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菀的直觉没有骗她。

正如墨菲定律提醒的那样,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可能已经发生了——她很快就等到了萧寻的告别。

萧寻跟孙菀摊牌的那天,是四月里一个下雨的星期天。他在西餐厅旖旎的乐声里告诉她,他接到公司任命,即将随公司的精英团队去美国做子公司的业务拓展。

孙菀竭力让自己平静:“这就是你要处理的‘重要的事’?”

萧寻没有回答,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要去多久?”

“至少是三年,或者更久。”萧寻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垂眸盯着面前的鸡尾杯。

孙菀用自己都陌生的怪异腔调问:“是赵一霆任命的?”

“不——”萧寻敏感地断然否认,“是卓总和董事会议定的。”

“卓总、卓临城?”孙菀声音里起了哭腔。

萧寻有些诧异从她口中听到卓临城的名字,很快,他的表情又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冷静。

“一定要去吗?”

萧寻喉头动了动,神情黯淡了下去:“一定要去。”

“如果我不让你去呢?我一定不让你去呢?”孙菀含泪盯着他。

“菀菀,别这样。”

孙菀探手抓住他放在桌上的右手,哽咽着说:“因为阿姨去了,这里已经不再有你的牵挂,所以你要撇开我,去寻找你本来的前途了,对吗?萧寻,你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

萧寻的眼睛平静而哀伤:“是。我以前以为人生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是现在我才明白,那么多条路里,只有一条是活路。菀菀,我已经做错过太多选择了,以后都不能再走错。”

孙菀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她抬手拭去眼泪,冷冷讽刺:“这样听起来,我只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一个会阻碍你前行的掣肘。我记错了,那个说爱我,说要我和永远在一起的人,竟然不是你!”

萧寻在她的责难中轻轻摇头,苍凉地说:“很久以前,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可以荫蔽每一个我所爱的人。但现实是什么?现实是我只能让我妈妈住在最恶劣的病房里,让她用最便宜的药维持住生命,最后看着她被病痛一点点折磨致死。很久以前,我觉得我头脑可以为我换来一切。但是现实告诉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的头脑甚至不如400CC血值钱。菀菀,我特别怕未来有一天,我连你也保护不了,我特别怕未来有一天,你会瞧不起我。原谅我这么选,我不能什么都不是地爱你。”

孙菀捂住嘴,双肩不停颤抖。她听懂了,她不恨他了。可是对一个即将失去爱的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恨不了更痛苦的事?

她缓缓放开抓着他的那只手,人生第一次,她发现自己的力量其实很孱弱,孱弱到什么都抓不牢、握不住。

他们很平静地吃完了那顿晚餐。出门时,雨已经停了。因为彼此要去的方向不同,他们很有默契地在门口分道扬镳。

孙菀迎着夜风,游魂一样往前走,她一再告诫自己稳住、稳住,然而眼前却像播电影片花似的闪出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明明很清楚却又不明白他们怎么变成今天这样了。她经常在脑子里设想他们的未来,她想过要和他结婚,她恬不知耻地设想过他们的蜜月,她甚至连他们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可是这如在眼前的一切,就这么变成泡影了。

她越想就越觉得冷,冷得连牙齿都开始打颤,冷到极处的时候,她不甘地停下脚步,大声对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嘶喊:“萧寻!”

他闻声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孙菀不顾一切地朝他跑去,一下子搂住他,失声恸哭起来。

等到她哭得脱了力,只能发出气若游丝般的呜鸣,他才轻轻掰开她交握在他面前的双手:“不要去送我,也不要等我。就当从来没有遇到过我。”

孙菀用力地点头。

她能给他最后的爱,只剩下成全了。

萧寻走的那天,孙菀没有去送他。但是他走后的那几天里,她的耳边时不时会传来飞机轰鸣起飞的声音。那种声音让她焦躁、惶惑,如处世界末日。

她迅速憔悴下去。很快,403搬来了一个新的室友。新室友的到来填补的因厉娅离去留下的空洞,孙菀像讨厌入侵者那样讨厌那个新室友,但她阻碍不了她慢慢和马蕊、江明珠打成一片,也阻碍不了她用她的痕迹、气味慢慢将厉娅的影子抹去。

那个学期结束得黯然无光。

第十八章(1)

进大三那个暑假,孙菀成天缩在家里看乌烟瘴气的港式无厘头喜剧,看得几乎吐出来,又改换成好莱坞的青春爱情片。看电影的间隙,她一边啃薯片、巧克力一边笑得满眼泪水。

侦察兵一般精明的黎美静看出了些端倪,旁敲侧击地问了她几次,虽没有得到准确答复,但心里也有了个底。大约是不放心她,那段时间,黎美静不再出去玩牌,晚上一收工回来就抱着之前托孙菀买的笔记本电脑看股票。看股票的间隙,她不是找孙菀问东问西,就是故意和她斗几句嘴。

按照以往,孙菀非和她火拼起来不可。但是这一两年来经历的磨砺,让她成长为一个知好歹的人,她明白黎美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关爱她、排解她。

因着彼此的理解、容忍,整个七月里,她们母女俩破天荒的没有犯一次口角。

八月初,黎美静接了街坊一个流水席,没日没夜地忙着采购、拾掇食材,孙菀看在眼里,不好再缩在家里做闲人,得空就去店里帮黎美静打下手。好不容易帮黎美静把那个酒席做完,闲下来的黎美静不知怎么生出了一个愿心——把店子传给孙菀。因故,她非逼着孙菀跟她学做大菜。

孙菀觉得她得寸进尺,当场就黑了脸。黎美静好像完全不觉得让一双本应“剖新橙”的素手去杀鸡斩鱼有什么不妥,连珠炮似的说:“你别看不起我这个店子,你A大高材生又怎么样,毕业后还不是一个穷打工?我教你个乖,宁肯睡地板,也要当老板。我为你想得这么周全,你还不……”

她话还没说完,电视机里正在放的古装片里很应景儿地来了一句“谢主隆恩”。

黎美静指了指电视:“听见了没?学着点!”

孙菀哭笑不得。

孙菀的细胳膊终究没有拧过黎美静的胖大腿,被迫下了厨房。

在厨房里待久了、看多了,孙菀渐渐对黎美静有了一点新的认识,比方说,她虽然市侩,但是做起菜来,动作凌厉而舒展,态度严谨细致,颇让人肃然起敬;她虽然粗俗,但是无论多复杂的菜式到她手上,都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行云流水地弄齐备,看上去又添了几分大师风范。

一个礼拜后,孙菀从纯看客开始上手。很快,她就从做菜里找到了乐趣,没事儿就在厨房里一门心思地琢磨怎么用不同的食材、作料调出新的口味。她舍得花几个小时将河虾仁儿掏出来切细,捏成丸子放进藕片孔里上火蒸烂,也舍得花一天守着一锅佛跳墙。守汤的时候,她就在汤水细微的翻滚声里追忆过往,想着想着,那些梗在她心头的恨意、委屈、痛苦,以及不甘就像是被锅里的热汤泡软了,煮化了,熬没了。

她想,她和萧寻固然结束了,但是她的爱情还没有结束。她依然爱萧寻,只是那种爱不再焦灼炙热,而是变得安静绵长。她不知道她对他的爱会持续多久,但一定会是很久、很久。

帮黎美静料理完那个流水席,已经是八月中旬,燥热的伏天业已收了尾。

半个多月烟熏火燎下来,孙菀原本饱满的双颊急速地清减了下去,瓷般细白的皮肤亦变成了略透着憔悴的象牙色。因为瘦,她原本柔雅平和的五官便凸显了出来,遗传自父亲的深刻眉骨、高挑鼻梁,再加上那双微凹杏核眼,使得她的脸上有了一种至坚至柔的西域风情。

因着这清减,孙菀仿佛眨眼间生出了些成熟女人的韵味。

孙菀举着自己瘦了一圈的手腕跟黎美静闹罢工,黎美静翻了个白眼说:“矫情什么?大姑娘长开了就这样,跟你十六七岁时抽条是一个理儿。”

孙菀觉得跟黎美静这种人没什么可说的,直接撂了挑子,如往日般缩在家里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啃起考研书来。

黎美静暗暗观察了她几天,见她果真是重新振作了,也就故态复萌,杀回了股海赌桌。

这天午后,孙菀做完一套政治真题,百无聊赖地趴在书上,望着窗外那株赤槐的浓荫,听着远处的蝉鸣发呆。就在她神思渺远,欲会周公的时候,客厅门“啪”地被推开了。

风风火火的黎美静撩开孙菀卧室门口的帘子叫道:“别看了,赶紧起来帮我做事!”

孙菀纹丝不动地趴着,眼珠转向她:“干吗?”

“六点钟我请了人来家里吃饭,我打牌忘了点儿,自己一个人做不下来了。”

孙菀有点儿纳闷:“你请了什么人?”

自有记忆以来,孙菀从没见过黎美静请过人吃饭,更加没见过她把人往家里请。

黎美静柳眉一竖:“让你做点事儿,怎么那么多话?去,把厨房那条鱼剖了。”

孙菀只好起身,绕过她往厨房走去。

“慢点。你还是别弄鱼了,味儿大,把香菇先发了,小菜都洗好折好。”黎美静一边跟着她往厨房走,一边忙着下指令。

孙菀斜了她一眼:“抽风!”

黎美静探手将一条黑鱼塑料袋里抓住,拇指插入鱼嘴,食指紧扣鱼鳃,将黑鱼按在砧板上,抓起菜刀麻利地拆鱼骨,切鱼片:“一会儿煮豆芽还是油菜?”

孙菀不紧不慢地撕着香菇:“豆芽。”

说话间,黎美静从柜子里翻出她压箱底的那套骨瓷盘拿出,将整齐划一的薄鱼片装盘。

孙菀不冷不热说:“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要来?”

就在这时,家里门铃声响起。

“去开门。”黎美静一刀将砧板上的鱼骨扫进垃圾桶里。

孙菀应了门,也不急着回厨房,好奇地想看看黎美静的“贵客”是什么人。

这时,一阵纷沓的脚步传来,几个拿着清洁工具的人走了上来,他们望着孙菀:“是302吧?”

孙菀一头雾水:“是。”

他们鱼贯进门,二话不说,吸的吸尘,抹的抹窗户,拆的拆窗帘,卖力忙活起来。

孙菀折回厨房,好笑地问黎美静:“你还请家政了?什么人让你这么严正以待啊?”

黎美静头也不抬地拿盐抹着一只草鸡:“别在那里说风凉话,去外面盯着,一会儿有人来装空调,换新沙发,人多手杂的,你得留个心眼。”

孙菀暗暗好笑,嗬,稀罕事,这只铁公鸡今天不但要拔毛了,看样子还准备放自己一颈血呢!

她仔细打量了下黎美静,这才发现她的头发是刚吹过的,脸似乎也在美容院洗过,手腕上还破天荒戴了根金镯子。

孙菀一下明白了:“你要相亲?”

黎美静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一会儿你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别搞得跟个柴禾妞似的。”

孙菀勉为其难地说:“好吧,卖你个面子。”

说完,孙菀返身回了客厅,站在墙角,默默翻看手边的一本杂志。她的目光虽落在杂志上,可是全副心思却在客厅里的喧嚣里,机器的轰鸣,人声的喧哗充斥着这个平日里沉寂冰冷的家。此刻的喧哗,听在孙菀耳朵里,恰如道道春雷,仿佛就要唤醒这个家多年不见的生机。

孙菀莫名对即将要到来的那位“贵客”生出了点好感来,也许,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会给她和黎美静一潭死水的生活带来起色。

鸡飞狗跳的两小时后,这套80平米的老房子里焕然一新:昏黄的光线被半干的白纱窗帘筛过,柔和朦胧地落在铮亮的旧木板上,刚装好的乳白色立式空调和暗红真皮沙发给这旧房子又添了些新意。仔细这么一看,还真有点她母女二人一直于此安平度日的温馨气象。

冲过凉后,孙菀着意换了条白色棉布长裙,淡淡地擦了点粉,将半干的长发绾在耳后,好叫黎美静的相亲对象对她留个好印象。

刚把自己收拾清楚,客厅里又传来门铃声。

“人来了,快去开门!”黎美静大声在厨房叫着。

孙菀快步走到门口,按下门铃,打开家中大门。

听着楼道里传来的沉稳脚步声,不知为什么,孙菀居然有点紧张。她手足无措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方醒过神来,打开鞋柜,翻起拖鞋来。

孙菀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双大号的新拖鞋,耳听得来人已经在自家门口站定,她连忙起身,转头,笑着招呼:“叔——”

另一个“叔”字还未及开口,孙菀的笑容立时僵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衣冠楚楚的来人,呼吸并心跳一并梗住。

第十八章(2)

来人笑吟吟地看着孙菀,作势去接她手上的拖鞋。

孙菀好不容易忍住拿拖鞋呼他脸的冲动,黑下脸,二话不说地将他往外推:“我不管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总之这里不欢迎你。”

孙菀一边说,一边腾出手关门。

卓临城抬起左手撑在门边上,力道不轻不重,既叫她不能将门彻底合上,也不至于在她忽然撒手时,自己一个趔趄摔倒。

孙菀怕惊动里面的黎美静,不敢高声说话,低低斥道:“不要脸!”

咬了咬牙,她松开推他的手,使劲去掰他扶住门框的五指,见无论怎么掰,他的手指都是纹丝不动,倒是客厅的旧木门被他们推搡得发出喑哑的吱呀声,孙菀不禁又气又急:“你再不松手,我就叫人了。”

卓临城看着她涨红的脸颊,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不如我帮你叫?”

说着,他抬起头,朗声朝屋里喊了声:“黎阿姨,我来了。”

黎美静闻声,举着锅铲走出厨房。她满脸堆笑,用孙菀无比陌生的慈祥嗓音喊道:“哎哟,小卓来了?”

孙菀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原地石化。她圆睁着双眼,匪夷所思地瞪着笑容谦冲的卓临城。

“快进来。孙菀,怎么还愣着?快把拖鞋给你卓哥哥。”黎美静迎上前,接过卓临城手中的水果篮子,喜滋滋地抱怨,“来就来了,还这么破费干什么?”

孙菀被黎美静那声“卓哥哥”恶心得直泛鸡皮疙瘩,哭笑不得地呼了一口气。

卓临城垂注着孙菀,轻轻巧巧地拎过孙菀手上的拖鞋,状似有礼有节地说:“我自己来,不好麻烦孙妹妹的。”

黎美静一边把卓临城往客厅里引,一边伸手暗暗在孙菀胳膊上掐了一把:“呆了还是傻了?快点开空调、沏茶、洗水果,陪你卓哥哥说话!”

孙菀吸了口气,冷冷说:“我要出门一趟,你自己招呼。”

黎美静狠狠剜了她一眼,见那边卓临城已经在沙发上坐定了,她压低声音警告孙菀:“出去了,这辈子就别回来!”

孙菀知道黎美静的脾气,倘若此刻折了她这么大个面子,她非得明的暗的闹得她一年不得消停,孙菀一来不想让彼此刚回暖的母女情分变得更僵,二来也按捺不住满腹的问号,硬生生收回准备迈出去的那条腿,仍立在门口,冷冷审视着卓临城。

黎美静横了眼孙菀:“还不快去?”

孙菀不情不愿地挪到冰箱旁,从里面拿出一瓶绿茶,重重放在卓临城面前:“茶。”

黎美静被她这种态度气得够呛,碍于卓临城在座,强忍着没有发作,额角青筋跳了几下后,她把锅铲递给孙菀:“去把窝里焖的菜装盘,上菜。”

孙菀接过锅铲,头也不回地去了厨房。

孙菀站在铁锅前,心情起伏不定地用锅铲调戏着锅里的地三鲜,直到锅里的土豆发出焦糊味,她才铲起那锅菜,把骨瓷盘想象作卓临城的脑袋,往上浇去。

孙菀端着那碗卖相不甚好的地三鲜出了门,见黎美静拉着卓临城聊得手舞足蹈,卓临城亦配合得笑靥如花。

孙菀自觉多看他一眼都会折寿,自动自发地闪回厨房,将准备好的水煮鱼、白斩鸡、鱼香肉丝等一溜儿往餐桌上摆。

等饭菜上桌,黎美静才勉强关上话匣子,引卓临城在饭厅主座上坐下。她瞥了眼孙菀,见她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数着碗里的米饭,连忙打圆场:“我家孙菀什么都好,就是内向了点。不过话又说回来,安静的女孩子才好,外面那些咋咋呼呼的,刚开始接触时是热闹,交往久了就觉得烦了。”

孙菀忍无可忍地抬头看了眼黎美静:“妈!”

黎美静无视她的横眉冷对,矫饰地说:“看,还有点爱害羞。”

孙菀嘴里那几粒米饭差点呛进气管里,能把她此时的急赤白脸说成含羞带怯,她觉得黎美静嘴上简直可以跑高铁了。

见卓临城只是望着孙菀微笑,黎美静觉得这是个好的预兆,连忙起身舀了点枸杞排骨汤放进卓临城的碗里:“孙菀煲的汤,你尝尝。你别看她是A大的高材生,可是一点也不像别的女孩那样清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卓临城微抿了口汤,细细品了下,似笑非笑地说:“真不错,孙妹妹发展得还挺全面。”

孙菀咬了下含在嘴里的筷子头,没有说话。

黎美静眼见卓临城都把木瓜投到孙菀脚下了,孙菀不但不思报个琼瑶什么的,似乎还大有一脚踩扁那只木瓜的意思,急得八风乱动,恨不得掰开孙菀的嘴,逼她说点动听的话出来。

由于掰孙菀嘴这种事情不现实,黎美静只好塞住另外一个人的嘴——拼命往卓临城的碟里堆菜。

见场面着实尴尬,黎美静不得不找出点话题,她侧看向孙菀说:“别光顾着吃,也敬敬你卓哥哥,要不是你卓哥哥,你还想舒舒服服坐在这里吃饭?只怕要和我睡大街去了!”

孙菀知道重点终于要来了,停下筷子,静静等黎美静后面的话。

不出孙菀所料,黎美静话匣子一开,她和卓临城相识、相交的来龙去脉就被纤毫毕现地交代了出来。

原来他二人相识,始于一只股票。

几天前的某个生意冷淡的下午,黎美静和一个多年的股友在店子里聊股票,没聊到几句,那个股友就极力怂恿黎美静买一支叫“工大科技”的股。

若是别人,黎美静绝对不会相信,但是这个股友和她是从90年代初一路经历过原始股的疯狂,又一起经历股市崩盘的老战友,而且这个股友认识很多这方面的专家,消息灵通,这些年来,若非得到她的提点,黎美静绝不可能在这么惊心动魄的涨跌中,捞到一笔不菲的压身钱。

在老股友激动的渲染下,黎美静有些心动,可是一看它40多的价位,不免又有些犹豫。

那股友见黎美静犹豫,急得面红耳赤,说价格固然是贵了点,但作为一支高校概念股,它上扬的空间很大,错过了它就跟当年错过西矿、远洋一样。

黎美静看看同方、紫光的价位,心动得更加厉害了些。

最后,那位股友说:“我买了两万股,这几天净赚了二十个,我的话到了,你领不领情就看你自己了。”

对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黎美静完全失去了理智,当场拍板马上筹钱先入手一万股。

那股友前脚一走,黎美静就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朋友借钱,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吃饭的一位客人忽然放下筷子,说要买单。在黎美静去收钱时,那个客人,忽然抬头插话,嘱咐她千万不要买“工大科技”。

这个客人,就是卓临城。

冷不丁见一个陌生人插嘴管闲事,利欲熏心的黎美静有点生气,刚准备开口骂人,但是见他长得剑眉星目,气度优雅,冲到嗓子眼里的话不自觉又落回了肚子里。

她皮笑不笑地让卓临城和她说说为什么买不得,卓临城就说了一句“如果不出意外,它后天就要跌回41块,您不妨等一天看看”。

等他出了门,黎美静见人开着一辆挂京A8的名车,不禁有几分信了。她思来想去,觉得这么个青年才俊也不至于要挡她一个老太婆发财的道,搞不好他还真是老天爷派下来保住她棺材本的“贵人”呢。

这样一想,她还是没出手买那支“工大科技”。说来真神,等到后天一开盘,一直处在上升通道的“工大科技”突然开始下跌,一路跌到了41块。

接下来几天,“工大科技”一路阴跌,搅得人心惶惶。到了第六天,所有人都得到了国有股要减持的消息,“工大科技”一头跌到20几块,眼见再不可能抬头。

接到消息的那天,黎美静连连在心里念了好几次“阿弥陀佛”,就在她对卓临城万分感念的时候,他再度出现了。

还是开着他的奔驰,还是只点了一份儿招牌水煮鱼。

这回黎美静不但免了他的单,还亲自下厨炒了几道小菜,开了瓶好酒,和他神侃了两个钟头,非但摸清人家姓甚名谁,还差点把人侃成干儿子。

末了,心思活络的黎美静又说这点薄酒完全不能表达自己的谢意,一定要带他回去尝尝她精心准备的家宴。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狗血的一幕。

第十八章(3)

听完黎美静这一番天花乱坠,孙菀不自禁地冷笑了一声,一颗心越来越凉。

原来今天真正要相亲的那个人是她!

当了黎美静20多年女儿,她岂有不了解她的?什么答谢宴,无非黎美静是见到卓临城这棵开大奔的活体招财树,就想抱着不撒手了。看眼下这情形,相信用不着卓临城开口,黎美静很快就会抱着他的大腿说“麻烦你收了我女儿这个妖孽吧”。

孙菀垂下眼帘,嘴角微微一撇,桌子下,一双手越收越紧,攥成两只紧紧的拳头:厉娅果然没有骗她,这个卓临城真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恐怖分子。这才多久,他竟把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各个击破,正式在她的私密世界里——登堂入室。

*

一顿饭在黎美静乱飞的唾沫星子中吃完后,窗外已经华灯初上。

卓临城见孙菀始终低眉敛气,保持沉默,小坐了会儿后就提出告辞。黎美静哪里肯依?今天为了宴请他,她可是花了血本的,哪里能一点好事的眉目都没瞧见就放他走?

她强留下卓临城,又硬拽着孙菀,三人不尴不尬地坐在客厅里看《新闻联播》,黎美静见孙菀对卓临城冷若冰霜,暗忖从她这条线上马上收到回报是不可能了,于是连忙端出笔记本,让卓临城帮忙看看她的股票。

卓临城毫不推诿,手起刀落帮她砍了几支股票,又给她推荐了几支新股。

一个《新闻联播》加一个《焦点访谈》的时间,只听得黎美静不断问一些白痴得让孙菀都坐立不安的问题,卓临城非但没有半点不耐,反而无比贴心地想了些通俗的比喻来解释一些金融现象。孙菀偶尔觑他一眼,但见他言谈如春风化雨,精神面貌始终清新得如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不禁也在心里暗服:这奸人,涵养真心不错!

时针指到八点的时候,卓临城再提告辞,黎美静才恋恋不舍地放他走。

黎美静刚站起来准备送他出门,一直在旁边装死人的孙菀忽然抬头:“我去送他吧。”

黎美静被这个大反转弄懵了,连卓临城都有些出乎意料,挑眉凝视住她。

孙菀恹恹说:“我要去超市,顺路,你待着吧。”

黎美静很快反应过来,笑逐颜开:“好!好!送远一点哦。”

孙菀顺手抓过包,面无表情地绕过卓临城,打开房门,先一步往楼下走去。

孙菀家离大路有一条不长不短的胡同,孙菀足尖快步踏过高低不平的大石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直到身后传来卓临城叫她的声音,她才停在一盏路灯下。

卓临城跟上她,在她侧边站定,直视着她:“你想和我说什么?”

孙菀迎上他的目光,仰脸质问:“卓临城,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