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霓一心想着他的安全,却不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太多的地方,兴许比海更可怕。
“会有这一天。”祁遇川的眼神变得不可捉摸,谜一样游离。
大潮汐过后,海上的轮渡复航。没等祁遇川开口,辛霓很自觉地先去找他定了归程,她指着电视里的新闻:“英仙座流星雨,看完今晚的流星雨,我就回去。”
祁遇川用看骗子的眼神看着她:“你确定不会看完流星雨,又想过重阳节?”
“我保证!”辛霓举起手发誓。
在满足她离开前最后一个心愿这件事情上,祁遇川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鉴于渔村所处地势过于低洼,海面上又易起夜雾,刚过傍晚,祁遇川就骑车载她坐轮渡过了海。
他载她跑到几十公里外的一带环山前,加足马力,沿着盘旋的山道向上攀爬。彼时太阳已经西落,他们越往上爬天幕就越黑,等车开到山顶,辛霓讶异地看见头顶的一撇弯月,和尚未完全沉入海中的太阳。
天很快完全黑了下来,夜色沉郁,他们并肩站在山巅上,看向远处的神情都有些惘然。在上山之前,辛霓觉得她同祁遇川的离别是世间最大的事,然而站在这处看去,世界那样大,他们是那样小,她的那点离愁自然就更微渺了。
于是,她收起满面愁容,一如既往地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自己的琐事。祁遇川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聊着聊着,辛霓惊觉祁遇川连她的理想型是《傲慢与偏见》里的达西都知道了,她却对他一无所知。她赶忙掐断话头,将话题往祁遇川身上引。
今夜,祁遇川待她也不似往日阴沉,她问的那些浅显问题,诸如喜欢什么颜色,生日哪天,最喜欢的食物,最讨厌的食物,他都一一答了。更深入的那些,诸如理想是什么,做过最后悔的事,他便极敷衍地搪塞过去。
他每答一句,辛霓就高兴一分,她珍而重之地将他答的每一句话放进心里,妥帖收藏。
随着时间流逝,辛霓看见整片星空车轮一般从东方升起。她见过日出、月出,却不知星空也是那样慢慢升起的。那片璀璨明丽的星轮从他们眼前、头顶碾过,瞬息点亮整片夜幕。
原本潇潇的夜色忽然有了种“喧闹”感,辛霓目眩神迷地望着那片星空,喃喃道:“好美。书上说,北半球的星空没有西半球的好看,真希望有天能看看比现在还漂亮的星空是什么样的。”
祁遇川从背后给她披上防寒外套,语气很肯定:“你会看到的。”
“是吗?”辛霓回眸,望着他的眼睛,明亮的月光下,他黑白分明的眸瞳毫无杂色,也寻不着常人的七情六欲,辛霓怔怔地看了几秒,粲然一笑,“祁遇川,你眼睛里也有一片星空。”
祁遇川垂眸,将眼底的星辉敛去。
辛霓回头,指着南边的天空:“我教你认星座吧!那个蝎子一样的星座是天蝎座,也就是你的星座。天蝎座和猎户座是宿敌,你升我落,永不相见。天蝎座附近最亮的那颗星叫北落师门,北落师门很孤独,周边没有别的星辰陪伴,却也很耀眼,古代有大战事前,都会通过它来占卜吉凶…”
她正陶醉于解说,突然,一颗极长极光亮的火流星从天边划过,这颗流星出现时,辛霓毫无心理准备,被惊得目瞪口呆。
几秒后,流星的尾迹消失,辛霓反应过来,懊恼得直跳脚:“忘记许愿了!”
祁遇川在一旁的山石上坐下:“又不是只有这一颗,你大可以准备成百上千的愿望,一会儿慢慢许。”
然而他估错了,那颗流星过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们都没有等到“星如雨下”的景象,只偶尔有几颗暗弱的流星转瞬即逝。对着那样的流星,辛霓实在提不起许愿的欲望,精神气一点点委顿下去:“好失望,什么都看不到。”
祁遇川本就无所期待,自然无所失望,他从衣袋里摸出支烟点上:“再等等吧。”
“祁遇川,你居然抽烟?”他们一起相处那么多天,她从未见他抽过烟,“会得癌!”
祁遇川吸了一口,朝夜空缓缓吐出烟雾:“偶尔,解闷。”
辛霓郁郁然:“原来你跟我在一起很闷哦?”
祁遇川嘴角一挑:“没有,真的。”
“那只许抽一根。”
“好。”
等祁遇川抽完一支烟,辛霓忽然说:“算了,我们下山吧,随便去哪里都好。”
“没关系,我陪你等。”
辛霓裹紧身上的外套,看着只穿了件薄衬衫的祁遇川,摇了摇头,意兴阑珊地说:“走吧,等下次。”
祁遇川低头思忖了片刻,没有说话,转身发动了车子。
下山后,摩托车在高速上风驰电掣。轮渡早已停航,回去断无可能,辛霓一路都在揣测祁遇川会带她去哪里。
一刻钟后,车子停在了海底隧道前,祁遇川回过头:“把你要许的愿望准备好。”
“什么?”辛霓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遇川发动车子,排气管涌出雄浑有力的声浪,爆发出哈雷独有的壮烈激情。
辛霓一缩,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衣服:“祁遇川,进隧道干吗?”
“看流星。”
“欸?”辛霓大惑不解。
“你的手呢?”
“嗯?”
“抱着我。”
辛霓迟疑了一下,伸手环住他的腰。
“再紧一些。”
辛霓不得不将脸贴在他肩上,抱得更紧一些。摩托咆哮着驰入隧道,辛霓心如擂鼓、手脚僵硬地抱着他。很快,伴随高速冲击力而来的快感蔓延,辛霓感觉自己飞行在九霄云外,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却令人无比着迷。
她的身体渐渐放松,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那一霎,她透过雾气蒙蒙的头盔罩,看见隧道里千千万万道五色灯光向她身后划出流星一般的线条。那是她此生见过最震撼的画面,比世间最盛大的星雨盛大,比世间最绚烂的烟火绚烂…
车子驶出隧道后,很久才进入一座小镇。夜太深,主街道上能看见的旅馆都已客满。祁遇川回头看了眼紧紧裹着防寒服的辛霓,掉转车头驶回先前路过的一间网吧。
网吧里烟雾缭绕,热浪滚滚,坐满奇形异状的少年。那些少年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辛霓的身影,纷纷从屏幕后抬起亢奋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和小腿。辛霓紧紧跟着祁遇川的脚步,紧张不安的彷徨眼神从那一众人脸上匆匆扫过。
祁遇川感觉到了什么,头也没回,直接将跟在他身后的辛霓拉到身边,紧紧牵着她的手往二楼步去。二楼被隔成了两排包间,包间之间狭窄阴暗的甬道上铺着一条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地毯。辛霓心跳得厉害,像做错事了一样低着头,任他牵着往前走。大约是那地毯弹性太好,辛霓感觉自己一脚沉重一脚虚浮,晕乎得几乎走不稳。
祁遇川在最里头找到了一个看上去略微整洁的包间。所谓包间,不过是个小小的格子,里面有一台电脑,一张可以说是床也可以说是沙发的东西。见辛霓一直愣愣的,祁遇川伸手将她身上的防寒大衣脱下,铺在床上:“将就几小时。”
辛霓乖顺地点点头,在他铺了衣服的地方拘谨地坐下。祁遇川点开电脑桌面上的浏览器,开始不间断地搜索,他的兴趣点一直很专一,浏览的全是金融类的新闻、消息。好几次,辛霓在他点开的网页配图上看见几张熟悉面孔,不禁又朝他那边挪了挪,想看看他们身上的旧闻新闻。
祁遇川完全没有要顾及她的意思,鼠标滚轮滑动得飞快,几十秒就换一篇。半个多小时后,他的目标转去了国外的网站。辛霓见他在看《华尔街日报》的网络版,不太相信他能看懂,指着某一段问:“这段说的什么?”
祁遇川没有丝毫停顿:“9月,大通银行宣布以三百六十亿美元换股价收购第五大金融集团JP摩根,新公司JP摩根大通公司总资产达六千六百亿美元,规模仅次于万国宝通和美国银行…”
辛霓不得不重新认识他:“你的英文这样好?哪里学的?”
祁遇川一如既往地敷衍:“听多了就会了。”
他敷衍的态度让辛霓再一次觉得他们之间的不对等,他待她的心态就像不得不照顾小屁孩的那种大人,他心情好了跟你说一通天文地理,心情不好了就觉得你连“老虎为什么在笼子里”“旋转木马真的是马吗”都不配知道。她憋着点气,从他身边撤离,闷闷地坐在角落里。
“困了就睡会儿。”祁遇川心不在焉地说。
辛霓不答,整个人向左边斜躺着倒下。
祁遇川回过头,瞥了眼她仍耷拉在地上的双腿:“好好睡,你这样,明天会浑身酸疼。”
辛霓半瞑着的眼睛瞪圆,斜了他一眼:“不要你管,我从小到大都这样睡。”
祁遇川眉一蹙,刚想开口,隔壁的包间里忽然传来一道断断续续的女子呻吟声,那声音的主人似乎已竭力压抑,既低微又沉闷,但在这样的静夜里,却显得更加清晰、暧昧。他先一步反应过来,抬手在墙壁上敲了几下,提高声音:“隔壁的,你们挪个地方,这边有小孩子。”
那边的声音骤然静了下来。
祁遇川松了口气,侧身看了眼辛霓,她仍然保持着那叛逆少女的睡姿,双眼紧闭,但她的脸到耳朵尖都红透了。
也就静了几秒,隔壁报复性地发出更加肆无忌惮的欢愉声。
祁遇川拿起一旁的耳机丢在辛霓旁边:“戴上。”
辛霓抓过耳机戴上,宏大的交响乐盖住了一切。她心慌意乱地躺着,心跳在忽高忽低的提琴协奏里时紧时慢。她时而为自己听懂了刚才的声音羞耻,时而又为祁遇川那句“小孩子”羞恼,时而又不自觉地去揣测那声音什么时候停止,祁遇川是否会尴尬。
想到这里,她忐忑地睁开眼睛,眼波朝他所处的位置转去,他面色如常地看着新闻,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明如镜,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干扰。
隔壁的响动彻底平复后,祁遇川将音乐换成柔和安静的钢琴,自己则点开一款游戏玩了起来。辛霓知道那款热门网游,她曾经见青蕙玩过。和别的玩家不同,青蕙不热衷打怪升级,反而喜欢驭着坐骑满地图穿梭,寻找最好的风景。某一日,青蕙曾惊喜地告诉她,自己误打误撞跑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隐藏地图,那个地图里有一片布满荧光蘑菇的森林,美得叫人心尖发颤。
不久,辛霓发现祁遇川似乎也无意于升级打怪,他所操纵的那个角色骑着一头白狮,穿过生灵涂炭的战场,穿过繁花遍地的溪谷,缓缓地朝地图的正北方行走,直到最后,停止于一处断崖边。
祁遇川灵魂出窍一般专注地盯着屏幕,直到窗外有了点天光,他才从虚拟的世界抽身,回头看向辛霓。
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像是沉沉睡去。他久久凝视着她的睡颜,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上前俯身,一手穿过她的颈下,一手穿过她膝弯,像抱婴儿般将她打横抱起。与此同时,沉睡中的辛霓倏然睁开眼睛,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她没有给彼此一秒钟迟疑,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双唇。
非常纯净的一触,快得有些不真实,和情人间的吻不同,那更像一种祝福的仪式。
祁遇川挺得笔直的脊背有些发僵,胸口起伏不定,迟迟没有将她放回床上。他的目光从她的眼睛滑到微微翘着的红唇上,良久,他喉头微微一动,声音低沉地问:“你干吗?”
那一瞬的勇气回落,辛霓目光闪烁,她原只是堵一口气,想证明自己不是个纯良无邪的“小孩子”,但被他那样紧地逼视着,她只能用孩子样天真的眼神给自己解围:“告别吻。”
“告别的话,好像不是吻这儿。”
辛霓脸涨得通红,眼神却不甘示弱:“现在是了。”
因为高速堵车,他们回到龙环岛时,上午已经过半。
摩托车停下时,他们同时看到小院门口那道纤弱的身影。
辛霓拿下头盔,难以置信地看过去,错愕大过惊喜:“青蕙?你怎么在这里?”
青蕙的头发变回了黑色,脸上化了很精致的妆容,这使她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除了气色之外,辛霓感觉到她还有别的地方变了,但她没法很快找准具体是哪里变了。青蕙抬起眼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来接你回家。”
尽管早有准备,但听到“回家”二字,辛霓的眼睛还是暗淡了下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上岛问问有没有你这样一个人,很快就知道了。”青蕙主动上前,牵住她的双手。
辛霓有满腹的话想问她,却碍于祁遇川在旁,又将话头止住了。
这时,青蕙留意到她身后的祁遇川,礼貌地一笑:“阿霓的朋友?”
辛霓回过神来,略有些歉疚地补充介绍:“这位是祁遇川,我的朋友。祁遇川,这是我的好朋友尹青蕙。”
青蕙盈盈如水的目光在她与祁遇川之间逡巡了一番,再度朝他微笑致意:“幸会。”
祁遇川一句话也没说,面无表情地越过她,去开院门。
青蕙面不改色,亲密地挽住辛霓的胳膊:“你瘦了。吃了很多苦吧?”
她见辛霓满腹惆怅,郁郁寡欢,以为她在心里埋怨自己,柔声解释:“你还在为那天我失约的事情生气吗?”
辛霓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你怪我没有早些来接你?”
辛霓心里想的却是要和祁遇川别离,她思绪万千,却无从倾诉,声音干涩地答:“没有。”
“阿霓,实话告诉你,这几天我一直在上海。”
“啊?”辛霓停下朝屋里走去的脚步,“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
“那天你在电话里说,想在外面待两天,让我务必想办法拖住李管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想违背你的意愿。可如果我们两个彻夜不归,你爸爸的人一定会把镜海翻过来。我绞尽脑汁地想,也想不出让李管家闭嘴的办法。所以,我就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之后,我用公用电话通知李管家,说你心情不好,想来江南看山水,请他告诉三爷务必放心,我一定会好好陪伴、照顾你的。”
“然后呢?”
“李管家不疑有他,恐吓了我一大通,让我马上带你回去。”青蕙微微一笑,“我想,最近你爸手下的人都去上海了吧?”
“怪不得,怪不得这么清静,原来是你调虎离山了。”辛霓且喜且忧。
她们走进屋中,青蕙站在客厅里,环视了一周,神色有些狐疑,她压低声音:“这些天,你一直跟那个人住在这里吗?”
青蕙话里话外的意思让辛霓有些难为情,她赧然点了点头。
“为什么耽搁这么久?”
一向对青蕙知无不言的辛霓沉默了,莫名的、无意识的,她不想让她知道有关祁遇川的事情。那些是她最珍而重之的东西,她不想摊开在任何人面前谈,也不想听任何人指摘评价。
静默之间,祁遇川从楼上下来,他走到辛霓面前,将一个盒子递给她:“一会儿我不送你了。这些蜘蛛胶,你带回去煲汤。”
辛霓双眼含泪,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常:“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许是顾忌青蕙,许是免她再增离愁,祁遇川语气很疏离:“送给你的,你就拿着。”
辛霓接过盒子,一行眼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祁遇川,再见。”
祁遇川动也不动地站着,没有看她:“再见。”
辛霓转身走向门口,走了几步,又站住。
“怎么了?”青蕙目光有些闪烁。
辛霓却没有回头。
那一路,辛霓都没有回头。
轮渡过海时,辛霓缓缓打开祁遇川给她的盒子。
“好可爱!”青蕙一眼就看见盒子一角放着的那个东西,那个曾让辛霓数度失笑的河豚。
风干的河豚鼓着圆滚滚的肚子,嘟着肥圆的小嘴,活像一只滑稽的胖鸟。“胖鸟”的头上,戴着一顶用鲍鱼壳打磨出来的圆帽。那样滑稽的小东西,逗笑了青蕙。
骤然明亮的日光里,辛霓迎风望着越来越近的彼岸,再一次知道,世间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正如她无法让轮渡停下,无法让海水倒流一样,她无法回到他的身边。
第八章 黄金牢笼
在李管家的引领下,辛霓神情空寂地走进明辉堂。
他们进去的时候,辛庆雄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紧紧捏着两枚核桃,像在想什么问题。他的脸部表情很冷硬,目光异常严峻。
等辛霓走近,站定,他咬紧的牙关里蹦出两个字:“跪下!”
森冷的语气让李管家颤抖了一下,他知道这次不但大小姐要遭殃,整座大屋的人都要跟着受牵连。他脸色发白,眼角瞟瞟辛霓,又瞟瞟青蕙,叫他更加惊骇的是,她们谁也没有要跪下认错的意思。
“爸。”辛霓垂手站在他对面,眼睛缓缓抬起。她没有手足无措,很平静地对上他震怒的目光,“我是不会下跪的。”
辛庆雄展眼,透过溟蒙的光线朝辛霓脸上看去,只一眼,他就发现了她的变化,她的眼神有了力量,柔软里有了棱角,他感觉到有什么正在从她身体里往外挣扎,破茧待出。他加倍震怒,眼神里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你不认错?”
“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要认?”辛霓紧皱着眉头。
她的反诘让辛庆雄一怔,从没有人敢忤逆他,诘难他,他的眼睛里起了旁人难以觉察的变化,目光如炬地瞪视着她:“你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居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就是错吗?如果我光明正大地通知你,我被禁锢够了,我被你管够了,我很烦,我很讨厌这里,我想出去散散心,你会让我出去吗?”她握紧低垂的双手,加重语气,“你不会!你总是让我认错认错认错,如果不认,你的家法就要用在我身上了吧?你表面上疼我、关心我、宠爱我,给我高高在上的地位,可是我只要稍微有一点不听话,就要挨棍子。这和那些被当宠物的名种猫有什么区别——吃最好的猫粮,住最好的猫舍,却会在春天被阉割!”
“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下流的胡话!”
她排山倒海的一席话将他的愤怒冲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辛霓,他不相信这些话会从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他将目光转向青蕙:“这些天,你带她干了些什么?”
青蕙刚要开口辩解,却被辛霓打断:“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辛庆雄目光紧紧盯在青蕙脸上,额上暴出了青筋,目光越发狠戾,话却是说给辛霓的:“我就知道不能让你出去,一出去就沾一身野回来!”
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做低眉顺眼状的青蕙忽然无声地笑了,她噙着那抹诡异的笑容,烟视着引而不发的辛庆雄,是挑衅的,也是妩媚的。
辛庆雄如遭重击,突然感到了以前所不曾有过的挫败,这种挫败让他悲哀,这悲哀很快征服了他。
辛霓感受到父亲的松动,来自心底的渴望鼓舞着她:“爸,这早已经不是父为子纲的时代了,我不想和你一起演戏,每天对你说该死该死,罪过罪过!”
辛庆雄疲惫地坐回椅子上,斜睨着她:“说说,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外面的世界。”
“你出去看了点山山水水,就以为好,却不知道真实的世界有多罪恶。”
辛霓绝望了,她近乎崩溃地喊道:“即便罪恶,即便肮脏,你让我自己去看看!”
“不可能!”辛庆雄靠在沙发背上,挥一挥手,“小李,把她们关起来,关到她们认错。”
真正意义上的囚禁,只持续了一周。
一周之后,青蕙被召去和辛庆雄做了一次长谈。辛霓以为青蕙要受罚,然而长谈结束,青蕙返回被囚地时,身体发肤并没有半点受难的痕迹。
青蕙同她告别,辛庆雄许了她一个机会,她可以在世界范围内任意挑选一所高中寄宿,他会全额资助她读完博士。
听到这个消息,辛霓下意识咬住了嘴唇。辛庆雄用了种文明的方式,斩断了她的臂膀。
“我舍不得你,阿霓。”青蕙语气哀切。
辛霓听得出这句舍不得里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她知道真正舍不得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绝不会目光明亮,脸颊绯红。
她心口抽痛,她为再一次失去伙伴悲痛欲绝,也发自内心地嫉妒她,嫉妒这世间所有不用被父亲囚禁的女儿。
她嘴唇哆嗦着,想跟她说“祝你一帆风顺”,然而哽咽了许久,说出来的却是:“青蕙,你不要离开我。”
那一霎,她绝望的样子打动了青蕙。
“阿霓,对不起。你一定要撑住,撑到你爸爸把你嫁出去的那天,那样你就自由了。”
辛霓凄恻一笑:“去赌王家做豪门媳妇?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算计你,循规蹈矩,殚精竭虑,战战兢兢,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好多人都求不来这福气。”
辛霓忍住痛哭的冲动:“福气?乙之蜜糖,甲之砒霜。”
静默良久,辛霓苦笑着问:“你哪天走?”
“后天的机票。”
“看来你已经定了学校。”
“米尔菲尔德高中。”
“英国?”
“是。”青蕙犹豫了一下,向她坦白,“我男朋友也会在那里。”
辛霓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あなた”,他终于浮出水面。
“那几天,我之所以去上海,也是为了他。他希望在出国前,再见我一面。”
“什么样的男孩?”辛霓百感交集。
青蕙打开钱包,将藏在夹缝里的一张合影递给她。
辛霓打眼看去,照片上的男孩白皙斯文,清俊温和,有一道单纯明亮的目光,是诗书上写的那类谦谦君子。辛霓一眼就认出他和自己是同类,受过良好的教育,享有顶级的物质供养,但也遭受了精神上的去势。
这样的男孩,会深爱青蕙一点也不稀奇,但青蕙是否真的会那样深的爱他?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个男孩,不应该是那个能直面爱人受难而方寸不乱的あなた。
青蕙握住辛霓的手,含羞带怯地娓娓道来:“他叫高衍,是上海新思集团的少东。我八岁那年,就跟爸爸去了他家,帮他家打理庭院。我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辛霓恍然大悟,原来是青梅竹马的感情,无怪那样深。
“我们的恋情曝光后,我爸爸就被辞退了。他家人嫌弃我出身低微,父亲滥赌,禁止我们交往,甚至连他的电话都监控起来…我之所以这么努力,就是为了有天能够光彩照人地回到他们面前,征服他们,让他们觉得我是最配站在高衍身边的女孩。”
“原来是这样。”
“所以,阿霓,原谅我。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去他身边。”
“我懂。”辛霓感同身受,“我不怪你。”
青蕙离开后的第二天,辛霓被带去和辛庆雄共进午餐。他们面对面坐着,辛霓被精心打扮过,长发顺直地披着,纯白的貂绒毛衣裙让她看上去很温软。然而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黯淡无光,神气委顿得像暮年的老人。
辛庆雄叹了口气,夹了些猪肺捆给她:“尝尝,爸爸刚做的。”
辛霓没有说话,脸上全是麻木和厌倦的神色。
“不喜欢?”辛庆雄转而夹了筷化皮烧肉,“尝尝这个,全镜海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的烧肉。”
辛霓依然是那样木然的表情,仿佛心神早已不在。
辛庆雄脸沉了下来:“你这是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