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春楼就坐落在西大街上。
天色大亮仿佛是一眨眼之间的事。东方的绚丽朝霞有如火烧,硕大的一轮红日跃出山头,金光四射,远处的山林屋舍都仿佛镀了一层金似的,静谧的洛阳城翻动身躯,正在缓缓醒来。
慕容秋水静立一会儿,然后展开轻身功夫顺着河岸飞掠如闪电。因尚是清晨光景,城外河边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寻到一个流域较窄的渡口,折取两支稍硬的芦苇梗,先掷一根在水面上,然后飞身跃起,待要落下时再奋力掷出另一根,如此相接渡过河面,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城中西北方的一条小巷。
他熟悉这座城,就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
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在城中寻找出口,不曾想原来突破口在城外。
不论此举是否成功,他们势必不能继续留在洛阳里了,而官府方面的戒备森严是毋庸置疑的,这大概是唯一能够安全离开的路了。
只是,这条路真的安全嘛?
老天作证!他是多么痛恨此刻的自己,痛恨自己的小心谨慎。然而,他不得不如此,他担负着三十六名兄弟的生命,以及更多人的命运,更长远、艰难的事业。
他不得不如此!
三年前,许掌门一行七人在杏花村神秘被杀,无一活口。官府四处张贴布告,疯狂抓人,闹得满城风雨。他和师傅曲澜被迫在第二天晚上离开洛阳。
自许掌门和六名重要首领全部遇害之后,蜀中幻月剑派屡遭官府围剿,就此一蹶不振,门下弟子犹如一盘散沙,七零八落,不知所踪。
这对曲澜和他的反清复明会来说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他们本有打算携手合作,壮大抗清的队伍,现在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为此,慕容秋水的日子也更加难熬了。
曲澜是他的师傅,对他有着养育栽培之恩,在那个饿殍满道的年月,带着他历经九死一生才有今日,俩人不是父子,胜似父子。倘若师傅所言不假,那么,他还是大顺王的儿子,是众人的领袖,肩负重任。
说是抗清复明,可南明的那几个王爷纷纷致力于争夺皇统,硬没一个能叫曲澜看上眼的。于是,慕容秋水不得已被推上这个位置,站到了命运的风口浪尖,曲澜自己则从旁督促辅导,俨然当自己是个内阁首辅。
他不想做什么英雄首领,但是他没得选择。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跟师傅说,我不要做这个头领,我不干了。师傅会不会毫不留情的砍下他的头,或是将他废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他亲眼见过师傅是怎么处置叛徒。一刀下去,鲜血就像蔷薇一样绽开在他的衣服上,他的目光犹如荒原上饥饿的狼。
毫不留情!
慕容秋水当然不怕死。但是,他惧怕师傅那种沉痛哀惜的目光,仿佛自己是一个不知感恩图报的小人,一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一个令他失望之极的人。这是他最最不愿看到的,所以,即使他并不真心热爱这份事业,但仍全力以赴,竭力而为。
生活是一件很令人无奈的事,它教会慕容秋水,凡事要谨慎。一个人在江湖上历练的时间久了,很多原本笃定十足的东西,都颠覆了。
其中慕容秋水最深有体会的,就是人性。
他自然不是怀疑杜凉夜,但他怀疑杜凉夜的父亲杜大人。
三年前,大力派人捉拿反贼,把洛阳城搞得满城风雨、鸡犬不宁的,正是这位杜大人。那么,他的手里究竟掌握了多少情报?对于自己,以及自己和杜凉夜的关系,他又知道多少?他会不会连自己的女儿一并利用?
换言之,这条路会不会是一个挖好的陷阱,等着他往下跳?
他沉思着转过街角,三两步就踏进了凤翔客栈的大门。
大堂里打扫的相当洁净,香气袭人,显然是经高等香料熏染了一整夜。桌台上的两支红烛已经快燃尽了,微弱红光奄奄一息的摇曳着,守夜的两个小伙计还靠在柜台上打瞌睡。
他看着也不由得起一丝倦意,放轻了脚步迈上楼去,在自己的客房门前静立一下,然后径直推门进去,整个人和衣倒在床上,连鞋子也不脱就沉睡过去。
第七章(上)
慕容秋水是在一阵礼乐鞭炮声中醒来的。
阳光金子一般在窗棂上跳跃不停,好像也被外面那股惊天动地的鞭炮声给吓坏了。
他起床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脱下身上的长袍,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束起一头黑亮的长发,这才踱步到窗边朝下看,只见大队人马已经过去了,只余一小簇带刀护卫在后面跟着,尽管大街上人不是很多,但仍有两队官兵在街道两旁维持秩序。
他微微探出身子,偏头远目望过去,齐整整的一队人群里,大红软轿旁边走着一骑,马上的人身材秀挑,依旧是亮珊瑚色的衣裳,长发高高束起,一尾青丝在消瘦的背上荡来荡去。不用看到她的脸,也知道此刻必定是一派敛眉冷目的萧肃之气。
慕容秋水的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微笑,直到那群人消失在街角方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
刚一转过来,他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房间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约五十来岁,身材魁梧健壮,浓髯黑面,双目精光毕露,脸色阴沉地盯住他:“如果我不是你的师傅,而是你的敌人,你此刻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他的声音不大,有点冷,语调平平,透出一种阴柔的味道,跟他的外表所给人的第一印象形成非常强烈的反差。
慕容秋水微微垂眸:“对不起,师傅。”
他冷冷道:“你是对不起你自己。慕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放松警惕。你要牢牢记住,死亡无处不在。”
“是,师傅。”
曲澜缓和一下语气,问道:“事情都安排好了?”
慕容秋水点点头,从裹着宝剑的蓝色布条里抽出一卷羊皮纸,在桌面上徐徐展开,将纸上的图呈给师傅过目。
曲澜仔细看了良久,方才抬起头来,脸色更加舒缓了,显然比较满意。
“这一次,你有几成把握?”
“七成。”
“七成?”曲澜不禁皱眉,“还有什么地方,你没有考虑到吗?”
慕容秋水苦笑:“没有人能够真正掌握一个计划的全部细节,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曲澜忽然咬牙切齿地低吼起来:“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杀了姓范的狗贼!当年若不是这个狗贼为清狗出谋划策,清狗岂能这么顺利就入关?”
慕容秋水垂下眼脸,在师傅发怒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沉默不语。
曲澜冷静一下,又问:“那个温良辰到底是什么来路?”
慕容秋水摇头道:“到目前为此,我还摸不透她的立场。不过,她的婢女悦意乃是唐门中人,下毒的本领非常高明。”
他略顿一下,沉吟道:“我们另外的三成把握,或许,就在她的身上。”
“怎么说?”
“我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具体来历,但可以肯定,在她背后有一个强有力的组织。她身边的人,个个都是会家子的,本来跑戏班的,会两下子也不奇怪,可是连唐门的人也牵扯其中,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慕容秋水说着微微皱眉,“以温良辰如今的名气和行情,她手底下的人绝不会缺钱花,但他们却是非常节俭,甚至连她本人也不见什么稍微贵重点的衣裳首饰,节俭到这个地步,未免也太奇怪了。”
“这么说,她有可能和咱们是一条道上的?”
“很有可能,只是不知道她背后的人是谁?”
“咱们没时间了,明天就是重阳节。”曲澜沉声提醒他,顺手将桌上的图纸卷起拢入袖中,“我和高健他们还有些事要商量,这张图我先带走了,你多加小心!”
慕容秋水点点头,眼见他的背影消失在窗外,一轮烈日金币般挂在半空,这才觉得腹中饥饿,出门吩咐伙计拿几式饭菜进来。
他吃到一半,忽然蹙起眉头,一双黝黑眼瞳微微收缩着,凝神细听。
依稀有一小股骚动自凤翔客栈的西北方向传过来。此时,约摸是午时三刻的光景,整个洛阳城因为范大人的到来,气氛显得颇为沉重,人们事先接到布告:若非要事最好闭门不出,故而今日的大街上人不多,纵然有,也鲜有大声喧哗的。
于是,慕容秋水能够听到隐约的打斗之声。
然后,他整个人宛如一只大鸟般掠过凤翔客栈的屋脊,朝着声音的来源飞掠过去。
第七章(下)
小巷里有一具尸体,神色惊怖,一双眼珠死死瞪着,仿佛要凸出眼眶来,很愤恨不甘的样子。青灰色的墙壁上有一道鲜红的血线,尚未凝固,带着人体的温度顺着墙壁逶迤而下。
杀人者已经不知所踪。
慕容秋水只遥遥望了一眼,就立刻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认得这具死尸——那是会春楼的跑堂,每逢楼里搭台唱戏,他总是点头哈腰的穿梭在人群中为看客们端茶倒水,脸上带着某种习惯性的讨好的笑容。慕容秋水一度认为:他的这个笑容无懈可击,活脱脱就是一个跑堂。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露了马脚?
洛阳城的巷子狭窄,悠长,无形中给人一种逼仄的感觉。
慕容秋水走在巷子里,脑子里深深映着那张死去的脸,心底觉得无比气闷。然而,最令他感到难过悲哀的,不是一个兄弟的出师未捷身先死,而是他始终无法看到这种死亡背后的真正意义所在。
即便真的杀了范文程,杀尽所有投清叛贼,又能怎么样呢?果真能够推翻清朝的统治,将满人驱出关外吗?如果说,三年前他还存有一丝幻想的话,如今,他是连幻想也不幻想了。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他越发感觉到抗清复明的虚无飘渺和不可行。他相信,师傅曲澜也感觉到了,所以他才这么焦虑,这么暴躁,像发了疯似的催逼着一切,雷厉风行,凡事都要快!快!快!
因为他知道,迟了就来不及了,抑或已经来不及了。
只要一想到这个,慕容秋水的心里就有一种无法自抑的悲哀,胸腔里仿佛布满了浓雾愁云,它们争先恐后的涌进来,奋力将他肺里的空气一点点挤压出去,使他呼吸苦难,几近窒息。他的喉头尝到一股腥甜之气,眼前蓦然一阵发黑,步法跄踉的向前栽倒下去。
这时,有一双温软的手及时扶住了他。
他抬起头来,有些茫然看了她一眼,道:“是你啊……”
话没说完,一丝血迹溢出嘴角,整个人沉重的倒在了对方身上。
温良辰伸臂抱住他,好在她并非真像舞台上演的那么弱不禁风。她抱着昏迷的慕容秋水一阵风似的掠过巷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跃进了凤翔客栈的后院,非常准确地找到他的房间。唐门悦意充满警觉性地紧随其后。
温良辰将他放置在床上,伸手搭上他的腕脉,凝眸不语。片刻后,忽然出手如闪电,接连点他胸前数处穴道,一边道:“银针!”
悦意稍显踌躇:“老板,他不是你的仇人吗?”
“所以,我才更要救他。”温良辰伸出白皙纤细的右手,示意她赶紧把针拿出来。
“为什么啊?”悦意非常不解,但还是乖乖将银针递了过来。
温良辰五指一挥,慕容秋水的上身就□了。她一边指若飞花般在他的胸前扎针,一边道:“亏你还是唐门悦意?你倒说说看,这世上,一个女人要报复一个男人,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用腐尸化骨膏,让他全身烂得连一根骨头也不剩。”
“错!”
“给他下万虫噬心蛊,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错!”
“那么就用销魂散,叫他欲求不满,暴血而亡。”
“错!”
“嗯……对了,用逍遥极乐丹,使他产生各种奇怪的幻觉,最后疯狂而死……”悦意自觉越说越无趣,停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好吧,老板!我实在想不出来,这最好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一个女人要报复一个男人,最好的法子——”温良辰施针完毕,抽出丝帕擦手,看着她嫣然笑道:“就是嫁给他!”
“嫁给他?”悦意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不错!”温良辰的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轻声道:“嫁给他,一辈子将他管得死死的,然后变着法子折磨他,这样岂非更有趣。”
“可是……”悦意看了看床上的慕容秋水,嗫嚅道,“我觉得他不像是一个能被管束住的人。”
“那得看由谁来管?”温良辰柔柔一笑,眉梢眼角荡开无限风情,“这就好比你们唐门的毒,也是分级别使用的,功夫修炼的不到家,有些毒是不能随便下的,弄不好反而会送了自己的命……”
悦意闭嘴不语了。
她看着胸前插了十三根银针,且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慕容秋水,问道:“老板,他这是什么病啊?”
“老毛病。”
“呃?”
“他的肺部曾经被一种非常厉害的真气所伤,所以情绪不能过于激动,否则就会出血……”
“那他会死吗?”悦意脱口问道。
“暂时不会。”
“老板,你真的要嫁给他嘛?”悦意沉默一下,小心问道。
“你说呢?”温良辰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反问道。
悦意的脸忽然有些红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幸亏床上的慕容秋水闷哼一声,适时化解了她的尴尬。
温良辰转过身来看着他,目光冷冽如一盆带着冰屑的清水。
慕容秋水穴道被点,身上插着银针,动弹不得,唯有先跟温良辰道谢,谁知喉咙沙哑得厉害,不由得清咳两声。
悦意倒了一杯茶,端到跟前喂他喝了。
温良辰冷眼旁观,眼里忍不住浮起一丝讥诮的意味。
慕容秋水润过喉咙,道:“烦请解开我的穴道,将这些针拔了。”
悦意一愣,脸色为难地转头去看温良辰。
温良辰不动声色道:“拔了吧。”
悦意于是放下茶杯,将慕容秋水的穴道解开,再将他胸前的银针一一拔了。大概是首次见到年轻男子□精悍的上身,她的脸红得很厉害。
慕容秋水却像没事人一样,起身重新找一件淡白长袍穿了,然后转过身来,温和一笑道:“对不住温老板,请恕我失礼了。”说着微一欠身,风度翩翩,堪称完美。
温良辰一双明亮星眸紧紧盯着他,心里也不由得为他的风采折服,嫣然笑道:“江湖传闻,梵音宗主醉花阴温文尔雅,风采卓绝,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慕容秋水闻言脸色微变,但遂即笑道:“温老板真是神通广大,连我这点小秘密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温良辰也轻描淡写地笑笑:“我倒不这么认为。天下无双阁的四大宗主之一,大名鼎鼎的醉花阴,原来是反清复明会的首领。这,是一个小秘密吗?”
慕容秋水波澜不惊地微微一笑,开门见山道:“温老板,何妨直言你的来意?”
温良辰没有说话,流转眼波对悦意使了一个眼色。
悦意心领神会,道:“哦,茶水没了,我去楼下要一壶……”
她说着就走了出去,顺手带上门,慢慢穿过走廊,一步步下楼去了。
第八章(上)
悦意下了楼,并没有真的去要茶水,而是径直走出客栈大门,绕到客栈左侧的一条巷子里,眼瞅着四下无人,忽然跃上一座楼顶,姿态轻盈优美,无声无息,像一只蜻蜓。
她所处的位置正好可以将凤翔客栈及周边的房屋尽收眼底。青天白日的,她就这样大刺刺的坐在人家的屋脊上,一双眼睛骨碌碌的东张西望。
忽然,身后有一把慵懒的嗓子说道:“姑娘,把风不是你这样把的。”
她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掉下楼去。
屋顶上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绯衣人。
一头青丝惊人的长,在阳光下轻轻飘拂,宛如一匹上等的黑色绸缎,和他那身绯艳光鲜的长袍形成鲜明对比,脸上戴着一个五彩蝴蝶面具,唯露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白里隐隐透出一丝冷蓝,端的慑人心魄。
不必看清楚他的整个脸庞,悦意已经有些心醉神迷了,痴痴半晌才问:“你是谁?”
绯衣人显然对她的表情很满意,用一种略带笑意的声音,居高临下地说:“嗯,这个嘛,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悦意立刻噎住了,愣了一下,改口问道:“你想干什么?”
绯衣人淡若轻烟地叹息一声,语气无比怅然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就是觉得很无聊,所以出来走走……”
悦意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心道:莫非是遇见个疯子?
绯衣人抬起头,自言自语地说道:“今晚,将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悦意暗暗运力于臂,全神戒备着。
绯衣人重新看住她,讥笑道:“对手早已经潜入客栈里去了,你还在这傻坐着……”
“不可能!”悦意轻声叫起来。
“信不信由你,你这个人无趣的很,我不和你玩了——”
他一语未毕,悦意的身子已经飞了出去,犹如离弦之箭般奔向凤翔客栈的后院。
绯衣人嗤笑一声,身子轻轻一晃,眨眼的功夫,人已经到了巷子里。他顺着青灰色的小巷径直往西,然后折道向北,穿过宴宾楼,朝洛阳府衙的方向去。
他一路专挑小巷胡同走,步伐十分悠闲,却走得极快,一会儿就摸进了府衙后院。
后院里共有十八名带刀护卫,均是一等一的好手,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他就像一阵清风似的飘进来,一路飘进府衙前堂,自镂空的梨木窗户望进去,堂上坐着两名五旬左右的男子,另有四名下级官员客座相陪。
杜凉夜执剑静立于父亲身后,面如平湖秋霜,目似朗夜寒星。
他从宽大的袖袍里摸出三枚金叶子,抬腕就朝窗棂射了过去。同一时间,堂上的杜凉夜眉峰轻蹙,宝剑铿然出鞘,一团青光直奔窗口而去。
在座的几人尚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只听两三声清脆急响,杜凉夜长剑归鞘,纤细五指间捏着三枚金叶子。这时四周的护卫早已听见动静,纷纷涌进来。
她沉眉喝道:“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加倍留神。”
众人闻言,又纷纷退了回去。
她转过身来,对堂上的二人行礼,道:“父亲,范伯父,我出去看看。”
二人颔首,杜大人关切道:“小心点。”
她点点头,退到屋外,目光冷冷扫过门外四名护卫,示意他们多加谨慎,起身朝后院飞掠过去。府衙后面古树森森,枝叶繁茂碧翠如盖,几声清脆的鸟鸣流啭,越发衬出四周的清静幽绝。
杜凉夜目光流转,没见着人影,哼道:“还不给我滚出来。”
头顶的树上有人嘻嘻笑了一声,半是撒娇半是央求地说:“你上来嘛,上面凉快,看的也远,方便你——唉呦——”话没说完忽然叫了起来,带着哭音道,“小夜夜,你居然用暗器射我?”
杜凉夜看着掌心余下的两枚金叶子,丝毫不为所动:“谁叫你刚刚先暗算我的?”
无双听了这话,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哇”的一声哭起来,似乎存心要惊动周围的护卫。杜凉夜委实拿他没有办法,纵身跃上树桠,伸脚踢他一下,道:“你就是我命里的克星。”
无双将脑袋埋在膝上,兀自呜呜呜地哼着,一头长发铺天盖地般披垂直下,压根看不见脸蛋。
杜凉夜只得放柔声音,劝哄他:“好了好了,我的大少爷,我上来了。”
无双这才抬起头来,冰雪般的脸上挂着两道晶莹泪痕,一双婴儿般纯净的眼眸定定望着她。杜凉夜立刻就投降了。她简直不能相信,天底下真有无双这样的男子,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率性之极,偏偏还能不使人觉得他女气。
她寻到一根合适的树干站稳,然后蹲下身子,伸手捏着无双的下巴,偏头仔细看了看,恶谑道:“我说美人儿,你哪来这么多的眼泪啊?”
无双一掌打开她的手:“还不是因为你伤了我的心。”
杜凉夜嗤笑一声:“这倒奇怪了,我怎么伤你心了?你说说看……”
“你不带我玩。”无双睁圆一双乌眸瞪住她。
“我什么时候不带你玩了?”
“这个,你自己心里头清楚,”他翘起下巴,哼哼唧唧道:“你们俩个偷偷摸摸的……”
杜凉夜心虚,急忙喝止他:“胡说什么!我看你是皮痒了……”说着伸手去撕他的嘴。
无双眼疾手快,一下子握住她的手腕,身子靠在树干上,用力一扯,她便整个人倒过来。他展臂抱个满怀,顺势在她脸上猛亲一口,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哈哈,这可是你自己投怀送抱。”
杜凉夜的脸颊爬上一抹嫣红,伸指在他额上狠狠戳了一下,佯怒道:“你几岁了?还玩这一套。”
他咂嘴道:“我喜欢你嘛……”
“快放我起来。”
“不放。”
“别闹了。”
“谁闹了,人家是说真的。”
杜凉夜拿眼瞪他:“你再胡闹,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无双无限幽怨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理过我?你和慕容两个都不带我玩……”
杜凉夜的脸直红到耳根脖子去,仿佛刷了胭脂一般,有股别样的妩媚。无双看的心头一动,继而感觉到胸前格外柔软,身体忽然就有了异样的反应。
杜凉夜不敢看他的眼睛,底气不足地讪笑道:“放眼洛阳城,还有什么是你天下无双没有玩过的?况且你都十八岁了,还整天玩呢?你……”
她话没说完,无双就吻住了她的唇。在这方面他显然没有什么经验,毫无技巧可言,完全像个强盗般掠夺,轻而易举就咬破了她的唇。
杜凉夜奋力推开他,甩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无双瘪着嘴,一双漆黑的眼睛神光毕露,亮得惊人,但遂即黯淡下去,眼眶里渐渐蓄了一层雾气,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
杜凉夜摸摸自己被咬破的下嘴唇,扭头向树下啐了一口,一边狠狠地盯着他,还没来得及发火,他已经抢先一步,哭了起来,也不见出声,唯有大颗大颗的泪珠纷坠似霰,直把她看得瞠目结舌,怕是那艳冠后宫的美人也没有他哭得好看。
再想他打小就是这个性子,从来也不晓得何谓男女授受不亲,更别提那些个繁文缛节,今日这档子事也实在是自己平日里不加注意,过于放纵他的结果。又见他一张小小脸蛋绯红,漆黑乌眸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哪里还硬得起心肠,反倒要去安慰他了。
她叹息一声,伸手替他擦拭眼泪,放柔声音道:“好了好了,以后可不许胡闹了。嗯?”
无双眼里噙着泪,毫不知羞的点点头,下一秒已经猛地扑到她怀里,由于用力过猛,竟一起掉下树去。好在两人都是高手,不曾摔着,可站定一看:树下忽然间多了两名护卫,脸上都有一种奇怪的表情。
杜凉夜心里不免有些惊慌,面上却不露一丝声色,厉声道:“你们不用干活吗?”
那俩人不语,目光齐刷刷地看住无双。
无双不知何时已经戴好了那个蝴蝶面具,他好像压根没看见这俩人,握着杜凉夜的手说:“小夜夜,我走了,下次再来找你玩。”
他才说完,人就不见了。
这时,一名黑衣护卫上前半步,回禀道:“凤翔客栈发生命案,我们是否要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