七岁起便跟在顾含章身旁,一晃十余年过去,到了这离别的时候,满腹愁绪不知该如何说起。
又数日过去,再过几天便是三月十九,顾含章在卧房内稍作收拾,将积蓄多年的一些银两散给翠泠苑伺候的几位侍女,又取了几件金银首饰硬是塞进琳琅手中,歉然笑道:“琳琅,或许你出嫁时我无法来喝你一杯喜酒,这些首饰就权当我给你准备的嫁妆罢。”琳琅七岁被卖到御史府,早没了娘家人,一个人在御史府的霜刀冷箭里熬了十余年,多点钱财防身也是好事。
琳琅跺了跺脚,憋红了脸不肯收,顾含章微微一瞪眼,低喝道:“你不愿收下,叫我怎么放心嫁去秦王府?”琳琅一怔,立时明白她的用意,眼泪扑簌簌又落了下来。许久后她才勉强收下了那包首饰,望着顾含章低声道:“小姐多留几件也好啊。”顾含章不知为何想起了萧桓,微微笑道:“秦王府有的是金山银山,不必担心我。”琳琅听她还能轻松自如地说笑,这才心里好受了些,犹豫半晌鼓足了勇气低声问道:“小姐可喜欢秦王殿下?”
顾含章沉吟片刻,只含蓄地笑了笑道:“秦王殿下是顶天立地的奇伟男子,我能嫁给他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她顿了顿,又抬头从容道:“当然,既然今后是夫妻,自然是会同进退,共荣辱,我眼中只有他,他眼中也只能有我。”
琳琅微微一震,望着顾含章眼中异样的光彩,顿时讷讷不成言。
正好颐儿去碧柳院送东西,回来时四姨娘跟着一道过来,刚进了园子颐儿便远远地大呼小叫:“小姐、小姐,四夫人来了!”琳琅慌忙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笑着出门迎接,四姨娘难得的满面带笑,一进得门来便拉着顾含章到桌旁坐下了,将随身带着的布包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镶满珍珠的翡翠镯子放到她的掌心道:“音儿,这只南梁海滨进贡的翡翠珠环是我潘家代代只传女儿的宝贝,如今你要出嫁了,我便将它传给你,盼着你夫妻二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四姨娘的娘家也是曾煊赫一时的高门望族,这只镯子的来历颇有些久远,已是几代以前的事了。顾含章见那翡翠镯子上环绕的每一颗珍珠均是饱满圆润、珠光柔和,分明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她忙将镯子又塞回四姨娘手中:“这么贵重的礼,含章不好收。”四姨娘叹了口气推回去,低声道:“音儿,你同我还见外么,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将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这镯子当然是要给你的。”顾含章再要推辞,四姨娘既温柔又严肃地瞪了她一眼,就如同先前她强行要琳琅收下首饰一般,她怔了怔,只得收了下来。
这天府里头挑选大婚前一日去秦王府抬送妆奁、布置新房的人,除了大夫人,另几房夫人与顾家近亲妇人的生辰八字都送了上去,顾弘范与充作媒人的宰相黄衮挨个算过,挑了八字大婚日子最合的两人,其中一位便是四姨娘。大夫人在前厅坐着,吊稍眼微微一抬,狠狠地瞪了二夫人三夫人一眼,那两人本也不想去秦王府压房,便装作没看见,别开了眼偷偷在心里头乐着,四姨娘却是真心想要为顾含章做点事,听得自己八字同吉日合上了,高兴地回来同顾含章说道:“她二人没那福气,自然是八字犯冲。”顾含章心头感激,陪着高兴了好几天。
日子眨眼过去,一晃便到了三月十七,御史府门前车水马龙,越发的热闹,拜贺讨好的大小官员地方乡绅纷至沓来,顾弘范吩咐下来无论是谁一概不见,下人们索性掩了门,任凭两扇朱漆大门前停满了车马,权当什么也没瞧见。府中也是极热闹,四姨娘与另一位妇人忙着清点隔日要送去秦王府的妆奁物什,到了入夜时分才匆匆回了碧柳院,顾含章在她房中等候多时,正望着摇曳的烛火出神,碧柳院中伺候的侍女推开门低声道:“三小姐,四夫人回来了。”
四姨娘满面倦色地踏进门来,见顾含章在,微微一惊,忙拍了拍脸笑道:“音儿怎么来了。”顾含章起身走到她身前,含泪跪下唤了声“娘”,四姨娘一惊,慌忙扶起她来颤声道:“音儿,你叫我什么?”顾含章抬起头望着她又大声唤了一声,四姨娘顿时泪流满面,握着她的手哽咽道:“音儿,我这辈子有你这么个懂事乖巧的闺女,也算是上天恩赐了。”说着,她又抹了抹眼泪道:“唯一的憾事便是不能亲手给你盖上鸳鸯戏水鸾凤双飞的销金盖头。”
顾含章越听越是心酸,挣脱了她的手后退一步又跪下来道:“音儿后天将要出嫁,暂时不能陪伴娘亲身旁,望娘亲等我些时日,我定然将您接出府去。”四姨娘泪眼婆娑地过来要扶起她,顾含章坚持叩了三个响头才起身,低声道:“大婚日无法叩拜娘亲,此刻音儿先拜过。”四姨娘明白她的用心,连连点头,这夜顾含章便留在了碧柳院,母女二人手挽手坐在灯下闲叙,仿佛有数不尽的话要说,直到敲了三更天,房中才熄了灯火。
第二日一早四姨娘便随御史府车队去了秦王府布置压房,临行前对顾含章千叮咛万嘱咐,将昨夜特意提醒过的帝王家大婚的礼数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遍,顾含章拼命点头,她才红着眼上了马车去。颐儿也跟着一道去了,只留下琳琅陪着顾含章安安静静过了一日。
日落时分,顾含章立在窗前远远望着西天漫天的红霞,轻叹了一声,琳琅听见了,笑着问道:“小姐莫非是情怯了?”顾含章摇摇头,深深地朝着那最绚烂的晚霞看了最后一眼,转身掩上了窗子。
那是她在这御史府的闺房中最后一次看晚霞。
龙凤烛报喜
祈盛二年三月十九,上京城热闹非凡。
御史府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大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中年妇人过来帮着顾含章换上了大红底色龙凤呈祥团花纹袍料织就的喜服,又替她束发挽髻戴上了纯金镶各色珠宝玉石的凤尾羽,同琳琅一道搀扶着她慢慢走到前厅去。顾弘范与大夫人已在厅内候着,见她进来,一同立起了身。顾含章由琳琅搀着,跪在大红底鸾凤牡丹织金绣毯上郑重磕下去,重重地三叩首,顾弘范与大夫人一左一右伸过手来扶起她,大夫人依旧面色冷淡,顾弘范倒是眼里都带了笑,咳一声正色道:“秦王殿下不与我顾家计较前番之事,照旧按日前来迎娶,含章,此乃大幸。”
顾含章低头乖巧地应一声是,顾弘范亲自取过朱漆盘龙金盘中的鸳鸯戏水鸾凤双飞的销金盖头给她盖上,轻轻握住她交握身前的双手,凝重道:“今后,你便是大齐的秦王妃,言谈举止要越发谨慎知礼,谨记节俭仁德,克守礼法妇德,也不枉为父教养你这许多年。”顾含章再应了一声,顾弘范却忽地有些怅然地松了手,叹了口气古怪道:“一晃十余年过去,春花依旧,人事已非。”
大夫人愠怒地横了他一眼,从鼻中重重哼了一声,顾含章听得真切,隔了盖头却没法瞧见眼前两人的神情,遮在眼前的大红销金盖头将她的目光隔断,在她的眼底映出一片喜庆的红。
“拜别亲恩!”守在门外的礼官高声唱礼,将园中笑闹的人声与喧天的鼓乐都压了下去,顾含章再次跪在绣毯上,从容道:“多谢爹爹与大娘这十余年来的抚育教养,这份恩德含章永记在心。”大夫人一时愣住了,怔怔地望着跪在身前的顾含章,许久才尴尬地瞪了一眼琳琅:“还不快扶你家小姐起来。”琳琅连忙伸手去挽起她,顾含章缓缓地立起身朝向大夫人的方向躬身一礼,轻声道:“愿大娘从此打开心结,与爹爹并肩共皓首。”
大夫人与顾弘范都怔住了不作声,门外礼官看着沙漏又唱一声:“上轿!”琳琅与府里的妇人搀扶着顾含章往门外走,将顾含章交到秦王府派来迎娶的两位女官手中,大红底龙凤呈祥金线织就的缎面绣鞋刚踏出门槛,顾弘范在她身后低唤了声:“音儿。”不知为何,那声音出奇的苍老疲惫,顾含章心头一抖,停住脚细听时,顾弘范却只是叹了口气不出声了。
礼官再次催促,两位女官一左一右搀扶着顾含章跨出御史府大门上了花轿,由王府家丁举三十六顶清亮伞在前开道,宫中乐坊鼓乐手随行吹奏,又有十八名端丽窈窕的侍女捧花瓶花烛在后跟随,队伍最末是神武军前锋十八骑,十八人威武精神个个高壮结实,胯 下颈悬红花的骏马匹匹神骏,簇拥着披挂销金红绸的花轿一路穿过玉华门进入宫城,过了白玉石砌成的金璧桥,再穿过太和门,沿着御道来到了宣德殿前的广场上。顾含章闭着眼静坐轿中,听得鼓乐骤歇,花轿稍稍一摇晃慢慢地被放了下来,她的心怦怦跳着,双手在身前紧紧交握着,掌心因紧张沁出了少许的汗。
“请新人下轿!”礼官高唱一声,有人大步走过来伸手掀开了花轿的帘子,顾含章蓦地睁开眼,只能瞧见身前不远处一双崭新的黑缎厚底靴子。“来。”他低声道,向她伸出了手,顾含章听出是萧桓,稍稍松了口气,将手轻轻放到他掌心,起身跟他出了花轿。
此次萧桓大婚,顺钦帝格外重视,大抵皇子中成年未娶的只有秦王萧桓与陈王萧瑧两人,秦王十五岁起便跟着当时的镇国将军梁照河戍守边关,戎马生涯十余年,年岁涨了、边关安定了,他却迟迟未动娶妻成家的念头,以往自边关回京时同他提起此事,他总是一笑了之,难得这一回皇后稍一点拨,他竟答应了,顺钦帝与皇后两人自然是十分欣喜,将这桩大喜事昭告天下,吉日良辰命文武百官齐聚宣德殿前共贺萧桓大婚。
顾含章并不知道除去顾弘范要在御史府内送别新人外,朝中文武百官都聚在了广场上,萧桓刚牵着她的手走了几步,忽地礼官一声高唱,百官齐齐跪拜在地高呼恭贺之词,气壮如山声势惊人,她吓了一跳,忙自盖头下悄悄看了看地下,御道两旁跪满了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黑压压地一片。
御道的尽头便是宣德殿,宣德殿后是供着大齐先祖牌位的昭元殿,大齐皇家的规矩较寻常不同,皇子娶妻必先叩拜皇帝皇后,礼毕再转拜昭元殿诸位先祖牌位。顾含章只瞧得见盖头底下方寸之地,紧张得手心出了汗,萧桓却笑了笑,紧紧握着她的手一步步走进了宣德殿中,殿中伺候的宫人按规矩要来揭她的盖头,顺钦帝笑着摆了摆手:“这销金盖头还是留着桓儿回府亲自揭开罢。”皇后也笑着点了点头,挥退了宫人。萧桓领着顾含章往前走几步,在宫人早已备好的龙凤织金缎面绣毯上跪下,郑重地三叩首后齐声致谢,皇后一高兴,离座过来亲手扶起了顾含章,左右上下打量她的身段、仪态许久,面上带了笑庄重道:“今日既然进了我皇家大门,便要处处留心,时时警戒,只为你丈夫是这大齐的秦王,你须得配得起他。”
顾含章轻声应道:“是,母后。”皇后见她乖巧温顺,声音温润悦耳不见一丝急躁,心里大为满意,转身将宫女手中捧着的一个朱漆描金雕龙凤祥云图案的木匣取来郑重地放到顾含章手中,微微笑道:“这是母后给你的见面礼,我那另两个媳妇儿可是不曾有这待遇。”顾含章受宠若惊,惟恐会甩落盖头又不敢随便摇头,只得轻声推辞道:“母后如此大礼,儿臣……”顺钦帝在金龙座上微微笑着,威严道:“桓儿,代你媳妇儿收下罢。”萧桓笑了笑,果真将木匣接了过去。
礼官在殿外看着沙漏又唱了一句,顺钦帝与皇后对望一眼,摆了摆手笑道:“吉时降至,速速去昭元殿跪叩先祖罢。”两人齐齐跪下,又重重地三叩首,这才出了宣德殿往昭元殿行去。殿中早有宫人伺候着,一番繁文缛节后,迎亲女官进殿来搀扶顾含章回了轿中去,萧桓仍旧是上了马,同花轿一道穿过太和门,走过金璧桥,回到了秦王府中。
秦王府内也是欢腾热闹,萧桓在府内设宴招待前来拜贺的数位兄弟叔伯与朝中股肱,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直到了入夜时分宾客才各自散去。顾含章在房中坐了许久,好在先前压房的四姨娘与颐儿都在,陪着她坐了半日,到了傍晚时四姨娘也不得不回御史府去,将跟着来的四名侍女留下了颐儿与碧柳院的翠鹂,其余家丁婢女都跟着一道走了,新房内顿时冷清下来。颐儿也不敢多留,笑嘻嘻地拉着翠鹂跑了,偌大的屋子里便只剩了顾含章一人。
屋中点起了手臂粗的金漆龙凤呈祥红烛,烛泪一滴滴落下来,有的凝在烛身上,有的一路沿着蜡烛蜿蜒至烛台,一切都十分安静,只听得见烛芯偶尔炸开的噼啪声响,轻微得需要侧耳细听才能听得见。
顾含章眼前一片灼目的红,红盖头,红衣,红裙,大红的囍字,处处喜气洋洋,女官们守在门前等着萧桓回来行合卺礼,一个个都不敢出声,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气闷沉闷得让人窒息。她独坐床沿,手心的汗几乎要将她攥紧的绢帕湿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地响起了脚步声,几位女官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庄重地躬身行礼道:“恭迎秦王殿下。”
萧桓大步进屋来,取过女官盘中的金称走到顾含章跟前,她没来由地有些心慌,越发捉紧了手心的绢帕;那双缎面黑靴在她身前立定了,秤杆一勾,将她头上的销金盖头揭去,原先是一天一地满眼的红,这一下豁然大亮,满屋烛火都照了过来,她双眼顿觉不适,下意识伸手去挡,萧桓微微一怔,立刻转身挡住烛火,待她慢慢适应了,这才牵起她的手走到龙凤双烛前,由女官唱礼,一道道繁文缛节过去,最后便是喝合卺酒。
他挥退了女官,亲自斟满两杯,与她一人一杯一道喝下,酒是上好的葡萄美酒,专是为了她从宫中酒窖取来,两人在跳跃的烛火中仰头喝尽,酸甜醇香的酒液入喉,万分醉人,顾含章面色微醺,烛火一照,白皙面颊上逐渐泛上了红霞。
萧桓静静地望着她,冷峻面容在烛光里比平日柔和许多,她被那双幽深的眸子看得久了,心头逐渐有些慌,他却蓦地弯起眉眼沉沉笑了:“含章,我们早些安睡罢。”
罗帐春意暖(补全)
不等她出声,门外候着的王府侍女连忙进来伺候新人洗漱,顾含章以温水洗净面上妆容,那端水的侍女立即退了下去,另有个模样伶俐小丫头过来要替她宽衣,她摆摆手道:“不必了,我自己来。”那小丫头惊讶地睁大了圆圆的杏眼不解地望着她,犹豫着收回了双手,萧桓擦完脸朝这边淡淡地瞟了一眼,挥手道:“都下去罢。”四五个人面面相觑,只得将替换衣物等物放下,齐齐道罢贺词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顾含章与萧桓两人,气氛倏地便像凝住一般,萧桓取过床边绣墩上的替换衣裳,当着她的面利索地褪下了大红喜服,顾含章正抱起衣物要往屏风后走,抬眼便见他已脱下了上衣,露出健壮结实的肩背,烛火落在他宽阔的后背上,照亮了上面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她微微怔住,目光落在那伤疤上久久不曾移开。萧桓换上衣物,听得身后没了声响,转头来看她,她才蓦然回神,笑了笑低头去屏风后更衣。
顾含章在屏风后换好了衣裳,慢吞吞走出来,萧桓看着披散了满头秀发的她缓缓走近,只是淡淡一笑道:“忙了一天也累了,早些安歇罢。”顾含章一愣,顿时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低了头脱鞋上床,在床里面侧过身去躺下,身下的床板随即微微一沉,萧桓也上来躺到她身旁,掀起了另半边的锦被随意盖上。
两人都不说话,唯有大红喜烛的光透过重重纱幔落进帐内来,顾含章背对萧桓侧卧着,身子僵硬如石像,丝毫不敢随意挪动。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她的丈夫却似乎对她并无兴趣,说早些安睡,当真是安然躺下闭目而眠,枉她在屏风后更衣时紧张万般,他却只是在她身旁躺下了闭目沉睡。
她听见身后有极轻微的鼾声,悄悄地转过身来看他,萧桓忙碌了一天,沾枕便睡了,那张从来也不见慌乱的冷峻面容上难得地敛去了所有的神色,平和而安然;顾含章心头沉静下来,渐渐地闭上眼沉入梦里。喜案上的大红龙凤烛安静落着烛泪,一寸寸短去,直至蜡尽火熄。
一觉到了天明,两人已不知不觉拥在一起,顾含章偎在他温暖的胸膛上睁眼回想了许久才记起昨日她已嫁入秦王府之事,萧桓低头望了望她睡眼惺忪的迷糊样,拍了拍她的肩背低声道:“时辰尚早,你再睡会。”顾含章瞬间清醒过来,萧桓却已起身下床取了外袍在穿,她忙也跟着下了床接过了衣袍伺候他穿戴,小心翼翼地抚平他胸前的每一处褶皱,又仔仔细细地给他梳好发髻。萧桓也不拦着她,由着她忙前忙后,两人都极默契地异常平静从容,仿佛老夫老妻一般。
诸事都打理好了,她才想起来问:“这么早是要去哪里?”透过窗缝往外看,似乎天还没有大亮,府中只听得见下人们清早打扫庭院时扫帚扫过地面的响声。
“去军营看看。”萧桓简略地回答,走到墙边取下悬在壁上的秋水剑要往外走,到了门边,他停下脚步转身看了看裸足立在床前大红绒毯上的顾含章,目光在她仅着单衣的纤瘦身子上稍作停留,虎目中有一簇小火微微一跃便轻声道,“地上凉,快回床上去。”
虽是开春已久,清晨还是有些凉意,顾含章顺着他的目光望了望自己光裸在外的雪白双足,这才察觉之前只顾着服侍他穿衣梳发,绣鞋也忘了穿,脚底脚背都有些冷了。她浅浅一笑,也没立即听话回温暖被褥间去,反而是转身穿了绣鞋,陪着萧桓到了门前,低声道:“含章送殿下出门。”萧桓低头看了看一本正经的顾含章,忍不住笑了笑,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握了握她微凉的手,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顾含章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清晨微薄的雾气里,长吁一口气,关了门回了床上去。又睡了些时候,颐儿领着翠鹂来伺候新人起床,见屋内只有顾含章一人,两个丫头都是一愣,“殿下去城外军营了。”顾含章掀了被子下床来微微笑道,翠鹂面色稍稍一变,颐儿却是神色极镇定,对翠鹂道:“翠儿,昨天四夫人交代定要交给王妃的绣帕还落在咱们屋里,你去取来罢。”翠鹂不知就里,忙应一声回去取那绣帕。
颐儿支走了翠鹂,脸上这才露出惊讶的神色来,低声问道:“小姐,殿下他……”顾含章心头好笑地想,果真谁也不信新郎倌会舍得娇妻暖衾,若是她再告诉颐儿昨夜之事,怕是这丫头更要惊讶了。她还在想着,颐儿已是急急走到床边去伸手掀起锦被一看,顿时脸色煞白,惊慌地转过身结结巴巴道:“这、这……”
颐儿也是自小与顾含章一起长大,两人更比寻常主仆还亲,她明白颐儿是担心她,却忍不住笑了:“这什么?”颐儿急得险些哭起来,顾含章这才将昨夜之事告诉了她,颐儿松了口气,拍着胸脯嗔道:“小姐你可吓死我了。”小姐这称呼她叫得惯了,一时也改不过来,顾含章也随她。这一个疑问揭过去了,颐儿偏头想一想,却又脸色一变,嚅嗫半天才战战兢兢伏到顾含章耳旁悄声问了一句话,顾含章脸微微一红,摇了摇头:“我怎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