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家属的先回去吧,啊,真不是!”
“别挤,别挤!抱孩子的往后靠,唉算了,往前来吧……”
一个衙役迎上来,“公爷,大人,对不住,祝大人这会儿走不开,不过他已经提前吩咐了,两位先这边请。”
晏骄问道:“这是怎么了?”
衙役叹了口气,“都是打仗闹得。过去那么多年都兵荒马乱的,又逃难,中间不知多少人家走散了,昨儿听衙门放出风来,好些尚有亲人未曾寻到的百姓压根儿不细看告示,一大早就来碰运气。”
晏骄跟庞牧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起之前在驿站叶倾托付的事情,都是唏嘘。
“小四小五,你们去帮衬一下。”庞牧见祝萧绿忙的满头大汗,嘴唇都起皮了,便吩咐道。
被点了名的两人闻声而去,庞牧又问:“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衙役替他们拨开路边探过来的树枝,闻言点头道:“定了,昨儿祝大人忙活了一整宿,家属已经在后面候着了。他们也是这一批搬家重建的,昨儿正忙着往临时帐篷内搬运行李,晚上才得了消息。男的叫葛大壮,他老婆,”衙役顿了顿,“是个是外族人。”
庞牧明白他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只要肯好好过日子的,不管哪里的百姓我都欢迎。”
甭管哪国的,只要是正经老百姓,有几个愿意打仗的?
头脑一热发动战争的是掌权者,可苦的却是下面无辜的百姓……
小偏房里果然坐着一对中年夫妇,葛大壮年纪大些,约莫四十来岁,女的果然是外族人,高鼻深目皮肤白皙,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听说她给自己重新起了个名,叫杏仁,意思是苦的。
见衙役带人进来,两人都慌忙起身,十分局促的行了礼,口称大人。
庞牧不爱跟老百姓摆架子,摆摆手,“坐下说话。”
两人不敢,执意要站着。
“说说你家亲人的情况吧。”晏骄道。
葛大壮有些紧张的搓了搓手,瓮声瓮气道:“俺娘是天佑元年秋突然不见了的,早年她跟俺爹带着俺们兄弟姊妹三个逃难,过来的就只剩俺们娘儿俩了。当年她为了叫俺们兄弟逃命,这个手,”他举起来满是老茧的右手比划了下,“给蛮子砍了一刀,流了好些血,险些废了。”
晏骄点点头,又问道:“她牙口如何?身高如何?”
“大概到俺这里,”葛大壮比划了下高度,又道:“牙不大好,年景不好,吃了上顿没下顿,树皮草根什么都啃,原来的好牙都烂了,逃难的路上也是睡不着。”
说到这里,他不禁掉下泪来。
晏骄说:“方便详细说说那几颗牙吗?”
这年头下面的老百姓刷牙普及率不高,牙病很常见,还是详细些好。
葛大壮抹了抹眼泪,红着眼睛往自己嘴里指了指。
晏骄看了一回,朝庞牧点点头,“应该就是了。”
自始至终,葛大壮的媳妇都一言不发。
庞牧问道:“若是逃难路上走散了倒也罢了,可你娘是来到这里定居之后才突然失踪,你们可曾报官?”
葛大壮连连点头,“怎么没?知府老爷也动员了好些人去找,连山里都去了,可找不到啊。”
“你娘失踪前可曾有过什么反常的举动么?或者与谁闹过矛盾?”庞牧追问道。
不曾想葛大壮却有些赧然,迟疑片刻才道:“俺爹是个酒鬼,跟俺娘半辈子打过来的,俺娘这个人吧,刀子嘴豆腐心,那什么,说话确实不大中听,不过人真没啥坏心!”
晏骄注意到杏仁终于深深地看了葛大壮一眼。
“你娘跟邻里关系不好?”晏骄突然问道。
葛大壮的脸刷的红了,喃喃一阵,良久才道:“也不好这么说,就是,就是乍住在一起,难免有些摩擦……”
一直沉默的杏仁突然开口道:“他家三口人都是被蛮子杀的,他娘就恨透了所有外族人。”
晏骄心头一动,“蛮子?”
蛮子是大禄百姓对外族侵略者的蔑称,里面包含了痛恨和血泪,是外族最不喜欢听到的词汇之一,更别提自己说了。
杏仁垂了眼眸,鸦羽般浓密的睫毛挡住视线,轻声道:“我不喜欢打仗,他们不管老百姓死活,我既然来到这里,就是大禄人。”
陪同晏骄和庞牧进来的衙役适时出言道:“咱们镇远府算是大杂烩,哪儿的人都有,一旦安定下来,难免抱团。顾大人不愿如此,说既然到了这里,甭管天南海北就是一家,再不能有门第、族别之分的,就有意打乱住所排序,直接叫百姓们抓阄,抓着哪儿算哪儿。”
“这法子着实有效,虽然最初可能有些不大适应,但一二年下来,效果远比想象的更好。”
不同种族的人各有所长,有的擅长放牧,有的擅长打猎,有的擅长种地,邻居们你拉我一把,我带你一路,合起伙来就把日子过好了。
庞牧唔了声,“但也有例外,是不是?”
那衙役苦笑点头,“确实如此。”


第50章
听见衙役意有所指的话, 葛大壮迅速涨红了脸,几次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好沮丧的低下头去, 小声道:“她,她真不是坏人。”
晏骄突然想起来一个本该第一时间关注的问题,“你娘失踪时多少岁?你今年多大?”
葛大壮想也不想道:“五十,俺当年三十九,今年四十六。”
说到这儿, 他这才意识到晏骄想问什么, 忙道:“俺娘, 嗨,俺娘死的早, 现在这个娘其实是俺小姨,她逃难路上几个孩子都没了,一直把俺们当亲生的。”
说着又重重重复了几遍, “真跟亲生的一模一样!”
总有那么多女人在危难关头迸发出超乎想象的勇气和毅力,晏骄点了点头,“单纯从这一点来看, 你娘确实挺了不起的。”她又看向杏仁, “说说你婆婆吧。”
大约是同为女性的关系,杏仁稍作迟疑,又看了看目带哀求的葛大壮, 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因为长期住在两国边界, 杏仁本就会汉话, 如今又在镇远府一住多年,如果不看她的长相,几乎要叫人以为是个纯粹的汉人在说话了。
“她脾气很坏,当初抓阄抓到左邻右舍都是外族人就闹了许久,还来衙门哭告,顾大人也同她讲过许多回,但她就是不听,家来之后不过半月就将周围人得罪了个遍。”
杏仁每说一句,葛大壮的脑袋就往下压一分,却没有半句反驳的言语,显然对自家母亲的所作所为也是明白的。
不是没有不愿意的,可像葛大壮的娘王春花这样闹得鸡犬不宁的,确实不多。
庞牧皱眉,“远亲不如近邻,纵使打仗不对,这些人却也是受害者,何苦来哉?”
葛大壮痛苦的抓了抓头发,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道:“俺实在没法子!俺爹和几个兄弟姊妹一家都是蛮子杀的,俺娘也差点死在他们刀下,俺,俺劝不动!”
他猛地抬起头,“俺娘拉扯大俺们不容易,她吃了那么些苦,遭了那么些罪,俺,俺开不了口。”
庞牧没什么表情的道:“可以理解,不过我并不很赞同。冤有头债有主,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谁都不容易,但这份不容易并不能够成为磋磨他人的理由。
葛大壮愣了下,好像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眼前这位定国公身上背负的国仇家恨不知要比自己沉重了多少倍。
他好像被丢到岸上的鱼,徒劳的张了张嘴,终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杏仁有些稀奇的看着庞牧,眼神复杂。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晏骄问道。
杏仁把视线从庞牧身上收回,淡淡道:“天平三十七年。”
那是先帝在位时的倒数第七年。
顿了顿,她主动继续道:“他娘不容易,我也难。当时我带着儿子四处躲藏,人比野兽还可怕,他们杀红了眼,硬说我们这些边民是大禄的奸细,我赌这一口气,索性就过了界,投奔大禄来了。”
“我当时就想着,既然你们不要我们,那我也不稀罕,即便死,也要死在外面。”
可没想到,大禄的朝廷竟真的接受了她们,还像照顾本国百姓一样的对待。
“他没了婆娘,我没了男人,认识第二年就凑了一堆儿。”杏仁语气没什么起伏的道。
战争令无数家庭破碎,为繁育人口,朝廷也很鼓励男的另娶、女的改嫁,尤其是这种边城,由不同种族的成员组建的新家庭更是屡见不鲜。
听到这里,晏骄几乎能够想象得出杏仁接下来的处境:
葛大壮的母亲王春花恨极了蛮子,可她唯一剩下来的儿子却要娶个女蛮子做续弦!这还不算,那女蛮子竟又带了一个小蛮子来!
葛大壮看了杏仁一眼,忍不住为母亲辩解,“那她最后不也同意了吗?”
杏仁回了他一眼,没说话,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显然,那位老太太生前没少为难新儿媳妇。
“你们自己有孩子吗?”晏骄问道。
葛大壮惨淡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光彩,主动道:“有,是个女儿,今年都十三啦,再过几年也该成家了。”
杏仁却嗤笑一声,冷冷道:“先不忙着高兴,说不定不是你的种。”
葛大壮一张脸红中透青,隐约有些怒气,继而无奈,几乎带些哀求的说:“俺娘都死了,人死如灯灭,还有啥过不去的?难不成你能记恨她一辈子?”
杏仁摇头,“我说过多少回,可见你是从不往心里去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不吵,也只不过是为着她是你娘罢了。”
葛大壮又急又气,可听到最后一句话,满腹怒意也就都出不来了。
他憋了半日,竟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都怨俺,是俺没本事。”
晏骄和庞牧都不太擅长处理这种家庭伦理剧,当即决定把两个人分开,单独审讯。
庞牧站起来,朝葛大壮抬了抬手,“你跟我外头说去,你媳妇不容易,难得有机会,叫她好好排解排解。”
葛大壮虽然不情愿,可骨子里敬畏的本能还是令他在第一时间站起身来,只一步三回头的望着杏仁,很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那衙役李云主动往前拽了他一把,“放心吧,晏大人素来公正,何曾有过偏听偏信的冤案?便是女犯人也逮过好几个,你害怕个甚!”
葛大壮讪讪的点了点头,终究跟着出去了。
庞牧朝李云使个眼神,叫他带人去调查这家人的人际关系,自己则拖着葛大壮去了前头小院儿。
等葛大壮离开之后,晏骄叫人上了热茶,亲自放到杏仁跟前,“早上挺凉的,喝点热茶吧,加了红枣,甜的。”
杏仁看了她一眼,迟疑再三,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反复几次才端了起来。
她小声说了谢谢,试探着喝了一口,沧桑的脸上流露出生疏的幸福和喜悦,“真好喝。”
晏骄也端起另一杯喝了一口,闲话家常一样道:“其实我瞧着,你男人对你倒有几分真心。”
杏仁两只手无意识的摩挲着微烫的杯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凑合过日子呗,都是这样。”
说罢,她又抬起头,带点儿艳羡和向往的看了晏骄一眼,“您跟公爷才是真好。”
说完这句话,她再次低下头去,似乎这句话已经十分冒犯。
低头和闭口仿佛已经成为本能,这个苦命的女人自始至终都在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过了会儿,晏骄估摸着她的心情平静的差不多了,这才道:“说说你婆婆吧。”
杏仁低着头摆弄手指,“你们是不是觉得是我杀了她?”
她摇摇头,“活着不容易,我身体不错,还想多活几年,我没杀她。”
顿了顿,又道:“我孙子才出生不久,女儿还没成家,不亲眼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我死不瞑目。”
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晏骄确实会怀疑每一个值得怀疑的人,尤其是这种有明显家庭矛盾的情况,她也不可能单纯凭借对方几句话和凄苦的过往经历而轻易打消怀疑。
晏骄没有给出答案,而是顺势换了个切入点,“我也有个儿子,那就说说孩子们吧。”
聊到这个话题,杏仁的话终于多了起来,而因为曾长期住在一个屋檐下,谈及孩子们时,她不可避免的说到婆婆王春花,而晏骄也总算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倔强、偏执、强势的中老年妇女形象。
死者王春花生前脾气暴躁,又因多年逃亡生涯而性情敏感多疑,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而儿子葛大壮要娶一个外族女人为妻的事情更是令她无法接受。
她曾经针对这个问题与儿子争吵多次,但葛大壮坚持要娶,她也实在没法子。
只不过葛大壮将婆媳矛盾想的太简单了。
普通人家的婆媳相处起来尚且鸡毛蒜皮一大堆,更何况是这个升级版的?
自从杏仁过门,王春花就没给一个好脸子,连带着看跟杏仁一般长相的邻居们也越加不顺眼。
她隔三差五就要寻些琐事叫骂,杏仁不想争执,她只当对方怕了自己,越发肆无忌惮,时常闹得邻居都听不下去,最后还是祝萧绿或其他官员、衙役亲自过来调节。
然而这种事情只要当事人自己不改,外人再如何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
娘和媳妇都是自家人,葛大壮两头调停两头受气,又狠不下心来跟王春花讲理,最后实在没了法子,索性装起死来,每日只是外出做工,自欺欺人的想着瞧不见矛盾就是没矛盾。
后来杏仁有孕,王春花倒是稍微消停了些,虽然依旧白眼不断,但内心也还是克制不住的期盼起孙子的到来。
但事与愿违,杏仁生了个女儿,在外等候的王春花看都没看一眼,转身就回屋把准备的鸡蛋自己吃了。
几天后,她看见小孙女突出的高鼻梁和卷翘睫毛,以及微微带点蓝的大眼睛后,直接发了疯,接连几天站在院子里指桑骂槐。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长开的小孙女身上几乎看不到半点葛大壮的影子,只是与杏仁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反而跟她带来的继子有六七分相似,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夸这对兄妹的。
“她骂妮妮是野种,”说了这么久,杏仁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类似于愤怒的神色,牙关也微微咬紧了,“死活不信这是她儿子的种。”
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几岁的女儿被婆婆指着鼻子大骂,却连哭都不敢大声的场景。
送杏仁出来时,晏骄看到了在外等候多时的妮妮。
照后世人的眼光看,那实在是个很美丽的孩子。
才十三岁的少女,亭亭玉立,五官深邃动人,犹如日光下温和盛开的雪莲花。那一双蓝眼睛更好似山巅里雪埋的蓝宝石,闪闪发亮。


第51章
大约不管到那个时代, 普通老百姓都不是特别愿意主动来衙门。
等候已久的妮妮看见母亲出来,本能的迎上前,却又在发现晏骄时来了个急刹车,有些局促和紧张地行了个礼。
晏骄见怪不怪的笑了笑,对杏仁道:“小姑娘长得真好看。”
杏仁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发自肺腑的温柔笑意,“小门小户的孩子, 当不得夸。”
话虽如此, 可她注视着女儿的眼神中仍旧满是欢喜和慈爱。
妮妮羞涩的半藏在母亲身后,偷偷打量了晏骄几眼后又小声道:“才刚大哥也听说了,本想跟我一起来接您,可嫂子病了, 宝儿又老哭, 我就没叫他来。”
农耕时代的人口便是最大的资源, 大禄非常鼓励分家、繁育人口, 杏仁的儿子前年成亲后便主动从家里搬了出去,如今便住在城东, 跟母亲家隔着约莫两刻钟路程。
杏仁朝晏骄和庞牧行了礼,带着她往外走去, 边走边道:“我这不是要家去了?没得叫他们白担心, 宝儿的烧退了吗……”
这年头养个孩子不容易, 尤其遇上发烧这种可大可小的病症就很棘手,娘儿俩一路走一路说, 显然十分担心那生病的婴儿, 脚步也不自觉加快了。
反倒是旁边的葛大壮, 分明是一家子骨肉,可也不知是想插嘴插不上,还是母女俩压根儿不想给他开口的机会,一路竟渐行渐远。
出于职业习惯,晏骄主动又跟到衙门口望了会儿,就见到了大路口的位置,一家三口已经明显分作两队:
杏仁和妮妮母女完全没跟身后的男人打招呼,快步拐到东街上,而葛大壮则越走越慢,最后怔怔站在十字路口,望着母女俩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见此情景,许倩便道:“才刚公爷还没问完葛大壮时,妮妮就来了,小姑娘挺担心的,可话里话外问的全都是母亲,一句都没提到葛大壮。”
说罢,她又愤愤道:“换了我,我也不惜的搭理他。”
之前她在门外替晏骄站岗,隐约听见了杏仁的回忆,当即就气的不行,觉得葛大壮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你娘要紧,难道老婆孩子就不要紧?小姑娘何其无辜,生下来就被亲祖母骂杂种、小畜生的,你不说居中调和,反而为省事故作不知,当真可耻。
晏骄摇了摇头,“咎由自取罢了。”
别以为孩子小了就好糊弄,当年老婆孩子最需要支撑的时候葛大壮当甩手掌柜的,如今家人对他亲近不起来,怪谁?
两人说完,一扭头就瞧见跟出来的庞牧,也不知怎的就笑了。
庞牧给她们笑的满头雾水,“怎么了?”
晏骄抿嘴儿摇头,“没事儿,看见你就心情好呗,对了,才刚问出什么来没有?”
单身狗许倩突然觉得胸闷气短,讪讪的退到一边去。
哼,成亲了了不起啊?
夫妻两个并肩往回走,就听庞牧道:“若说特殊的,倒也没什么,只他有些后悔当年没好生孝顺母亲,也觉得对不起妻女。”
“世上最无用的事情就是后悔,”晏骄道,“其实我也最不愿意听到这个词。因为一旦有人后悔了,说明十有八九他曾犯过错。”
与其错过之后再来后悔,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犯错。
“难啊,世上多得是失去才知道珍惜的人,不错过一回哪里会觉得痛?”庞牧摇头叹息,又言归正传道,“葛大壮一家五口,除了才刚咱们看到的三个人和死者王春花之外,还有杏仁和前夫生的儿子波疆,今年二十岁,前年跟一个赫特部流亡过来的姑娘成了亲,如今儿子都快满周岁了。”
晏骄问道:“听刚才的意思,那同母异父的兄妹两个感情不错?”
“是不错,”庞牧道,“妮妮与父亲葛大壮关系很冷漠,经常去兄嫂那边居住,方才邻居报信儿也是去那边通知的。葛大壮瞧着是挺想跟女儿亲近的,奈何早年错过机会,如今再想挽回却是难如登天。”
两人重新回到院子里时,早起过来求证的百姓们已经散去,剩下一个祝萧绿蹲坐在廊下葡萄架边揪着衣襟扇风抹汗。
“才刚顾大人回来了,此刻正在后头二房等候,”见他们过来,祝萧绿匆忙将衣服拍了几下,起身引道,“这边请。”
顾宸舟今儿穿了另一件靛青色的旧袄子,散着裤腿,热得满脸黑红,手里抓了把开绽劈丝的大蒲扇拼了命的摇,吱嘎作响。
“诸位请坐,”他歉然道,“刚从外头回来,失态了,见谅则个。”
邻近中午的镇远府干热干热的,人在外头跑一圈简直能被晒出油来,他也不是一二十岁的小伙子了,着实有些难耐。
晏骄和庞牧都表示不介意,请他自便。
顾宸舟也不跟他们假客套,竟真去铜盆里洗了一回手脸,脸色这才慢慢恢复正常。
“当年建房子时分了几组,每组至少七十人,下官带人跑了二十来家,说辞都大同小异,”顾宸舟叹道,“一来时间过去太久,二来当时又乱又急,还真没人能记住多少。”
那个时候局势还不算特别稳定,偶尔仍会有外部余孽过来骚扰,所以大家都是玩儿命一样的加快进度,昼夜不歇,实在没有余力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事。
剩下的虽然还有衙役继续跑着,但估计结果也不会有太大差异。
他担心庞牧这边急着要结果,就先回来报告一声。
“邻里关系打听过了吗?”庞牧问道。
“问过了,”跟着跑了一趟的宋亮道,“那房子的主人与王春花相识却不相熟,不过平日见面打声招呼的程度,所以对王春花为何会死在自家墙壁内十分不解。”
“葛大壮家和王春花的尸体隔着五家,步行也走不了多久,但若想人不知鬼不觉的将人杀死后藏在墙壁内封好,也不是容易的事。”
“下官觉得凶手应该就是当年曾参与过盖房子的人,”顾宸舟道,“一来有力气,二来时间和机会也比较充足,所以也嘱咐人多加留心。”
纵使王春花身材矮小,可毕竟是个成年人,想要完成将她封存在墙壁内的流程,无疑对凶手的力量要求很高。
宋亮继续道:“王春花住过的那条街上十几户人家也都问过了,基本上大家都有过摩擦,就连那几户大禄百姓也暗示她对儿媳妇和孙女过于刻薄,可也不过如此罢了。若仅仅因为这点小摩擦就杀人,实在犯不上。”
祝萧绿适时开口道:“如此看来,似乎并不像是有预谋的。”
“首先家人作案的嫌疑不能排除,如果不是的话,”晏骄和庞牧也比较倾向于这一种,“那么一时冲动或过失杀人的可能性确实更大。”
“镇远府的百姓比较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惜命,如果仅仅是这种程度的矛盾就杀人?实在说不通。”
“而王春花性格偏执,很有可能是当日因某件琐事与人起了争执,对方一时激动将人杀死并掩埋。”
也不知顾宸舟想到什么,沉默许久才道:“如此一来,就更难查了。”
若是情杀、仇杀等有规律的案件反而好些,至少有迹可循,但偏偏是这种失手杀人:谁都有可能!
他忽然拍了拍大腿,长长的叹了口气,自责道:“是我的错。”
“若非我当年执意叫他们杂居,或许矛盾本不至于如此激化。”
“我只想着如何教大家尽快共处,却忘了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坦然接受,”他苦笑一声,“此事本非一朝一夕的功夫,是我心急了,也是我大意了。”
“大人何出此言!”祝萧绿急道,“若当年果然依照百姓们的性子聚族而居,只怕如今的镇远府依旧是泾渭分明的几个部族,矛盾依旧尖锐,恐怕连和平共处都做不到,又哪里会有今日的蒸蒸日上?”
顾宸舟没做声,显然有些钻牛角尖了。
他本爱民如子,一心一意替百姓着想,可如今却突然意识到一个百姓的死是自己的政策间接造成的,怎能不叫他心中难受!
“顾大人,”庞牧忽出言道,“镇远府地处大禄,可时至今日依旧源源不断的有各部、各国百姓闻风来投,敢问为何?”
顾宸舟愣了下,“自然是我朝胸怀宽广”
话没说完,他就已经明白了庞牧的意思,不由有些感动。
庞牧微笑点头,“正是如此,不管哪国百姓,归根结底就是想过好日子罢了,谁能给他们一条活路,谁就是他们的天。”
“若当日顾大人只顺着百姓们的意思来,便如祝大人所言,如今的镇远府也不过林立的小朝廷罢了,何谈钢板一块?”
“你若不展现亲如一家的诚意,叫外族百姓看到活路,他们进退无望,终日惴惴不安,始终都是隐患,镇远府必将永无宁日。”
晏骄也道:“顾大人,没有什么事会是完美的,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别让一点小失败蒙蔽了眼睛。”
祝萧绿亦是附和。
良久,顾宸舟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他起身朝庞牧拜了几拜,整个人好似释然了许多,却还是坚定道:“既然出了这一遭,就表明还是有问题,下官决不可置之不理。”