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众多高手齐聚乐门,要想找出几个剑法一流的高手倒也并非难事,青城、浣花两派便以剑法驰名江湖。但问题在于,他们为什么要杀曲澜呢?为明日的盟主之争扫除一个劲敌?亦或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杜凉夜觉得有点儿头疼,太阳穴处青筋隐跳,她用大拇指使劲摁住。
管他是谁呢,就让慕容秋水认定是她吧,把彼此的念想都断绝了,省得整日拖泥带水,那实在不是她的作风。她是那种宁可绝望一次,亦不要失望一万次的人。明天,等他们再见面的时候,她如果不能亲手杀了他,那么,就一定要死在他的剑下。
她发誓!
杜凉夜的手指缓缓划过剑锋,一滴血缓缓流下,明亮的剑锋映出她秀丽的容颜,有一股神秘且一往无前的高贵。
夜色下平原漠漠,不远处有连绵的青黑色山脉起伏,大风从山峰上刮过来,吹得田野里的农作物簌簌作响,掀起她的玫瑰色的长袍,大朵大朵的莲花在她膝下飞舞。
她缓缓阖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忽然嗅到一缕似有若无的异香。
堪堪只吸了一丝,杜凉夜便知不妙,急忙憋住呼吸,但已然感觉一阵头晕眼花。风声里有数道暗器摩擦空气的锐鸣,她凭借着本能和多年的江湖经验,腾挪躲闪。夜色中有一道白影缓缓逼近,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忽左忽右,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她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两只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紧接着有一道白光击中她的胸口。
她仰面倒下去,有一瞬间失重的眩晕和微微的疼,在尚未寻找到一个踏实可靠的依托之前,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风继续自峰岭上吹过来,吹得温良辰裙裾翩翩,长发飘扬,颇有一种欲上青天揽日月的姿势,恍欲飞去。但她的表情却凝重得飞不起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天下无双扶起地上的杜凉夜,伸掌在她的身上推拿,心里就像有千万只蚁虫在噬咬,感觉真他妈的美妙极了。
她冷眼旁观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她是清狗的爪牙,杀人不眨眼,毒如蛇蝎。难不成就因为她的皮相好一点儿,你们就一个个的——”
“她的皮相决不只是好一点。”无双打断她,淡淡道。
温良辰的喉咙里立刻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十分无语。
尽管她早就领教过无双这种鸡同鸭讲东拉西扯的本领,但在这一刻,她很愿意把这句话当真。天知道,她从来不曾对男人抱有比这更高的要求,不过遇见如此坦白的,还只得无双一个。
“怪不得历史上从不缺少‘红颜祸水’这四个字。”温良辰怒极反笑。
“那不过是失败男人的借口。”
“我一直以为阁主是与众不同的……”
“温老板这话的意思莫非是暗指我不是男人?”
他的口吻依旧是淡淡的,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但声音里却忽然就透出一股子威严。
温良辰收敛了盛怒的笑容,缓缓道:“那么,阁主下一个要杀的人,是不是就该慕容秋水了?”
“也许!”无双不置可否道。
“也许?”
“这得看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什么意思?”
无双缓缓收回手掌,顺势将杜凉夜揽在怀里,道:“从现在开始,如果我发现杜凉夜少了一根头发,那么,我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温良辰。”
他抬眸看定她,微微一笑,两道浓黑漂亮的眉毛舒展开来,容色艳绝。温良辰看的心惊肉跳,忽觉一小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我跟阁主可是有交易在先,阁主难道要自毁信誉?”
“等到明天的英雄大会结束,这笔交易就算圆满了。”
温良辰沉默一下,忽然笑起来:“这真的值得吗?左右也不过是个女人,就算生得再漂亮些,过上几年也就人老珠黄了。慕容秋水为了她,连杀师之仇也不顾了,而你,你为了她甚至——”
她故意停顿一下,缓声道:“不惜杀害好朋友的师傅!”
无双闻言动作一滞,惊诧地抬起头:“咦?这都被你知道了?”
这句话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凶手。
温良辰也不禁一愣,错愕住了。
她自以为这句话必定很能够震慑住无双,也带有点一定的威胁成分,却万万料不到他不仅毫不否认,而且一付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那张俊秀绝伦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疑惑,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他没有感到丝毫的心虚或羞愧,反而显得理直气壮。这等无耻,跟适才的慕容秋水简直如出一辙,真不愧都是天下无双阁的人啊。他难道就不怕她将此事公布于众?就不怕慕容秋水跟他反目?
“温老板,你是怎么发现的呢?”无双拧眉叫了她一声,孩子般地嗔道。
“是你身上的香气。”温良辰冷冷地回复他:“这种香气非常特别,而我的鼻子恰好对气味比较敏感。”
“这样就判定我是凶手,会不会太武断了?凉夜也熏这种香……”
“杜凉夜的身上此刻只有天山雪莲膏的气味。更何况她肩膀受伤,绝不是曲老爷子的对手。”温良辰的口吻极笃定。
“那凶手只能是我了。”
无双转动一双漆黑的眼珠,颇为遗憾般地撇了撇嘴巴,居然是一付俊美之极的无辜模样。
温良辰不禁有一霎那的失神。
这个少年生了一张俊秀无俦的脸,骨子里却潜藏着魔鬼。他刚刚杀死自己最好朋友的师傅,但他只要眨一眨眼睛,便是一副天真烂漫的稚纯无辜,洁净宛若莲花。他就像一个矛盾综合体,既叛逆又和谐,既高贵又卑劣。
无双忽然对她微微一笑,柔声问道:“你刚刚既然没有告诉慕容秋水,以后肯定也不会告诉他,对吗?”
温良辰看着他莲花般洁净的笑容,心猛地一沉,夜风滋溜溜的吹过来,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裳,点头强笑道:“当然。”
无双含笑定定看她一会儿,然后神色倦怠的打了半个呵欠,道:“天色不早了,温老板,把迷蝶香的解药拿出来吧……”
温良辰只得将解药扔给他。
无双接到解药,却并不急着给杜凉夜解毒,而是举头望一眼将明未明的天色,意味深长的说道:“温老板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可不是一个好日子!”
第十二章
一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一天确实不是一个好日子。
因为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一般来说,黄历这种东西,只有迂腐的书呆子才当它是一回事,江湖人往往嗤之以鼻,谁知那天竟然真的就灵验了。
英雄大会是在上午巳时开始的。据后人统计,参加那次盟主角逐的共有十七家门派和个人,而评判却只有一人,但他一人足以代表整个武林,当然,他的风采也倾倒了整个武林,以至于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天下无双。
无双轻描淡写的看了那人一眼,微笑道:“原来是香木楼的顾楼主啊……”接下来他就把他的身家底细、武功路数、要诀破绽,以及他最近三年来所做的大小事情,道德的或不道德的,见得人的或见不得人的,全都细细数了出来。把个顾楼主羞得无地自容,他的好朋友神风坛主试图为他挽回颜面,于是无双就顺道把神风坛主的光荣事迹也表了表。
如此一来,无人再敢提出质疑。
无双微微一笑,安慰他俩道:“顾楼主,我今天所说的这些事,在座的诸位虽然都听到了,也确实有一部分人对你心存鄙夷,但是大家都干净不到哪里去,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们绝没有机会外泄半点儿的,即便有人泄露,你也听不到了。”
顾楼主被他这一番话绕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那边温良辰已经宣布英雄大会开始。各门各派的高手精英为争夺盟主之位均不遗余力,各显绝技妙招,纷纷使出看家本领了。比试了十余场之后,优胜劣汰,各有伤亡,其中又以青城浣花两派和游龙帮锋芒最盛,而最被天下无双看好的盟主人选慕容秋水一直没有下场。
及至午后酉时,比赛进行到关键时刻,山腰里忽然爆发一声巨响,整座山峰一阵摇晃,遂即又是接二连三的巨响,山摇地动。众人都大吃一惊,不知发现了什么事,有人疑惑是地震,但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一听见爆炸声就知道不对了,七嘴八舌的质询温良辰。
“温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温侄女,咱们遭人暗算了。”
“温良辰,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时山头已经开始大规模坍塌,泥沙巨石滚滚直下,树木连根拔起,混乱的各种声响里隐约夹杂着炮鸣声,刺鼻的销烟很快弥散整座山头。
情况十分不妙,众人不再相互指责埋怨,争先恐后朝山下逃生,奈何适才的比试消耗了太多体力,均是疲惫不堪,除却轻功精妙的几个,其余人纷纷被乱石击中,或伤或亡。
香木楼的顾楼主适才比武时被青城道长刺伤了左腿,行动十分不便,没走几步就被一块巨石击中头部。那一刹时,他忽然就明白了天下无双的话。因为火药的爆炸声将是他在这世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温良辰彻底呆了。
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她茫然四顾,呆呆地看着众人争相逃命,绚丽的炮火和流石纷纷击打在他们的身上,惨叫声此起彼落,但立刻被震天响得炮鸣声掩盖,漫天都是黄尘乱舞,乱石疾飞。
终于,她从巨大的恐慌中回过神来,转头看向端然静立的天下无双,强风和热流一起激起他的长发和衣袍,他俊秀的容颜宛如平境,一双黝黑的眼睛仿若深不见底,波澜不惊。
“你知道的?”她一步步逼到他的跟前,咬牙切齿地问:“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
“知道什么?”无双若无其事地反问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为什么还要由着大家往里跳?你到底还是不是一个人?”
温良辰的声音微微颤抖,但态度十分冷静,她用一种毛骨悚然地目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前所未见的怪物。她不能相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冷血无情的人,疯子一词根本不足以概括他。
她的话说得很不客气,可无双居然也没有生气,他淡淡道:“每个人的目标不一样,你们要反清复明,我要杜凉夜,大家各取所需。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自古以来,有战争就有牺牲,这是不可避免的,天下的反清义士还有很多很多,可是杜凉夜,却只有一个。请理解我的心情,今日之后,她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他说着举头望向远方,深沉地叹息一声,声音里居然也不无悲哀之意。大抵他今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要靠阴谋诡计来留住一个人吧。
他叹息的尾音尚未消散,温良辰的剑已然急电般刺向他的咽喉。他举起宽大的袖袍轻轻一扫,她的短剑就掉落在地上。他指若兰花般拂过她的肩膀,顺势帮她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语气出奇的轻柔:“温老板,我还需要你的帮忙,你可千万别死啊。”
他说完,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同样一脸平静的慕容秋水。他们彼此凝视着,似乎在用眼睛说一种只有他们俩才懂得的语言。沉默有顷,两人忽然一起笑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范文程进入洛阳城的那天。”
“所以,她那一晚真正要救的人,其实是温良辰!”慕容秋水不禁苦笑。
“不错。只有让温良辰活着走出洛阳,这场英雄大会才能够正常进行。”
慕容秋水沉默。
无双问道:“你后悔了?”
慕容秋水的脸因为回忆而显得有些怅惘,静默有顷,他抬眸看定无双,道:“我不后悔,因为我的爱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除非死去。”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无双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恰在此时,峰顶滚落几块石头,慕容秋水抢先一步,挥掌击去。无双后退半步,抬头看他举掌连连击碎空中的石块,细碎的粉尘簌簌直下。他掌风连震,使那些粉尘不至于飘落到自己的身上——他知道自己有洁癖。
忽然之间,他想起那些年慕容秋水是怎样的温和而宽厚,沉静且内敛。他是自己童年嬉戏玩耍的伙伴,无数个恶作剧的帮凶,若干邪恶念头的同盟,他还无条件的负责善后,背黑锅,打掩护,或者编造谎言——哦不,他编的谎言总是漏洞百出,每次都得自己先编好,再由他去说,因为云翳叔叔最相信他。
这就是慕容秋水,他整个少年时光的见证者,兼守护之神。
在这样一种山崩地裂的混乱的境况下,无双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然后有一股巨大的悲伤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生平第一次,他的脸上流露出丰富的表情,悲伤,愧疚,痛苦,嫉妒,怀念……各种情绪糅合在一起,复杂得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够说得清楚,但是慕容秋水却仿佛都看懂了。他回望着无双,俊朗的脸上带着笑,他的眼神真诚而宠溺,就像看着一个十岁的顽皮孩童,一心只想把他宠上天。
“对不起!”无双垂下眼脸,泪凝于睫。
“告诉凉夜,我爱她!”慕容秋水微笑道。
“我会的。”
“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是否配合了你的计划?”慕容秋水忽然对他眨了眨眼。
“是的。”无双努力让自己微笑起来,声音却有些哽咽。
“好!那我先走一步。”
慕容秋水说完,真的从山峰上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从那一天开始,江湖上再也没有了慕容秋水这个人,他就像一阵风,冷冷地掠过顺治五年的江湖,从此失去踪迹,渐渐沦落为人们酒足饭饱之后的谈资,最后在江湖的流言蜚语里成为一个传说。
但是,据后来进山搜查的清兵报告说,他们并没有发现慕容秋水的尸体。与他同时失踪的还有四个人,分别是温良辰,唐门悦意,青城派掌门,和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端木游龙。这五个人都是英雄大会的重要人物,可是他们全都不见了。所谓擒贼先擒王,现在首脑人物都成了漏网之鱼,杜凉夜的这步棋也就等于是失败了。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王爷还会相信她吗?
她想起他那晚所给予的告诫:“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必定以为,是她放走了慕容秋水。
天知道,为了围剿这批江湖草莽,彻底铲除南方的不安定因素,他动用了最精锐的军队,若干炸药,甚至不惜调来了红夷大炮,却换得这么样一个结局。她完全想象不出他此刻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她根本无法为自己辩解,就算辩解,他也不会相信,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整座山都被围的水泄不通,那五人究竟是怎么逃出去的?
他一定会想:是有人私自放走了他们。
这个人会是谁呢?
当然是她杜凉夜,绝不作第二人选!
他一定还会想:她心存侥幸地把转机当成了梦想。
但实际上,她真的没有。
他曾经对她说过:“我希望你不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这句话里有着很重的警醒意味,就是怕她再次冲动,再次感情用事,再次放走慕容秋水。没错,她确实曾经动过这个念头,但自打她在洛阳府衙,在范大人的书房里看到他的手谕,从那一刻开始,她的那点儿心思就立刻被冰封雪藏了。
她无法欺瞒他任何事情,且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她不会背叛他,因为她还不想做一只四处逃亡的丧家之犬,她太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了。老天作证,她实在受够了那些颠沛流离和朝不保夕,相比那狼狈的生,她更愿意从容的死。那样或许还能保有最后一丝骄傲。
尽管命运之手已经在一点点地收紧。然而,没有谁会在不做任何尝试或挣扎的情况下,就心甘情愿的束手就擒。事实上,杜凉夜还是有一条路可以走的。
我们前面曾经说过,假如你有一件事情,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用尽了这世上所能想到的一切法子,但仍然不能够解决,你已经到了走投无路欲哭无泪的地步。那么,你至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这个地方就是天下无双阁。
二
“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无双摘下一朵秋海棠,转过身来,微笑着补充一句:“而且我不要你的银子。”
杜凉夜勾起嘴角略表笑意,道:“那你要我什么呢?”
无双嘻嘻一笑,恶谑道:“假如你想以身相许的话,我是不介意的……”
“这好像不是你天下无双的风格……”
“我是什么风格?”
“你的风格就是——”杜凉夜想了想,撇嘴道:“就是没有风格。”
无双不由得笑起来。
杜凉夜穿一件绿色袍子,身子像没有骨头似的倚在一株梅花树干上,两眼望天:“好吧,如果你真的很想帮我,那就替我找齐三样东西……”
“什么东西?”
“慕容秋水,温良辰,和端木游龙的人头。”
“慕容的人头?你还真舍得……”
“他不死,我就得死,你说我舍不舍得?”
无双又笑起来,一瓣一瓣撕开手里的秋海棠,那表情活脱脱就是一个辣手摧花的恶少:“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他们全都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杜凉夜眯起漂亮的眼睛,表示很怀疑。
“唐门的腐尸化骨膏,他们一个个全部烂得尸骸无存,清兵当然找不到尸体。”
杜凉夜知道他是绝不会说实话的,哼一声,道:“我不相信,肯定是你搞了什么把戏。”
“这一次你是真的高估我了,我的本领恰够自保,差一点就成炮灰了,我说小夜夜啊,你也太狠心了,埋炸药还不够,居然把大炮都搞出来了,不过说起来,我这还是第一次见识红夷大炮的威力……”他眼看杜凉夜绕过花园,快要出了院子,连忙叫道:“小夜夜,外面很危险,你不要乱跑……”
不用他提醒,杜凉夜也知道外面有危险。
他们从渑池回到洛阳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就已经被人暗算了整整十七次,最后迫使无双不得不亮出西江月主的令牌,才获得这几天的安静。但是,杜凉夜有一种隐隐的预感。
这种安静,绝不会持续太久!
果然,没过几天,山西大同总兵姜瓖揭竿叛清了,他的此举得到了李定国孙可望等人的积极响应,南方一带因清廷“剃发易服”而引发的一系列恶果及后遗症也终于全面爆发开来,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反清势力纷纷兴起,大有风起云涌之势。多尔衮贵为摄政王也不得不两次率师亲征。
这一仗持续了一年多。
据说大同城被攻破的当天,清兵进行了大规模的屠城,执行得相当彻底,惨无人道。
那一年里,杜凉夜曾经前后三次离开洛阳,每次回来都是伤痕累累。尽管她从来不说自己的行踪和遭遇,但无双岂能不知她是为了打探慕容秋水的下落。她只要一跨出西江月的大门,就有无数杀机在等待着她。作为满人的走狗,王爷的叛徒,各方面的人都在追杀她,真难为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更难得的是,她这次回来居然没有受伤。
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气候一天赶着一天的冷起来,接连阴沉了数日,也不见落雪,大片的惨淡阴云低低的压下来,仿佛就垂在头顶,叫人心里感到一种无形的逼仄。恰好在她回来的那天傍晚,天空飘起了雪花,起先是小小一团,后来变成一片片的羽毛,竟是极为罕见的一场大雪。
在这样一个风雪之夜,她孤单地躺在醉花阴的阁楼里,望着垂挂于帐顶的一个红色同心结,想起多年前的七夕节。
“你看这些姑娘们都有同心结,不如我也送你一个吧?”
“有你这么问的嘛?至少也应该先把东西买来才显出诚意吧。”
“万一我买来,你不要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
“但事关我的银子啊。”
“那你就和你的银子一起去逛街吧!”
“其实你只要说一句想要就行了。”
“哈!你欺负我没银子么?”
“那你就是不想要——”
“我想不想要关你什么事。”
“因为我想送你一个。”
“很好,我也有一个要送给你,喏在这里!”
“噫?你什么时候买的?”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不会又是顺手牵羊?你怎么能——”
“你要不要?不要的话就去还给老板啊。”
“是要还给老板。”
“你敢——”
“是还钱啊……”
“有这个必要嘛?”
“很有必要。”
时至今日,她仍记得那是怎样的一个凉夏的夜晚,有着璀璨的星光和动人的月色,慕容秋水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拥有了一个闲适静好的人间。他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两团灼热的火与光,足以令世间的一切死灰复燃,她天性的寒凉与刚冷被一点点融化,汇集成一泓波光涟漪的春水。
那一年的慕容秋水就是躺在这张床上,伴着这个同心结入眠的吧?他是否也曾像她一样在灯下睹物思人?窗外的月色有否细心看顾他的身影?他的脸上有否绽开近乎傻气的笑影,彼时的他又怀着怎样的心情?
杜凉夜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眼角却渐渐润湿起来。她感到一种空前绝后的疲惫,钝重的疼感散入四肢百骸,全部气力似乎仅够维持一个稀薄的呼吸。她绝望地想起多年前的天空,是那么的湛蓝而明澈,漂浮着洁净若鹤羽般的流云,大把大把的阳光穿透云层,穿过绿叶浓荫,慷慨倾泄在他们的身上,少年清澈的目光越过尘世的浮华烟云,历千劫而不变。
三
隔日醒来时,雪已经停了。
无双躺在窗下的软椅里,身上盖着厚厚的锦缎棉被,只露一张脸。雪后初晴,明媚的红霞透窗照在他的脸上,一张脸蛋洁白胜雪,美到令人担忧,生怕这美不是真的,随时会消融不见。
杜凉夜起身走过去,看见他一双不断颤动的睫毛。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还是没消息么?”
杜凉夜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
“那日在渑池,我应该阻止他——”
“你阻止不了他。我原本以为只要杀了曲澜,没人再逼迫着他,他就自由了。后来我才知道,曲澜死了,他更加没有退路……”
“是我的错,我杀了曲老爷子。”
“是么?那我应该谢谢你,他若不死,我就不能坐在这儿跟你说话了。”杜凉夜淡淡的笑道。
无双沉默不语,似有愧色。
杜凉夜冷冷一笑,道:“得了吧。你要是有良心,母猪都能上树了。”
“我真这么坏吗?”
“比这更坏!”
沉默一下,他忽然叹道:“也许吧。可我就是不想看见你们在一起。我只要一想起你们两个在一起,就会很难过,很生气。”
“哦,敢情你是暗恋慕容秋水啊?”
无双神色丕变,飞快看了她一眼,眸中似有刀光闪过,少顷,方道:“有一件事,说起来有些丢脸,但我一直不能释怀……”
他竟然真的微微红了脸皮。
杜凉夜像看见稀罕物,笑道:“这世上竟然还能有令你觉得丢脸的事?”
无双毫不理会她的嘲讽,一口气道:“五年前的一个冬天,深夜,大雪,我们三个喝醉了一起去白马寺赏梅。我不知怎么的睡着了,醒来没有看见你们俩……”
这一下轮到杜凉夜红了脸皮。
无双也不看她,将视线投向窗外的碧蓝天空,继续道:“我当时很害怕,又担心你们出事,在白马寺里里外外找了两圈,没有找到你们,回到家立刻就吩咐人继续去找,只差没把洛阳城翻过来,硬是没找着你们。直到下午你们俩才出现,安然无恙。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当时是什么感受?”
“就为这事?”
“你这是什么口气?”他倏忽瞪大眼,受辱般地叫起来:“为这事我郁闷了整整两年。”
“至于嘛?”
“你们怎么能把一个孩子丢在荒郊野外,自己跑去寻欢作乐?你难道认为我不会害怕?”
“孩子?你都十五岁了。”杜凉夜为自己听到的感到惊讶,道:“而且你武艺高强,还是天下无双阁的阁主,谁能把你怎么样?”
“所以你们就很放心?”他一声冷笑,咬牙道:“你们俩的武艺也不弱啊,年纪也不小了,我还不是一样很担心你们,派人到处去找你们?”
杜凉夜垂下眼脸,不说话了。
无双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一迭声叫道:“我一直以为我们三个人是一起的,可你们却想甩掉我,别否认!那晚之后,你们就千方百计的想要甩掉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伤心?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你为什么偏偏跟他要好?我待你那么好,可是你呢?你一直欺骗我,没说过一句真话,是你先没良心的……”
他睁圆乌眸望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渐渐聚集了泪水,随时要溢出来的样子,但他极力忍着,涨红一张雪白脸儿面,看起来委屈极了,也可怜极了。但事实是,江湖上再找不出比他更强大的人了。
杜凉夜完全相信,这一回他的眼泪是发自真心的,心里头也早已经软了一大半,但偏偏又觉得他眸转滢光,宛如出水荷花般的容颜十分美丽,不由得想多看一会儿。
无双话一出口,心里就有些后悔了,暗暗盼她说几句中听的软话,自己好乘机下台,谁知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看着自己,红唇半启,贝齿微露,却半天也不见吐出一个字,顿时恼羞成怒,一把甩开她的手,翻身面朝窗户,重重地合上双眼。
杜凉夜探头看过去,只见他鼻梁秀挺,一双睫毛被泪水润湿,越发显得浓密漂亮,看得她的心都碎了,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年确实挺过分的,他们一味的追求私人空间,不曾顾及到无双的感受,明知他生性好动贪玩,却还经常撇下他独自一人,使他有向隅之感。说起来,他彼时也只得十五岁,且又是平日被众人在掌心里捧惯的主,何曾受过这种冷遇?也难怪他要耿耿于怀了。
思及此,她于是放柔声音道:“好了好了,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你赔礼道歉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再生气了……”
杜凉夜温言好语的说了半天,却不见他有半点动静,便站起身道:“好吧!你要生气就生气吧,等我吃饱了饭再来看你。”说着拔腿就走。
“喂!”无双闻言一骨碌爬了起来。
杜凉夜转过身来,靠在门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俊秀无俦的美少年一把掀掉棉被,乌黑秀发披垂直下,衬托得一张容颜皎白如玉,两眼幽怨地瞪着自己,娇嗔道:“我也饿了。”
她轻挑一下眉毛:“那就快点儿吧。还得去西江月梳洗,别磨蹭了。”
他哼哼两声,甩袖率先下楼去。
外面白雪皑皑,触目所见尽是白色,整个一粉妆玉琢的水晶世界。可无双面上丝毫不见欣喜,反有一股子厌恶,他的神情跟适才判若两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势,搞得杜凉夜也不太敢流露欣叹。她虽然一早就见识过无双的两面性,仍不由得暗自称奇,完全没有办法把刚才那个梨花带雨的少年,跟眼前这个江湖霸主联系在一起。
梳洗完毕,他倒又不急着吃饭了,径自站在西江月的后排窗口发呆。杜凉夜忽然发现,他似乎很锺情这个后窗。他既不说去吃饭,她便在一旁陪着。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无双忽然轻叹一声,恍若耳语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不该附庸风雅,玩什么踏雪寻梅。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杜凉夜不由得一呆,稍后回味过来,知他是指白马寺那一夜,更加不知该说什么,继而再咀嚼一下他这话里的意思,顿如五雷轰顶,只觉一股气在心里百转千回,硬是寻不着一个出处,大有回肠荡气之感。
他转过身来一笑,道:“吃饭去吧!”
四
雪后一连几日都是晴天,天空高远且瓦蓝,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云彩看起来也格外洁白。这种天气,杜凉夜只在关外见过。有一年她陪王爷出关,首次领略到塞上的独特风情,白日苍凉辽阔,夜晚深邃雄浑,人多畏塞外风沙之苦,她倒颇觉相见恨晚。王爷于是戏称她的前世乃是满人。
呵!要真是满人倒也罢了,何至于落到今日这个田地。汉人当她是走狗鹰犬,满人也不见得待她有多真心,天下一旦安宁稳定,她这样的人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当然,现在还是有无双帮她,可她是连慕容秋水都不敢轻易倚靠的人,还敢企望无双?
慕容秋水自然是真心爱她的,毋庸置疑。至于无双嘛,暂时也是喜欢自己的,但他那可怕的两面性,指不定哪天就发作了。经常是说得好好的,忽然就变脸,年岁越长身上那股子阴柔气越重。除却这古怪的脾气,平日里待她倒是没话说的,凡事都抢先替她虑到了,但凡是好吃好喝好玩好用的头一个先给她享用,搞得下人们都不知谁才是主子。她算是脸皮极厚的了,有时也不禁被这殷勤搞得心生不安。
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她的脾气极坏,既不温柔贤惠,也不端庄淑德,女红厨艺无一精通,琴棋书画样样不会,就算是相貌生得略比别人好些,但这世上尚没有不老去的美女佳人。
他若是有所图还好,偏偏他是无条件的,这才真正让人心里没底啊。与其取悦一个孩子,不如取悦一个大人。生意场上还有一句话叫做生不如做熟——倘若如今的她只剩下美的容貌可以取悦他人,那么她当然更愿意取悦王爷,去做那个福晋。她和他毕竟有着十多年的回忆。如果说她是哪吒,那他就是她的太乙真人,是她的再造物主,他熟知她的一切,她在他面前不必伪装矫饰。她只需要梳妆打扮的好看,沉静乖巧的等待,不违逆他的意思……
她不由得又想起月余前遇到的那个手持赦免令的金牌特使。他说,自大同叛乱以来,王爷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豫亲王和摄政王元妃先后去世对他的影响很大,脾气有些暴躁,兼之政事繁杂,一些事情难免有所失查。渑池之事,虽然漏了几个人,但大多数反贼均被歼灭,功过相抵,王爷已经决定不再追究了,这是他的亲笔手谕。沉吟有顷,他续道,你自幼就跟在王爷身边,是王爷亲手栽培的人,他对你一向恩宠有加,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杜凉夜深吸一口气,略仰起头,远处屋宇间残存的几点冰雪,乱琼碎玉般折射出太阳的莹光,天色澄明如湛蓝宝石,映在她秋泓般的眸底。过去的十多年时光宛如一条静静的河流般淌过她的脑海。她想起他往日的种种,严厉固然是极严厉的,但对她格外留情,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偶尔会不动声色的流出一丝宠溺的笑影,她也只在无意间撞见过几次。
暂且不论他这一次的赦免是真是假,只要他还愿意给她机会,她就绝不会放过,至少说明她还是有价值的,日后没准会沦为禁脔,但燃眉在即,管不了那么远。或许她这一生被人下了什么魔咒,注定要与他生死纠葛,牵扯不清。假如这是她无法抗拒的宿命,那就让她义无反顾一往无前一蓑烟雨任平生吧!
过两日寻一个时机,把这个想法跟无双说了。
他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讶,仅仅作了礼貌性的挽留。这倒是杜凉夜没有想到的,她原以为会颇费一番周折呢——由此更可见她从来就不曾了解过他。他不可能不知道温良辰等人的下落,但不会告诉她,他没准还做了什么别的手脚,不过,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送她出城的那一日,铅云低垂,塑风阵阵。
两人牵马并肩走了一段,没有说话,林间的落叶萧萧直下,偶尔一两只凄清的鸟鸣,衬得天地无限寂寥。
“凉夜,出了洛阳城,你可要多加小心……”
“嗯。”
“凉夜,如果我伤害了你,请你一定要相信……”
“我知道,你比我更难过。”
“凉夜,人生总是要殊途同归的,走哪一条路,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有的。”
“哦?”无双停下来看她。
“区别就在于,我走得是否高兴?有时候,同一条路,一起走的人不同,心情也会不同。”
“跟我一起走,你不高兴么?”
“高兴。但还不足以支撑我走完全程。”
她说完抿了抿嘴,清俊的脸上带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影。无双狠狠地瞪住她,恨恨道:“我恨你的直接。”
杜凉夜微笑起来,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便弯成漂亮的月牙状,眉梢眼角便有种说不出来的神韵流转,光丽动人。无双忽然丢开马缰猛扑到她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杜凉夜僵着身子。
她十分怀疑,这个在她怀里哭泣的少年是否曾被魔鬼亲吻过,否则,他何以能将人类最最复杂的情感收放自如?他就像一个至刚至柔的矛盾体,是一个妖孽。同时,她还发现他的眼泪实乃是滔滔江水,若再不加以阻止,就没完没了了。
于是她推开他,道:“要下雪了,你快回去吧。”
无双不语。
她耐心劝道:“你看,天就快要黑了,荒郊野外也不安全,你不是最怕天黑的嘛!”
他终于抬起那双迷离的泪眼,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她,但杜凉夜丝毫不为所动地抽回手,转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双的眼神开始一点点变冷变刚,他的脸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一双漆黑的瞳仁却恍若寒潭,深不见底。
天地寂静。
一道身影像落叶般飘落在地,抚掌笑道:“这世上终于有你天下无双办不成的事了。”
“是啊。一个人若是不爱你,你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他的声音无比惆怅,脸上的神情矛盾而复杂,像是遗憾也像是解脱,那张犹如仙童般的脸蛋上首次出现了颓败的色彩,从而使得黯然销魂与清贵高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得到了完美的结合。他此刻看起来既脆弱,又坚强。
“两年了,我几乎以为你已经成功了。究竟是什么使她改变主意,离你而去呢?”对方的语气里颇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无双居然没有生气,坦诚答道:“自然是多尔衮的赦免令。这一次她安然无恙的回来,我就知道,她不会久留。”
对方放肆地笑出声来:“这么说,她始终都没有完全相信你?”
“她从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可她选择了相信多尔衮。”
“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价值。她离开我不是因为她不相信我,而是我无法令她实现她的价值。每个人都需要被肯定,她的需要格外强烈一些。”
“呵呵,那她到底知不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她的父亲?”
无双终于转过身来,用一双清亮到凌厉的眸子看定来人,秀雅绝伦的脸上带着一抹淡若烟云般的微笑,轻轻反问道:“你以为呢?”
温良辰看着他的笑容,心里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强笑一下,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全身却已经暗自进入戒备状态。
无双的笑意更大了,纯白如观音座下的童子。
温良辰却丝毫不敢放松。两年了,她是越来越不了解眼前这个少年。两年前他的喜怒哀乐似乎还有迹可寻,现在是完全琢磨不透,完全的喜怒无常。他好像也全无伦理道德或正义邪恶的观念,他杀人从来不感到罪恶或愧疚,朋友的情人照抢不误,朋友的师傅照杀不误,甚至是……
“温老板,容我提醒你。”无双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于是开口阻止她。“这个世上可以杀杜凉夜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她自己。所以,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温良辰的神色彻底变了。
她的脸紧绷着,美丽的眼睛里渐有泪光流转,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根本不爱你,你为什么还要护着她?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像狗一样的四处逃亡,担惊受怕,忍辱负重,还要逢迎那些粗鄙的男人,你知道我有多痛——”
“你比别人痛些,不过是因为你表达得比别人精彩一些。”无双截断她的话,声音里透出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冷酷。“在这个江湖上,谁的心里没有一点痛?谁没有吃过苦?你以为杜凉夜就不痛苦吗?我告诉你,她的痛苦绝不会比你少,她只是不喜欢诉说罢了。”
温良辰满腔的怨恨被他这一番话给硬生生地堵了回去,一口气差点没能上来。
无双说完就不再多看她一眼,像没事人一样,姿态优美地跃上马背,疾驰而去。留下温良辰独自一人,站在暮色苍茫的树林里。塑风呼啦啦地掠过树林,卷起漫天落叶飞舞,幕天席地的一派凄清。
这时候的杜凉夜正迎风策马,奔驰在进京的道上。
她谢绝了天下无双的最后一次挽留,告别了血雨腥风的江湖生涯,告别了飞扬跋扈的青葱岁月,决定去投奔一个虽然平庸但是稳定安适的人生。她为自己的未来做过无数个假设和想象,她所能想象的最坏结果亦不过是成为那座深宅大院里众多妇人中的一个,在漫长的等待的光荫里耗尽韶华,渐渐变成一个淡薄的幽怨的影子,与那些没有面孔的女人们融为一体,直至消失不见。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命运有时候并不完全由自己做主,上苍没有怜悯她。摄政王多尔衮此刻正率领着王公大臣们在塞外狩猎,三天后,他将病死于喀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