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儿眨了眨眼,也大声问道:“江叔,是哪一处的梅林?”
林微容伸指轻叩铮儿的脑门,笑道:“还能有哪一处的梅开了能让江叔乐成这模样?”
“唉哟!”铮儿忽地跳起来,欣喜异常地在棚下转来转去,笑嘻嘻道,“那咱们得赶紧地将竹椅几凳都取出来摆到树下去,前几天从酒楼搬来的藤编长榻也正好用上,不枉费这几株墨梅欢欢喜喜地开一场!”
这几株墨梅是去年春日自离国移来,当初很是花费了一番心血才弄到,小心翼翼伺候着侍弄了一年有余,总算是开了。
她早早吩咐下人备好了竹编藤制的桌椅板凳,只等这几株墨梅盛放之时,放出话去,只说月琅国仅有的几株墨梅开得妖冶艳丽,届时必然会有附庸风雅的阔少公子蜂拥而至,心甘情愿地掏银子来看这稀有罕见的梅花。
若是再在梅树下添些桌椅板凳,送上糕点茶水,又遣数位美貌少女环伺一旁,更是风雅之至,不怕这些脑中空空的富家少爷们不买账。
“铮儿,去找人往城内放出消息,就说林家园子的墨梅开了,若是有意观赏的要赶早。”林微容取了木架上的粗布擦了擦手,笑吟吟道,“也麻烦江叔领着园子里的伙计们将早前存放在库房内的茶几桌椅都搬出来晒晒太阳,说不定明儿就能用上了。”
老江笑呵呵地领命下去了,铮儿也忙洗了手就要往外走,林微容忽地记起一事,又叫住她:“进城时记得顺道捎个信给沈穆轻,就说梅花开了,请他来赏花。”
铮儿意味深长地“哦”一声,挤眉弄眼地朝她笑道:“大姑娘一直就等着这时机好邀了沈大少来互诉衷肠吧?”
“去!我拿剪子绞了你这张利嘴!”林微容笑骂着,横了她一眼,又正色道,“要不是沈大少帮忙,咱家园子也买不到这墨梅,得好好谢谢他才是。”
铮儿听她说得认真,悄悄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便要转身出去,林微容想一想,却又唤道:“铮儿,去梅林剪几枝开得艳的,用干净瓶子盛了送去酒坊。”
她那一日掉头就走,没能顾及老爷子的心情,这几天来颇有些内疚。
“给老爷倒真是顺道。”铮儿笑着,机灵地不多问,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笑嘻嘻地低声问:“大姑娘这几日夜夜梦中呼唤不知谁人的名字,可是梦里与俊俏公子私会?”
林微容心里一惊,强笑道:“你听错了罢,哪会有梦呓唤谁名字的?”
她这几日夜夜梦到少年孱弱的白家病秧子,无非是七八年前一道玩闹嬉笑的旧事,此刻想来无悲无喜,与前几日噩梦中望见的那张高深莫测又似笑非笑的脸全然不同,竟不知是时光错过了,还是人变得太多了……
“大姑娘,那我去了。”铮儿倒也不再问下去,笑了笑便出了棚子去。
人都散去了,花棚内骤然静下来,地下摆放着的石槽中,水仙也已有几株自翠色的叶中露出了些花苞,大约是等不到年底了。
林微容细细察看了片刻,索性将那两三株水仙连根带泥都撬起,用水瓢舀水冲洗干净泥沙,取了邻近木架上的几个白瓷浅盘,盛了净水,又将盘底铺了光滑的卵石,这才将水仙小心翼翼地放进盘中,以暗色的卵石压住根须,扶着它立起在水中。
才分置妥当,花棚外忽地传来一阵刺耳的狎笑声,林微容抬头看去,皱起眉头来。
不知何时园中竟跑来了四五个流气的公子哥,看起来俱是油头粉面、衣着锦绣的纨绔子弟,当先那人对她指指点点,又不知对身后几人说了句什么,只听得轰然一阵大笑,几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暧昧又不屑的神色。
林微容正要走出去驱赶他们,园前值守的憨实大汉满头大汗地飞奔过来,愧疚道:“小人没能拦住,竟让这帮蠢物闯了进来,污了大姑娘的眼,都是小人的错。”
说着,回身骂道:“还不赶紧滚!”
领头那人走过来,一把推开大汉,微红的桃花眼上上下下将林微容打量了数遍,忽地咧嘴嘿嘿一笑道:“哟哟哟哟!瞧这娘们,气势不得了啊,敢情这林家园子的小娘们都学了林微容的脾气,单会装正经啊!”
底下几人一阵讪笑,他又垮眉塌肩地抖一抖手中的碎银,斜眼龇牙直笑:“想我今日本打算来瞅瞅林家大姑娘园子里的墨梅究竟能有多冶艳,不想倒在这里给我瞧见了个冷艳小美人,啧啧,不知人与花相较,谁更娇?”
“滚出去!”林微容立在棚下,皱着眉低斥道。
也不知这几人哪里得的消息,竟来得这么快,可惜是帮嘴不干净的蠢货。
“哟哟哟,小美人生气了!”那人犹不知死活,哈哈笑着靠近前来,垂涎的目光溜过她高耸的胸、纤细的腰肢,又往下缓缓移去,“啧啧,不知你家大姑娘是不是也有这等好身段……啊,不,即便是有你这身段,单凭她那夜叉一般的模样,便是倒贴了几百两黄金送给小爷快活,小爷也不要。”
台阶下立着的人又一阵流气的狂笑,气得看园子的汉子面红耳赤地撸起袖子便要冲上去。
忽地“啪”一声脆响,林微容已上前面不改色地给了那人一巴掌,只打得他跌跌撞撞后退了几步才站稳了,当下暴跳如雷,指着她大吼:“你这婊 子货,给脸不要脸的,兄弟们,拿下了!”
这一吆喝,几个人都往上走去,那汉子忙闪身拦到林微容身前去吼道:“谁敢动我家大姑娘!”
这一喊,几个人都怔住了,不怀好意的目光重又将林微容上下打量一遍,忽地哈哈大笑:“谁不知林家大姑娘生得丑如母猪,七八年都不敢走出林家铺子来见人,可比她丑多了!”
林微容俏脸越发的沉,慢慢推开挡在身前的汉子道:“张哥,你让开些。”
姓张的汉子回头焦急道:“大姑娘,他们人多……”
园中下人都去库房般桌椅板凳了,此时园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林微容冷笑一声:“我还怕他们不成?”
说话间,已有一个不怕死的涎着脸踱了过来,伸手便要去摸林微容的纤腰。
还不等林微容伸手去扭断这只手,已有一个人影倏地闪过,一把扣住那不怀好意的手臂,沉声道:“松开你的手,赵公子。”

狭路迎

出人意料。
竟还有旁人在园中。
“大姑娘……”张家汉子望了望来人,迟疑地低声道:“这是……”
他不认得这位器宇不凡的年轻公子,林微容可是认得,她望着立在石阶下的白凤起,因被言语轻薄而起的怒气不知为何渐渐消了下去。
“白家的病秧子。”她轻哼了一声。
嗓音不大,但却足够给白凤起与阶下几人听见,姓赵的公子哥原该是认得他,此时却哈哈笑起来:“白兄弟啊白兄弟,枉你替这小娘们出头,她倒是不稀罕呐!”
底下人一阵哄笑,原先被打之人捂着脸凑近前来斜着眼上下打量白凤起数遍,忽地嘿嘿邪笑道:“果真是白家那株病秧子,这弱气瘦骨的身板,也不知在床上经不经得起这小娘们折腾?”
林微容倏地俏脸含霜,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反手又是一巴掌,将这人脸上的□打落。
一声清脆响过,底下人炸了窝,被打的蠢货恼羞成怒,仗着人高马大,一步跳上台阶来便要掌掴林微容。
手才扬起在半空,已被人捏住了腕,白凤起一手扣住姓赵的,一手捏住他,眉目间略见狠意,说话却不失客气有礼:“这位是城南丝绸铺子的翟少爷罢,你家铺子近日内若是再不南下办货,锦缎城的丝缎就让我白家买断了吧。”
又朝姓赵的笑了笑道:“赵公子家中有美貌妻妾数人,享尽了齐人之福,又何必来纠缠我妹子?”
姓翟的不情愿地嘀咕几声,终究还是悻悻地垂下手,咬牙道:“若是白兄能留一批货给小弟,小弟便再不与她计较。”
“此事好说,只须交代舍弟便是。”白凤起温和一笑,顺势松了手,那边姓赵的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拿眼瞟了瞟冷然望过来的林微容一眼,讪笑一阵退了下去。
这帮人原就是起哄,领头的两人都退缩了,也就都不做声地灰溜溜跟着走了。
一场风波轻易被摆平。
张家汉子怕有人再随意闯进来,见自家小姐好似与这翩翩公子相熟,便极放心地退了下去。
呼啦一下人都走了,只留了他们二人在花棚前立着,满园子的馨香忽地浓稠起来。
此时已是近午时分,冬日的暖阳移到了头顶处,融了棚前水缸内的薄冰,缸内养着的几条鱼悠哉游着,水面便起了道道水波,粼光一闪一闪,落到林微容薄红的脸上。
白凤起好奇地探过头去瞧了瞧,剑眉微扬,有趣地笑道:“微容,这鱼儿养在外头不会冻着么?”
冻着如何,冻不着又如何?关卿底事?
林微容在心中嘀咕了一句,鉴于他替自己解了围,又不好再恶言相向,只得皱了皱柳眉低声道:“多谢白少爷援手。”
生分客套的一句“白少爷”,又硬生生划开了界限,白凤起微微眯起眼,仍旧温和地笑道:“微容客气了,不必这么生分。”
他越是和气,林微容越是暗恼,敛眉垂眼沉吟了片刻,转身走进花棚去,取了先前刚分好的一盆水仙出来递给他:“今冬第一株水仙,权当谢礼,也算是我为前几日拿算盘酒碗砸白少爷的不智之举道个歉。”
这一下,更是生分,白凤起浓眉紧蹙,许久未伸手来接。
“白少爷可是不愿接受?”林微容手捧的有些酸了,口气不免有些不耐烦。
“那就却之不恭了。”白凤起微微勾起唇角,伸手接过了捧在胸前。
日光下,翠绿的叶拥着泛出些青白色的花苞,有一股清香隐隐透出,沁人心脾。
他细细地看着,俊朗的脸上蓦地跃上笑意。
“白少爷可还有事?要是没事,我就不作陪了。”林微容淡淡地一颔首,转身便欲往花棚内走去。
白凤起却扬声喊住她:“微容留步。”
她停住,慢慢转过身去客气地笑:“白少爷还有事?”
白凤起静静望着她,寒星一般的眼眸中不知藏了什么情绪,在和煦的日光里闪烁着,如一潭深水,水面风乍过,吹起了万顷波纹。
“你就不能像多年前一样,仍旧做我的妹子,唤我一声凤起哥哥?”
林微容脑中轰然一声响,仿佛心里有什么倒塌了,汹涌地直逼上她的喉头。
她不愿记起的过往如潮水一般翻天覆地地涌来,要将她沉沉淹没进去。
十四岁的年纪,半是天真半是老成,却依旧喜欢缠着白家的病弱大少爷玩耍,央着他给她画像。
“凤起哥哥,替我画幅画罢?”她在春日的桃树下立着,落了满肩的粉色花瓣,伸手拈起一片贴到倚着长榻闭目养神的少年额间,格格笑着俯下身去,再次央求,“我娘说再过几年我就能嫁人了,到时候就拿凤起哥哥画的画像去给如意郎君看!”
少年微微睁了眼,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苍白的面容上泛起打趣的笑:“才多大的年纪,还是黄毛丫头,竟已经急着嫁人了。”
虽是这么说着,却还是笑着允了她:“好好,你明日午后来取。”
这一句允诺,却是给了她极不好的回忆。
第二日一早,林家酒楼门外竟贴了一幅画像,画中人该是她,却是画得阔口方脸,唇角点了颗豆大的黑痣,上书几个大字:林家有女初长成,貌如无盐竟思春。
她认得那作画的纸,认得那墨汁熟悉的香气,却不认得这画中陌生的讥笑与嘲讽。
顷刻间天崩地裂。
她将那画揉得粉碎,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关在书房内整整一年。
于是越发的倔强,更是足不出户,除去交好的左邻右舍,再无人见过她的真实面貌。
此事轰动铜鸾城,林家大小姐林微容貌丑陋且思春,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笑之资。
即便是过了多年,这一处少年时留在心底的伤处还隐隐作痛,无法释怀。
“就算是我真的不如小妹美貌,你也不能这样嘲笑我呀。”林微容喃喃地低语,一抬头,满目耀眼的日光,刺得她险些掉下泪来。
“微容?你怎么了?”白凤起略有些惊讶,忙往石阶上走了一步。
林微容后退一步,杏眼静静望住他,半晌后忽地开口:“当年那幅画……是不是你画的?”
白凤起身躯一震,捉住白瓷盘边的双手紧了紧,直握得骨节泛白了,才抬起头来苦笑道:“是。”
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望见林微容眼中有一星小火灭了。
“微容,其实……”
他挣扎了下,终究还是叹息一声,默然了。
林微容抬起头来,看见暖阳落在他挺拔修长的身躯上,昔年的孱弱少年已长成高大俊朗的青年,旧日的病弱神气褪得一干二净,此时立在她跟前的白凤起,已是另一人。
那便就此揭过罢。
她忽地淡淡一笑,换了从容的神色,客气地问:“那么,白少爷还有什么事么?”
生疏,却再无怨愤之气。客气有礼,是商人的本分。
白凤起一怔,却也不再多说,只是抬头眺望着远处的梅林,微微一笑道:“听得有人提起林家园内有几株墨梅近日内要开,我爹娘想包下梅林一日安静赏梅,念及白林两家有旧,微容又如我妹子一般,便央着我来找你说说,看是不是能挪出一天来给他们二老?”
有生意送上门,哪有不做的?
“方便得很,白少爷算是来得早的,就定下明日如何?”林微容也不含糊,伸出五指,“先下定金三十两。”
她已不是昔年常在白府玩耍的黄毛丫头,她是个商人,商人不讲人情,不认故交。
“好。”白凤起也不多问,放下盛了水仙的白瓷盘,取了随身带着的荷包来,摸出三十两银子递给她,“那其余杂事就烦劳微容了。”
林微容点头:“那是自然。”
远处已有喧嚣声传来,该是伙计们收工回来,遥遥地竟能听见歌唱笑闹之声,她心中蓦地平和,弯起唇微微笑了起来。
白凤起垂眼静默了片刻,终是弯腰捧起水仙,朝她含笑道:“那,我先走了。”
“白少爷走好。”她微微一躬身,仍旧是浅浅笑着,白凤起凝视着她的眼,她也不惧与他对望,良久,他略略颔首,走下台阶,大步离去。
忽地起了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发,她不知为何,竟有些怅然。
“大姑娘,吃饭喽!”老江乐呵呵地在棚外唤她。
远处房屋顶上炊烟一歇,该是正午时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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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用过了饭,便听见外头有人声喧闹,多是陌生的嗓音,叽叽喳喳地夹杂了铮儿那清脆的声音,林微容正绾了袖子要帮厨娘收拾碗筷,铮儿已经蹦蹦跳跳进来,秀气的小脸上满是得色,拍着手笑嘻嘻道:“大姑娘、大姑娘,我回来时在园外见着了慕名来赏梅的几位客人,干脆就带进来啦!”
厨娘正洗着碗,回身笑着拧了她的脸颊一把,打趣道:“肯定又是些俊俏的公子哥,不然也不会把铮儿这小丫头喜成这模样!”
铮儿捉起衣袖擦去脸上被抹上的水,朝着厨娘吐了吐舌头,回身对林微容笑道:“大姑娘,他们就在门外候着,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坏人莫非会在脸上凿上“坏人”二字?
林微容在心里笑着,横了铮儿一眼,却还是放下了碗筷,去水桶旁洗净了双手,在干净围裙上擦了手,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衣袖,整理衣物。
也不知外头的人给了铮儿什么好处,这小丫头急吼吼地在桌旁打转,眨着眼直催促:“连公子在外头候着呢,大姑娘也收拾得快些!”
林微容偏不,笑吟吟地慢条斯理地拢了拢一头乌发,又故作仔细地紧了紧腰带,磨蹭片刻,终于激得铮儿唉唉叫着,拉住她推推搡搡出门去。
屋外和风暖阳,有四五个人立在道旁等候着她。
她依旧是嘴角噙了笑,正待客气地与这几位附庸风雅的客人寒暄一阵,忽地一眼望见领头那贵气公子的相貌,心中咯噔一声,惊得险些将手里端着的茶盘摔落在地。
这是个长相极俊美的年轻公子,长眉入鬓,凤眼含笑,鼻梁更是英 挺无比。
蓦地,记忆中的浓郁酒气铺天盖地掩来,压住她的身子,将她拖入一片混沌中去。
林微容僵立在远处,背后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大姑娘,大姑娘!”铮儿在她身后伸指戳戳她的腰眼,低声唤她。
她定了定神,对那年轻公子微微一颔首,镇定地笑道:“这位公子,可是来赏梅?”

探香氛

“这位公子,可是来园内赏梅?”
不出所料的,这位连公子含笑点头,他身后的一个高瘦的青年动作极快,已从袖中取了一张银票出来。
林微容略略低头看了一眼那已递到眼前的银票,镇定地将茶盘交给身后的铮儿,笑靥如花地朝着那年轻俊俏的公子哥颔首致歉:“可不巧,今儿是梅开第一天,园中还没准备,因此……”
“不妨事,我只是来随意走走,瞧瞧这墨梅是个怎样稀奇的冶艳法,不必美酒佳肴、歌舞美人伺候。”连公子一双凤眸中半掩了些许的兴味,挑眉含笑道。
这声音她极熟悉,却又与那一日在牡丹苑听得的略不同,少了酒意醺染,多了些沉稳与清冽。
牡丹苑中的他,是不羁又狂放的浪荡酒客,此时的他敛去了一身的随性,眉宇舒展之间透出温文尔雅之气,倒是与先前那模样相差甚远。
和煦的日光透过头顶木棚的缝隙落到他白净的面皮上,林微容匆匆扫过一眼,瞧见了他眼下隐隐透出的淤青。
她目光一闪,抬头时已是眸中淡然,仅能见极客套的笑意。
“连公子当真不考虑改日再来?二十两银子只买半日未免有些不划算。”林微容抬头看了看高悬着的冬日暖阳,难得的替客人打算起来。
铮儿立在她身后,一听这话,悄悄在她身后捏了捏她的手臂。
“大姑娘,管他买一日还是半日,肯付银子就成啦!”她在身后小声嘀咕。
林微容不愿多解释,反手拍开铮儿的手,低声吩咐道:“将茶水送去花房罢。”
有三四个伙计一撂饭碗便心急火燎地赶去花房内上工,连口茶水也没喝,她原打算亲自送茶去,不想这当儿竟会有人进来这园子赏梅。
铮儿不舍地探头看了看棚下立着的俊俏公子,撅着嘴端了茶盘便往花房走。
“若是改日再作安排,届时公子可以带上些女眷或是三五好友来,我们园子请了城内最好的糕点师傅与大厨,饭食酒菜包您满意。”
她也好趁机避一避,免得被认出是当日拳打双眼的暴徒,吃不了怕是要兜着走。
冤家路窄不过就是这么回事,能躲一时就躲一时。
谁知他却微微一笑,婉拒了她的提议。
“不必了,就今日午后罢。”他朝身后的护卫看了一眼,那人极机灵地收回了银票,改取了二十两纹银来递给她。
“二十两纹银,半日不如一日多。”她仍旧是不紧不慢地暗示着。
“看半日梅开,与看一日的花落,又有何区别?”这二皇子颇有些慧根,话一出,倒是惊得她清醒了三分。
再望过去时,林微容分明地看见他眸中暗藏了精光,却不露声色地朝她笑了笑:“那就烦劳林姑娘领路了。”
林微容心头一惊,暗暗叫苦,正巧说话间铮儿端了空茶盘从小道那头往回走,她忙招手:“铮儿,领着连公子与几位大哥去梅林赏花。”
不等铮儿惊喜地跳起来,她却听见他温和又不容反驳的带笑嗓音在近前响起:“还是烦请林姑娘亲自领着我去罢,同我说说这些梅花的来历、花期如何?”
他要问的这一些,果真是铮儿一个小小丫鬟无法一一详尽回答的。林微容推脱不得,只好一咬牙,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梅林在林家园子的最南面,走过去要好一会,铮儿在前头蹦蹦跳跳走着,她便跟在后头,始终与他隔了两三步之遥,尽心尽职地只作领路人。
待到了林边,铮儿知趣地停下了,朝着林微容挤挤眼:“大姑娘,铮儿在林外候着。”
那几个随侍的青年也都站住了,领头那高瘦青年恭敬道:“二爷……”
他摆了摆手:“都在林外候着,不得打扰。”
高瘦青年犹豫着:“老爷吩咐了要属下们步步跟紧不得松懈,以防再出现上一回……”
林微容立在三步开外,眼望着别处,耳朵却竖尖了听他们谈话,正听得心惊肉跳之时,他却挥挥手笑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能对我怎样?”
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林微容正巧也抬眼望过来,目光一遇上,她心中打了个突,只作什么也不知,浅浅笑着朝他微微一颔首,却又听见他笑道:“即便是有什么事,总归着落在林家头上,跑得了和尚还能跑了庙不成?”
言者或许无心,听者却心中有意。
林微容脸色变了变,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良久才抬起头来笑道:“那连公子就随我来罢。”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先走进林子去。
林中的积雪虽是融尽了,枯草间还结了冰渣子,被透过枝叶的暖阳一照,渐渐融成了水珠附在草尖,脚踩下去便沾了满鞋的湿意。
林微容提着裙裾在前头走,耳旁听见身后有悉索的脚步声,知道他紧跟在身后,便张口道:“连公子……”
“莲城。”他笑着纠正她。
虽说直呼皇子名讳是为大不敬,她此时也不得不顺了他的意,勉强点了点头:“莲城公子,此处往前再走片刻便是种植墨梅之处,我就在此稍作介绍,公子便可独享赏花之乐……”
“墨梅,花重瓣而近浅墨色,因而得名,本是天然生于离国北疆人迹罕至的山谷内,牧人误入山谷得以见到,才为世人所知。”他笑吟吟地望着霍然转身瞪向他的林微容,又笑了笑,眨眨眼道:“墨梅在离国花期甚久,约有两月,不知移种在月琅能盛放多久?”
明晃晃的日光穿透过头顶稀疏的枝干,落在他白净的脸上,照亮了他斜飞入鬓的长眉,以及那一双狡黠含笑的凤眼。
他有意耍她。
他分明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却还非要她作陪。
林微容心里陡生怒意,却有怒不敢言,只得强压下胸臆间急待跃出的愤然,淡淡一笑道:“莲城公子既然所知甚详,想来不必我再多做介绍。”
她双眸因隐隐按捺下的怒气而晶亮,再由日光一照,更是明艳逼人。
一阵风过,拂落枝头的繁花,坠了她满肩,白胜雪,红似火,称得一身湖蓝色衣裙的林微容越发的清丽。
“林姑娘,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他忽地挑眉问道。
周围倏地静止,林微容躲不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索性抬眼直视他:“公子都是这样与人搭讪?”
她神色淡漠,隐有斥责之意,莲城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忽地往前走了一大步,贴近她身前来,吓得她迅速地往后退一步,警觉地低声道:“公子请自重。”
他挑了挑眉,脸上重又露出些狡黠的神情来。
林微容心中更是警戒,沉下脸转身便要往林外走;谁知她刚一转身,便被捉住了手腕往后一带,落入他的怀中。
她没有尖叫,只是伸手抵住莲城的胸膛,双眼睁得滚圆:“莲城公子,请你松开手。”
声音不大,足够他二人听见,却是极森然,仿佛一字一句都是自咬紧的牙缝间挤出的一般。
“美人在怀,怎能说放就放?”
他带笑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又是如那一日在牡丹苑中一般的促狭语气,轻佻,而又放浪,夹着男子的气息铺天盖地围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