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一阵风吹过,拂落枝头的花瓣,墨色、雪白,落了树下众人满头满肩。
多年后林微容再想起此事,还会捂着嘴直笑。
呵,这娇俏女子竟是探花郎呢。
番外之越桓小香篇(上)

六月的天气最是善变,先前还是日光灼热,不知哪里飘来一大片乌云,沉沉地遮去艳阳,不消片刻便哗啦啦下起了大雨。
这雨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噼啪坠落街头,慌得小贩们手忙脚乱一阵,收了摊子急急寻地方避雨。
白家茶肆门前人影一闪,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匆匆跨进门来,掌柜的慌忙迎上来,递过干净帕子恭敬道:“二少爷先擦擦头脸,我这就去让小苏给找件干净衣裳给二少爷替换。”
这人正是白越桓,他出外有事,难得没带府中小厮,又没带油纸伞,归途中忽然下起大雨,只得就近奔来茶肆避雨。
他倒也没淋多少雨,只将头脸沾湿了些,一身黑衣也只肩背与袍角有浅浅几片水渍,因此也就随意擦了擦脸挥手道:“不妨事,一会也就干了。”
那掌柜怔了怔,也不多说,吩咐丫鬟小苏泡壶好茶来给白越桓。
此时堂中坐了数十位茶客,大多也都认得白家两位兄弟,白凤起成亲一年,便将白家大半产业交到白越桓手中,这在城中早已传开,全城百姓一面夸赞白凤起仁德宽厚,一面又都竖起耳擦亮眼等着看白越桓这个昔日的浪荡子如何担起重担。
白越桓眯眼往大堂内淡淡地扫了几眼,嗤地一声冷笑,慢慢踱到窗下坐了,自斟自饮,毫不理会他人好奇又探询的目光。众人也觉没趣,重又各自对饮,小声笑谈起来。
蓦地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雨势越发的急,屋外的天色沉沉压下,倒像是到了夜里;茶肆门前陆陆续续有人奔来避雨,七八个人挤在凉棚下,大声笑骂着这鬼天气,忽然之间就热闹起来。
掌柜的心地好,忙吩咐伙计取了干净帕子也给外头避雨的人擦擦头脸,过路的人连声道谢,其中有个温婉悦耳的嗓音混在其中,柔声道:“谢过小哥。”
柜台后拨着算盘的掌柜的一愣,悄悄抬头看了看门外的凉棚下,果真瞧见了个熟悉的窈窕身影。
临窗坐着的白越桓也是一怔,下意识抬头往窗外一看,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凉棚下稀稀疏疏立了八九人,青灰混做一堆的人影中隐隐露出一角雪白的裙裾,溅了点点污泥在半湿的绸子上,分外狼狈。
那女子颊边有一绺青丝被雨打湿了,紧紧贴住芙面,虽是鬓发微乱,她却是神情从容,甚至还能偏首望着凉棚外的瓢泼雨幕微微地笑起来。
她的相貌生得不算得国色天姿,只能称得上清丽温婉,一张芙蓉花似的面容上眉眼沉静,一双乌黑的眸子被那雪白的肤色衬得越发的明亮。
白越桓认得她,因为她就是那哭喊着求着白家二老逼他写下休书休掉的妻子,丁挽香。
屋外的雨势一刻不见小下,反倒越来越大,陆陆续续又有几人骂骂咧咧奔进凉棚下避雨,那凉棚本来也遮不住多大地方,几个彪形大汉往棚下一挤,门前便再无立足之地。
粗汉子几人骂完老天爷,哈哈笑着甩着满头雨水,又捉起衣袖来拧干水,另外几个避雨的躲闪不及,大多被飞溅的水溅到了身上,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往后挪一挪避开那几人。
丁挽香也是悄悄往棚子边上挪了挪,距那凉棚边沿仅有寸余,直直坠下的大雨落到棚顶,溅起一溜水花,堪堪擦过她单薄的双肩。
白越桓越发地皱起眉头,砰地一声将茶碗放回桌面上,起身便走到门外,大力推开挤在一处的人群,一把捉住丁挽香纤细的手腕便粗鲁地拉着她往茶肆中走,她只是稍稍挣扎了一下,便又如从前一般温顺地由着他牵着走了。
掌柜的在柜台后悄悄抬眼来眯眼笑了笑,被他瞪了一眼,连忙又低下头去。
他带着丁挽香一路上了楼,随意推开一间空着的雅间,吩咐廊内守着的丫鬟找一身干净衣裳给她换,丫鬟机灵地应一声匆匆去寻了一套湖水色夏衫来给她换了,这才领着她到隔间去坐。
白越桓正皱了眉头在书案后坐着出神,这书案桌椅是平日里白凤起惯常用的,高高地堆了一摞的账簿书册,他眯着眼望着手边的笔架砚台,怔了片刻,丁挽香怯怯地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他的前妻,仍旧是从前的模样,怯生生地道了谢,就仿佛先前那一刻他见到的从容淡然的丁挽香是他凭空想出来的一般。
“不必客气,你若是没有急事,就到楼下堂中坐着,雨停了再走。”白越桓淡淡看她一眼,起身向门旁走去,也不多看她一眼,越过她便往楼下走。
丁挽香抱起换下的衣裳跟着下了楼,却也没照他的话说在堂中坐着,仍旧是往门前一立,也不顾旁人如何打量议论,低着头望着棚外地上的水洼出神。
好容易熬得云散雨停,众人一哄而散,白越桓搁了茶碗要走,一眼瞧见那湖水色身影在柜台前伫立着,轻声同掌柜的说些什么,说罢,掌柜的含笑点了点头,她便转身走了。
白越桓微微眯起眼,踱到柜台旁一问,掌柜的笑道:“丁姑娘让我转告二少爷,说借她的衣裳她近日内会洗净晾干送回来。”
“送不送无所谓,大哥给大嫂裁的衣衫多得是。”白越桓哼了一声,又问道,“她还说什么?”
这一句问得正中掌柜的下怀,他咳一声低声道:“丁姑娘说,她还记得我家老婆子熬的红枣莲子汤的味道,改天空了,就去我家瞧瞧我那老婆子。”
白越桓嗤地一声冷笑:“铜鸾城丁家虽然算不得什么有名的大户,却连个熬红枣莲子汤的人都没有么?还是她改嫁了个穷人……”
话未说完,他自己便不往下说了,只觉心头莫名烦躁,挥了挥手也出了茶肆去。
一连数日,白越桓都有些心神不宁,甚至抱着小侄女祥兰儿逗着逗着,就走了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刚长了牙的小丫头一看小叔叔不同她玩耍,嗷地一声叫唤,扑过去便狠狠地咬他下巴,小娃娃没轻没重的,咬得狠了,白越桓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地抱住凶狠小丫头,连哄带骗地才让她松了口。
白家老夫人见他抱着祥兰儿直笑,一时口快叹气道:“若是你不逼得挽香哭着要走,也有这么大的娃娃了。”
说罢,白老夫人顿时闭口不言,生怕又要惹恼了白越桓,他却没吭声,怔怔地盯着欢快地啃咬他拇指的祥兰儿许久,眸光逐渐沉了下去。
这一夜梦魇重重,一忽儿是锣鼓喧天,他骑了高头大马去城南丁家迎娶丁挽香,铺天盖地的大红色,喜气洋洋,一忽儿是洞房夜,他紧紧拥着怀中羞怯娇柔的新嫁娘,轻声笑着;蓦地一道闪电起,已不算得新房的卧房内,丁挽香瑟缩在墙根下,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求求你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小香!小香!
白越桓倏地醒来,大口喘着气,皱紧了眉头盯着那黑沉沉的帐顶苦笑,他都记得,一刻也没忘记,成亲三月余,林轻容远嫁山城,他胸中苦闷,日夜在酒肆豪饮,偶尔被酒肉朋友拖去花街柳巷盘桓,日夜不归,难得能跌跌撞撞走回来,又是抱着酒坛子喝得酩酊大醉,醉以解千愁;过了大半年,丁挽香哭着对白家二老说他酒后时常打骂她,她忍无可忍,向他讨一纸休书离开了白家。
此后,他失了管束,越发的浪荡,直闹得全城尽知他白越桓沉迷酒色,逼走了娇妻,气坏了爹娘。
直至白凤起出外游历归来,好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才强将他拉回。
只不过,那些丢弃的岁月也已永远地过去了,再无法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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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几日,白越桓与邻城富商谈一笔买卖,那人极豪爽,在宴席上连番给他敬酒,他正好胸中莫名苦闷,也就连喝了十数杯;结果客人没醉,他倒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小厮光光儿扶着回了白家大宅。
正巧是夜里,便没惊动白家二老,白凤起夫妇二人将他扶到房中,吩咐小厮丫鬟们给他沐浴更衣,连夜煮了醒酒汤给他灌下,呕去大半痰盂的秽物,这才沉沉睡去了。
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时,白越桓猛地一睁眼,满屋灼眼光亮,白凤起与林微容两人坐在窗前悠然喝茶,笑着打趣他:“哟,海壮士醒了?”
白越桓微赧,已隐约记起昨夜曾挥着臂膀大呼“我有海量,千杯不醉,我乃壮士,万斤可擎”,想来已被大哥大嫂听去了。
他想装作不知道,可惜窗前两人笑得促狭,分明就是今日闲来无事于是前来探望二弟顺道瞧热闹的神情,他想躲都躲不了。
白越桓不大敢得罪白凤起,只好冷冷看了大嫂林微容一眼,颇不自在地问:“我……昨夜喝醉了可有出手打人?”
夫妻二人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白凤起温和笑道:“你怎会醉酒动手打人?我从无此印象。”
白越桓一怔:“大哥你数年不在家,因此……”
“我回了月琅后一年内你更比如今浪荡无稽,却也从不知道你醉酒后会对人动手,小厮们没提起过,丫鬟们也不曾说过。”白凤起沉吟半晌,又道,“因此回城后听得爹娘逼你写休书的缘由,我也惊讶了好一阵。”
白越桓面色沉了沉,不作声了。
林微容连忙朝白凤起使了个眼色,夫妇二人起身告辞,留他一人在房内静思。
打这日起,白越桓像是变了个人,将周身的戾气尽数收起了,再不随意对着下人大吼大叫,也不整日里僵着一副冰冷面皮了,阖府上下既高兴又担心,越发地小心伺候着他。
六月廿四是花神娘娘的诞辰,这一日满城的百姓都聚到大街上欢呼雀跃,手执鲜花,发簪娇 蕊,庆贺花神降临月琅;白凤起夫妇忙着从花圃往城中送花,一早就驾车去了城郊,白越桓与小侄女玩你追我赶的把戏玩到正午时,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出了门,打算到街上热闹热闹,散散心;不走几步,他便被沿街缓缓驶过的一辆花车勾住了目光。
那花车上万紫千红妆扮得花团锦簇,当中立着一位雪白衣衫飘然如凌波仙子的女子,她在乌黑的发髻间别了一枝火红的芍药,正垂眼望着怀中的小娃娃温柔地笑。
花红似火,眼波如水,在姹紫嫣红中更是显得娇妍清丽。
白越桓心头咚一声沉到底,却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今年城南丁家也舍得花钱做了花车来替花神娘娘庆生,还特地让自家二小姐与小外孙女一道扮作花神娘娘……”
他怔怔地听着,不知不觉垂眼苦笑了几声。
心头那股不知名的怅然越发的噬骨。

番外之越桓小香篇(下)

烈酒不销愁,最是满腹抑郁无处投。
白越桓许久没有今日这般消沉,心中隐隐约约知道这愁、这抑郁自何处来,可就偏偏不愿去想起,只将憋在心头的苦闷化在浓郁酒香中,沉醉了,也越发的清醒了。
廊中无人,独有夜色相伴,府中下人生怕他喝了酒又大发狂性,早就躲得远远的,这园中便越发显得寂静凄凉。
一壶酒,一对白玉酒盅,悄悄地隐在夜色中。
不知过了多久,长廊一头响起脚步声,白凤起一手抱了熟睡的祥兰儿,一手提了灯笼缓缓往这边行来,白越桓红着眼抬头一望,慌忙自廊间石凳上立起身来。
白凤起朝他笑了笑,将灯笼悬到石柱上挂着,小心翼翼地抱着祥兰儿坐下来。
昏黄的灯火照亮了石桌上的酒壶与白玉酒盅。
白越桓忐忑地坐下了,还未张口辩解,白凤起淡淡看他一眼轻声笑道:“你大嫂先睡了,我抱着祥兰儿四处走走,见园子里漆黑一片,还以为你没回来。”
微弱的光从石柱上洒下,落到祥兰儿安稳沉睡的小脸上,她忽地梦呓一般哼哼了一声,小手揪紧白凤起的衣襟,将脸越发地往他怀中钻去。
白越桓不由得笑了:“祥兰儿睡得真沉。”
灯火照着,两人说着话,夏虫唧唧,都吵不醒,当真是睡得沉了。
兄弟二人低声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白凤起腾出一只手来倒了一满杯的烈酒,也不多喝,只递到唇边轻啜了一口,似笑非笑道:“爹娘说午后你出府去看了花会?”
白越桓扭头看着沉沉夜色,许久才点了点头。
酒香浓烈,在这夜里像是要将周遭的一切都迷醉了一般,他蓦地心头起了烦躁之意,转身捉起酒壶就着壶嘴便仰头狂饮。
白凤起也不拦他,等他将一壶酒喝得一滴不剩,大口喘着气去擦拭唇角的残酒时,才淡淡笑道:“借酒消愁,最是愚笨。”
白越桓不吭声,目光遥遥地落到不远处的几株玉兰树间,夏夜的玉兰花都开了,满树的凝白如雪,芳香满园,那是丁挽香最爱的花。
他时常见她在傍晚时分在树下散步,温婉清秀的面容上带着些他看不透的笑意,那时,林轻容还不曾远嫁山城,他还不曾流连醉卧青楼妓馆,一切的往昔如同明月,皎洁美好。
睹物思人。
白越桓蓦地想起这句话,心头一惊,万般慌乱。
“有空就多去城南走走罢,丁家虽是小门小户,却有个糕点坊名噪全城,我们白家的糕点师傅们多少该学一学,你说呢?”白凤起不动声色地笑道。
白越桓面皮微微一红,含糊地点了点头,胡乱应了几句避开他雪亮的眸子。
两人又随意聊了片刻,祥兰儿不知何时醒了,怔怔盯着两人看了看,大约是被漆黑的夜色吓到了,蓦地便哇一声大哭起来。
白凤起只得抱着她起身往回走,走了几步,犹豫一下,终究还是回头朝白越桓笑道:“有些误会总还是要去解开,不然纠缠一生,也不得好过。”
白越桓讶然,张了张口要问,那挺拔身影却慢慢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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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丁挽香,却是在丁家的糕点坊内,掌柜伙计认得他是一封休书休离自家小姐的白家浪荡二少爷,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给他,磨磨蹭蹭许久也不愿将糕点卖给他。
恰好丁挽香自堂后走出,也没注意到柜台前的人是他,依旧从容地笑着走来:“丁伯,多给切一片杏仁糕来,小琅儿吃的上瘾了,不给便咿咿呀呀地叫唤。”
掌柜的顿时换了一副笑脸,自柜台后取出一个白瓷碟子来递过去,笑道:“早就给琅儿小小姐备好了。”
丁挽香接过了要走,余光一瞥,这才看到他,略略惊讶了一下,淡淡地朝他点了点头算作招呼,端着那碟杏仁糕便往后堂走。
白越桓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心中想着要追上前去说声抱歉,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开,掌柜的寒着脸直勾勾瞪着他片刻,咳了几声有意大声对一旁的伙计道:“这年头可没有后悔药卖,哼!”
那伙计也跟着冷笑一声,两人索性转过脸去不再理会他了。
白越桓心中涩然,百般滋味在心头翻滚着,末了只得垂头叹气一声,大步出了丁家糕点坊去。
回了白家大宅,少不得又被大嫂打趣一阵,笑话他道:“白越桓,有人欠你百两黄金不还么,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哪家姑娘肯嫁你?”
他正试着从祥兰儿口中抢过自己的玉佩,听得这话,蓦地便怔住了。
白凤起连忙朝妻子使了个眼色,林微容也觉口误说错了话,掩了口不作声了。
一直到晚上用饭时,白越桓都有些沉默,白家二老互相使着眼色催对方开口问,却是谁也不大敢开口,还是在一旁喂祥兰儿吃鱼肉的白凤起先出声了:“你这几日若是没心思打理酒楼饭庄,就去茶肆坐坐罢,前几日新进了些好茶,赵掌柜知道你喜欢喝茶,专留了些等你去喝。”
林微容微讶,朝白凤起看了一眼,见他神色笃定、成竹在胸,也便点了点头附和道:“小叔这几日瞧起来面色不大好,歇一歇罢。”
听得素来争锋相对的大嫂难得唤自己一声小叔,白越桓勉强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第二日一早他当真去了茶肆,却没见着掌柜的老赵,伙计颇有些畏惧地走过来战战兢兢道:“前日丁姑娘来店中交还洗净的衣物,说是今天去赵掌柜家探望二老,因此……”
白越桓默然半晌,眉宇一点点舒展开,也不知心中哪一处蹿起了雀跃,竟有些期待地急急问道:“赵掌柜家在何处?”
小伙计微讶道:“城南青瓦巷中,三级石阶两扇清漆小门的就是了。”
白越桓谢过了匆匆出门去,那伙计还怔怔地呆立在门前喃喃道:“谁说二少爷凶狠不近人情,这不还同我说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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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所居多是穷苦百姓,那青瓦巷该算是这一片最好的地方,房屋虽不是簇新高耸,与道旁的几间破旧矮屋一比,天上地下;白越桓问了路摸进青瓦巷去,一路沿着深长小巷往里走,不多时便见到了那三级石阶两扇清漆小门的大院子跟前。
院门虚掩着,他轻叩几声无人应答,便伸手推了门进去。
入眼便是一片葱翠:院中搭了棚架,爬满葡萄藤,间或挂下几串饱满发紫的葡萄,倒将大半个庭院都罩在了绿荫下。
小院打扫得极干净,没被葡萄藤遮住的地方晒了七八个竹匾,匾中铺平了在艳阳下晒着的是颗颗滚圆的豌豆,再远一些的地方,是一大丛一大丛的紫茉莉,高高低低露出紧闭的花苞来;也有重瓣的凤仙花在一旁开了,红似火,白胜雪,遥遥望去,不比牡丹芍药逊色。
花丛后有人声,隐隐约约还能听得欢快的笑声,白越桓心下狐疑,悄悄走近些,隐在葡萄架边缘的两株玉兰树后一看,不由得微喜。
那花丛后也有几株樟树,茂盛的枝叶舒张开来,挡住大片日光,便在那树荫下,赵掌柜老两口围着一张矮桌冲着丁挽香慈祥地笑着,将一大瓦罐的红枣莲子汤推到她跟前抿嘴笑道:“香小姐喜欢就多喝些,喝完了锅里还有,带着回去。”
丁挽香含笑接过了,又到了一碗慢慢喝着,赞道:“赵婶婶的手艺比我家厨娘好许多呢,现在小琅儿都不愿喝厨娘煮的红枣汤了。”
赵婶子自然是高兴的,眉开眼笑道:“香小姐的姐姐可是也在娘家?那正好,母女俩都在,就多带些回去。”
白越桓在树后听着,忍不住走出来惊道:“小香你这四年一直不曾……”
丁挽香蓦地回头,原先笑得从容的眼眸淡了下去,立起身来不作声了。
赵掌柜与赵婶子对望一眼,忙道:“二少爷来了,先坐,先坐。”说着两位老人竟打着哈哈先走了,留了两人尴尬地面对立着。
白越桓忽地心头明澈,苦笑一声暗道:“大哥啊大哥,你是早知道这事了么?”
懊恼虽懊恼,既是见了面,自然是不得再避开。
他怔了怔,又问:“小香……”
“你还记得白家大宅的那几株玉兰花么?”丁挽香忽的打断他,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住了他。
白越桓一怔:“自然记得,现在那几株玉兰正开得盛,我记得从前你是最喜欢的。”
“是啊,我是喜欢玉兰花的。”丁挽香淡淡地笑了笑,迟疑片刻,又偏首问他,“那你可还记得当年曾经落水的事?”
白越桓笑了:“那次落水么?记得,还是轻容喊人来救了我,我至今还记得她拿玉兰花瓣丢了我一身,哭着让我不要死。”
丁挽香眼眸黯了黯,淡然笑道:“你果然还记得。”
这一句说得极勉强,白越桓再粗的心也察觉了不对,不由得心中一紧,慌忙道:“小香,你听我说,我从前是不该喝酒,不该彻夜不归,更不该回了家就打骂你出气……”
他越慌张,眉宇间越是阴郁,丁挽香从容地看着他,截口叹道:“越桓,你从未打过我。那都是我编造出来的。”
白越桓脑中嗡地一声,便听得她淡淡笑道:“那些手臂上的淤青,都是我扶醉醺醺的你上床时不小心在床角磕碰出来的,二老一看便以为我说的都是实话,也就都信了是你酒后误伤了我。”
“小香你……”白越桓一时僵住,他没有忘记,丁挽香肌肤娇嫩,新婚后几日他略略粗暴些,她的腕间膝头隔日便有淡淡一圈淤青。
“一整年,我以为我能挽回你,可惜,你的心终究不在我这里。”她垂睫微微一笑,“那我又何必将自己锁在你身边?”
白越桓大骇,心慢慢地沉下去,涩然笑道:“你说得对,我本不该日日醉生梦死,不该夜夜不归,不该将你一个人丢在家中……”
成亲一整年,他在家中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两个月,他竟从不知道奉父母之命娶回家中的娇妻这般的倔强。
终究还是错开了。
即便是他从未在醉生梦死间碰过花街柳巷的烟花女子,他已失去了挽回的资格。
丁挽香摇了摇头:“越桓,你还是没有懂。”
“我多愿意我与你就停留在少年时候,你不是现在的你,我也不是现在我。”她顿了顿,慢慢抬起头来,秋水明眸温柔地望住白越桓微红的双眼,淡淡一笑道:“算了,都过去了,三四年了,都放了罢。”
那一声叹息,轻如烟,袅袅地化在了风里。
白越桓忘了是怎么一步步回了白家大宅,失魂落魄地玉兰树下静坐了良久,慢慢回想起年少时的旧事。
十二三岁的年纪最是气盛,领了一群孩童玩耍,却终究还是与众人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一架闹得僵了,各自散去,独独只有城南丁家的二姑娘丁挽香从不与他吵架,每每跟着满面戾气的他回了府中,总是很乖巧地帮他掩饰,对白家二老说他不曾在外闹事。伶俐俊俏的小丫头自然是得了白家二老的欢喜,日日邀来府中作客,只有他视作不见,偶尔记起了,略略有些感谢这黄毛丫头的援手;直到有一日发现丁挽香多日不在府内出现,随口问了一句,白夫人笑着叹气道:“小香也不小了,大姑娘不得四处乱跑,会被人笑话。”那时他只是嗤地一声笑,从未放进心中,直到过了几年,忽地听得说林家二姑娘与山城韩家订了亲,他沉着脸回了白家大宅,正巧撞见爹娘与媒婆在花厅商议替他娶妻,媒婆在他凶狠的目光中战战兢兢提起了城南丁家二小姐丁挽香,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允了,把二老喜得眉开眼笑。
此刻想来,那时的一时冲动,当真是害了丁挽香。
白越桓闭了眼,嗅着满树玉兰清香,心里不知哪一处揪紧了,生疼。
入了夜,府中下人四处找不见他,提了灯笼在园中奔走翻找,好容易在玉兰树下寻着他,已是喝得烂醉如泥,白凤起夫妇没法子,只得让小厮几个扶了他进房去,伺候他沐浴更衣,洗去了一身的冲天酒气,这才灌他喝下了醒酒汤,摇晃他肩头催他醒来。
祥兰儿在一旁看着,乐呵呵地张开只长了几颗小牙的嘴,慢慢爬过去捉住白越桓的手便乱啃,一面啃一面咿咿呀呀地叫着。
白越桓倚着床缓缓的睁了眼,大感头痛,大哥大嫂又带着调皮侄女围坐床前,一瞧这架势便是轻易逃脱不得一番盘问。
果然,夫妻两人对望一眼,由白凤起开了头:“越桓,可是心中有事?”
白越桓深深看了白凤起一眼,颓然道:“大哥,我做的事哪里能逃出你的眼皮子……”
说罢,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白凤起神色不变,林微容却是皱眉道:“轻容什么时候救过你?你落水的那一日她分明被我爹强押在家中练字,怎会在白家?”
“可管家说是林家小姐……”白越桓一惊,疑道。
他去折池中白荷,一脚踏空落了水,隐约听得有人哭喊,再醒来便从管家老陈口中得知落水前依稀记得的小身影是林家二小姐轻容。
白凤起长叹道:“一桩误会错开十数年,陈管家有眼疾,双眼只能瞧见两步之内之物,林家小姐也好,丁家小姐也好,怕是在他眼中都是一个模样吧?”
一语中的,真相大白。
白越桓蓦地心慌,挣扎着要起来,却叫白凤起按住了,沉声道:“你歇好了再去寻她也无妨。”
他还要挣扎,林微容一句话将他打入冰窟:“小香满心欢喜嫁给你,谁知你心中只有轻容一人,她决然脱了身,想来已是不想再回头。”
白越桓僵住,他不曾忘记她的话,算了,都放了罢。
真能放了么?他苦笑。
一夜茫然,到天明时,他问自己:可还惦记林轻容?心中有个声音道:昨日同小香提起,早已云淡风轻,你说惦记与否?
又问:谁在你心中时时刻刻惦念?相思如焚?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丁挽香,小香。”
可不是,从那一日凉棚下见到她,日日夜夜在心中盘桓的只有她。
只是,他已被逼写了休书与她,再无半点干系,从此后女嫁男娶毫不相干。
“哼,你敢说你当时写休书时没有松口气?”林微容斜眼看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越桓低声下气,陪着笑道:“大嫂,嫂子,你同我说说,女人家碰到这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林微容调侃够了,才朝他眨了眨眼促狭地笑道:“女方未犯七出之罪,应当休书做不得准罢?”
白越桓霍然跳起了,正要欢喜大笑,她又咳一声压低嗓音道:“若是忽一日那封休书寻不见了,是不是就当作废?”
白凤起临窗坐着翻阅账簿,耳旁听得两人说话,只是笑了笑,窗外万里无云,艳阳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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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日,城南丁家夜里忽遭了贼,所失甚是奇怪,只少了二小姐箱底的一封休书与二小姐常戴的一只玉镯,丁家息事宁人,便不曾报官。
谁料隔了几日,城内大户白家又来提亲,仍旧是替二公子白越桓向休离的前期丁挽香求亲,丁老爷子大怒,闭门不见,白越桓学贤人负荆跪于丁家门前三日,终于叩开丁家大门。
好事者在旁围观甚久,赞道:“白家二少爷有此决心与毅力,倒也不失为一个血性奇男子,昨日种种就此揭过也罢,再不说他是浪荡子便是。”
至于之后的事情,众人便不得而知了。
多年后祥兰儿扶着因怀着第二胎而大腹便便的婶婶去玉兰花下散步,格格笑道:“要不是我爹爹坏心眼让小叔负荆请罪,婶婶怕是不会再见小叔叔了罢?”
丁挽香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那满树如雪的玉兰花,感慨道:“孽缘,挣脱不得。”
便是她寒着脸赶他走,他也嬉皮笑脸不愿挪一挪,只将满城百姓都引到丁家大门前来看热闹,白家浪荡子化身痴情汉子,便是这城内难得惊人的大事,再到后来丁白两家勉强再结亲,更是震惊全城。
两年后的初春,她与白越桓再结良缘,曾在洞房夜问他:“你为何愿意再等我两年?”
白越桓取出自丁家窃得的玉镯给她戴上了,笑道:“你等我多年,我等你两年,已是委屈了你。”
那一夜他认真的神情犹在眼前,一转眼多年过去,玉兰花依旧凝白如雪,满园盛放。
丁挽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扶着她的灵巧俏皮丫头道:“快快,不早了,给你小叔叔瞧见我们俩到园子里瞎转悠,要打你屁股。”
祥兰儿吐了吐舌头,连忙扶着她回了屋内去。
天色近晚,那长廊尽头遥遥地传来脚步声,白越桓匆匆地推门进来,一眼望见临窗躺着已沉沉睡去的丁挽香,淡淡地笑了。
“小香,来,去床上睡。”他轻声道,小心翼翼地抱起睡眼惺忪的娇妻往床边走,照旧在瞧见她裙裾的泥土草屑后又低声吼道,“祥兰儿这调皮鬼,你俩又出去随意走动了?”
床帐间有娇柔的笑声响起了,宽慰他许久,满室才寂静下来。
夜色深沉,那窗外的几株玉兰花却是越发的盛开着,香气浓郁,悄悄地融入这夜里。

番外之莲城元峥篇

请看完后记得看作者有梦话要说~鞠躬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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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蔽日,漫天飞扬,将城墙上猎猎作响的大旗也染成了土黄色,便在那昏黄的沙尘中,隐隐露出旌旗上铁画银钩的一个“元”字。
这里是徐连关,出关再走百余里地,就是颙国地界,一片荒漠将两国隔开,倒是少了不少的战事。
已是阳春三月,春风却还没有吹到这西北的角落来,无论是关内关外,仍旧是荒草连天,黄沙一片,浑黄苍茫得如同天地都连到了一起。
戍守边关的将士是寂寞的,也是天真烂漫的,派出送军报的小伙子途径热闹小城,悄悄地用存下的一点微薄军饷买了几盆花草带回了徐连关,小心翼翼地放到城墙上,与那迎风招展的帅旗一起接受风吹日晒,有几盆娇弱的花不几日便干枯了死去,剩下的两三株却是存活了下来,越发的挺拔。
将士们极有默契,谁当班轮值,便轮流照看浇水,看着那几点葱绿逐渐迎着风沙傲然长大,谁都是高兴的。
遥遥望去,苍黄的城头,旌旗下一抹郁郁葱葱的绿,分外显眼。
元峥昂首走上城墙,俊俏面容上不见一丝波澜,那双明亮的眸子微微一转,忽地莞尔:“奇迹,风沙这般大,它倒是顽强,竟活了下来。”
身后有人朗声笑道:“不知道林家花房内养的芙蓉花移过来能否撑过一日?”
元峥蓦地回身,一眼望入那双熟悉的凤眼,嚅嗫了许久,终究还是垂下眼去。
城头几个守城的汉子早已跪了一地,正要齐声恭迎,莲城挥了挥手:“免了免了,不在皇城,不必讲究那么多礼数。”
几人退回了各自岗哨,不再往这头看,莲城笑着朝她招手:“元将军,今日无事,来陪我下盘棋罢?”
元峥定定神,低声道:“太子殿下,这几日徐连关外不大太平……”
“有唐副将在,何须元将军亲自巡关?”莲城笑吟吟道。
旗帜下不知何时隐了个人影,风吹过旗帜招展,便露出了一张年轻俊俏的脸来,是年前被唐老丞相送来边关磨砺的孙儿唐七。
谁也没细问过唐七的名讳,大多随了老丞相唤他一声小七,这少年也是不介意,穿了盔甲站到将士之间,只身量矮了些许,气势与斗志并不比老兵差;尤其是初冬时与流匪那一战,唐七一柄长枪横挑七八个彪形大汉,便如幼虎下山,勇猛无比,生擒了匪首沙天豹,叫全军上下无人不服,一提起骑兵营的唐七唐副将,各个都是竖起拇指来赞不绝口。
元峥与唐七对望一眼,正要推他去陪太子对弈,唐七却朝她眨了眨眼:“元将军尽管放心,有我唐七在,管他匪类马贼,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
这一下,再推脱不得,莲城走过来要搭她的肩,元峥低了低头避过了,轻声道:“师兄请。”
莲城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师弟,你什么时候同我这么生疏了。”
元峥一愣,城头几个兵士已悄悄扭头来朝她拼命使眼色,她心头一凛,忙跟上去,默然地随他一道下了城墙去。
自然,这一场对弈不会太愉快,两人都不大作声,元峥更是沉默,一盘棋下得漫不经心,几局下来,几乎次次溃不成军。
莲城微恼地看她一眼,伸手用力一推棋盘,那原本好好摆着的黑白子乱在一处,有几粒棋子甚至滚落几案,几声脆响坠了地。
元峥一惊,他已长身立起,沉下脸望着她:“难得我在父皇跟前抢了这巡边的差事来看你,你连盘棋都不愿好好陪我下么?”
屋中沉寂了片刻,她张了张口要说话,莲城已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不欢而散。
过了两日,莲城回皇城时,竟也没同她打个招呼,径自带着人马就走了,元峥急匆匆追到官道旁,只瞧见车影重重,一点点远去。
她心中蓦地空了,最初他来时带来的那一星半点的喜悦在西北的猎猎风中消散殆尽,只剩了些许的苦涩在心头弥漫开。
回了石屋内,满盘散乱的棋子又触动她满腹心事,悄悄地揪住了她的心。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开了窗扉,三月西北的日光带着一丝未褪的寒气照进来,屋内倏地便亮堂了。
窗下书案上原先只有几部兵书,此时却多了个雪白锦缎的包袱,元峥怔了怔,打开一看,竟是一包油纸包了的栗子糕,包袱下压了张字条,只几个张狂的小字:刀枪无眼,慎;短短半句话也不曾写完,最末留了一点浓重墨迹,像是一声叹息。
她慢慢坐回椅中,拈一块栗子糕入口,不知不觉便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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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时天气晴好,宣德殿前的石榴花盛开满树,入眼火红灼目;东宫小内侍送了军报进殿,战战兢兢地走到窗旁要去唤醒斜卧绣榻而眠的太子殿下,一旁安静办公的兵部与工部尚书慌忙朝他摆手使眼色,小内侍茫然地回头看了看,极感激地朝几位好心的大人点点头,仍旧是战战兢兢地挪过去,低声唤道:“太子殿下,徐连关军报……”
两位尚书瞪大了眼,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窗下毫无动静,太子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小内侍抖了抖嘴唇,哭丧着脸又往前走一步,低声道:“太子殿下,徐连关军报……”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元将军附上了密信……”
这一句甚是神奇,闭目假寐的太子殿下竟缓缓地睁了眼,凤眸中的困倦瞬间褪去。两位尚书心头均是大喜,暗道:好了,太子殿下醒了,这些军务公文总算是不必老夫几人扛着了……
几个老头子还来不及笑出声,谁料莲城又闭了眼,哼一声吩咐:“军报留下,信笺送回书房去。”
小内侍如蒙大赦,连忙搁下军报,一阵风跑了。
“两位尚书大人辛苦了,继续,继续。”莲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也不睁眼,只是笑着挥手,“兵部常大人顺带将刚到的军报也看了罢。”
兵部尚书抖了抖颔下三寸花白长髯,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怒目瞪了掩口偷笑的工部尚书一眼,极无奈地拆了军报凝眉细看。
这一看不打紧,老爷子面色越见凝重,搁了册子颤巍巍地离了桌案慢慢走到窗下,躬身道:“太子殿下,徐连关来报,流匪勾结马贼扰民,殿下的师弟元将军带兵前去剿匪,不慎被流矢射中;唐副将……”
绣榻上的人霍地坐起了,凤眸中隐隐有了怒意。
常尚书心中哆嗦了下,正欲继续往下说,莲城一言不发地拂袖起身,阴沉着脸坐到公文堆积如山的桌案后去。
这一日,殿内无人敢出声,生怕惹怒难得黑脸的太子殿下,火烧宣德殿。
两位尚书倒是松了口气,难得懒散的太子殿下肯端坐案后专心致志地对付满桌公文,多多少少替他们分担了些。
不过,两人高兴的太早,直到日落西山莲城都没有放人走路,强押着两位尚书,几位侍郎在殿上一道办公,直到月上中天,宣德殿内的公文急件毫无遗漏地阅毕,他才揉揉眼道:“辛苦几位大人,殿外谁当值,请几位大人偏殿用餐,再着侍卫送大人们回府!”
兵部工部二位尚书领着另外几人跪伏于地,谢了恩,捶着腰随着宫女去了,殿内便只留了莲城一人独坐案后。
案头一盏灯亮着,柔和的光落到那几行触目惊心的字上,他慢慢地握紧了双拳。
“徐连关流匪马贼集结三百余人突袭邻近村庄,将军元峥带兵围剿,大败贼寇,驱至十里外,忽中流矢,箭簇带微毒,入右肩有寸余,军医急救之,始脱险。”
第二日早朝,不见太子身影,文武百官议论纷纷,只兵部工部二位尚书心中约莫有数,对望一眼,均是闭口不言;皇帝倒是没事人的模样,挥挥手安抚群臣:“太子昨夜挑灯替朕批阅奏章公文,太过劳累,现下在寝宫休息,众位不必太过担忧。”
百官这才停了猜疑,齐齐跪地高呼:“太子勤勉,吾等之福气。”
两位知情的尚书领头跪拜,不知为何,竟暗觉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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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骏追风,一日二百里,日夜兼程赶到了西北的徐连关,将士们险些认不出自黑马背上一跃而下的青衣男子是那个素来风度翩翩风流倜傥的当朝太子,有个傻气的小兵抽了刀要拦下他,莲城淡淡扫他一眼,便将他迫得退后了一步。
唐七在营中听得辕门外扰攘,连忙赶来喝退拦路的几人,领着莲城进了军营去。
两人急匆匆赶去石屋,在门前便遇见强撑着下床走动的元峥,老军医拦不住,只得跟在后头低声劝道:“将军莫要逞强,若是有个闪失,太子殿下怪罪下来,老头子我……”
元峥低了头扶着右肩往门外走,哈哈笑道:“秦叔不必担心,我已给太子殿下修书一封报过平安……”
“你是说这封书信么?”莲城在一旁立着冷眼看她许久,蓦地出声打断她。
元峥一愣,抬起头望去,莲城正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来,一步步走到她跟前,咬牙低声道:“你瞧瞧这满纸的字,歪歪斜斜,分明就是右肩伤重,你还敢说是修书报平安!”
老军医嚅嗫着,大约是想帮她说句好话,看了看阴沉着脸的莲城,又看了看一直朝他使眼色的唐七,识相地躬身行礼,悄悄地随着唐七退下了。
元峥从未见莲城发这么大脾气,顾不得擦去额头沁出的冷汗,强笑道:“太子殿下莫生气,不过是小小箭伤……”话未说完,身子晃了晃,脸色一白,险些栽倒。
莲城沉了脸色,强将她扶进屋去在石床上躺下了,伸手就要解她衣襟,元峥挣扎着推开他的手,低声道:“真的不碍事,师兄。”
关了门窗的石屋内有些暗,她看不清莲城脸上的神情,只隐隐在他晶亮的凤眸中看到了一丝恼意。
元峥伸手捉住衣襟,缩在墙角,莲城大为光火,单膝跪上石床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往两旁拉开,也不顾她疼得咬紧了下唇,双目炯炯地逼视她,冷笑道:“不碍事?尖刀剜开皮肉拔箭放毒,你昏迷三日才得醒来,这叫不碍事?”
元峥顿时弱了气势,低声道:“又不是没被流矢射伤过,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征战沙场,刀剑无眼,哪一次不是出生入死?
莲城怔了怔,倏地眸中带了一丝狠意,咬牙道:“今后不允许你再受伤!”
说罢,他再不顾她遮掩阻拦,一把拉下她的青灰色外袍,露出里面月白的里衣来。大约是挣扎间牵动了伤处,有些微的血迹渗透包裹的白布,沾上了里衣;月白一片当中几点斑驳的猩红,分外惊心。
两人蓦地便都不作声了,元峥眨了眨眼,忽觉心头疲累,叹了一声:“师兄,你还在恼上一回的事?”
她至今犹记得三月中,莲城借巡边之名在徐连关住了几日,她有意避开他,倒是惹得他大怒,气急回了皇城去,自此她说尽好话,腆着脸拍尽马屁,那些随着军报一同送进东宫的信笺却是石沉大海。
他一直没有回复,只言片语也不曾见到。
她猜他还在恼她。
莲城不作声,手下却温柔了些许,小心翼翼地将她扶着躺倒了,又取过石床一角的一件外衣来叠起小心地垫放到她受伤的左肩下,半是威胁半是劝说道:“你躺着好好歇着,休息好了再出去!”
元峥莫名地鼻子一酸,别开眼微微点头。
耳旁悉悉索索一阵衣袂响动,她瞧见他拉过床内的薄被给她盖上了,自己也在宽阔的石床上躺下来。
她忽地心跳得有些急,闭了眼不去看他,莲城却翻过身来笑道:“不介意借我半边床罢?我几天没能好好睡一觉了。”
她没出声,他已打了个哈欠,顺手紧紧握住她的手闭了眼睡去。
“我也曾伤重出血只留得一口气在,也曾中毒昏迷险些醒不来,师兄,那些时候不见你担心,这一次,你又为何而来?”元峥低低地问,莲城却没有回答她。
大抵一路奔波,他倦意重重,早已睡去。
她轻叹一声,也闭了眼;原以为肩伤疼痛,必然极难睡着,谁知过不多久她便已跌入了黑甜乡,一睡半日才得醒来。
清醒时,天色已暗,边关的风挟着沙粒呼呼地刮过门前,打在石屋的外墙上,沙沙地响;屋内没有点灯,大约是唐七吩咐了不让人打扰,这大半日内竟没有一个人靠近石屋,元峥睁了眼长出一口气,身旁那人却笑了:“天黑了。”
黑暗中,莲城的嗓音带了些微的慵懒与调侃,与之前焦虑万般的他判若两人,元峥心里一紧,捏紧拳头涩然道:“殿下一直在屋里陪着我?怎么不见唐副将来送些吃食?”
莲城忽地叹了口气,伸手将她的左手掌握到掌心摩挲着,不理会她的问话,低声道:“我也奇怪,为何从前丝毫也不担心你;四年前你说你愿意替我带兵守边,我只觉满心欢喜,心中想,师妹英姿,当不输男儿,果不其然,元大将军之名威震边关,朝中大臣只知我与你相较深厚,不知你其实与我师出同门。”
他顿了顿,捉过元峥羞怯抽回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亲,听得黑暗中她低呼一声,不由得笑了:“大抵从前我只当你是师妹,是手足,听闻你受伤中毒,至多担忧,不至于牵挂。而如今……”
元峥心跳如同擂鼓一般,耳旁听见悉悉索索一阵响,他已将温热薄唇凑近她颈侧来,低声道:“我几次借了巡边的名头来看你,无非是心中挂念,你可好,总是寒着脸,避我三丈开外,我不由得怀疑当日凤起从南陵城带回的元峥并非那个从小便拽着我的衣袖央着我给她用草编蟋蟀的小峥……”
元峥沉默许久,低声道:“师兄年岁已长,我也不是幼时不谙世事的孩童,总知道要有些分寸,知道要避嫌,尤其师兄贵为太子,更是不能……”
莲城哼了一声,听她一口一个师兄,不由得心头恼火,索性单刀直入问道:“小峥,你可敢指天发誓你对我无意?”
屋内静默下来,许久后,元峥淡淡笑道:“师兄既然知道我的心意,就该让我安安心心在徐连关替师兄守住这西北角的安宁。”
莲城手掌倏地一合,将她的手腕握得生疼。黑暗中瞧不见他的神情,元峥却知道他此刻当真恼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莲城稍稍松了手,咬牙问道:“当年你答应替我父皇守边几年?”
“七年。”元峥低声回道。
“好,那余下三年我也让你守完,三年过后,我来接你。”
这声音铿锵有力,在暗夜中分外清晰,丝毫容不得她推拒。
元峥怔怔地偏首去看他,只听见他低声咬牙道:“三年后,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回去。”
说罢,他俯身亲吻了她。那一瞬间,她听见了草长花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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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时光荏苒过,有名震边关的大将军元峥镇守,这西北之地安宁了不少;第四年初,月琅与颙国一战,徐连关首当其冲,大将军元峥不幸被流矢射中,旧疾复发伤重而亡,举国同悲。
战事已了,元峥追封忠勇大将军,又有国中石雕匠人满怀敬重之情以大雪山中玉石雕刻元峥石像,运至徐连关同将士一道镇守边关。
那元峥的石像盔甲鲜明,面容刚毅,尤其是那身量,高七尺,膀粗腰圆,威风凛凛,眉目间正气凛然,令人肃然起敬。
雕像刚送至边关时,太子特意率文武百官驱马赶来叩拜,边关将士曾说:“太子殿下手扶元将军雕像,泪下如雨,言音容笑貌无不如生。”
国中百姓闻之,悲戚不已。
又一年春,宫中花开似锦,满城杨柳如烟,太子莲城迎娶睿王爷养女公孙遂玉,好事玉成,普天同庆。
自此,揭去旧日过往,万般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