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成灰(HE)  作者:盛蓝

晚来天欲雪(看不看都无所谓)


上京的冬天一向寒冷,尤其到了这年末,天气更是阴沉。

刚过了正午,秦王府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昨夜才从西北快马赶回上京的萧桓背着双手大步走出,身后有府中小厮捧了件银灰狐裘大氅急匆匆地追上来恭敬道:“京中严寒,京郊马场更是北风刺骨,殿下多带件衣裳罢。”

萧桓听着身后小厮锲而不舍跟着,原想说西北胡地此时已是滴水成冰,上京这点寒风又有何惧,皱了皱眉头后终究还是回身接过了大氅随便往身上一披,翻身上马去。

“无论何人前来送礼,一律不受,若有求见,明日再来。”他抬头望了望彤云密布的天色,又吩咐道,“傍晚前温坛好酒,备些小菜。”

小厮点头称是,又恭敬垂首问:“可还是备陈王殿下喜爱的陇城花雕?”

话未问完,石阶下一声低喝,大黑马昂首长嘶一声,已是撒开四蹄踏了满地枯叶往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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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郊外的马场内异常冷清,萧桓的大黑马过了高大的杉木林子,才有人遥遥望见了,惶恐地迎上来,连连叩头称罪。

萧桓眉头皱得越发的紧,跃下马来挥了挥手道:“都起来。”

七八个人呼啦啦爬起身来,也不敢伸手去扑膝头的灰土草屑,都垂了头不敢吱声;秦王萧桓以一匹陇城神驹一柄秋水长剑孤身杀入敌阵,力斩百人,生擒琅琊王的骁勇战绩前几日已传入上京,轰动全城;待传到这京郊马场,更是被添油加醋神话了不知几何,早已将萧桓吹成如天神一般的人物。

领头的是看守马场的兵丁李二,平日里总也昂首挺胸龙行虎步的小伙子被萧桓逼人的气势迫得躬身缩肩,吞了口唾沫才鼓足勇气道:“陈王殿下已在场内等候殿下多时,我等失职,未能远迎,望殿下恕罪。”

李二粗着嗓子说罢,心头怦怦直跳,眼也不敢朝前看,只听得萧桓沉声道:“抬起头来。”他一惊,下意识抬头去看萧桓,只见那一双星眸中目光如炬,好似能将他看个通透,他又是一惊,紧攥的掌心微微地有了湿意。

萧桓却没说什么,只是问了他的名字,大略问了马场的事,便点了点头径直往里走去。

众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李二连忙牵过萧桓的坐骑大黑马去马棚拴上,悄悄地往跟着走进马场中去。

马场极大,百来亩地方大半是马的跑道,只在靠近杉树林的场边建了成片的马舍;这冬日里杉树早败落了枝叶,枯枝黄叶在地下铺了厚厚一层,靴子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

萧桓往前走了几步,马舍旁的木桩边立着的一个身着猎装的青年已大笑着高声招呼起来:“二哥!”

那是陈王萧瑧,萧桓的异母弟弟,萧桓征战西北已有三年,这还是三年来兄弟二人头一回见面。
萧桓停下脚步细细打量着已从俊秀少年长成高大英俊青年的萧瑧,眉头舒展了,露出了回京后的第一个笑容。

兄弟两人并肩往最东面的马舍走,萧瑧眉开眼笑道:“父皇赏赐二哥的陇城神驹照雪就在最东头的马厩。”顿了顿,又笑道,“我就猜到二哥必定猴急着要来瞧瞧。”

萧桓只是笑了笑:“今早催人来我府上邀我看马的可是四弟你,竟还说我猴急!”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关着陇城骏马的马厩前,马夫早知两人来意,连忙牵出那匹御赐神驹,恭恭敬敬将缰绳交到萧桓手中。

果然是匹好马,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四蹄茁壮有力,马颈长鬃翻飞间,它竟抬起头长嘶一声,鸣声清亮,响遏云霄。

两人相视一笑,同赞一声。

不远处忽地一声娇叱,遥遥地也有马长长嘶鸣起来,倒像是与这匹马遥相呼应一般,萧瑧一听,蓦地便面露欢喜之色,转身便往外走。

萧桓挑了挑浓黑的眉,跟了上去。

只见数十丈远处一骑急奔而过,也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比起御赐的这匹陇城神驹虽是稍逊了一些,却也是极难得的好马。

马上之人一身火红,与胯 下白马互相映衬,一红一白,分外夺目。

萧瑧眸中光亮大湛,反身捉过照雪的缰绳,翻身上马便往外奔,匆忙间丢下一句话:“二哥,照雪先借我走一圈!”

话音犹在耳,照雪已如同一支利箭一般飞驰出去,直奔那火红身影去。

萧桓剑眉微微一挑,抱胸立在马厩前遥望着,嗤地一声笑道:“谁家姑娘,这般野。”

先前悄悄跟进了马场的李二跟在马夫旁边,大着胆子插了句嘴:“回殿下,那是御史中丞顾弘范顾大人的千金。”

说话间,两匹马已经齐头并进,萧桓眯眼看去,照雪似乎还略略超了些。

“傻小子。”他勾了勾唇角。

大齐兴武习文,不拘男女,上京权贵之女一度热衷于京郊骑射,只是这两年风气弱了些,马场风光不同往日。

再加上这几日连着好几天都不见艳阳,来马场的年轻女子又少了大半,放眼一望,目之所及之处竟当真只有这位顾中丞的千金在策马急奔。

萧瑧策马跟随了一段,忽地跳开马道,笑着朝萧桓招了招手,便要勒马过来,前头那匹白马却不知怎的发了狂性,仰天长嘶一声,撒开蹄子横冲直撞地直往马厩这里来。

“含章小心!”萧瑧脱口大吼一声,挥鞭策马急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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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烈烈,吹拂过脸颊如同刀割,马向前狂奔,那风更是一寸寸划过面颊,顾含章一咬牙借在马背上落下之力往后栽倒,双手捉紧了缰绳想勒住身下急奔的马,可那马越发的狂躁,竟在奔跑时硬生生跃起想要将她摔下马去;眼看着将要冲到马厩前,蓦地一道人影闪到马前,张开臂膀便迎向奔马。

她背后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大喝一声:“让开!”

萧桓不做声,双臂往前一探,翻掌拍向奔马扬起在半空的两条前腿,马吃痛长嘶一声膝头一软轰然跪倒在尘埃中,顾含章尖叫一声,不由自主地被抛起在半空,那股力道极大,迫得她松了缰绳,往前坠去。

忽有一双有力的长臂捞住她,硬是受下了那股冲力,将她牢牢搂抱在身前落了地。

那边萧瑧已下了马飞奔过来,见她安然无虞,这才伸手拭去额头的冷汗笑道:“无事就好。”

顾含章惊魂未定,先谢过了萧瑧,待转身去感谢救命恩人,却见白马颓然倒在尘埃里,四腿抽搐着,马嘴里吐出许多白沫来。

“翡翠!”她大惊失色地扑过去,那马却好像是一直吊了这口气,待她到了跟前,一双琉璃般的眼这才逐渐黯了光亮。

顾家丫鬟琳琅气喘吁吁地跑来,同她一道跪在落叶中,惊呼道:“小姐!翡翠怎么了?”

顾含章鼻头一酸,茫然地俯下 身去抱住马头,低声道:“它死了。”

萧桓蹲在马尸旁查看许久,皱眉道:“马吃了羊须草,毒发癫狂至死。”

顾含章不作声,眼中却有热泪滴了下来,滚落白马长长的鬃毛。

琳琅好一阵劝,扶起了她,萧瑧忙过来安慰:“含章莫要伤心,我王府中有几匹南梁送来的战马,改日你去挑一匹就是。”

“战马如手足,岂能随意送女人?”萧桓横了王弟一眼,拍去掌心沙土缓缓立起身来。

顾含章被他这句轻视女人的话一激,微恼地抬头看他,明眸在他满是青黑胡茬的脸上转了一圈,对上萧桓略含嘲讽的虎目,蓦地心头警醒,低下头去不做声。

萧桓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原以为这御史中丞的千金野性十足,此时看也不过小家碧玉,温顺有余气势不足,立时将原先那红衣白马的英姿自脑中抹去。

他也不多说,背了双手便走,萧瑧怔了怔,又轻声安抚顾含章几句,急匆匆丢下一句:“含章,今日我有事,改日我们再对杀一局!”

说罢,牵了照雪便追上萧桓去。

顾含章怔怔立在原处,垂眼看看翡翠的尸身,心底不知哪一处像是被捅破了,刀割般地疼。

许久,凛冽的北风吹干了她面颊上的泪痕,琳琅这才战战兢兢问道:“小、小姐,刚才那人好大的架势……”

顾含章长长吁叹一声,抬眼望着阴沉欲雪的天际,低声道:“他是镇西北神武大将军,秦王萧桓。”

北风愈烈,卷起满地落叶沙尘,怒吼着扑面而来,在这空旷的马场上呼啸着,便如这阴郁的天色,隐隐带着杀意。

过不多久,将有一场不见血光的杀戮。

 

天淡云高远

刚过了年,正月初三的天气仍旧是有些阴,檐下长长的冰凌融了,水珠子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檐前的石阶。

御史府西北角偏院是个安静地方,平日里极少有人来,大抵因为这里住的是顾家收养的女儿,毕竟身份比不得嫡出的两位少爷,连仆妇下人也比前头几个院中少了一半。

午后,终于自云间透出些日光,稍稍暖了这宁静的院落。

丫鬟琳琅与颐儿在园中蹲着晾晒被褥枕巾,低低的笑声如蝶一般轻悄悄落进窗内来。

顾含章握了卷书在窗下随意看着,偶尔抬头望望那两个窈窕的身影,不禁莞尔。

琳琅与她同岁,早到了思春的年纪,前几日颐儿随口说起兄长景禾,琳琅愣是红着脸捉住颐儿问了许久,她猜,这丫头该是对景禾上了心。

“我哥一早就跟着老爷进宫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这年头上皇上还要急着召见老爷。”那边颐儿的嗓门大了些,琳琅忙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小声些,别吵了三小姐。

园中安静了,园子外面却有了动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四姨娘带着个丫鬟匆匆走进园门来,刚到了檐下便流下泪来:“含章,含章,你总算是出人头地了!”

顾含章连忙扶了四姨娘坐下,见她双眼发红,一面落泪一面笑,越发的糊涂了。

四姨娘挥挥手将跟随的丫鬟遣退了,一把握住顾含章的双手,也顾不得眼泪花了妆容,嘴唇哆嗦着道:“含章,老爷接了圣旨,正月后就要将你嫁去王府做王妃!”

顾含章一怔,脱口问道:“陈王殿下亲自挑的人选么?”

她记得年前曾有宫中画师来府中替她画像,据说是送入宫中为陈王萧瑧选妃之用;大齐皇族子弟的正妻人选必须从四品以上官员之女中甄选,她没想到竟会挑中了她。

“不是陈王,是刚从西北回京的神武大将军秦王殿下!”四姨娘摇了摇她的双手,满是泪痕的苍白面容上终于有了喜气。

秦王。

顾含章的心往下一坠,身子微微僵住,四姨娘没能察觉,抽出洗得半旧发白的绢帕拭去眼角的泪,重又低声道:“我在前厅门外听得说皇上改了主意,决定先替秦王选妃,结果秦王殿下选中了你,含章。”

顾含章垂着头不做声,四姨娘叹了口气细细端详她片刻,心酸道:“含章,你生得真像我,就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可惜我福浅,既无子女,又不得老爷宠爱……”她顿了顿,勉强笑道,“你同我不一样,今后进了王府,坐牢了正妻的位子,再生个男娃娃,谁也不能撼动你半分,那我也就宽了心了。”

虽是在笑,却有几滴滚烫的泪水落到顾含章手背上,她抬起头望向身侧梳妆台上的铜镜,镜中她的脸与四姨娘有七八分的相似,明眸皓齿,黛眉俏鼻,一般的明丽秀美。

十一年前顾含章刚被带回御史府时,受尽冷眼,几位夫人不闻不问,府中下人指指点点,冷言冷语飞满天,唯有四姨娘待她好,偷偷来这偏院中给她唱歌帮她梳妆打扮;她至今犹记得初见时的震惊,微弱烛光中那张年轻凄楚的脸根本与她身故的娘亲一般无二,她恍惚间也反身搂紧四姨娘的秀颈,两人抱头痛哭。

一个是被冷落的妾室,一个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同是沦落人。

“音儿……”四姨娘红了眼圈低声唤着她的小名,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哆嗦了片刻,只挤出一句话,“帝王家万事不由人,切记切记。”

顾含章鼻子一酸,倾身正待安慰她,门外帮着把风的琳琅急急叩门,压低声音道:“小姐,四夫人,老爷来了!”

两人连忙起身迎接,顾弘范已到了门前,皱着眉头瞪了开门的琳琅一眼,大步走进门去。

见素来不到处走动的四姨娘也在,他颇有些惊讶地哼了一声,挥手遣退她:“月儿你先下去,我同含章父女俩有事要说。”

四姨娘咬唇点了点头,温顺地退了下去。

再无旁人在场,顾弘范背着双手走到顾含章跟前,低声问道:“含章,爹待你如何?”

“爹对含章的抚育之恩,含章一直不敢忘。”她怔了怔,低头柔声道。

顾弘范长叹一声:“含章,你原就是我亲生闺女,不必这般拘束。”

她依旧是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

父女俩都沉默了,过了许久,顾弘范才状似无意地问道:“前些时候可是在京郊马场遇见过秦王殿下?”

顾含章脊背忽地蹿过一阵凉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秦王与陈王相较,你认为谁更有资格坐那承安殿上的金龙宝座?”

顾弘范这一句问话逼得顾含章往后退了一步:“含章不知。”

又是片刻沉默,顾弘范心情愉悦,倒是不再问她,只沉声道:“圣旨已下,顾氏女含章赐婚秦王萧桓,三月完婚。”

“含章,你可愿意?”

顾含章心头发冷,眼前这张面白无须的书生面庞虽是在十年间苍老了不少,那双细长的眼却是越发的精光大湛。

“好。”她垂下长睫,低声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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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日,府中上下都得了这消息,原本安静的偏院忽地就热闹起来,下人们忙着将顾含章的衣物用具收拾了搬往前头大院中去,另有家丁早得了顾弘范的吩咐,将家中各处张灯结彩,打扫装饰,御史府上上下下忙成一团。

顾含章搬去前院住了两日,大夫人带着另两位姨娘勉强去看了她一回,坐下喝了杯茶便走了,临走,冷冷丢下一句:“你是顾家的闺女,嫁去了王府可切记莫要给顾家丢了颜面!”

琳琅与颐儿气得眼圈都红了,顾含章倒是没作声,乖巧地应了一声,目送着三人趾高气昂地走远,这才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琳琅,颐儿,想不想出去走走?”她望了望窗外,午后的天空澄澈瓦蓝,日光和煦,正是出外的好时候。

这是正月里头一个大晴天,御史府阖府上下忙忙碌碌,又是修葺房舍,又是开湖建园子,无非是想借着这机会体面风光一把,毕竟是与皇家攀了姻亲,顿觉面上添了光彩一般,卯足了劲要将府上各处亭台楼阁收拾打理得富丽堂皇,好与这份亲事相配,顾含章看在眼中,心头并无一点喜气。

琳琅与颐儿对望一眼,也是被困在府中几日憋得难受,异口同声笑着挽住顾含章的手臂往外走。
刚到了园门口,原先跟着顾弘范的侍卫景禾自梅树下走出来歉然道:“三小姐,大人吩咐了,如果三小姐要出门,必须有属下陪同。”

顾含章默然,她此时身份不同往日,竟劳动了御史中丞大人的贴身侍卫跟随,不免觉得有些讽刺。

颐儿和景禾是兄妹,纵是心中不大爽快,也没作声,琳琅却不知为何横了景禾一眼:“哟,那就烦劳景大侍卫了!”

景禾有些尴尬地躬了躬身,白净俊俏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是从没遇到过琳琅这种泼辣的姑娘。

琳琅得理不饶人,干脆叉了腰瞪他,景禾越发无措,转身朝顾含章躬身道:“三小姐,大人吩咐过,若是出行,必须在天黑前回府……”

“我爹先前让我去京郊马场学骑射,也不见派人跟着顾我安全,这会倒记得了?”顾含章淡淡一笑,依旧是神色从容,景禾却极歉然地想替顾弘范说几句好话:“三小姐,大人他……”

顾含章摆摆手:“我们走罢,烦劳景侍卫了。”

景禾不再多言,应了一声便默默跟了上去。

四人出了御史府,沿着门前长街往东去,越走越是热闹繁华:街两旁挤满了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大抵刚过了正月初一没几日,从南疆北地各处赶来朝贺的使臣使节还没有离京,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三五人之间便能看见个衣饰服色异于大齐的高壮身影,连在那吵嚷声中,都夹杂了叽里咕噜的笑声。

此时的上京,是一年中最为热闹的。

再过几日便是元宵佳节,街头的木棚上更是挂满了五色的彩灯与花球,南疆北地各族来京的使臣们大多没见过这些新奇玩意儿,争先恐后挤到木棚前去叽里呱啦同小贩们讲着价钱,一旁陪同的大齐官员一面翻译,一面急得直擦汗。

顾含章远远地立在街心看着,目光落到那些异族大汉粗厚手掌中摇晃的火红纱灯与暗紫色花球上,不觉面色倏地雪白,喉头一阵翻滚,险些当街跪下地去。

十一年前的元宵夜,她提着从邻人家讨来玩耍的火红纱灯兴冲冲地往家中跑,一踏进门,便在燎天火光中见到父母双双横死于屋中,遍地的猩红早已凝成暗紫,怵目惊心。

爹,娘。

她心头低唤了一声,腿软了软,旁边伸来一只手扶起她,有个略微沙哑的嗓音在她身前笑道:“美丽的姑娘,见到我莫要惊慌哟!”

 

 

昏灯暗思量

顾含章抬头道谢,看清那人相貌,不由得一怔。

他有一双灰蓝的眸子,高鼻深目,笑起来左颊一枚浅浅的梨涡,俊俏异常。

“你是南疆人。”她脱口道。

大齐人氏眼瞳乌黑如墨玉,邻近只南疆各族才有这样奇异的眸色,这人即便是打扮成大齐百姓,那灰蓝的眸子还是很容易就暴露了他的来处。

那人越发笑得灿烂:“美丽的姑娘不仅模样生得俏,竟然也这般聪慧!”

顾含章皱了皱眉,垂眼看向他一直不曾松开的手掌:“公子可以松手了。”

这南疆人却不松手,挑了挑眉竟当街对她唱起来:“美丽的姑娘哟,你可愿随我回南边,春采茶,秋拾果……”

景禾面色一沉,一个箭步上来粗鲁地拉开他的手,挡到顾含章身前去低声呵斥道:“不得对含章小姐无礼!”

那人怔了怔,忽地古怪地笑道:“含章?莫非就是即将要嫁给秦王萧桓的御史中丞之女顾氏含章?”

顾含章听他提到秦王萧桓四字时有些咬牙切齿,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他眸中狠意一闪而过。

“小姐,速离此地。”景禾已将手放到了腰间刀鞘上,警觉地对顾含章道。

琳琅与颐儿两人也已察觉不对,拥了顾含章转身就走,没走几步,不远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萧桓萧瑧两人伴着一位娇艳妩媚、顾盼生姿的异族女子慢慢地走过来。

那南疆人冷冷哼了一声,灰蓝眸子一转,身形如风,转眼间已是绕过景禾到了顾含章身后。

“再会,含章。”

他在她耳旁带着笑说罢,一闪身,已是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不见踪迹。

景禾惊慌赶来请罪,俊俏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顾含章摆了摆手没说什么,琳琅却咬了咬唇低声嘀咕了几句。

顾含章没听清,便也没在意,抬头朝热闹处看去。

遥遥的,人群拥挤在道旁翘首看这位战功赫赫的神武将军,萧桓冷峻面容上却是无甚表情,一身黑袍衬得他更是冷漠,一旁的萧瑧也是神情淡漠,只当中那女子一路笑靥如花,像是丝毫不受二人影响,一见着街畔卖小玩意儿的摊子便格格笑着走过去取了在手中把玩。

“南梁国女王竟这般年轻貌美。”顾含章忽地叹道。

早听得说南梁小国新王美貌惊人,艳赛桃李,此番看来,果真不假。

琳琅与颐儿不服气,哼了一声:“妖精一般,远不如小姐美。”

顾含章失笑,低声道:“你们瞧,全城百姓眼中都只瞧得见她一人了。”

这话倒不虚,道旁拥挤着的百姓最初是为了看英雄而来,谁料英雄身旁伴着个娇艳万般的美人,目光便都齐刷刷落到了美人的身上去。

琳琅不以为然地瞪了南梁女王一眼,忽地咳一声低声道:“小姐,秦王殿下与陈王殿下都朝我们这边瞧呢。”

顾含章点了点头没作声。实际上她瞧见萧桓的时候,萧桓也瞧见了她,两人漠然对望一眼便各自转过了头去。

景禾皱了眉在她身后低声询问:“小姐,此地人多拥挤,是否往人少的地方走走?”

“不必。”顾含章摇了摇头,景禾的好意她明白,这是这倒不至于要避开,他无心,她也无意,反而不必顾忌。

“可是,秦王殿下他……”景禾还要说什么,颐儿一把拉住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住了口,琳琅不知闹什么别扭,见状又哼了几声。

那边,南梁女王不知买了个什么新奇玩意儿,高兴地捧在手中格格笑着转了好几个圈子,五彩绚烂的百褶碎花长裙随着她的转动,旋出一朵美丽的大花来。街旁百姓还来不及惊叹,她竟几步上前攀住萧桓的脖颈,殷红朱唇轻轻贴上萧桓的一边脸颊。

人群中蓦地响起一片低呼,还未停下,那双纤纤素手又离了萧桓的脖颈,挽住了萧瑧的,一般无二地在萧瑧一边脸颊上印下了一枚香吻。

“啊!真不知羞!”颐儿捂着通红的双颊跺脚低声道。

顾含章一怔,忽的笑了:“我倒是有些羡慕她。”

琳琅红着脸挪回眼来道:“小姐嫁入王府成了王妃,不知比她那小国的女王风光多少。”

顾含章也不辩解,只是摇头笑了笑。

待那萧桓萧瑧同那女王走得远了,街上人群各自散去,顾含章忽觉疲累,便同三人一起回了御史府去。

入夜时,顾弘范得了空来探望她,小坐片刻,喝了一杯茶,这才颇有深意地问道:“今天可是遇见两位殿下了?”

顾含章看了悄悄吐舌头的颐儿一眼,心知必定是景禾已如实汇报过,也便不隐瞒,点了点头:“是,爹。”

顾弘范低头轻啜一口茶水,精明的眼在她平静面容上没寻着什么痕迹,便又淡淡道:“正月里上京人多口杂,你还是少出去走动为妙。”

“是,爹。”她垂眼乖巧地应声,顾弘范极满意地点了点头,搁了茶碗转身便往门外走。顾含章送到门前,忽地开口:“爹,前几日翡翠误食羊须草癫狂致死,我托马夫顾七帮着埋在了京郊杉树林里,明天我想最后再去瞧它一眼。”

顾弘范没回头,挥了挥手算是应允了。

园中已点起了灯,昏黄的灯火照着顾弘范微微佝偻的身影远去,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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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仍旧是大晴天,顾含章一早去了京郊马场,琳琅与颐儿原本闹着要去,被她拦下了,景禾照旧是亦步亦趋跟着,甩脱不得,她只好由着他去。

杉树林中掩埋翡翠的土堆尚在,马夫顾七却已不知去向,顾含章向另几位马夫打听了,却是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道前几日有人来马场见过顾七,当夜他便失踪了。

顾含章道了谢出来,只顾低着头往前走,看也不看景禾一眼,景禾追上去,慌张地张口问:“小姐……”

顾含章蓦地站住,冷笑道:“景禾,这些事大人必定不会瞒着你罢?”

景禾不吭声,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大人是为了小姐好。”

顾含章立在风里,任由着凛冽北风吹拂面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淡淡笑道:“是啊,都是为了我好。”

骑射也好,棋艺也罢,哪样不是为了与同僚之女一争高下?更何况,这上京城谁不知道皇上宠爱的陈王殿下最爱来这京郊马场骑马射箭?

她垂眼看了看指腹间被粗硬缰绳磨出的薄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顾七的家人还在城中罢,平日里多照顾些。”她握紧了拳,将指甲都深深先进掌心去,“莫要让老爷子在下面也不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