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留仙挟持了羡云公主,望金越山去了。”

“为什么?”萧无垢与沈熹微大吃一惊。

“桑主今日酉时在清平门处斩公主,步留仙忽然出现,把人抢走了。”沈多情打量一下商贩装扮萧无垢:“这一位是……?”

“在下萧无垢。沈兄,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去追留仙。”说着,在马臀上猛抽一鞭,风驰电掣而去。

沈熹微待要跟上,沈多情忙横马拦住,表情肃然:“小容,金越山凶险异常,你留在城中等我。”

沈熹微一惊:“是那头妖兽?步轻尘已经唤醒它了吗?”

沈多情凝重地摇头:“还不知道,但是这几天金越山诡云密聚,妖气大盛,事情肯定不妙。”

沈熹微呆了一呆,忽然抬眸看定他的双眼,语气斩钉截铁:“既然这样,我更不能待在城里干等。哥哥,我必须和他在一起。”

沈多情愣住:“你说的他是指萧无垢?你在边关没见到逸昀吗?”

“哥哥,我今生就认定萧无垢了。”她挽起缰绳,朝着前面的一点黑影急追而去。

沈多情无奈,忍不住叹息一声,抬头见夜色前所未有的清朗明净,一轮皎月浑圆而硕大,珠白色的月轮边缘隐隐透出一丝诡异不详的猩红。远方的金越山却是墨黑一片,五峰如指,朝着天穹突兀而狰狞的伸展着,似要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夺取些什么?

他抬头一看,萧沈二人的身影在这三千多名急行的骑兵中早已辨认不清,忙一阵疾驰,追上封拓熙,大声问道:“拓熙,看见小容了吗?”

封拓熙错愕道:“郡主?她不是在边关吗?”

“她回来了。拓熙,我先行一步。”说着双腿一夹,打马狂追,星驰电发般掠过前面的两队骑兵。

羽林侍卫殷姿忽觉身边“嗖”的一声,已有一人纵马奔出数丈。她问身边的人道:“这个士兵是谁的人?”

“看打扮似乎是摄祚社的人?”

“封拓熙的手下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高手?”她似自言自语般低低说了一句,话音立刻被劲风吹散在夜色里。

身边的人没听清楚,大声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大家快一点,陛下有旨,擒获公主与叛贼步留仙,就地处决!”
马车迅疾若电般奔行在墨青色的山麓上。

车内,羡云公主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看着面平如镜的步留仙,欲哭又笑道:“留仙,想不到你竟肯舍命救我?可是,我们是逃不了的,还是回去吧,我跟母亲求情,求她赦免你。”

步留仙慵懒得舒展了一下修长的双腿,声音冰凉:“她连你都要杀,还会赦免我吗?”

羡云语塞,呆怔了半晌,忽又一脸柔情,轻声道:“这样也好,反正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无所谓。留仙,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步留仙闭起双眼,不再理她。

四周静谧,山林中连一声鸟鸣兽叫也不闻。车厢的隔板突然轻轻响了一下,羡云吓了一跳。

步留仙倏地睁开眼睛,轻拉左手边的一根细绳,车内的一块木板“蹬”地弹了起来,车厢隔板下探出一张苍白俏丽的容颜。

羡云大吃一惊,退到车角,颤声道:“冷……冷护卫……你不是死了吗?”

冷观语不答,点漆般的双瞳盯着步留仙:“步留仙,你到底想干什么?”

步留仙坚冰般的目光变得柔和温软,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用一把催眠般的轻柔嗓音道:“就快结束了,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羡云恍然明白过来,愤怒得嚷起来:“你是女的?你跟他……你们俩……步留仙,你怎么可以——”

“你的话太多了!”步留仙忽然抬手点了她的昏睡穴。

冷观语已经没有力气愤怒,语气残败如死灰:“你这是要去哪里?身后这些兵马又是怎么回事?”

步留仙笑了,脸上有一种邪恶的魅力:“真不愧是羽林骑侍之首的冷护卫,武功全失,还能听出身后的追兵。可惜,他们追过来,也只能是送死。若有人能侥幸活着,今晚的经历,必定会让他们终身难忘!”

“你能不能把话说个清楚?”

步留仙恍若未闻,忽然轻叹一声,呐呐:“倘若我不是步留仙,你也不是冷观语,那么,该有多好?”

他寒潭般的眸中恍惚涌起一股凄伤,然后慢慢变成一抹死灰色的绝望,最后化成了嘲讽的笑。

多说无益。冷观语闭上双眼,不再去看他。

步留仙拉绳放下木板,忽然曲指在车厢前壁轻弹了一声,马车应声而停。

他下车,提出车厢内的羡云,沉声道:“将马车拉到后山去。任何人靠近,杀无赦。”

马夫应声往后山去了。

他闭目静立片刻,方才抬头看了一眼山顶那座青黑色的古刹——那里,有他努力遗忘却磨灭不去的回忆。他的生命曾在那里重生,尽管伴随着无数的噩梦与无休止的折磨,但在那样饿殍载道的日月里,能吃饱不饿已是天赐恩泽。

他嘲讽的笑了笑,提起羡云公主飞身直上,奔行如风。

山林中夜风飒飒,夜幕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蓦然,有一道身影宛若大鹏展翅般从天而降,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面若平湖静波,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轻叹道:“这世上,若有一个人,我不想与之为敌,一定就是你。”

斑驳月光下,来人身着草灰色衣袍,头戴毡帽,一副塞外商贩的打扮。可是,他就是化成了灰,步留仙亦绝不会错认。

“你若不拿出‘腐尸化骨粉’的解药,你我,恐怕就不再是兄弟了。”萧无垢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痛惜表情。

步留仙忽然笑了:“大师兄,你跟着义父也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二年。”

“那么你怎么还会如此天真?义父的手段,别人或许不知道,你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你违抗了他的命令,还敢奢望得到解药?”

“留仙,你不要逼我!”

“大师兄,你虽入门比我早,但是真动起手来,只怕你不是我的对手。”

“若是加上我呢?”一道清朗的声音自步留仙的身后悠悠响起。

步留仙一怔,遂即冷笑:“沈公子,你身为雪都护法,桑国的事,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

沈多情漫步走上前来,一双俊目冷冷的盯着他:“冷护卫,是不是你杀的?”

步留仙的嘴角挂上一道嘲讽的笑纹:“原来是为了冷护卫。”

“果然是你!”沈多情的眸光一紧,漫起萧萧锐气,手慢慢握紧了刀柄。

三人静立,周围的落叶忽然无风自动,天地间杀气暗涌。

萧无垢语气沉痛:“留仙,师傅走火入魔,视苍生为刍狗,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步留仙面色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笑:“大师兄,我们同门这么多年,原来你从来都不了解我。天下苍生与我何干?谁做君王又与我何干?我,和你,我们俩个人不过是义父的两个木偶,线绳攥着他的手里,我们没得选择。”

沉沉夜幕下,有人轻笑了一声:“还是步将军看得明白。”

闻声,萧无垢与步留仙同时一惊。

沈多情回头。只见林间的树下站着一个人,一个眉清目秀的瘦弱小童,身着灰色衣袍,山风劲急,可他却连衣角亦不曾飘动分毫。

这三人都堪称当世绝顶高手,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小童究竟是何时站在这里的?究竟站了多久?

他仿佛亘古就站在这里,不曾动过。

“时辰差不多了,先生派我来看看,人带来了没有?”

步留仙居然对这个小童很恭敬:“带来了。”

小童居然也很客气:“那么,步将军就请快上山吧。”

步留仙微一躬身,提起羡云纵身上山。

萧无垢与沈多情同时出招,一个双掌拦上,一个横刀截下,气势磅礴,杀气凛然。步留仙浑似没有看见一般迎身而上。

那个小童静立不动,双袖却已挥出,左袖如霹雳电光般阻击萧无垢的双掌,右袖似舒缓流云直卷沈多情的刀锋。二人均觉有一股千斤巨力压迫过来,这股内力来势迅疾,凌厉之极。萧无垢胸中翻涌,口出觉出一丝腥甜之味。沈多情手臂一麻,宝刀几欲脱手而飞。

步留仙已乘机从二人中间疾驰而过,直奔山顶的海云寺。
小童负手立于浓荫山道间,稚嫩的面容忽然变得冷峻,酷似一个饱经世事沉浮的沧桑老者,周身似有一股淡绿的光芒流窜不息。

沈多情心中大骇,面露讶然。他认得这种真气,那是密宗古经里最上乘的飖光玄功,深妙奥秘,极少有人能修炼成功。

萧无垢也没想到师傅身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童竟有如此浩淼的深厚内力。

天地一片寂静,空气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激烈暗涌,似乎就连夜风也惧怕三人所发出的杀气,不敢喘息一声。

宝刀的锋利寒芒渐盛,雪亮犀薄的刀刃边缘竟隐隐闪现一股炽烈红光。

小童的目光中竟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淡淡的讶异,点头道:“原来是昙莲法师的门下,难怪金氏兄弟会失手了。”

沈多情也点了点头:“难道步轻尘能驯养毒物,驱使精怪,原来有密宗菩提的大神咒术相助。”

菩提是密宗的一个流支,善诵咒语,能役使鬼物,兼工法术,莫测其神。

萧无垢满心挂念沈熹微身上的剧毒,不欲多费唇舌,振臂朝他拍出一掌,掌风由之前的迅急凌厉忽而转为沉稳舒缓,内劲充沛恍若深海静流。

小童的衣角在这股掌风下已不复之前的纹丝不动,轻微飘摇起来。

这时,沈多情也凌空飞出一刀,与萧无垢的沉稳不同,这一刀宛若星灭光离,直抵咽喉。

刺眼焰光划破长空,天地间酷烈杀气疯狂肆虐,纵横屠戮。

小童仍然没有动,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眸光悠悠,似穿透空间,正望着一个遥远的未知的所在。

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忽然旋身而起,双臂轻轻一挥,在身前急速划出一个圆,一圈绿光扩散开来——萧无垢的掌风顿滞,沈多情的刀锋亦无法逼进分毫。

时光仿佛静止。

萧沈二人都觉自身的内力正在不断耗竭,小童的面色由苍白转为深红暗紫,满头发丝自发根开始,忽然由漆黑转为灰白。一根,两根……一束,两束……

韶颜稚齿弹指老。

三人都在比拼内力的关键时刻,沈多情与萧无垢眼见如此诡异情形,都莫名惊骇,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蓦然,有一道珠白色的光芒破空而来,直取那小童的眉心。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绿光平地暴涨数丈,一股巨大力量在三人之间无声炸裂开来,四周的树林翻滚如怒海狂涛,萧沈二人的身躯恍遭雷击一般震飞出去。

小童口中发出短促而尖锐的一声呻吟,身子静立不动,双目圆睁,面上仍挂着一抹浅笑,一滴血从他的眉心慢慢流出来,滑过鼻梁,落在苍白的唇上,将他一张脸分成两半,看上去有股莫名的诡异。

他干枯的五指直直伸向前方,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说道:“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一生究竟会怎么死?原来——”

萧无垢挣扎着站起身,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一看,只见沈熹微躺在乱石,双目紧闭,面如白纸,手边散落一堆珠光璀然的宝珠。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小容!”

沈多情胸口剧痛,勉强睁开眼,忽见萧无垢抱着妹妹热泪如倾,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奔过来,手搭经脉片刻,心神稍定,道:“她被真气激荡,昏过去了。”

萧无垢忙伸掌之她后背一阵推拿,半柱香的功夫,沈熹微悠悠醒来,睁眼便问:“那个妖人死了没有?”

沈多情长舒一口气。萧无垢见她没事,神经一松,浓眉紧蹙两下,终于按捺不住,吐出一口瘀血,身子摇摇欲坠。

沈熹微急忙伸手抱住,泪珠纷纷滚落。

萧无垢强笑:“你总是这么奢侈,用这么昂贵的珍珠做暗器。”说着忽然闭上双目,浑身瘫软没了声息。

沈熹微连叫几声不见他应答,慌得大哭:“哥哥,他……”

沈多情安慰她:“他受了内伤,刚刚又运力救你,消耗过度,调息一番就没事了。不要打扰他!”

当下,二人盘膝而坐,运功调息。

月光陡然黯淡下去,恍若飙风骤雨欲来,空气变得沉闷粘滞,像浸了油的纸,叫人透不过气。幽黑的山林之中,似乎有一股沉睡已久的力量正在苏醒,树木簌簌作声,起初是轻微的波动,既而密林翻涌如狂涛骇浪。

沈熹微恍惚觉得周围有什么诡异的东西正在渐渐逼近,隐约一股轻微的气息声由远而近,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透背。

她左手扣了一把珠子,右手握紧沈多情的伏魔刀,警觉地环视四周,暗自盼着二人早点醒来。

漆黑的夜色中忽然亮起点点幽光,她豁然回身,顿时骇得汗毛倒竖。只见密林中蹲着四头半人高的怪物,全身毛发垂地,脸庞似狐,尖耳似狼,八只眼睛射出幽蓝的亮光,一齐无声无息地扑了上来。

她心中惶急,急舞刀光如白练护住周身,妖兽似惧怕沈多情这口宝刀,退避下去,不敢来攻。

沈多情的刀,名曰伏魔,乃是雪域冰凌峰万年寒冰中萃炼所得,经由十三代密宗法师神功浸淫相传而来,自刀成之日始斩妖魔精怪不计其数,血光深重,寻常精怪闻息无不避走。

沈熹微起初一怔,稍一思索已明原由,顿时心神稍定,心知这一击绝不容失,势在必得。她意智一明,出手再无犹豫,捻指射出四颗明珠,闪电般直取两只妖兽的睛目,身随风移,刀随身转,破空划出凌厉一刀,劲斩妖兽头颅。

这两招平淡无奇,杀伤力却极大。只听得几声凄厉嘶鸣,温热兽血已如雨点般倾洒在面上,腥气扑鼻。

她一击得手,心中大喜,忽又觉身后阴风拂体,情急之下不及回身,便反手一刀横斩,浓绿色的浊液泥浆般泼了一身,竟是一颗古树的藤曼。

她一呆,四周无数绿藤如游蛇般逶迤而来。

“傻丫头,快跑!”地上的两人蓦然急跃而起,一左一右架起她凌空往山顶疾驰。

这时,劲风呼啸,整个金越山的草木丛林翻滚若海浪狂啸,怪兽的凄厉长嚎穿透群山的屏障,惊得山下的群马疯狂嘶叫不绝。

沈多情抬头只见山顶塔尖,阵阵密集的墨黑阴气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向着四面八方纵横弥散而下,整个金越山皆被这股浓郁黑气笼罩,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妖兽正在苏醒,我们赶快上山,一定要阻止步轻尘!”

此刻的金越山下,群马被妖兽凄鸣所惊,纷纷挣脱缰绳四下狂奔,已有部分士兵坠马受伤,人马相互践踏,三千余人的骑兵竟自乱成一团,人人都被眼前的诡异莫名的情景所震惊。

羽林侍卫殷姿抬头见夜色漆黑如墨,狂风摧林有如涛倾,四周山势狰狞险峻,酷肖巨兽潜伏,天似乎已当顶压了下来,暗道:这金越山怎得如此怪异?

封拓熙回来急奔,厉声喝整队伍,士兵们方才稍稍安定。

殷姿大声询问:“封将军,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封拓熙遂将步轻尘欲唤醒妖兽引出精怪之事简单对她说了,沉声道:“今夜若不能阻止他,只怕我们都要葬身在此了。”

殷姿尚不及做出反应,已倒抽了一口冷气,双目直直瞪着前方,合不拢嘴。

林中的三千骑兵忽然之间都变成一尊尊石雕,没了丝毫声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们面前,一群黑压压的怪兽正如山洪般奔下山来,兽目发出幽绿色的光芒,密集如繁星;森白锐齿;锋利巨爪,迅猛扑下仿佛欲将他们撕裂、啃咬、吞噬。

封拓熙虽早有心理准备,可这时亲眼所见,也忍不住全身发怵,寒意直透脊背。

短暂的静谧之后,他猛地拔出宝剑,大声吼:“大家不要怕!拔出你们的兵器,一起杀了这群怪兽,绝不能让它们下山去害我们的家人。”

说罢一声长啸,利剑在手,挺身迎了上去。当前一头妖兽已身首异处,毛茸茸的脑袋滴溜溜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血光像雨点般洒落在夜空下。

与此同时,殷姿的长剑也已闪电般劈下,凛凛寒芒中,一声短促的惨叫,整个妖兽倏忽一分为二。

群兽发出山崩地裂般的一阵吼叫,直震得大地晃动,群山轻颤。

三千余名士兵如梦初醒,血腥激发了他们求生的本能,蓦地齐声呐喊,发疯一般扑了上来。
萧沈二人施展绝世轻功,拖着沈熹微奔行如电,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已至海云寺。

山里林涌如涛,这寺院中竟是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唯有飒飒夜风过处,树叶簌簌作声,更衬托出一片死寂的沉静。

诺大的古刹中空无一人。

沈多情眼见正殿内妖气急剧喷薄,心知殿中必有玄机,却偏寻不着入口,额头已微见汗珠。

萧无垢眼看沈熹微毒发的时辰将到,急火攻心,顾不得许多,抬掌朝殿中的三尊神像猛击。中间的一尊神像翻将下来,手中的雪白拂尘拖出一根细长的线。

沈熹微眼尖,忙喊:“快看!”

话音未落,地板“咯咯”一阵轻响,三人急忙退后,神台下露出一个黝黑的洞穴。

沈熹微离得最近,待要奔过去,被萧无垢一把拉住,哀恳道:“小容,下面危险,你在上面等我们,好吗?”

沈多情适才见他身受内伤,不求自保,先救自己的妹妹,此刻又见他满脸关切,深挚已极,暗道:看来他对小容是真心实意。也罢,若能平安过了今晚,我便去退了封家这门亲事,成全他们。

沈熹微咬着嘴唇摇头:“不!就是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沈多情知妹妹性子倔强,苦笑向萧无垢道:“今晚凶多吉少,大家一起下去吧。萧兄小心!”说着已晃亮火折,当先进入密道。

萧无垢无奈,只得握着沈熹微的手,尾随其后。

三人顺着台阶行了片刻,眼前忽然火光大亮,只见四壁插着数十支熊熊火把,将这间地下密室照得通明雪亮。

密室竟能容百余人,布置得极其华美富丽,琴棋书画古玩玉器,无所不有,高贵中透出一丝庄严宝气,俨然是帝王家的气派。

密室中间有一方用八扇晶莹剔透的水晶垂帘围起的暗阁,火光照映下,隐约见到一个白影盘膝坐在中间,双指捏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四周有一股诡异的气流涌动。

萧沈三人见此情景,都不禁呆住了。

步留仙低首垂目立在帘外,外面有人闯入,他恍若不见,连眼皮亦不曾抬一下。

静谧的垂帘内,忽然有人“嘤咛”一声,慢慢站起身来,正是羡云公主。

她抬眼看到步留仙,一把掀起垂帘,迷惑地问:“留仙,这是什么地方?”

帘外的三人这才看清楚,帘中坐着的那人一身白衣,身形清癯挺拔,满头白发披拂如镜。在他面前摆放着一口透明的水晶棺材,棺中躺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头戴华冠,面容栩栩如生。

“留仙,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羡云摇着他的身子。

他忽然鬼魅的睁眼一笑,双目朝着那水晶棺斜睨过去,仿佛在说,你看看那个就会明白。

羡云疑惑地转过头去,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时僵住,全身震颤不绝,半晌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叫出声:“母亲!”

帘外的三人都吃了一惊。

萧无垢一步踏入帘内,只见棺中的女人约三十来岁,姿容绝美,雍容华贵,分明是当朝女主,桑王陛下。

他霍然回身,指着棺前的人,颤声问:“师傅,你杀了陛下?”

步轻尘闭目不答,光洁俊秀的面容凝聚一股诡幻之气,双唇不停颤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羡云忽然朝他扑过去,厉声道:“是你杀了母亲,你好大的胆子,我要诛你九族!”

她扑去的身体尚没触及步轻尘的身体,立刻被一股无形的气体反弹了出去,直直撞到前面的坚硬石壁上,昏了过去。
夜浓如墨,天地色变,整座攒花城中悄然无声,唯有狂风呼啸,刮得地动山摇,恍若乾坤倒转,一副欲扇倒城墙的刚猛架势。

这时,在九重禁宫内的最高祭祀神坛之上站在两道身影,朝着金越山的方向远眺,狂飙劲急,吹得二人衣袂翩舞,恍欲飞去。

“陛下,夜寒风大,还是回宫吧?”

女皇静默不语,片刻后,用那把懒散的嗓音问道:“封公,你是两朝元老。你还记得,朕登基有多少年了吗?”

“陛下元武十三年夏登基为帝,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封少词躬身答道,寻思:女皇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女皇的嘴边有了笑意:“那么,封公说说,朕,这个皇帝当得还算称职吗?”

“陛下英明神武,万民景仰。”封少词沉默了一下,“只是,有一件事,还望陛下能——”

女皇广袖轻挥,道:“封公是要说羡云的事吧。”

封少词跪倒在地:“望陛下开恩,公主殿下年幼,绝不可能做此大逆不之事,必定是遭奸人陷害!”

“起来吧。”女主叹息一声,抬眸望着远处墨黑的金越山脉,悠悠道:“封公所说的奸人,是指步轻尘吧?”

封少词大吃一惊:“陛下?您早就知道……”

女皇忽然仰头大笑,清越的声音在夜风中远远传去:“朕是天子,这天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朕的眼睛。除非,是朕自己愿意盲了,聋了,死了……这天下都是属于朕的,朕这一生,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封少词惶恐,竟不知道如何答话。

女皇缓缓回过身来,“封公,你看着朕!不用怕,好好看看朕的这张脸。”

封少词犹疑地抬起头,迎着女皇冷锐的目光,从她的额、眉、眼、鼻、唇一路看下,直看到下巴的一颗小小黑痣——他的目光忽然滞住,有一种巨大的惊恐冻结了他的骨髓,身躯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思荔长公主?”

女皇的唇角牵起了一丝残酷的微笑:“刚刚朕问你,朕登基多少年了?呵呵,还是让朕告诉你吧,算上今天,朕登基整整五年零八个月。”

“你知道,朕每天坐在龙椅上,都在想什么吗?”

她轻微的叹息了一声:“朕日思夜想的,不过是一件事。一母同胞的两个女儿,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身世地位,他步轻尘为什么单单只喜欢采桑?只要朕愿意,朕连她的皇位都可以抢过来,为什么独独抢不来一份感情?”

女皇冷笑:“你以为,步轻尘真的要谋反吗?错了!他首要的目的是替采桑招魂,篡位谋反不过是要引开你们的视线,哼哼!你们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什么都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她的眼中渐渐聚集了一种残暴酷烈的疯狂,“朕就是想看看,他步轻尘究竟有多么爱采桑?朕要用这数百万苍生与他赌一场,可是……朕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弱下去,微不可闻,一丝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夜深露重,封少词却一身冷汗湿透了层层衣背。
密室前方的青灰色石壁里,有一头蝶翼蛇身的怪兽正在缓缓翻动身体,双翼约两丈余长,左翼湛青,右翼冷蓝,正随着步轻尘的不停翕合的唇形轻微煽动。

怪兽的羽翼每动一下,大地就跟着震动一下,石壁上的石块灰土纷纷坠落,缕缕黑烟从妖兽的周身倾涌而出,在这封闭的密室平地刮起一股黑色旋风。

四周蓦然一片漆黑,恍若回到了那混沌不分鸿蒙未破的太初伊始,四壁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亦无法照透这一股撕裂不开的浓稠暗黑。

密室中静无声息,唯闻风吼。

在这团巨大窒息的暗黑里,谁也看不见谁,但可以肯定的是,每个人的脸上必定雕刻着同一种表情,书写着同样巨大的震撼,错愕与惊恐。

沈多情再不敢迟疑,双手持刀横于眉间,头顶红光大盛,迅速向下漫过脸庞胸腹大腿,全身恍若罩上一件浴火红衣。突然,他一声大喝,一道炙艳光芒瞬间划过漆黑密室,撕锦裂帛一般砍向那团状如浓云般黑影。

那团黑影顿时一滞,四下流散开来,好似密闭的黑匣子忽然打开了一道细微缝隙,挤进一丝天光,又似一个漆黑瓷瓶静默的裂出一道冰纹。

这团浓黑之中有一缕精魂摇曳着飘向那口水晶棺材。

步轻尘猛地睁开双眼,长身而起,广袖舒卷,已将地上的羡云公主玩偶般抓在手中,右掌横切,羡云的手腕顿时鲜血喷涌,尽数滴落在棺中的妇人双唇之上。

这一连串变化皆是电光火石之间,三人一时都不知他意欲何为。

沈多情眼见那缕精魂就要附上棺中妇人的身体,亦不知是何鬼魅,急忙曲指疾射出一道红光,势如破竹。

步轻尘静立不动,白色袖袍下的修长手指恍惚轻轻地动了动。

四周的空气了蓦然多了一股彻骨的寒意,沈熹微忍不住打了两个寒噤。

沈多情射出的那道红光顿时滞住,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冰封给牢牢冻结住了,无论他怎么用力,红光都无法再移动分毫。

暗黑的密室内仿佛挂了一道艳丽彩虹,弧线优美的横戈在半空中,闪着冰魄的光泽。

萧无垢振臂当胸划出一个眩目光圈,大喝一声,奋力推出双掌。步轻尘的身子微微震颤了一下,袖袍疾翻若白莲绽放,五指伸展若清荷出水,凌空迎了过去。

强大砰然的掌风激荡得密室内黑烟飘散,风声大起,就连那缕缥缈幽黑的精魂也似乎静止了一下。猎猎风声之中裹挟着一连串清越嘹亮的叮咚脆响——水晶棺已被萧无垢的掌风击得粉碎。

电光火石的霎那间,沈多情玄功催力,双目中神光璀璨,那道红光陡然大盛,冲破了冰封,急电流星般击中了那道黑影的尾巴。

一缕黑烟贴着女子皎洁美丽的面庞消散的无影无痕。

顷刻间,棺内的女人轰然老去,无数道细纹自她的额头唇边,眉梢眼角纵横开去,像一朵正在凋谢的绝美优昙。

“不——”步轻尘发出鬼神泣惊的一声吼叫。

这一声雄师受伤般的怒吼,震得石壁轻晃,尘土簌簌直落。

他猛扑过来抱住女子的身体,眼泪似断线明珠一般纷纷坠落,满地晶莹剔透的碎片闪烁,已不辨是流光,还是泪光?

巨大的哀痛由内而外彻彻底底地撕裂了他,面上仿佛有一种兰花猝然被揉烂的痛楚,从他光洁俊雅的额、鼻、唇纵横开去,整张脸蓦然干枯,断裂至瘦小,盛不下任何一丝表情。

记忆的长河携裹着尖锐冰冷的雪花,铺天席地般涌来。

有多少年了,他在宿命的悲哀中沉沦,寂寞成了血液的全部,他用自己的血与泪、精与魄来浇灌,不惜以万千生灵来祭奠,整整五年的心血在这一刻,全部化成了泡影。

至痛,以至于无言。

长久的静默中,彻骨的绝望与悲恸激发了更嗜血暴乱的疯狂,有一个声音在他的灵魂发出呐喊——毁了这世界,所有的人都要陪葬。

他霍然抬眸,一头丝绸般光滑的雪白长发披散在嫣红双颊,微陷的眼窝里赫然裂开无数道逦迤血痕,凶光毕露盯住萧无垢。

萧无垢从没见过师傅如此疯狂模样,心生怯意,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沈熹微纵身上前握住他的手,喝道:“你想怎么样?”

步轻尘看了看她,忽然仰头狂笑起来。

顷刻,他止住笑声,赤红疯狂的目光掠过室内的每一个人的脸:“采桑死了,你们全都要陪葬,这里的每一个人,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闻言,步留仙冰封镜湖般的眼眸微微收缩了一下。

沈熹微冷笑:“我们先杀了你这个疯子!”说着,两颗明珠已朝着他的双目激射了过去。

萧无垢大叫一声:“不要!”

话音未落,明珠已对着她的双目反弹了回来。

萧无垢急忙挥掌将她推开,双珠穿透他的双肩,带起一缕血光直嵌入身后的石壁之中。

他颓然跪倒,强忍着剧痛:“师傅,无垢这条命是您给的,现在还给您,只求您将‘腐尸化骨粉’的解药——”

步轻尘抬脚将他踢翻,“解药?哈哈……解药早已被我销毁,你很爱她是吗?那就慢慢等着,亲眼看着她是怎样化为一滩黑水吧?”

沈多情闻言全身一颤,失声道:“小容,你中毒了?”

沈熹微恍若不闻,急点萧无垢双肩七八处穴位,止住鲜血,抱住他泪如雨下。

步留仙忽然抬起头,笑:“她中了‘腐尸化骨粉,只剩下两个时辰的命了。”

沈多情呆住。

步轻尘双袖疾挥,密室劲风陡起,凭空多了一股森寒之气,几人都似从酷暑盛夏掉入严寒冰窖般打了几个寒噤。

沈多情如梦初醒,一股悲愤直冲胸口,怒吼一声挥刀直取他的咽喉。步轻尘冷笑一声,双臂急翻,掌心摧力,锋锐之极。

他顿被这股雄浑掌风震飞数丈,砰然撞上石壁,口吐鲜血。

他心中惊骇,知道步轻尘功力已臻化境,兵刃利器难以伤他,忽然抛了宝刀,咬破双手中指,左掌当胸捏指成诀,右掌中指轻点眉心,自额头缓缓划个一个圆圈。

沈熹微猛见哥哥的手势,竟是密宗禁用的狱印诀,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这狱印诀须以血祭灵咒,威力固然刚猛无敌,但若不能伤敌,必将反噬自身。

她尚来不及阻止,已听得一声轰然巨响,在这一方密室之内经久不息,飙风如狂,目不能开,直觉得四壁无数石块纷纷而下,周身忽而酷寒如冰天雪地,头脸手脚恍欲结出冰来。忽而又似置身灼热烈焰之中,皮焦肉痛。如此周而复始,她感觉胸口时冷时热,痛楚难当,几乎要哭喊出声。

蓦然,轰然不绝的响声之中,隐起另一道破空之声,声音短促而尖锐,一响即没。那一道冰寒的劲力骤然消减,直至无影无踪。

沈熹微睁眼一看,只见步轻尘的胸口插着一支玄黑短箭,唇角挂着一丝鲜血,整张脸庞已蒙着一层淡淡的寒霜。再看沈多情面白如纸,额间一圈红芒,渐渐消弱不见,正是血咒归位的迹象。

她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步轻尘慢慢转过身,细长目中两道暴戾凌厉的光芒直逼步留仙。

步留仙挺身而立,寒潭般的目光亦回望着他。第一次,他毫无畏惧地迎着义父的目光,眸底涌动着一股极其复杂的神情,似乎在说一种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听懂的对话。

步轻尘目中的光芒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凉与残酷交织的灰败色彩。他忽然大喝一声,抬手望自己的胸口一拍,一股鲜血喷薄而出,宛若狂风席卷中的一树桃花。

而那支短箭,却穿透而出,正中石壁那头怪兽的尾部。

几人只听一声群山崩裂般的凄厉哀嚎,石壁上的岩石纷坠如雨,直震得众人胸腹间翻江倒海,沈熹微内力稍弱,竟被震得昏了过去。

沈多情适才内力耗竭,亦觉得脑海嗡嗡作响,忙提起地上的羡云公主,奔到萧无垢身边,急问:“萧兄,你怎么样?”

萧无垢双肩受伤,却掌抵沈熹微的背心推拿。这时,眼见怪兽两丈余长的湛青左翼已破璧而出,不由惊呼:“我没事,妖兽就要出来了,快阻止它!”

一语未毕,密室上方又传来一阵惊雷巨响,好似天塌一般。紧接着一连串轰隆隆的余声,无数青石瓦片块滚将下来,瞬间竟堵死了出口。

步留仙面色微变,心知是寺塔倒了,忙纵身至室内唯一矗立的一扇屏风之后,双掌急拍,屏风忽然倒转开去,青灰石的地板上裂出一条隧道。

他正欲步入隧道,忽觉一股凌厉刚猛的劲风扑面,却是那怪兽的巨大羽翼横扫而来,急忙纵身跃起,谁知这兽翼虽庞大却灵活之极,翩然急翻而上又对着他的头顶奋力俯击。他身影如幻电泡影,起手一道玄寒淡紫的光芒,雷轰般击向怪兽尚陷在石壁之中的身躯,双足钩住石壁上的短箭,用力往外一扯,短箭铿然疾飞而出,正中怪兽左翼。

怪兽吃痛,一声凄惨哀鸣,整个密室震颤不绝,石土俱下。

沈多情惶急中见羡云尚存一丝气息,立刻抬手点了她几处大穴,又运功渡了一股热力至她体内。

这时,萧无垢抱着沈熹微避过两块大石,猛见她眉间隐隐现出一缕淡墨黑晕,分明是毒性发作,整个人顿时凉了半截,目光呆滞,竟似傻了。

他呆了半刻,猛见怪兽的双翼早已挣脱石壁,正合夹攻击步留仙,两道湛青冷蓝的幻丽羽翼凌空急旋翩转,若碧涛起伏倾涌,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却也叫人惊心动魄,那一股凌厉刚猛的劲道煽得满室尘飞石舞。饶是步留仙足智多谋,一时也脱身不得。

萧无垢此时万念俱灰,眼看有数块巨石纷纷滚下那黝黑的隧道中去,这隧道若堵上,怕是不能出去了。小容死了,我也绝不独活,就让我们死在这里,何必陪上其他人的性命?

他心意一定,顿时纵身跃起,双足凌空对准怪兽的羽翼奋力连踢了数十脚,大叫道:“留仙,沈兄,你们快走!我来对付这头妖兽!”

步留仙乘机抽身急退,纵身跃下隧道,他身在半空,忽然弹指朝萧无垢射出一道碧绿寒光。

“好歹毒的人!” 沈多情厉喝一声,急忙提气凌空斜掠,伸手将那绿光夹在指缝之中,触手一片幽凉光滑,不觉心中一凛,忙低头一看,却是一个极细小的水晶瓷瓶,瓶中有一颗碧绿丹丸。

难道是解药?他既惊且疑,回头见妹妹的整张脸竟已黑透,心中大骇,姑且将这颗绿丸喂她吃了。

不消顷刻,沈熹微面色稍霁,轻咳一声悠悠醒来。她甫睁双眼,便见到怪兽扭动庞大身躯紧紧缠住萧无垢的腰,顿时惊叫出声,一跃而起,扬手射出朝怪兽射出一把明珠。

萧无垢本已体力不支,猛然见她容光焕发,心中大喜,亦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腰身一振,腿抬过顶,对着怪兽头部奋力一阵猛踢。怪兽忽地凄叫一声,他蓦觉腰间一松,整个人跌落下来。

沈熹微看得真切,知道他那几脚正踢在蛇的七寸附近,陡然灵光一闪,大声道:“我知道了,蝶翼蛇身,七寸,它的死穴是七寸。”

闻言,萧无垢与沈多情二人俱是眸光大亮,忽然互一点头,齐身跃起。

沈多情掌吐红光,朝着一对兽翼左右齐发,萧无垢抬腿奋力踢它七寸。

怪兽一双硕大金睛发出两道残暴光芒,似猜透他们心意一般,左翼护胸回挡萧无垢的双腿,右翼急翻若扇,满室劲风贯耳,将沈多情的掌力摧散殆尽。怪兽左翼在内,右翼在外,竟将萧沈二人抱在了身前,蛇身倏地窜游而出,缠紧二人的身子。

他们都觉一股巨大压力倾扎而来,动弹不得,萧无垢忽然瞥见怪兽左翼上的短箭,心头一动,轻叫道:“沈兄,箭!”

沈多情立时已知其意,大喝一声,双掌灼热红光猛涨数丈,兽翼惧烫,一阵剧烈扑腾,萧无垢乘机拨出左翼上的短箭,疾窜而出,身在半空,忽见一支玄弓迎面飞来,忙伸手接住。

沈熹微叫道:“快射它!”

沈多情全身俱被怪兽缠住,面色发紫,呼吸维艰。怪兽猩红碧紫的一颗脑袋挣扎扭曲着,眼看就要破壁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

萧无垢曲指拉弓如满月,玄弓铿然鸣响,锐箭破空射出,彷佛海天低昂回荡,闪过一道青白电光般穿透石壁,牢牢钉在蛇身的七寸,分毫不差。

随着一声凄厉长嚎,整个金越山都晃动了一下。

怪兽的整个脑袋滞留在凸显石壁上,然后一寸寸沦陷,深嵌,直至虚无,湛青碧蓝的幻丽双翼迅速萎缩,慢慢化成了缕缕轻烟,满室的黑烟瞬间飘散开去。

疾风卷雪般的肃杀之后,周遭忽然平静如幽蓝天幕的一片闲云。

金越山下的三千士兵,这时已只剩下寥寥十余人,而他们面对的却是成千上万的妖兽精怪,尚有无数的妖兽正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

封拓熙的整个人除了一双眼珠黑如点漆,其余地方皆是一片褚红,兽血人血混杂,层层聚集凝固全身,腥味深重得连他自己都欲呕吐。

殷姿单膝跪在地上,气喘如牛,瞪着前方密集如飞蝗般汹涌而来的妖兽,满眼都是浓稠至化不开的绝望,弱不可闻地说了一声,“这么多怪物,就连老天也救不了我们。”

封拓熙持剑仰天一声怒吼,紧闭双目又一次扑了上去——力道却如石沉大海,竟扑了个空。

他猛地睁开双眼,只见四周的浓黑阴云蓦然流散开去,天地之间风清月明,星空朗朗,晚风轻柔舒缓。

若不是林间道旁横隔的无数尸体,他几乎要怀疑,刚才那血腥暴虐的一幕,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他呆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沈多情成功了!随后,整个人虚脱得平地倒了下去
沈熹微扶着萧无垢,沈多情怀抱羡云公主,四人步出密道,正看见一轮旭日东升,整个山头俱被绚烂的彤云霞彩镀上重重红芒,万缕金线透过云层洒向人间。

三人劫后余生,感慨得久久无言。

半晌,沈多情忽道:“奇怪,步轻尘明明说解药都被毁了,步留仙是从哪里得来的?”

沈熹微闻言也蹙起两弯新月眉:“对啊,他又怎么会肯将解药给我呢?”

萧无垢静默一下,漆黑的眸中涌起莫名的忧伤,轻叹:“留仙的心思,恐怕比师傅还要难测。他自幼惧怕师傅,想不到竟敢对他射出致命的一箭?”

三人重新陷入静默。

沈多情忽然一阵后怕,倘若步留仙没有射出那一箭,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站在这里?这个天下,又将会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永远充满了意外,充满了无数的可能。而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命运究竟给你安排了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羡云公主悠悠醒来,手指按住太阳穴,皱眉道,“为什么我的头这么疼?”

萧无垢回道:“这里是金越山,公主殿下!”

羡云看了看三人,指着沈熹微道:“你,我认识,他们两个是谁?”

她没见过沈多情,萧无垢经过封逸昀的易容术,俨然是个商贩,难怪她不认识。

沈熹微经由边关战乱,又亲历生死边缘,竟把往日争强好胜的心气敛去了大半,指着沈多情笑道:“他是我的哥哥,至于他——”

说着挽紧他的手臂,微微仰头看定萧无垢,双目柔情似水,仿佛这十七年来,她的生命都是一根漫长的青藤,只有单调忧郁的叶子,直到遇上他,才慢慢地开出一朵娇艳的花,生动而圆满。

“他是我未来的丈夫。”

萧无垢闻言,心中狂喜,整个人恍若石雕般痴痴看着她。

羡云错愕片刻,忽然叫道:“啊,我记起来了,留仙呢?留仙在哪里?”

沈熹微道:“不知道,他早就逃出来了。”

“我知道了!”羡云眸光一黯,呐呐:“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带着冷护卫走了。”

“冷护卫?”沈多情大吃一惊,“你说冷护卫?她还活着?”

羡云满脸失魂落魄,竟似没听到他的话。

沈多情一把扳过她的肩膀,颤声问:“冷护卫在哪里?”

羡云忽然叫道:“马车,她在马车里。留仙肯定是带着她远走高飞了。他宁愿要一个小小的侍卫,也不要我。”

“马车?”沈多情忽然转身朝着山下疾驰而去。

萧无垢与沈熹微面面相觑,均是一头雾水。沈熹微暗自寻思:冷护卫不是个男人吗?

沈多情一路奔行如风,刚至金越山下,正遇到封少词带了一队人马在山下与封拓熙会合。

二人见到他都面露欣喜,不料沈多情劈头就问:“有没有看到一辆马车下山?”

封氏父子均是一愣,他又大吼一声:“有没有人看到一辆马车?”

这时,士兵中有人问:“刚刚来的路上,好像有一辆马车往东边去了。”

沈多情闻言,飞身夺了一匹骏马,朝着金光四射的东方迅驰而去。

封少词皱眉:“这是怎么了?”

沈多情一路向东,纵马如风,许是速度的关系,他觉察自己的体内有某种东西正在逐渐流失。

攒花洲地势平坦,他一路奔驰,直至黄昏,已远远望见一大片碧紫湛蓝的深渺浩海,无边无际。海边停着一辆黑色马车,远方的海面上,隐约有一艘船扬帆驶远,渐渐变成一个黑点,终于不见。

他呆呆站在岩石上,良久良久,直到海上一片漆黑,方才转身寻马,忽觉一阵幽香沁肺,抬头借着海上初升的明月一看,只见左侧青黑色的峭壁上,有一株桃花开得格外娇艳。

这一夜,沈多情自梦中醒来,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冷观语时的情景,少女明眸朱唇,绝世容光,令人不敢逼视。

月亮的光芒柔和地洒在他的身上,温馨得叫人想哭。
元武二十六年夏,桑王驾崩,羡云登基称帝,定年号为靖和。

当她坐着威严庄肃的殿堂之上,这个昔日的刁蛮公主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冷峻的目光穿过朝堂,越过满朝文武,仿佛又看见那个面容清冽目光如水的少年——那是她心底最初却永远的痛。

元武二十六年秋,边关捷报,扶风国终于撤兵请降,俯首称臣。遗憾的是,主帅萧无垢与扶风国名将慕容垂交战时,不幸失足双双滑落雪峰,尸骸无存。副将柯戎战功显赫,拜封大将军。

当晚,这名年轻的大将军推掉一切觥筹宴请,直奔封天府,将一枚碧玉指环交到摄政公封少词的手上,跪倒在他的面前,泣不成声:“逸昀公子若不是为救属下,也不至于滑落雪峰……”

封少词转过身去,一向稳如泰山的身躯震颤不绝,无声的哀恸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萧无垢握着沈熹微的手,双双俯身跪了下去。

良久,封少词转过身来,将碧玉指环放到沈熹微的掌心:“这是昔年封沈两家订婚之物,逸昀既死,婚约自然无效,这个你拿着吧。”

沈熹微握着手中的碧玉扳指,泪珠纷坠似霰。

封少词扶起柯戎,抬头看着庭外的月色,轻轻哀叹了一声。

他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当厉无双,慕容垂,萧无垢——当然,没有人会知道这个人其实是他的那个浪荡不羁的儿子——当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纷纷在墓碑上找到他们的归宿时,新一代的骄子与斗士们,正摩枪试剑,重新登上了狼烟蔽日,白骨遍野的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